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与蓝峪生的第一次相见。我们四五十个人参加处级岗位竞争上岗,过了笔试,进入面试环节,被临时隔离在一间大的阶梯教室里,抽了号,手机关机暂存,等待工作人员叫号入场面试。等待期间,就三个一堆、四个一簇地闲聊。我和一位女士较熟,蓝峪生与她同事,我们就偶然聊在了一起。在闲聊过程中,蓝峪生忽然怪笑着对女同事说,这位考生,你的面试题目是,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副职领导?这位女士亦笑声作答,领导说干啥就干啥,领导说咋干就咋干。蓝峪生说,好,优秀,破格提拔。我被他的幽默与风趣所感染,就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过了几年,因为在一个大院办公,相互间就熟悉了许多,我偶尔去他的办公室闲聊,他亦偶尔来我办公室闲聊。我寡言,他却能言畅意尽地说话。他有时说正在阅读的一部小说中的情节,有时说去民间坊里探访时所遇到的奇人异事,都能像小说细节的刻画一般,栩栩如生地娓娓道来。不用担心冷场,有他在,就有他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对于周围的人事,他亦偶作月旦评,但你不觉得是搬弄是非,你沉淀在心底的只有晓畅与通达。他喜欢石头,也不过是一般的石头罢了,或者采集于渭河边,或者收获于秦岭深处,窗台、桌案、茶几,随处摆放。我有时看着他的石头军,就想,这有什么好?后来回想,就觉得桌案的那盆文竹之下,摆放着一块顽石,白白净净,安安妥妥,还就是好。美好是存于每个人心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美好,人之间有时会不自觉地有点“隔”,所谓审美意趣,会有不同。
有一天来了位朋友,他亦相识,于是邀他来办公室聊天。到了饭点,就一同外出吃饭,我说,你先下楼,我们随后就到。过了几分钟,我们下来,我看到一个奇异的景象,在楼门口的台阶上,他在蹲步起跳,大冷天里,竟然热汗嘘嘘。我问,怎么了?他说,肾结石疼。我说,那你就不去了,好好休息。他说,不要紧。一同坐在了包间里,他滴酒未沾,筷子亦没有动几下,额头汗水淋漓。约是有半小时,终于扛不住,起身离席。我送他至门外,回来重新落座,待至酒尽阑珊,前台结账时,却听店家说到,已经埋过单了。
我每次见费先生,总是拘谨得不能说话,有次费先生对我说,峪生来我这,该坐坐,该躺躺,没有不自在的时候。想来还真是如此。蓝峪生在我办公室里说话时,抽着烟,口涎四飞,坐在沙发上,抬左股放一屁,挪右股放一屁,百无禁忌,但却让我心里不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有时想,要换个其他人,恐难容忍。据说他在开不太紧要的会时,经常就夹带一本书,闷头阅读,无顾其他,偶尔做做笔记,也会像是认真记录会议内容的样子,性情使然。
蓝峪生擅于写作,尤其能写得一手好的骈文,墓志铭更是一绝。怀艺者多身忙,蓝峪生每为俗事所苦。机关中多有附庸风雅的人,有了红白喜事,就会想到蓝峪生,借他来光大门庭,写写对联,作作悼词,稍有讲究者亦会把撰写墓志铭的差事交付于他,然后勒石刻碑,传之久远。我有次见了他,对他说,我虽然活着,但太想有你写的一篇墓志铭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其实我知道,他是为活人写过墓志铭的,缘由亦只是他的墓志铭写得太好。
前年冬天,听他说,不想当局长了,没多大意思。好些人劝他道,别人削尖了头往里钻,你怎么就自暴自弃了?他说,看开了,看透了,看到前途末路了,该经历的也经历了,浪费生命,真是没有多大意思。接着就听人说他找张领导,再找王领导,又找马领导,说自己不想干了。不久,他去了地方志办公室,干了个闲差。其实他还年轻,正是能干事的时候。
想来我第一次遇见蓝峪生的时候,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总是觉得前边的路很长,其实并没有多长,几个岗位的进退留转下来,就能看得见前边的路有多长了,真是没有多大意思的。那一次竞争上岗,我走出阶梯教室,被工作人员领着去面试,走廊里要上一段台阶,上台阶的时候,便听他说,向上的台阶真难啊!我当时不理解,公示结果出来之后,就理解了。蓝峪生命好,因在上书房行走,那次上岗了,我是落榜了的。几年之后,经过多次蒸煮熨烫,我亦上岗。往事经年,待至发苍鬓白,回首来时路,却一事无成,内心寂寞,实在令人唏嘘,以至于怆然涕下。
实际上,只要在这条路上走,向上的台阶确是艰难的,但更难的,却应该是人在高处,要迈上向下的台阶,那才是真的难。蓝峪生走下了台阶,实在是让人高看。
时值仲夏,老槐荫窗,无上清凉,午后的时光,在桌前抽一颗烟,烟雾缭绕中回想往事,突然就想到了蓝峪生,于是乘兴写下了以上的文字,就只是聊以遣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