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里翻看吴昌硕画册,看到缶翁八十四岁时送与友人的老梅图,不禁心生感慨,耄耋之年的画家,笔下依然清健,真令人神爽。缶翁在画的左上角题写“旧时月色”四字,忽地让人想起董桥的那册也叫《旧时月色》的集子来了,随手从案头取来,心里就想,都喜欢呵。旧时月色,有一些怀旧的意绪,有一些思古的幽情,千古文人旧时月哪。
董桥心中的旧时月色,是残破的字画,生锈的铁罐,剪剩的花稠,尘封的瓷器,泛黄的信笺,漆金的招牌,牙雕的梳子,穿洞的灯罩,镶金的钢笔,破裂的砚台,绣花的布鞋,还有五、六十年代李丽华、张仲文的铁板挂历。其实,说来说去,那旧时月色,分明是被叫做“文化”的物事。“文化”无处不在,难的是把它种在心里。那些与文化相关的物事,相关的旧影,在董桥笔下,都化作了锦绣文章。
读董桥的那些旧时月色,亦常常让人感到像是走进了郑逸梅的笔墨世界,但郑逸梅的文字,似乎就多了些史家的胸怀和识见,老者的清淡与静肃,而董桥,却多了些文人的多情与娇气,少年的浓情与蜜意。读董桥的文字,是午后坐在咖啡间里喝着加了糖的咖啡,浓情蜜意化也不开,而读郑逸梅的笔墨,像是秋夜里听老禅论经,清茶一杯,朗润心扉。董桥说,“我喜欢观察古今中外带有文化趣味的情事,领会个中寓意,然后回过头来斟酌眼前的文化现象以及这些现象牵出来的语文课题。”总还是满纸的文化,文化。
董桥打小就生活在文化气氛浓郁的家庭里,后来虽然也香港、台湾、英伦、南洋、内地地飞来飞去,但却总是离不开文化二字。他的文字有趣,人也活得有趣。杭州发现了一幅胡适写给张充和、傅汉思的元曲,说是胡适情诗手迹的新发现,张、傅看了说是赝品,真迹在黄裳先生那里。于是外界热闹了,董桥这时坐在书房静静地写道,“张充和一九八七年把真迹送给黄裳,黄先生后来又匀给潘亦孚,潘亦孚前两年又拿去跟许礼平换书画,去年许先生在我苦缠下割爱转让给我,十一月二十五日做了《小风景》的插图,现在挂在我的书房里。”董桥的文字,“文化”的口袋里就鼓鼓囊囊装了许多这些有趣的物事,让世界有趣起来了。
董桥的文字,篇幅都短,出手也很快,早些时候,为着报刊的专栏,他每周要写五篇交稿,但篇篇却是认真的,“几十年的写读生涯,文章高下心里透亮,写不好的稿子打死我也不肯拿出去,免得将来脸红。”他在《“信息小景”开场白》中如是说,认真的态度,真是让人佩服。再翻翻他后来的集子,《从前》、《记得》、《绝色》、《青玉案》,等等,等等,总为他认真的文化书写倾倒了。
陆放翁说,“人间万事消磨尽,惟有清香似旧时。”在暖暖的阳光下,在深夜的灯光里,读着董桥的文字,终于忘却了尘世的烦扰,畜养了一些心底的清明和静期,分明是感受着南来的春汛,享受着旧时月色的清香了。
十二年三月二十六日裕堂写于北院门旧署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