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一个公号中看到这篇不长的散文《紫穗槐》,心里就有些震颤,好感动,随手就在朋友圈中转发了。我在汪曾祺的好几个散文集子中都没有看到这篇文字。大清早,牙刷还塞在嘴里,又在书柜中翻开一本《汪曾祺早期逸文》的书,看了看目录,还是没有找见。
文章写他在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以后,秋天里被发到西山种树的故事。作者用了一个“发”字,而不是“发配”,大概是觉得用这个词语“不配”罢,但读者是能读得明白的。种树,就是在石头上硬凿出一个一个的树坑来,然后再用凿碎的砂石回填,等待明年当令时使用。活重不说,吃的也是艰苦。早上上山,带两个干馒头,一块大腌萝卜,山上酸枣熟了,可以吃,草里有蝈蝈,捉半土筐火里烤熟了可以吃。作者写到,“咬一口大腌萝卜,嚼半个烧蝈蝈,就馒头,香啊。”香不香的,吃饭的人都知道。这种刨坑生活,大致有二十多天,就告别了,然后,“回原单位等候处理”,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山。
作者说,据说坑里要种一种叫做紫穗槐的树,“紫穗槐我认识,枝叶近似槐树,抽条甚长,初夏开紫花,花似紫藤而颜色较紫藤深,花穗较小,瓣亦稍小。风摇紫藤,姗姗可爱。”你看,很有诗意,尤后一句,颇有六朝风采。关于紫穗槐,作者又补充说,“枝叶皆可为饲料,牲口爱吃,上膘,条可编筐。”
只可惜,要种紫穗槐,只是“据说”,后来就不知道果真种植了没有。这似乎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但结局又似乎是分明的。文章的题目称“紫穗槐”,故事就是围绕紫穗槐展开的,但“紫穗槐”却是虚无的,这就是文章立意的妙处。实际上,到西山种树,在石头上凿坑,树能不能在石坑里生长,傻子都能想得明白,但紫穗槐还是要种,坑还是要挖,而且要让戴了“右派分子”帽子的人去挖,亦能看出是一种政治游戏罢。
汪曾祺显然是内心充满哀怨的,于是在文中调侃说,“人不管走到哪一步,总得找点乐子,想一点办法,老是愁眉苦脸的,干嘛呢!”这就是汪曾祺式的超脱,充满着哀而不伤的生活哲学智慧。汪曾祺的文字,很大程度上为读者所喜爱,哀而不伤的生活态度与生命底色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虽然有时,他所呈现出来的乐观与笑,是面部变形的乐观与笑,但苦涩的意蕴却正是刺痛读者心弦的利剑,可以伤及灵魂的深处,从而更能引发读者的爱,不只文字,还有这糟老头子。
文章的结尾亦有汪曾祺式的洒脱,“再见,紫穗槐!再见,大腌萝卜!再见,蝈蝈!”这种结尾,在汪曾祺的散文中多见,如《午门忆旧》结尾,就写到,“有一件事可以记一记。解放前的一天,我们正准备迎接解放。来了一个人,说:‘你们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还要办事呢!’他是想在午门上登基。这人是个疯子。”他用的是句号,显得平静,波澜不惊,真是妙不可言。
西元二十年四月二十日,裕堂写于北院门旧署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