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食息以外,一天十二小时,即使在职务和行路上消费了七八时,也还有四五时间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但这时候却又有别的应做的事情,写自己所不高兴作的文章,翻阅不愿意看的书报,这便不能算是真的读书与工作。没有自己私有的工夫,可以如意的处置,正是使我们的生活更为单调而且无聊的地方。然而偶然也有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而且所看的书里也偶然有一两种觉得颇惬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见到了绿洲一般,疲倦的生命又恢复了一点活气,引起执笔的兴趣,随意写几句,结果便是这几篇零碎的随笔。”
上边所引文字为知堂一九二三年一月二十日为自己大半年时间所写的一组文章做的“小引”,这组文章凡十五篇,冠名曰“绿洲”,其意大致亦如小引中所说的。这十五篇文字,彼时陆续在孙伏园主持的《晨报副刊》上以专栏的面目发表,最末一篇《梦》写就于七月十五日。一九二三年九月,周的集子《自己的园地》由晨报社印行,其中即收录了“绿洲”的文字。不过这篇短短的小引,落款时间却总让人觉得不甚通达,似乎不应该这么早,毕竟这些文字此时未曾发表,亦不见得早已写成。
“绿洲”文字,定位于文艺随笔、短评,它的首篇,由日本大熊喜邦所编的《镡百姿》谈起,而后有法布尔的《昆虫记》,还有好几篇是谈儿童文学的,还有为他人所写、所编的书写下的序文。其中又有一篇谈到《镜花缘》的文字,首段即写得精彩,读后可以让人多少明白些他的祖传的读书方法。“我的祖父是光绪初年的翰林,在二十年前已经故去了,他不曾听到国语文学这些名称,但是他的教育法却很特别,他当然仍教子弟学做时文,唯第一步的方法是教人自由读书,尤其是奖励读小说,以为最能使人‘通’,等到通了之后,再弄别的东西便无所不可了。他所保举的小说,是《西游记》《镜花缘》《儒林外史》这几种,这也就是我最初所读的书。(以前也曾念过‘四子全书’,不过那只是‘念’罢了。)是从幼时即有了较好的阅读的接触。
以上是关于“绿洲”的部分的绍介,当然再引申着说下去,还可以说这些文字所呈现着的意义,是知堂对于文艺的认识已能表现出一些基本的调子了,这种“特殊的切入点,为周氏此后的随笔创作多所沿袭。”(止庵语)这都不是我所特要关注的,我要想说的,还是文首所引的知堂为“绿洲”所写的小引,却正是契合了我多年来的现实,是心有戚戚焉的。
我的大半生的情状亦大致如此,除了吃饭、睡觉而外,职务和行路上亦是须消费七八时的,也还有四五时可以供自己的读书或工作。不过我没有他那么幸运,总能抽出一两小时可以闲散的看书,我的心总是难以安静下来,大多时候,看上去即使是闲散的看书,但心思却并不在书本上,自然是很少看到他所见到的“沙漠中的绿洲”了。如此说来,对于读书人而言,他终究还是很为幸运了。
也许再有几年,我就可以有了自由支配的权力,时间与精力可以完全地放在书本上,而不须为职务和行路花费不得已而为之的一切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亦是难以预料的事,关键还在于心思的所属,当然,心向往之,亦当奋力为之了。我希望自己现时的“疲倦的生命”,很快能恢复一点活气,多少生成一些“执笔的兴趣”,亦来写成一些零星的文字。
这于我是很为重要的,年齿渐长,所为有限,是时候应该把主要的时间与精力,投入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上了,而无须太为自己所不情愿做的事情耗费能量,随意而闲散地阅读,随意而闲散地抒写。这亦为内心的一点心思,亦如荒漠中希冀看到的绿洲一般,想来亦是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