黄庭坚临终的两年,是在宜州度过的。宋时的宜州,大致和现在的宜州市所辖,差别并不是十分的大,有人考证说,诗人初到宜州的时候,僦居于城西的黎家,黎家的位置,就是现在的广西轴承厂范围。诗人在宜州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是他却是死在了那里,对于他的人生,宜州就非常重要了;而且,他那时日常的生活巨细,诗人自己也都记了下来,后来印行,就是我们能看到的《宜州家乘》。
《宜州家乘》也作《宜州乙酉家乘》,黄庭坚生于乙酉,死于乙酉,正好活了六十岁,一个花甲子,死的那年,是他人生的第二个乙酉年,这时是宋崇宁四年,亦即公元一一〇五年,他是前一年五月到宜州的,但《宜州家乘》所记,却是从乙酉正月庚午至八月二十九癸巳,八个月二三〇天的日常生活。日记中没有政事以及个人恩怨的记录,也没有抱负与理想的内容,更没有牢骚,仅仅只是个人生活起居的琐事,但现在看来,却似乎资料价值更大了,也更让人觉得亲近了。
“家乘”本身就有“家谱”的意思在里边。在宋时,修家谱似乎是一时的风气,再远一些,春秋时晋国人称国史为“乘”,后来的人们,沿用这种习惯,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但黄庭坚却将自己的日记称之为“乘”,据说应是绝无仅有的。还有一种说法是,那时朝廷对元祐党人政策稍微宽松了一些,他的长兄黄元明乙酉正月从湖南永州远赴宜州去探视他,元明知府身份,官阶正四品,要比宜州知州党明远高一些,因此他的日子慢慢好过起来,心情好转,才一天天记录下自己的生活,所以才有“家乘”一说。
很多人读这本书,都能有不同的感想和发现。龙子仲推测《家乘》中六月份内容缺失,参阅地方文献等资料,认为是当月洪涝灾害,有可能是很重要的原因。其实这本书的出版,与一个叫范寥的人有很大关系,他是成都人,风貌磊落,慷慨任气,当时正为一户富贵人家做管家,听说黄庭坚在宜州,就捲了金银细软来陪伴诗人了,诗人临死的一年,整天和这个人在一起,喝酒聊天,游玩戏耍,他原来和其他人整天下棋的习惯也改变了,生活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喝酒几乎成为每天惯例,平生个里愿杯深,以黄庭坚当时的实际情况,怎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因而龙子仲就说,“范寥到宜州后,带着黄山谷瞎玩,终于把山谷玩死了。你说乐极生悲不生悲?”可见两人关系的密切。关于《家乘》,他曾对范寥说,“他日北归,当以此奉遗。”但死时的忙乱,《家乘》就不知去向了,直到二十八年之后,有人抄录给他,他顿有恍然隔世之感,就出钱刊行于世了。这实在亦应算是一桩传奇的事件。
按照《家乘》的记录,关于黄庭坚的疾病,龙子仲不赞成他人依据“日苦心悸”四字就得出诗人患有心脏病的推论,他则根据《家乘》所载药丸分析,“山谷的病主要是脾湿气虚,证在中焦,而非上焦,更不宜径断为心脏病。至于‘心悸’,应该是脾失运化导致的气虚造成的。”诗人还患有痔疮,即《家乘》中所谓“暴下”之症,又参照黄山谷谪黔州时,苏东坡给他写的手札的内容,“数日来苦痔病,百药不疗,遂断肉菜五味,日食淡面两碗,胡麻、茯苓数杯,其戒又严于鲁直。”说这是两个人在交流控制痔疮的心得体会呢。
当然,从《家乘》中也不难看出宋时宜州城城建布局和一些重要的建筑的信息,诗人当时的交往圈子,以及与地方衙门的亲疏关系,宜州的古地名,还有物产、气象等情况。有人还就以《家乘》中记录的黄庭坚的沐浴情况探讨宜州当地的沐浴习俗;以他所喝的酒的情况推测就是当今的某某酒。当然,诗人是真实的,他在日记中也毫不掩饰自己,在酒喝得微醺的情况下,忽然就想起了羁管期间过衡阳时曾经遇到过的湘南名妓陈湘,并写词以记相思托人送达。总之,《家乘》的内容,涉及经济、文化、军事、教育、宗教、物候、气象等方面,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宜州家乘》从乙酉正月庚午记录到八月二十九癸巳,即他死去的前一月,相当地不易,他死前亦有着自己快意的一瞬,陆放翁《老学庵笔记》中说,“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寥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他的死,对宜州来说,是幸运的,一个接纳了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的地方总是幸运的,因为三年之后,朝廷的改迁永州的公文诗人没有看到,但宜州城却太早地为诗人的人生旅程画上了句号,诗人是不须再折腾了。
诗人就这样死了,死在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