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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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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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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翟荣强先生

翟荣强先生今年就八十岁了,我觉得应该写一篇文章来记录我们之间的交往。

我认识他那年,他还不到六十。那一年春夏之交,我到了新部门工作,工作的一部分内容,就是和政协委员打交道,他就是政协委员。我仍然不能忘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深冬,办公室里的暖气开着,我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有人敲门,转头看时,他就进来了。一个老头子,背头,戴着金丝眼镜,背已是有些驼了,讲普通话,还有些河南口音,文绉绉的,很亲和。

对面的同事正好不在,他就坐在了对面,始终是笑着的。他拿出了一叠纸让我看,我翻了翻,是以他的名义写的申请书,申请住房。申请书的首页顶部空白处有崔姓市长的批示,要求房管部门协调一套住房给他,改善他的住房条件,缘由是他作为画家,在中外文化交流上为西安市做出了贡献。我看完后告诉他,事情应该没有问题,市里一把手批示了,就是个迟早的事,只是走错门了,应该到市里的房管部门去。他很高兴,又和我闲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房子很快得到落实,是西门里迎春巷附近的那套房,现在是画院学生们的据点,翟先生亦常去。他和家人曾经住过一段时间。

翟先生的单位是特种工艺美术厂。这个厂子比较有名,市场还没有放开的时候,西安市比较上档次的工艺品,比如红木家具、油漆屏风等,大多从这里出。是涉外企业,有外国人来了,政府部门就把它作为窗口单位向外展示,可以现场参观工艺制作,厂内就有市场,还可以进行交易。国家领导人也来参观,临街的厂名就是前国家领导人题写的。好几位大画家曾经在这个厂子工作过,崔振宽、江文湛、郭北平、王炎林等,现在名气都非常大。我认识翟先生那一会儿,这个厂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因为工作关系,总会过去走一走,情况比较了解。记得厂长姓谢,办公室很大,桌椅文具等文雅古气,感觉和旧时人家里的氛围差不多。清晨里阳光很好,大家说着话,喝着茶,一位老年女士就在旁边擦拭着明式桌椅及摆件,一句话不说,只是干活,让人觉得这个厂子的空气亦和别处不同。那时厂子里边已经没有多少工人,都下岗了,显得空荡荡的。翟先生应该是退休了,厂子临街的一栋楼上的一层,他利用了起来,办起了牡丹书画院,画院的招牌,是王子武题写的。

我和翟先生的交往渐渐密切了。那时他几乎天天在画院里待着,要给学生上课,我随时可以去,因为距离单位很近,三两步路就到了,去看他在画室作画,或者在课堂为学生授课。他也喜欢和我漫无边际地聊天,聊人生、聊艺术,聊到激动处,亦有血气上头、拍案而起的情景出现。我在他面前也是放松的,可以随随便便地发言,确实与他的想法不一致了,他也会调整一下话题,且并不会因为意见相左就生我的气,我觉得他心底里边对我萌发着一种父辈的爱意,可以让人明显地感觉到。有回去他那里,没有吃饭,他非要煮方便面给我,用的是小电炉,还从冰箱里拿出袋装的鸭肉佐餐,说是张渝从海关带回来的。当时的情景,十余年过去,犹在眼前,是让人不能忘记的。张渝是他的女婿,书画评论家,那时已出了书,在评论界小有名气。他还叮嘱我,办公室平日须放半盆干净的水,可以随时洗手,很方便,直至现在我亦坚持着这样一种生活习惯,颇为受益。

他与邱星老人交好,知道我喜欢他,就特意创造机会让我接近。我曾经拜访过邱星老人两次,他那时亦是九十岁了。翟先生请邱老为我写过一幅三尺的条幅,内容是“暗香浮动月黄昏”几个字,我非常喜欢。等翟先生和我一同再去见邱老时,指着我说上次的字就是给他写的,邱老拍着我的后背说,什么老弟小弟的,很年轻嘛。大致翟先生请他写字时说是写与一位老弟的,邱老才有这样的话。翟先生一直说我们是忘年交,这是他在好多场合说过的话,但我心底里却是视他为长辈的。

他后来搬家到南郊蓝溪花园了,我去的机会亦较多,但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如他待在画院的时候多了。他的画室较大,我们可以坐在画桌前,或者阳台的花树边,喝着茶,絮絮叨叨聊好长时间。几乎每次见面,我要离开的时候,他都会劝我说,不急,再聊一会儿。他总是会和我说起以前在画院时候的一些人和一些事,记忆力是非常的好。也应该是十年前了,在他的画室,焦文频、费秉勋、商子雍、景德庆等老先生,相约着有过一次相聚,承蒙老先生们厚爱,就一直保持着联系,每年总会有一些见面的机缘。倒是画院时期,画院举办一些画展等活动,他也会刻意地让我与一些省、市领导接近,过去了就过去了,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可见,我也是辜负过他的一番好意的。

翟先生是画花鸟的,尤以画牡丹出名,曾有人说他是“长安牡丹王”,他未置可否,只是微笑。他是叶访樵的弟子,一生都在苦苦追寻着老师的风骨,连落款亦用“伴枫楼”的斋号。有一年夏天的午后,我突然去画院,从画室半掩的房门看进去,就见屋子里烟雾缭绕,他独自一人抽着烟,呆呆地坐着,看着挂在对面墙上的一幅画。我不敢打扰他。稍后进去观看,才搞清楚他在研习叶访樵的一幅花鸟。他早期的牡丹,人谓风中牡丹,动感十足,一洗牡丹柔媚无力的姿态,是他独有的笔墨所擅长的,所谓花大如斗、胆大如斗,是他让笔下的牡丹有了刚健而又雍容的风姿,改变了传统的面目。晚年以后,画风一变,以泼墨的笔法重新尝试,又使笔下的牡丹一改过往的容颜,变得含晖大雅起来,穆如清风,隐忍却又富贵气十足。当然翟先生并不是独擅于牡丹一门,他的紫藤与金鱼,亦是活泛泛地可人,是很多的朋友所喜欢的。我觉得在目下的长安城里,就牡丹而言,翟先生与肖焕二人可以拔得头筹,似乎不应该有什么争议的。张渝曾评论翟先生说,他是属于“地方粮票”一类的画家,是说他还没有完全地走出去,虽然在德国、日本等国多次办过画展,而就艺术影响力来说,我们还是为他感到惋惜的。

我结婚时,翟先生致贺,送我一幅四尺的牡丹作为贺礼,专用的纸袋后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字:“价值人民币五千~六千元”。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画当时就值这么多钱,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婚礼现场他要发言,讲了很长时间的话,并自降身份,称我们为忘年交,褒奖之下,我似乎已经成为了很好的另外一个人,实让人感佩不已。我初年和他交往,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随便的一个朋友央我向他要一幅画,我说与他,他都会满足我的需求,并不会要一分一文,这都是情分所在。后来的这些年,我是不好意思向他张口了,但他见面还是会说,要画就过来拿。这些年社会环境发生了大的变化,市场经济,他的画,价值已非昔日可比,而且年岁大了,精力有限,我怎么能张得出口。记得一同去拜望邱星老人时,邱老对他说,荣强你给我画幅牡丹,要小,艳一些,我要挂起来。我觉得那种口吻,是亲切而真诚的,有着特定的历史、人文背景,是目前这个社会所缺少的。

翟先生画过很多画,但没有题过款的,大多是没有画完。有人过来要了,才见他重新审视一过,拿起笔来,会在根部、枝桠间再添上几笔,才算完整,这时再题款上去,就是出手了。装裱师小田每每对我说起这个细节,都会神秘地一笑。在我与翟先生的交往过程中,小田亦为一位重要的人物,他在牡丹书画院曾经有过几间房子,专门做装裱活儿。他的手艺很好,现在仍然坚守着,但一般的活儿他已不再接手了,旧画修复是他目前最主要的工作,很来钱,当然也要工艺水平过硬。我们相互之间,都是很好的朋友,真诚与友谊在岁月的长河中一直不曾减淡。

时光过得真快,和翟荣强先生的交往,一晃已是二十多年了,今年他就到了八十岁的高龄,真让人思绪万千,不知所言。他的身体仍然是硬朗的,每天也会在楼下走动走动,坚持着作作画,过着节制而有规律的生活,这都为十分可喜的事情。他于我的关怀,是沉厚而长久的,实非文字与语言所能尽述,岂能以“报答”二字敷衍。倘有时间,能拨冗相见,海阔神聊,是所愿也。

十七年九月二十日裕堂写于北院门旧署南窗下;癸卯夏,先生辞世,复读旧文,为之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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