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其人已死,可以放开着多说几句。
他的书我记得买过两本,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本《决定快活》,大约是在二〇〇九年,那时他作为新文人画的代表人物,已经是非常出名了。买回后像是有些后悔,在所记书事中说,从文本上讲,里面的文字是作者一些思想的杂碎,如关于女人,关于书法,关于朋友等,实在没有什么新奇的道理,只是个别段落中的文字有些趣味;插页中有他的书画,是一种怪异的味道,三点式的大胆女性为多,像是把谁家的私生活写真搬了出来,当然也有群裸的女性在一起的图画,也算是有所谓的自家面目罢;买回以后有些后悔,除了觉得书名不雅之外,文字图画也都颇不满意;想着,还不如拿回赵珩的《旧时风物》。那时我对他的文与画的理解,大致亦跳不出对这本书内容的品评。
买这本书之后没有多长时间,《文汇读书周报》“三味书屋”栏目上发表了一篇丁帆教授的文章,是推介《决定快活》的,副标题中把“朱新建”写成了“朱建新”,把《决定快活》写成了《决定快乐》,这对于很少出错的《文汇读书周报》来说,是破例的。更让人关注的是丁教授文章的副标题,“从朱新建的读物看中国散文的另一种可能性”,以及文末的一句话,“不过,我更看中的是此书在散文文体上的变革,虽然其中有些文字尚需修饰辩证。”让我产生了一点想法,在所记书事中如是说,“我觉得先生真是说的外行话,这种短章片羽式的文字,‘在散文文体上的变革’,朱先生终究是难当大任的,现在有,古已有之的。一种文体的‘变革’,终究不是简单的事。”这仍然成为我对朱新建随想文本的一种基本态度。
其实朱新建的“变革”,主要还在于他的绘画艺术上。新文人画作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艺术界出现的一种文化现象,本身就有一种对于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突破和变革因素在里边,而朱新建作为其中的代表人物,其发挥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他画山水,画花鸟,也画人物,那种率性的,漫不经心的涂鸦式的笔墨与造型,不计工拙的闲言乱语的题跋,实在是对正统的中国绘画笔墨的亵渎与改造,尤其是他擅长,且创作了大量作品的美人图,丰乳肥臀,一丝不挂,私处重彩,性欲激扬,充满魅惑与艳俗,在精神与视觉上都构成了对中华人文传统理念的叛逆,因而备受关注与批判。但他仍然坚守自我,且由他去,在一九八八年索性辞去南京艺术学院教职,专心做他的职业画家去,书画亦自此成为他寻求快活生活的主要方式了。“他论他的,我做我的。生活是痛快的事,画画也是愉快的事。就画画而言,后来想想,力图更朴素地表达自己感受存在一定难度,发现自我然后战胜自我相对又更难一些,只要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其实画得不好也不要紧。”他如是说。
他是去年春上去世的,要说活的年龄也不算大,才六十一岁。在新文人画画家中,他的名气和影响力似乎要比其他人大一些,因而对他,非议最大,关注度也最高。写他的文章很多,亦不外乎是说说他的绯闻,他的美人图,他的文人的放浪不羁的生活,读得多了,亦是觉得乏味。倒是去年他死了之后,他的亲家,著名的文学家王朔写了一篇《记朱新建》的文字,感人肺腑,其间的细节,至今亦不能忘记,通篇亦说画,说人事,说生活,说人生,惊世骇俗的句子也多。其中的一段是惋惜朱新建的死,就让人感受不同,“我后来想想朱新建也就比我大五岁,虽然有些人叫他老爷子,其实算是同辈人。人到中年,总是会先走一批人的。很多好人英年早逝,走的时候不过四十来岁,剩下我们这些人无耻地活着。早走晚走都是一辈子,就算恶心地活到百岁,也逃不过一死,只是死的更难看一点。也是五十步笑百步。人走了,再怎么说音容宛在,垂而不朽,也是没了。再有些不懂事的祝念来世升官,发财,大富大贵,十足愚昧且卑微,谁他妈的要升官发财,见他的鬼去吧!‘三观’里没这项。”王朔据说身体亦不大好,所说当是对人生的体己之言,也是实话实说了。
朱新建的慧言妙语,除了那本《决定快活》中收录了很多之外,今年又有一本新书出版了,书名是《打回原形》,论画,论画家,谈政治与生活,谈社会与人生,杂碎式的思想的火花随处奔放,和他的画一样,亦如他的做人,俏皮,刁顽,痞子气十足,然而透彻而英明,阅读之下,让人神爽。我的一位山东的朋友,白水先生,是大丰新建的铁杆粉丝,时不时地也会在博客或微信上贴出一张朱新建的画作来,以娱众目,喜欢是到了骨子里的。他的一位朋友历下老五,据说为朱新建的弟子,画风颇类其师,在画界亦是风生水起,声名远扬。由是知喜欢朱新建的人亦正多,据说画价也是居高不下。昨晚微信群里很多人在推介朱新建的新书《打回原形》,白水忽然发了两句聂绀弩的诗句,“西风瘦马追前梦,明月梅花忆故寒”,我读来亦觉得凄楚,大致用来追思朱新建,亦应该是妥帖的。
十五年三月二十日裕堂写于北院门旧署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