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海坡编撰的《学画记》,是黄宾虹、刘海粟、陆俨少等十三位画家的带有自传体性质的文字的结集,有的很短,有的很长,但都围绕了一个主题就是,“我的艺术生涯”。几天里,把何海霞的文章翻来翻去看了好几遍,心情总是难以平静下来,对画家坎坷的人生就有了更多的了解,对长安画派的理解就似乎颠覆了以往的印象。画家在长安城中生活了三十三年,衰年却出走长安,长安城成就了他,却也无情地抛弃了他,真让人万般滋味,不知从何说起了。
解放初期,画家从重庆来到西安,“人总是要活下去,只好到西安卫生局去当宣传员,画无痛分娩插图,登梯子画大油画、水粉画,原来写过‘二王’、‘颜柳’,今天又练起美术字。我的领导说:‘老何你过去的一套本领今天用不上了。’将近五十岁,真是老大徒伤悲。处处受到人们的歧视白眼,我深感一个身世凄凉、流落在外乡的人,只有低头苦干,坚持自己的特长,还要把现实工作做好,只有这样才有出路。”夫子自道,似乎道出了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的底色,此后的日子,就只是底色上色彩的涂抹了。
没有多久,赵望云、石鲁等美协领导把他调进省美协工作,用画家的话来说,就是“归队画画”了。不过,自尊、好强的人好日子却并没有来,他的内心的痛苦更多的则是来自于对于艺术的挑战和追求。文章中写的很多细节都妙趣横生,如在三门峡创作时与黎雄才、刘旷在一起构图时的争强好胜与苦思冥想;自己不擅于画人物,每次只好请求方济众帮助画个人,方有时一放就是好些天,觉得这样太耽误自己,于是就从赵望云的话中有了感悟,下功夫多画速写,终于也能弥补自己的不足了;“另一回是赵望云画人物先从肩膀起,再加上脑袋,画驴子从后退往前画,最后加上个驴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不知要走多少弯路”;在一次业务会上,石鲁看李梓盛一张四尺创作,拿在手中七折八折,最后成了一张六开小画,石鲁说这就够了,有的大画只是小画,有的小画其容量是大画,不能以大小来说明问题。这让何海霞亦有所思考。
“长安画派没有长安人,但长安画派不是以地区来标榜的土特产。”赵望云和石鲁,“他俩在政治上与业务上结合得很好,同时也团结了协会内外的美术工作者,把中国画的创作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在美协,从表面上看非常平静,但在个人的心灵深处,都包藏着复杂的矛盾,处事上、生活上、思想上各有差异,有差异才有竞争,才有比较。”“提到长安画派的影响,国内外都说赵望云、石鲁的贡献肯定是不可磨灭的。如果说到长安画派对我的影响,我是得到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处的。作为老画家,如果没有新鲜血液充实注射进去,最后就摆脱不了旧观念的束缚。”是的,赵望云是河北束鹿人,石鲁是四川仁寿人,何海霞则是北京人,还有满人血统,早年就随张大千学画,古画作假的功夫连黄永玉亦佩服不已。同样作为长安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语气,显然是过于低调了。
画家的出走长安,是在一九八四年,画家亦是七十六岁了。文章说,“‘文革’中,我流落到外县,家不成家,单位已无可依靠,心理上的压力非常沉重,家有病妇,呻吟了两三年,最后失去老伴,我狠狠心一走了之,去了四川。”但似乎并不畅快,还是沉没在苦难的日子中,“在逆境中解脱自己的苦恼惆怅唯有画画”,而后,“家务的干扰、内外矛盾加上心理上消沉,我意识到只有离开这复杂的局面才能另辟道路,于是决定去北京。又经过一番曲折复杂的战斗,结束了在西安三十三年的生活历程,我和石鲁、赵望云两位先生在一起生活过的西安告别了。”是的,在文革的日子里,石鲁精神分裂,疯了,赵望云的日子亦并不好过,何海霞则被流放在陕南了。
在西安书院门街,有一处大宅子,称海霞天地,原来一楼卖红木家具,二楼经营着一家书店,三楼是画廊,最常去的就是这家书店了,它也是西安城里售卖书画文房书籍规模最大、最为专业的书店了。几年前,整栋宅子进行了改造,纯粹变为画廊,何海霞的儿子何纪争“八十抒怀”作品展展出期间,上去看过一次,难免让人产生今夕何夕的感喟了。何海霞一九九八年去世,生年九十岁,算起来,他晚年在北京又生活了十四年。说是漂泊、坎坷的一生,想来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显然,以现在的眼光看,只有出走长安,海霞天地才是真正地大了的。
十八年八月二十四日裕堂写于北院门旧署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