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乡夏春锦君留言,《梧桐影》要出一册纪念木心专辑,希望能写一篇读后记之类的文字。木心是前几年就熟悉的名字,在书店翻过好几本他的随笔集子,试着读读,却总也读不下去,于是就放下了几年。去年他的《文学回忆录》出版,还有人在网上留言推荐这本书让我去读,我在书店里翻翻,却还是读不下去。但不读木心,似乎就成了心事,每每看到书店里他的集子,心里总是别扭。大家都在说着木心的好,而自己却读不下去,莫非真是可惜。
从图书馆里借来他较早在大陆出版的随笔集子《哥伦比亚的倒影》来读,首先就翻到那篇《哥伦比亚的倒影》,整篇文字一个自然段,从第八十五页直至第一〇二页,洋洋洒洒近万余字,我读着却吃力,在国庆节的假期里断断续续读了好几天,才读完,几天里就跟随他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园里闲逛,思想也随着他古今中外地跑马,磕磕绊绊,有时总觉得跟不上。他无疑是独特的,写景叙事发发议论,传统的中餐根基里却时时地点缀着洋面包,而又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让人看不出来丝毫苟合的痕迹。读完文字,满脑子斑驳五彩的影像,既古亦今,既中亦西,既宣泄古旧,亦不乏潮流。想他文革在满是污水的牢里被关押十八个月,一九八二年才获得人身自由,去国离乡到纽约定居,孤独、凄清、单调地过着生活,一段时间,每日在寓所中书写七八千字,不停地有新作出现,而后却悄悄地回到故乡乌镇,二〇一一年末就撒手而去了,让人实在不忍,默默地心里难受,觉得人生的是真的无常与悲哀,却是无奈。
在这样无聊的日子里,再翻翻前段日子买回的陈丹青的《退步集续编》,看他满怀深情的文字《我的师尊木心先生》,就能知道很多的与木心相关的内容。那是一篇演讲辞,二〇〇六年一月,木心在大陆首次出版的散文集子《哥伦比亚的倒影》要出版了,陈丹青在新闻发布会上作了演讲,深怀感情地推介自己的师尊。两书封面装帧也是出奇地相似,色彩暗红,除书名外没有任何装饰与点缀,素雅亦不失庄重。陈丹青的文字中说到这篇《哥伦比亚的倒影》,他说,用粗俗的话来表述,这文字显得异常“洋派”而“现代”,不知道从五四直到现在,中国的散文可曾出现过类似的篇章?这话的来由,是他觉得一般的读者读了这书的首篇文字《九月初九》,会对木心文字留下“五四”的、“老派”的、“中国”的错觉。
我读《九月初九》,读了好些遍,亦不明白它题目缘何便称作《九月初九》,但它却总是引起我无限的遐想,因为九九之象,总有着中国式的奥妙与风神,在历史的长河中,它也许早就融入了我们的血脉。这篇文字,它在说着人与自然,亦或人与自然之关系,通篇却是佛、道、儒,花花草草,品性、韵味、格调,我即在低处,喜欢它琐碎的格言一样的句子,但又觉得不足,不得不站在高处去看,全局地整体着看,觉得他还是在说着人与自然。是诗意的,古老的,意象斑驳明灭,忽隐忽现,不过却总是应了他的话,“总觉得诗意和哲理之类,是零碎的、断续的、明灭的。”而深深地想说的还是一句,是中国的,亦并无不可;因为只有中国,在中国的影子里,才会让人产生这样情感复杂的气象。
他的书写确乎是如此不同,让人总不自觉地想寻乎其源与流的起承转合,于是就想到陈丹青的话,“能在个人书写中使古汉语获得新的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又使白话文出现更新、更成熟、更精美的文体,这样的例,我非常想要知道。我不是在说书写的价值观,我只是需要例证。”去哪里寻找这样的例证,眼光只好停留在木心自己的文字中,因为它是独特的。木心在《九月初九》里说,谁莳的花服谁,那人卜居的丘壑有那人的风神,犹如衣裳具备袭者的性情,旧的空鞋都有脚。木心的就是木心,看似简单的汉文字随意的组合,而它却是华丽而古典的,有着奇葩的温润。
我喜欢他戴着礼帽,庄重而肃穆地凝视着远方的神采,那眼神能穿破时空,直击人的心灵,直挺的鼻子又是显得那么大气,一袭黑色的洋装,搭上浅色的围脖,却又有着西洋斗士的俊朗,手里握着的雨伞,已经收起来,像是绅士的拐杖,一头着地,自由散漫地放在两腿之间,翘起的二郎腿也是那么风致绰约,而钢木结构、简朴大方的露天的座椅亦如定制一般地谐和,俨然静处在雪地里,雪地里有了这样的景致,总是氤氲着一股子名士气、民国范。这是一张多么好看的照相。
木心作诗,写小说,写散文,绘画,做上海交通大学的美学理论教授,在美国讲文学,终究还是多面手,当然还有狱中所写的坦白书,极六十五万字之大观,足以为世人所叹,只是可惜,他文革前的文字,都被毁掉了,毁掉的还有在狱中被折断的三根手指。“欧洲文化是我的施洗约翰,美国是我的约旦河,而耶稣直在我的心中。”因为我们没有他的博杂,没有他的包容兼蓄,没有忍受过他之所能忍,亦没有他闲云野鹤的风神,也许就真成为读他稍显艰涩的缘由,但总是希望能理解他,读懂他,读懂中国文化之一脉。而今他死了,我们只好怀念,在他的文字中寻求精神的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