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菜
春天里在关中平原辽阔的麦田荠菜是很多的,生长在麦丛中,亦或在树园的田地间,是十分常见的野蔬。太阳正好出来,风不大不小,提了竹笼蹲在地间,用小铁铲一株一株地挑着,不大功夫,就能满满地收获一笼。一笼其实没有多少,要用开水过一过,也就一盘菜的样子。昔年乡下似乎种植正经的菜蔬要少一些,因而野蔬成为主要的菜食,麦田里总是常见妇人的身影,挑野菜吃,荠菜则是春天里最为常见的野蔬了。我们那里最普通的吃法是,把荠菜、马齿笕等放在一起,量少了还须加一些冬天里收藏的大白菜叶子,放在开水锅里煮沸,然后出锅,置于陶制的坛子中,再加上一勺用作发酵的酸菜汤水做引子,隔天便可以食用了,俗称浆水菜。较粗浅的吃法是捞出坛子放在碗中加盐与油泼辣椒面子即可,稍微讲究一点,便须榨去汤水,盛于碟中,放盐、辣椒、香料之属以沸油浇之,搅拌便可食用。还可以此法做浆水面、浆水鱼鱼和搅团,都为日常的吃食。现在的好多饭店也会把它作为一道菜,其实就是简单地用开水过一过,然后加调料做成凉菜,苍翠清爽,上口则口感麻缠,味道耐人记忆。据说山东一带有用它做菜盒子来吃,敢情也不错。还有一种较为常见的吃法是包饺子,可以与鸡蛋匹配,亦可以与大肉混交,都很好吃。我家最常用的吃法是以它抵青菜用,做汤面。还说以菜汤与鸡蛋同煮,鸡蛋亦好吃异常。荠菜本来野生,但据说现在亦有人工种植,因而市场上亦多见。麦田里的荠菜,听说是不能吃,因为麦子喷洒除草剂,因而会有农药残留,但道理似乎又讲不通,荠菜相对于麦子来说亦为草类,除草剂于它却能手下留情么?从子午峪下来,山口的农人摆摊叫卖,三、五元就能买来一堆,且听他说三道四,亦多人生趣味。
知堂昔年作《故乡的野菜》,于荠菜亦颇有说道,而他引用《西湖游览记》中话语,言杭地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似为当地风俗;而又引《清嘉录》中言苏地谓荠菜花为野菜花,三月三日人家置于灶陉以厌虫蚁,妇人则把花插在簪髻上以祈求清目,因而又俗称它为眼亮花,则让人耳目一新。说它古已有之,民皆食之,当不为过罢。
野蒜
为了体味野蒜的独特味道,专门到终南山汤峪水库旁边的山坡上采挖了一次。从库区的水泥路边斜上去的,入口处已被绿化,几乎看不出由此能够上山。越过绿化带,上山的坡口又被砍伐的槐树枝阻碍着,很费力地越了过去,坡路渐渐显出。就晃悠悠地走,约是半个时辰的功夫,见一平阔地上歪斜着一座土坯瓦房,门上的铁锁已锈迹斑斑,墙皮亦剥落得不成样子,房侧的木棚也变成了木架,歪七竖八地支应着,屋前屋后的荒草亦是膝盖般高的。大致已是多年不住了人家,才破落成这般模样。门前上山的路又被砍伐的槐树枝遮挡了去路,便从屋后绕着上了山,没有五十米路的样子,山坡上树与树之间松软的泥土上,就看见了一窝一窝的野蒜,旺势得不行。
一把,整整地抓着一窝的茎秆,提一提,松一松,再提一提,松一松,如此反复,看要松动了,使劲一提,拇指头大小的一堆野蒜头连着三、四寸长的茎秆,薰白薰白,就浮出了地面,还夹杂着泥土。在旁边的树干上抖一抖,抖一抖,泥土就被抖落下来,一窝的野蒜算是采挖成功。刚下过雨,泥土松松地,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落叶腐烂的气息。野蒜的蒜头亦完全是大蒜的样子,个头只是太小了一些,茎秆则和大葱一般的模样,管状,也要细小得多。江浙一带称它为野葱,似乎更合适一些,因为除了茎秆酷似大葱之外,味道亦是葱味。实在是太多了,不大功夫,就采获到一大堆。秋天也是可以采挖的,不想多采,留下一些念想,敢情亦不错。
下山已是到了中午,正是吃饭的时候,在农家歇息,要他们做几个菜,几个人又在院中的石桌上围坐着摊开采挖回来的野葱,说笑着摘去枯叶,交与老板,说再加一个野蒜炒鸡蛋。这在老板本亦是寻常不过的事,他心里自是波澜不惊的。据他说客人要吃,野蒜他们也是有的,不过个头要大得多,他说的样子,应该和市场上的小葱不相上下了。野蒜炒鸡蛋上来,是有着清香的滋味,再加上是自己采获的,感情上自然也会亲近许多。这道菜只是惯常的做法,还有用它来做糖蒜的,包饺子、作烙饼亦不错。还有一些做法是,用它来炒肉干,炒豆干,炒小虾,据说亦颇流行。但有经验的美食家说,这家伙易老,春天吃要趁早,炒时要快,稍长就成了柴禾。
不过它的性子,实话实说,还是有些冲罢,自己单独做食料,抑或和其它的食材相配,大致都不能多食,或者量放得太多,称之为佐料,亦不能算作是委屈了它。天生万物,各就其位,资禀关乎价值,当不为错。菜市场上有出售野葱的,亦不贵,两、三块钱就能有一把,而山里的农人空闲了上山抓几把,用绳子捆绑了,摆在路边叫卖,似乎更能新鲜些,这都为春上常见的情景。其实春上好吃的野菜颇多,但在我们这里,野蒜实在也是重要的一员了。
苜蓿
苜蓿原本为极易常见之物,而今则不多见。农业社土地公有时期,在关中的农村,大致都会辟出一片田地来,用以种植苜蓿,作为牲畜的饲料。牲畜的食量大,可以粗一些,往往要等苜蓿快有半人高,要开花结果了,才去收割。一年里可以收好几茬,愈割愈粗,愈割愈密,就勃然地生长着。冬天刚过,头茬才出土,营养最为丰富,人亦是可以食用的,但牲畜比人强,要干活,要耕地,要养活人,村干部就把它看得比人金贵,因而苜蓿是动不得的,只配牲畜来吃。偶尔亦有例外,则春来的嫩芽,亦能上了农家的餐桌,也会乐乎半天。但它终究还是牲畜的饲料。
不见苜蓿,亦颇易理解,土地私有,机械化作业,牲畜大多不须有了,留它亦无太大用处,且市场开放,物质充足,比苜蓿好吃的菜蔬实多,自然是可以退出种植了,果然几四十年,苜蓿在关中道多不见。不过好东西吃得时间长了,亦能有发腻的时节,因而时下有一种流行的风潮是食粗粮,窝窝头、土豆泥大行其道,野菜杂蔬亦出奇地成为时尚品,为民众所喜食,苜蓿亦是沾了光,在菜市场上多常见,三、五元就能买许多。不过而今大多数人家的日子过得矫情,野菜是自己采摘,才更是吃得有滋味,于是在春天的田地里就能看到太多的采摘野蔬的人了。
今岁春上,一行人从终南山里出来,在环山路上一家果蔬产业园里,即看到了整片的苜蓿,夹在果树之间。稍微是有些高了,约有四十公分左右,掐着芽尖,很快亦能收获二、三斤。苜蓿亦有称作三叶草的,因而复叶套复叶生长着,总是浓密的样子。先期已是被采摘了一茬,就又疾速地冒出尖来,快速地生长,一场雨后,则是整片整片葳蕤的样子。粗纤维,低糖,据说枝干晒干后亦可作药材用,对贫血、溃疡、关节炎等疾病多有好处,似乎又不挑剔着生长,世界各地多可种植。
苜蓿较常见的吃法是开水焯后凉拌,亦可清炒,都为惯常的做法。小时候最多吃的是用苜蓿做成的麦饭,蒸熟后切成块蘸了酸辣汁子吃。亦有人家用来包饺子、做菜盒子吃的,还有用作炒肉、炒鸡蛋来吃的,大致都好吃。《诗经》里所记植物较多,不知有否苜蓿的记载?上午翻看一石兄去年所赠《诗经里的植物》一书,似无苜蓿一条,抑或是没有细看,还有别名?忽然记起史书所记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引进葡萄、苜蓿之属的史实,想来《诗经》中自然是不会有了,总之是有了好奇的心思,满腹倒有了诗意。
香椿
在终南山下的农家乐,香椿炒鸡蛋一盘会卖到四十元的价格,且香椿的量很不足,几乎是一盘纯粹的炒鸡蛋,但有香椿的特殊的滋味,挥发性很强的楝素、香椿素气味,这种滋味可以让一个屋子都像是长满了香椿树。沿着山路往下走,亦有山人在路边叫卖着香椿,大致亦就十元钱一斤的样子,一捆一捆用草绳捆扎着。几乎每年开春,香椿就会红一阵子。昔年关中的每个村子,都会有几棵香椿树的,现在则不多见,要采摘香椿,须是进山,在山坡上寻觅。据说亦有人工种植的矮化香椿,专用于食用,规模可以很大,但似乎没有了野生的趣味。
《庄子》里说到一种树,叫樗,翻译成白话就是臭椿,吃起来比黄连还苦,不能吃,是和香椿对抗的。还有一种白椿,能吃,不过鲜嫩程度和味道都不如香椿特别,要说好吃,还就是香椿好吃,但植物学家按照木质颜色,把白椿仍然划入香椿的种属,另外两种则是粉椿和红椿,这样香椿就有三个种类了。《庄子》成书年代早,是公元前的产物,因而,要说香椿是正宗的自家风物,当是不错的。以香椿嫩芽入馔,可能只有中国人这样做,据说在汉代,香椿是可以进贡至皇宫的,供皇亲国戚享用。至于《本草》一类的古籍中,在香椿的条目下,则有太多的说辞,谓其健胃、止血、杀虫之类,亦有可信者,可实用者,都无不可,而普通的食者,不过是在春天的气息里,尝个新鲜罢了。
香椿的采摘时间最好是在谷雨以前,有民谚说,“雨前椿芽嫩如丝,雨后椿芽生木质。”又说,“三月八,吃椿芽。”过了谷雨,木质长了起来,新鲜的味道也没有,就不好吃了。但采摘完了又不好存放,三、两天,先是叶子沤烂,迅速伤至芽干,便该扔掉了,因而要新鲜着吃。有一种存放方法是,采摘后先用开水焯过,然后在冷水中浸泡片刻,甩干即装入保鲜袋置于冰箱中冷藏,据说有半年的存放期,没有试过,不知效果如何。
香椿的吃法除了上边所说的香椿炒鸡蛋而外,香椿拌豆腐亦极易操作,即以焯过的香椿切段与小块豆腐凉拌,还有以此法拌鸡丝的。终南山里,路边多臭椿,香椿多在人迹罕至处。有一年已是八、九月了,在深山里还见了一株香椿,芽如春时,大致香椿一年里是可以采摘两到三次的。去岁春上,在涝峪山上找到两株香椿幼苗,一时手痒,就连根拔回,随即植于老家的后院,不时牵挂着它的成长。一株已于去冬死去,另一株存活,前几天去看,叶芽亦有手掌般大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