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给章太炎送了一本,上书“太炎先生指谬”,下署“胡适敬赠”,人名旁用了标点。章看到自己名旁加了黑杠,不禁大骂:“何物胡适!竟在我名下胡抹乱画!”等看到胡的名旁亦有黑杠,才消了气说:“他的名旁也有一杠,就算互相抵消了罢!”旁人问他对于此书的评价,他轻蔑地笑道:“哲学,胡适之也配谈吗?康、梁多少有些‘根’,胡适之,他连‘根’都没有!”此事见于严昌编著《民国新语》。
这故事读来确是有些喜感,人物形象亦悄然纸上。看来章先生是真的急性子,但又是能够宽容于人的人,性情与学识在这则小故事中都暴露无遗了。至于他评论胡适所谓的“根”,亦属关键,恐怕也涉及到了学识问题,除此而外,学术传承或者还有别的元素含于其中,也都不好较真推理了罢。
胡适这本《中国哲学史大纲》,现在市面上亦常见不同的版本。这书肇始于他在美国留学时的博士论文,后来在北大讲授中国哲学史时作讲义用,一九一八年八月经过整理,由蔡元培作序,次年初即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比较火,两月之后即再版,稍后又多次印行。可惜的是,从书的内容看,它涵盖了中国古代哲学史的开端与终结,即由西周开始,终于秦汉,而作者发愿有生之年要完成的下卷,却直到他死亦是没有完成,这于作者与读者,都是极大的遗憾。
这书堪称中国哲学史的经典之作,冯友兰曾说它是“一部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书”,即使是章先生故事中说到的梁启超,亦对此书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这书处处表现出著作人的个性,他那敏锐的观察力,致密的组织力,大胆的创造力,都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至于胡适自己,亦是很为自信,在写给彭学沛的信中谈到这本《中国哲学史大纲》,有这样的话说,“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的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距离此书初版的印行,也是一个世纪过去了,事实证明,此书仍然不失为一本中国哲学史的开山之作。
话虽如此,当然并不是说,章太炎对于此书的评价就没有一点道理。章氏作为一代学问大家,桃李满天下,鲁迅、周作人、钱玄同、黄侃等才俊多出于其门中,他还是有一些基本判断的。胡适“敬赠”此书时,也就二十七八岁,躬耕于北大教坛,虽有籍籍声名,但在学术大佬面前,自然还是属于小字辈了。再具体地说到这书,有学者以为书中内容颇多沿袭章太炎在《国故论衡》下卷“诸子学”诸篇中的观点,他虽不在章氏门下,但就其学问的底色,却还是继承了章氏中年以前学术的衣钵。这样看来,章太炎故事中所谓的“根”,似乎多少还是有些由头的罢。
再说胡适这边,应该不难知道章太炎对于此书的评价吧,当时北大的学术圈子,也就那么大,但以他的为人,即使知道,谅亦不必有过激的言辞怒怼。他的为人总是忠厚的,比如与鲁迅相比,鲁迅是,别人说他不好,他必然会说别人不好;而他是,别人虽说他不好,但他仍然会说别人好,性情使然。举个例子,就说几年后的一九二二年,他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中评价章太炎,就说:“章炳麟的古文学是五十年来的第一作家,这是无可疑的。但他的成绩只够替古文学做一个很光荣的下场,仍旧不能救古文学的必死之症,仍旧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馀,反之正则’的盛业。”显然就还是温厚些。
读到这则故事的时候,我又翻开鲁迅文集,看完了鲁迅先生临终前写就的关于章太炎先生的两篇文章,抄写几段话放在这里。“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这些都有助于我们对于先贤的理解。
终究一切都是过去了,夫人之相与,如梦幻泡影,好在有文字呈现于后世,让我们还能在纷扰的生活中,享受一丝丝先贤往事的温馨,以填充我们空虚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