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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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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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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承诺

 

丁小松爬上郭家台子,一看眼前的景象,就有些恍惚:郭妈胡凤莲的家呢?

他掏出手机,看看导航地图上的定位,是洛州县十架山乡九道沟村郭家台子呀。

靠着山脚,左右邻居全是两层、三层新楼房,墙面贴着漂亮的瓷片,欧式风格的白廊柱,蓝色的人字屋顶,卡色铝合金落地玻璃窗,大又明亮,红铁门镶嵌着金色扣环。看起来有气势,想必住着也舒服。

只有中间的一家破瓦房,夹挤在高耸的楼房中间,低矮,破旧。房顶上的瓦片已经破损大半,长出的荒草在冬天的寒风里摇曳着。土墙皮早已脱落,凹凸不平。两个破旧的小木窗,像不经意挖出的小方块。走近了细看,窗格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外面蒙的塑料纸在寒风中哗啦啦作响。年久失修的窄小木门,裂着指头宽的缝隙,寒风呜呜叫着,朝屋里钻,像男人恼怒的吼声。

细看周边地形、土房的位置和轮廓,他断定,这就是郭妈胡凤莲的家。

站在的破屋前,丁小松感觉心脏隐隐作痛,像针在扎,刀在刺,弯刀在绞。

从银川某空军场站自主择业后,丁小松回了家。他有两个家,老家在千里之外的甘肃高台县农村,家里的父母快七十了。新家在银川市,媳妇白雪是银川市第三人民医院的护士。他回到银川家里,只住了两天,就对白雪说,他要到陕西洛州县看看郭妈胡凤莲,把她接到家里来养老。

白雪看着单身宿舍改造的家,里面套间只能放一张双人床,姑且叫卧室吧,外间靠门口放了一个破旧的三人沙发,配了个小得可怜的木茶几,里面靠墙放了一张三斗桌,上面安了个煤气灶,就当是客厅兼厨房了。她问丁小松,你把郭妈接来,住哪儿啊?

你跟郭妈住里间双人床,我晚上睡沙发。

你没发烧吧?一天两天还能凑合,时间长了咋办?白雪板着面孔,不高兴地看着丁小松,心里埋怨他,老毛病又犯了,又给自己找事情,一辈子都改不了的臭毛病。本性难移这话,放在你身上,一点不错,千真万确。历来想问题,做事情,总是替别人想,想得周到,从不想自己。老做这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动不动就帮人跑腿、办事。有的事情你能办,有的事情就办不了,还总要热心地帮人办。人一劝,理由还多得很,总能说出一长串,好像不办的话,天就要塌,地就要陷,人就活不下去了一样。常常出力流汗,跑腿受累,求人花钱,疙疙瘩瘩,磕磕绊绊,事情办不成,又去给人解释,道歉,遭人埋怨,受人白眼,回来又长吁短叹,后悔。决心下了多少次,不帮了,不帮了,天王老子的事都不帮了。没过几天,好像又忘了,又去帮人跑腿、办事,一直在办不成中办,在办中办不成,却始终乐此不疲。

丁小松见白雪用气愤的眼睛瞪着他,说,你瞪我干什么?

白雪没吭声,她知道,劝也白劝,说也白说,她已经懒得跟他争吵了。便从门口的挂钩上,取下小包和钥匙,出门走了。

丁小松并没有在意白雪的态度,想了想,给白雪留了张纸条,打的,买票,到了高铁站。连夜乘西银高铁,第二天早上到了西安,又坐了四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洛州县十架山乡下车后,步行两个多小时,总算在下午四点多,到了九道沟村郭家台子。

看看四周,空无一人。丁小松只好上前推木门,门轴“吱咛咛”叫唤了几声。他定睛一看,眼前的情景让他吃惊:房子里的隔墙倒塌了,空荡荡的四堵墙袒露着缝隙,屋中间放着一个黑塑料桶,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屋角昏暗的土炕上,躺着一个老妇人,正唉唉吆吆地呻吟着,走近了细看,正是他要找的胡凤莲。他赶紧放下背包,来到炕边,轻轻呼唤,郭妈,郭妈,我是小松,我看你来了。

老人似乎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混沌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丁小松,凝视了半天,突然张开嘴,无声地哭了。双手颤巍巍抱住丁小松,浑身颤栗不止。

胡凤莲的日子的确过得艰难。过去,她家过着叫人眼谗、羡慕的好日子。儿子郭勇在部队当军官,时不时给她寄钱,老伴是个木匠,靠手艺一年也挣万把元。儿子在部队牺牲后,她家的日子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但那时,她和老伴的身体还可以,自己种粮食、蔬菜,挣零花钱,加上丁小松的资助,日子还算过得去。但老伴去世后,她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干不动了,就没有了生活来源。每月只有不到二百元的养老金,她的生活的确很难畅。虽然丁小松时常给她寄钱,但她走不动路,有钱也是靠邻居捎着买些生活用品,维持着生计。大多数时间,她要么在凳子上坐着,发愣,要么在炕上躺着,发呆。以前,有时候会自言自语,念叨儿子,念叨老伴,也念叨丁小松。这两年,她常常或坐或躺,面对空荡荡的破房,心里的虚空,让她胆怯,让她害怕。孤独,冷清的日子,她实在有些过不下去了。有时候,她想死了算了,但死不了,有时候,她想活,又活得很难。

丁小松忙给胡凤莲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郭妈,我来晚了。

胡凤莲想说话,张着嘴,却没有声。她挣扎着要下炕,努力了几次,站不稳,差点摔倒,丁小松搀扶她坐在炕边。问:郭妈,你这是怎么啦?

胡凤莲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就摸索着膝盖。能干活的时候,不知道爱惜身体,屋里屋外干不完的活,下的苦太重,得了老寒腿,如今,一到冬天,就疼得下不了地。

丁小松急了,说,有病,怎么不去医院看看啊。

胡凤莲忍着疼痛,又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话来。前两年,她一个人,还常常自言自语,自己比划,自己说给自己听。日子长了,没人跟她说话,她的话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望着空洞洞的土墙或屋顶,三天不说一句话。慢慢地,语言功能迟钝了。她手里比划着,憋了半天,才说出了第一句话,看,不起。她没有告诉丁小松,村上叫办合疗,她没交钱,现在看病就不报销。村里人说,得个感冒一头牛,一场大病一座楼。她连个牛腿都没得,咋看得起病啊。

那你——。丁小松突然意识到,现在说啥都晚了。就转了话题,说,花多少钱也得看病呀,有病不能拖,越拖病越重,人受罪呀。

没,办法呀。胡凤莲的语言功能慢慢有所恢复。

那你在电话里说,好着哩,啥啥都好着哩。

好娃哩,我已经,够拖累你了。咋能,说这些,让你,操心。

说什么呢,你是我妈,怎么能叫拖累呢。是这,咱这就收拾,到医院看病走。丁小松说着,提着屋里的尿桶,出去倒在了屋后的茅厕里,要拾掇衣物去看病。胡凤莲拦挡说,娃,咱看不起,不去。

别怕,有我哩,你怕啥?收拾收拾,咱走。丁小松也不管胡凤莲同意不同意,跑出门,想找一辆小汽车。就看见旁边的三层楼门口,停着一辆五菱面包。他突然想起,这应该是郭妈的亲侄子郭鹏家。他跑到门口,咚咚咚敲大红铁门,一个甜甜女声应着,拉开大门中间的小铁门,只见她二十多岁的样子,齐耳短发,圆脸盘,上身一件短小的紧身灰棉袄,下穿一条羽绒裤,身材略显丰满,倒也落落大方。一阵山风,丁小松便闻到了一阵奶油体香。他是郭鹏的小儿媳妇,叫张文娟,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丁小松歉意地笑着说,我是旁边郭妈家的,她病了,我想送她去医院,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面包车。

张文娟看了一眼门口的面包车,说,我不知道我爸用不用,你进来吧。就把丁小松领进了客厅。

客厅很大,有四十多平,雪白的墙上挂着六十多寸的大彩电,五六个高低胖瘦不同的人,坐在肥大的棕色真皮沙发上,围着大理石茶几玩扑克牌,每个人的跟前堆着花花绿绿的钞票,张文娟对其中大脑袋郭鹏叫了一声爸,说了丁小松的来意。

郭鹏的大脑袋仍然盯着手里的牌,不吭声。

旁边的一个瘦子尖着细声说,金钱社会了,还有借车的?跑一趟县医院,最少也得两杆子。

张文娟没理他的茬,哀求着大脑袋说,爸,郭奶奶病了,得赶紧去医院。

郭鹏依旧没吭声,旁边看牌的一个壮汉不耐烦了,从客厅拐角的火炉上提了个烧水壶,递给张文娟说,张老师,这事你甭管,你给咱接水去。

张文娟仍在坚持。爸,郭奶奶病——

噗——,郭鹏突然吐掉嘴里的烟头,把手里的扑克朝茶几上一摔,回头瞪着儿媳妇,吼道:我还没咽气哩,叫魂哩得是?

气得张文娟瞪了一眼公公,夺过水壶,低头绕过丁小松,到后院接水去了。

壮汉推着丁小松朝门外走,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借别人的去,车没油了。硬把丁小松推了出来。

丁小松只好去找其他人家,郭家台子就这十来户人,要么没有车,要么家里没有人。眼看天黑了,他着急,却也很无奈。

第二天,丁小松用一条布带,背着胡凤莲去医院。寒风呼呼叫,还飘着细碎的雪花,空气阴冷、潮湿。他让胡凤莲把头包严实,小心冻着。刚走下郭家台子,碰到了郭鹏。他拦住丁小松,问:干啥去?

丁小松说,我带郭妈看病去。

郭鹏说,看病,看啥病?老年人么,哪个没有头疼脑热的?用不着去医院,去了也没用。

胡凤莲从背后伸出头来,说,鹏啊,我腿疼的走不成路了,小松非要带我去治腿。

郭鹏哼了一声。老寒腿么,人老了都是这,不能受风寒。这天寒地冻的,你还背着老人朝外跑,天下哪有你这样的人?回去,贴贴膏药,暖在炕上,过几天就好了。

丁小松说,贴膏药没用啊,我想带郭妈去医院查查,说不定会有更好的根治办法呢。

郭鹏心里气,也拿丁小松没办法,就转身走了,边走嘴里边嘟囔,头号大傻瓜,瓜屁。

走了很远,胡凤莲才在丁小松的耳边哼了一声,说,我亲亲的侄子哩,仗着两个儿子的势,霸道的很。

丁小松说,他应该好好照顾你。

胡凤莲又哼了一声,说,他可没有你这么好的心肠,他是谁有钱就照顾谁,没钱的,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

丁小松背着胡凤莲,先到了镇卫生院,医生说看不了,又雇了一辆车,转到了县医院,又从县医院转到商洛市骨科医院,换了人工膝盖,腿就治好了。

胡凤莲兴奋地在医院楼道里来来回回走,见人就说,她有个好儿子丁小松,治好了她的腿,她是有福的人。

回到郭家台子,胡凤莲高兴地屋里屋外忙不停,丁小松帮她干活,只要一伸手,胡凤莲就跑过来拉住他,把他按在门口的椅子上,让他晒太阳。

丁小松坐在门前,看着胡凤莲的三间破瓦房发呆,虽然天气晴朗,太阳不错,但山里的顺山风挺大,屋外寒风刮,屋里冷风吹,胡凤莲老了不耐冻,穿着绒衣套着棉衣,还常常冻得浑身抖。看着左邻右舍的楼房,他觉得,郭妈不能窝在这破房里,假如郭勇连长在世,肯定不会让亲娘住得这么窝屈。他又想起郭勇牺牲时,那期待的眼神。就动员胡凤莲到银川去,跟他们一起生活,或者到甘肃高台去,跟他父母一块生活。胡凤莲都不愿意,说她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习惯了,换个地方,她觉得别扭。

丁小松想想,也是,人老了,都不愿意离开自己生活的地方。那就把这破房子翻修一下,让老人舒舒服服过晚年。

心里的主意一定,丁小松在房前转来转去,盘算着部队给他的住房补贴有多少,新房怎么盖。

胡凤莲见丁小松坐卧不安,转来转去,以为她想白雪了,想亲娘老子了。就劝他回家去。丁小松不想让胡凤莲知道翻修房屋的事情,将计就计,让她跟自己去老家过年。

两个人说走就走,大包小包的背着提着,坐汽车换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第二天下午,才到了甘肃高台县骆驼城乡疙瘩井子村。

丁小松在家里刚住了两天,就烦躁起来了。一是他在家里无事可干,十八岁出去当兵,几十年了,村里没有几个熟悉的人,况且,村里的青壮年基本不在家,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二是手机没有无线信号,游戏、微信都不能畅快玩。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他爸妈一有空,就问她跟白雪离婚手续办了没有,耽搁不起了,不能让丁家无后啊。要么就说谁谁谁是个大姑娘,还没家人呢,那那那有个小寡妇,叫他去见面相亲。对父母,他既不顶撞,又说服不了,就偷偷上了火车。半道上,才给爸妈打电话,说部队有紧急任务,让他们三个老人相互照应着,热热闹闹过个年。

回到了银川的家,丁小松也痛快不起来。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家。这是妻子所在医院的单身楼,外表破烂,设施不堪,住的人很少。白雪就要了两间,中间掏了个门,里面一间做卧室,外面一间靠近门口放了个三人沙发,当作客厅,靠里面放着一张桌子当厨房。住在这,太不方便了,上厕所,还要到楼下去呢。他一直觉得愧对白雪,二十多年的大好青春,就在这样的破旧房子里消磨了。他一直想买房子,苦于钱不够,买不起,就等着存钱。但存钱速度根本就赶不上房价上涨速度,始终没买成,原计划等住房补贴下来了,首付买个新房,看来,买房的事又要落空了。

他觉得为难,一边说对妻子白雪十几年的承诺,需要买房,一边说胡凤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他必须先给胡凤莲翻修老房子。

但他的钱,只能干一件事。

丁小松做好饭菜,白雪回来了。进门就抱住丁小松,半天没言语,丁小松感觉到了她的激动和颤栗,便抱住白雪,进了卧室,拉过窗帘挡住太阳,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裳,钻进被窝。一个如狼,一个像虎,不一会儿,木板床就吱吱咛咛有节奏的振动起来了。

完事后,两人赤裸相拥。丁小松对白雪说,他有钱了,他的住房补贴算下来了,四十多万。这是他为国防事业奉献了二十三年,国家给他的购房补贴。不少人羡慕军人离开部队时,能拿到一笔钱,听起来数目不少。但他们哪知道,一个青年在最能挣钱的时候,奉献给了部队,等退伍回来,已经没有赚钱的机会和体力了,只能看着别人挣钱。就说丁小松这四十多万吧,在银川市的三环边上,撑死了也就买个四十平米的一室房,还没有装修的钱呢。

白雪高兴地笑了,说,那首付应该够了。

丁小松搂紧白雪,说,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先用这钱,给郭妈翻修一下养老房。

白雪听了,甩开丁小松的胳膊,没说话,眼窝已经汪出了泪水。

丁小松知道白雪心里不乐意,便抱住白雪,拿出了少有的热情,亲吻她。

白雪避开他的唇,说,你不知道吗,我跟你结婚二十多年,做梦都想有自己的家。你也答应过很多次了,说用这笔钱首付买房呢。你说话有没有准头了?对郭勇烈士的事情,她听丁小松说过几次了,也跟着去过郭家台子两回了。

丁小松轻声说,村里人都住楼房了,只有郭妈的土房破破烂烂,遮不住雨,挡不住风,阴冷潮湿。她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住这样的房子,我心里难受。

烈士的母亲有国家管呢。况且,咱连一平米的房子还都没有呢。

国家政策还不完善,有的地方还没落实到位,这得有个过程。老人等不急呀,再说咱们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住更好的房子呢。

哼,你就知道给我画大饼,画了几十年,画了个啥?白雪委屈的哭了。丁小松见状,搂紧白雪,说,烈士连性命都奉献了,我们享用烈士的和平、富裕和安宁,最不能忘的,就是他们,还有他们的亲人。说到动情处,他流着泪说,我不忍心,让郭妈窝在那样的破屋里。

你不忍心郭妈窝在破屋里,就忍心你老婆窝在这破房里吗?白雪说着,抓起衣服穿了,理理头发,说,你先搞清楚,你是我的老公,你知道老公的责任吗?

我是你的老公没错,不然我怎么会跟你商量呢?

商量,你这是商量吗?这日子,你不想过了也行。反正你爸妈嫌我不生娃,一直催你离婚呢,离吧,离了,你就零整了。她转身就要走。

丁小松一把拽住白雪的胳膊,说,你怎么不懂道理——

白雪甩开他的手,哭着说,我不懂道理,丁小松,你捂着良心想一想,我跟着你,在这破房里窝了二十多年,本来以为熬到头了,可你,你觉得,我还有什么盼头吗?话没说完,哭着出门走了。

丁小松追了几步,喊叫了几声,白雪头也不回。她盼望买房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只有她跟几个雇用的保洁、护工,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眼看有了能买房的钱了,突然又没了希望。现在的社会,没房,就等于没家。这些年,她遭了别人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只有她自己最清楚。眼看奔五的人了,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得通。

一连几天,丁小松天天朝医院跑,找白雪,但白雪跟他躲猫猫,第四天,他总算堵住了白雪,拉回了家。两个人不冷不热,算是过了年。

年后一开春,天气很快就热了起来。有的人脱掉了棉衣,满街逛,有的人东来西往,找活干。

丁小松也坐不住了,心里又想起了胡凤莲的房子。

他了解白雪,善良贤惠、吃苦耐劳,她迟早会想通,也会理解他的。想到这,他给白雪留下了一封长信,搭车回到了九道沟。

对九道沟,丁小松也不熟悉。盖一座房,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得有人帮忙。这时,他想起了张文娟,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从她做事上,他觉得她心肠好,热情,乐于助人。

找张文娟帮忙,肯定没错。

丁小松找到学校,把想法对张文娟一说。张文娟也很高兴,很快找来了十来个青壮年,都是这几年在城里建筑工地打工的,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找不到活,反倒是村里人都开始盖楼房了,他们就回到村里,帮村民盖房,也能挣钱。

丁小松很高兴,立即领着十几个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按照设想,他们准备在下面盖一层,上面架个人字屋顶,冬暖夏凉,房子直接铺设地暖,卧室带卫生间,后院厨房带锅炉,供暖做饭一次建好。他们先拆掉了老屋,平整了地基。水泥、沙子、石头、砖,付钱就送到了门口场院。匠人们摆开阵势,分工合作,大小工配合,两天就打好了地梁,一天就把四墙砌到了一米高,大家高兴地算计着,用不了半个月,主体就成了。

没想到,郭鹏旅游回来了。发现胡凤莲的土房没了,正在盖新楼,他嘴里叼着烟,里里外外转,从里面出来突然就变了脸,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喊,停停停,都给我停。

工匠们停下手里的活,不懈地望着郭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谁叫你们盖的,啊?得是没王法了,谁想干啥就干啥,谁想咋干就咋干啊,这是谁叫你们干的,谁?郭鹏吊着脸,大声吼叫着,拦住了干活的人。他阻止丁小松给胡凤莲盖房,是他心里有小九九。他不是两个儿子吗,他早就计划好了,一个儿子一座楼。山区耕地少,房庄基不好找。他是胡凤莲的侄儿,房又连着房,墙连着墙。他本来打算胡凤莲去世后,他以侄子的名义,占用这三间房的庄基,给小儿子盖楼呢。如今,这新房一盖起来,他的计划不就落空了嘛。

工匠们或坐或站,没有一个人说话。

郭鹏指着其中的一个工匠,骂道:你妈的胡疤子,谁叫你干的?

胡疤子忙陪着笑脸,说,丁营长雇我们干的。

锤子呢啥球营长,人呢,叫他出来。

丁营长到镇上买线管子去了。

郭鹏挥舞着胖手,点着工匠们吼叫:你们长本事啦,啊?是人不是人,给钱,你们就敢干,就敢盖房,手续呢,手续在哪儿?这是谁盖的,又是给谁盖的,你们都清楚吗?一群见钱眼开的东西,滚,都给我滚,该弄啥弄啥去,这房盖不成咧。他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指头捣着工匠们说,你们都给我听着,你们谁敢动一砖一瓦,我马上叫警察,罚款一千,拘留十五天。说完,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走了。

工匠们谁也不说话,放下工具,坐在场子里抽烟,闲谝起来。

等丁小松买材料回来,看到工匠们都坐在场子里闲谝,也没在意,卸下了三轮车上的线管子,里里外外转着看了一圈,不住点头,觉得施工质量不错,正要表扬大家,胡疤子告诉他说,房盖不成了。

丁小松根本不知道如今农村的事,满不在乎地说,咋盖不成了,缺啥你们说,我给咱买。

胡疤子说,不是缺啥东西,郭鹏说你这房没手续,不准盖了。

工匠们这才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有的人仗着有钱,有势力,霸道的很。干啥事都得托人花钱,送钱不一定能办成,不送钱肯定办不成。不要说盖房这么大的事,小到盖个村里的公章,大到当个贫困户,吃个低保,盖个厨房、厕所啥的,都得先上货,就这,还得看谁上的货多货好呢,不然,你想的好事,就等着天上掉馅饼吧。

丁小松问,得多少钱?

胡疤子伸出五个手指头。

丁小松笑了说,我还以为多少呢,只要能把这房盖了,五百就五百。

工匠们一起笑着,摇头。

五千?

工匠们还是摇着头。

丁小松大了胆子,说,难道是五万?

工匠们这才给他竖大拇指,说,至少这个数。

这把丁小松吓了一跳。我的妈呀,五万,咱这房才预算了十几万,给他们就要送五万,半拉房子都送给他们了?他想了想,问,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工匠们摇头。

突然,有个青年工匠说,有哩,我听说,如果你在县里、市里有关系,招呼一声,不但不花钱,还给你划半亩新庄基哩。

丁小松失望地说,县里的官我不认识,市里就更不认识了。

青年工匠又说,还有一条路,郭大娘不是烈士亲属吗,按国家政策,可以享受优待政策,你找他们说说,说不定可以免了这五万块。

丁小松一听,高兴地笑了。哎,这倒是个好办法。

一打听,这事必须找郭鹏,只要他说能成,那肯定就能办成。丁小松给怀里揣上烟,到了郭鹏家,拿出了从来没有过的谦卑,请他帮胡凤莲解决住房问题。郭鹏瞥了他一眼,问:手续呢?他心里早就想好了,不管丁小松说啥,这房都不能盖。这个庄基得给他留着。

丁小松说,这,不是来请你帮忙来了吗。他压着心底的不快,说,郭妈是烈属,国家有照顾政策呀!

哦,烈属有照顾政策?我咋不知道呢,喔,你们是国家干部,掌握国家政策哩,我这土农民,不懂。说着,迷着眼睛看着丁小松,说,是这,你呢,找一份国家的红头文件来,我拿着红头文件,找人办事也好说话呀。说完,客客气气地把丁小松送出了大红铁门,哐当一声关了,嘟囔说,亏先人哩,球都不懂,还想盖房呢。

丁小松听到了,心里气,也没办法,只好憋屈着,回到临时借住的学校。把这事给张文娟说了一遍,张文娟也觉得公公做的过分了,但她也没有办法,她毕竟嫁给了郭鹏的小儿子。她之所以能到学校当老师,也是她公公一手操办的。她见丁小松焦虑不安,就趁中午学校师生吃饭的功夫,领着丁小松找到了乡政府的教育专干,请他把丁小松引荐给乡长。教育专干说,乡长出去了,让在院子里等一等。

两个人就坐在乡政府大院的树荫下,等乡长。

丁小松的心不安宁,坐下,站起来,坐下,又站起来,不停地到大门外,向两边张望。

张文娟见丁小松满脸焦虑,就劝他不要着急,这事急不得。

丁小松嘴里说不急不急,脸上紧张的神情依然。初夏的太阳也很厉害,晒得丁小松的瘦脸红通通的,像喝醉了酒,脖子里的汗水,如雨水流淌。

为转移丁小松的注意力,张文娟请他说说郭勇的故事。

丁小松说,郭勇十八岁那年,当了通信兵。他积极上进,训练刻苦,很快就成了业务尖子,入了党,还当了班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郭勇随部队南下,参加南疆轮战。在一次拔点作战中,郭勇的通信班配属给主攻连队,经过血战,顺利保障了通信任务,他还奋勇杀敌,身负重伤,荣立了二等功。战后被保送上了军校,毕业后分配到空军银川场站,当了两年多排长,又当了副连参谋,后来到连队当连长。那时,丁小松在连里当排长。那年冬天,在组织新兵投掷手榴弹考核时,一个新兵由于过于紧张,把手榴弹掉在了自己脚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郭连长猛扑过去,身体压在了手榴弹上,随着一声爆炸,我们两个干部扑过去,郭连长挣扎着,睁着一双眼睛,只说了两个字:妈,妈,就闭上了眼睛。在处理连长后事的时候,大家才知道他是家里的独生子。郭爸郭妈到部队后,掩埋了儿子,没有向部队提任何要求,就回家了。当时,三个连排干部约定,为郭爸郭妈当儿子,为她们养老送终。前几年,郭爸得病去世后,就只剩下郭妈了。

听完介绍,张文娟更敬重丁小松了,觉得他是个难得的重情重义的人。就因为在一块当了几年兵,因为一个约定,多年来,始终饯行诺言,把胡凤莲当成自己的亲人。她又觉得奇怪,便问,那个被救的战士呢?

他呀。丁小松低下头,轻声说,他成了一个直升机飞行员,在汶川地震抢险的时候,牺牲了。

张文娟沉默了良久,抬起头,眼里滚动着圆圆的泪珠儿。说,小松叔叔,能不能给我们学生讲讲部队的英雄故事,像郭勇叔这样的事。

可以呀,你说啥时候讲,言语一声就行。丁小松一下子高兴了,也放松了。

十架山虽然是山区,中午照样烈日炎炎,烤得地面热浪滚滚,张文娟见丁小松的短头发湿漉漉的,汗水从头发里渗出来,往脖子里滚,她拿出纸巾给丁小松擦汗,发现丁小松消瘦的脸夹上,齐刷刷的短胡茬子,已经有了些许的白茬,高高的鼻梁放着亮光,嘴唇透视着坚定的力量。

这时,乡长骂骂咧咧,在几个人的搀扶下,回来了,丁小松赶紧站起来,迎了上去。

乡长挺着大肚子,满脸通红,站立不稳,看到院子站了两个人,就摇摇晃晃走了过来。高声喝问,你们俩,干啥的?

贾乡长,您好,我们在等您。丁小松先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又把烈属胡凤莲盖房的事,说了一遍,贾乡长一边剔牙,一边说,村里手续呢?

村里让交五万块钱呢,胡凤莲是烈属,听说国家有优待政策。

贾乡长生气地说,没村里手续,找我也没用。去去去,先回村办手续去。说完,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晃荡着身子回去睡觉了。

丁小松和张文娟只好回了村。

丁小松找村里,找乡里,来来回回跑趟趟。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却没有一点进展。丁小松一狠心,一跺脚,准备交上五万办手续。盖房的事不能耽搁,盖好的房子还得过一个夏天,冬天才不会泛潮,老年人才能住。

这时候,一辆大众越野开到了学校门口,从车里出来了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将军。他叫刘大壮,是丁小松当排长时的团长,现在已经当了副司令了。郭勇曾经是他的爱将,牺牲之后他十分痛心。这次公务到了西安,就挤出时间,租车来到郭家台子,想看看胡凤莲。一打听才知道,胡凤莲去了丁小松老家。丁小松给胡凤莲盖房,受到了阻拦。

丁小松的善举,让刘大壮十分感动,更想见他,找到了学校。

一个小学生推开他的房门,大声说,丁营长叔叔,有人找你。村里和学校师生,都称他丁营长。他没当过营长,大家知道他的官跟营长一样大,都叫他营长。

谁呀,说没说什么事?丁小松正在屋里数钱,身子没动弹。

刘大壮。刘大壮已经来到了门口,看着屋里的丁小松高声说。

啊,丁小松一惊,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他扭头一看,来人身材高大、健壮,基本轮廓没变,便惊叫了一声,团长。激动的扔了手里的钱,跑出门,立正,敬礼,喊道,首长好。

刘大壮看着这个过去的排长,中等个,瘦身材,短发小平头,脸上的骨架明显,眼睛没有过去亮了。他高声说道,丁小松,你小子干得好,我向你致敬。话音未落,后退了几步,脚后跟一并,啪,立正,敬了个标准军礼。按照部队条令规定,下级应首先给上级敬礼,待上级还礼后,才可以放下手臂,以示尊敬。

丁小松当然知道这些礼数,慌得他急忙朝前扑,又慌忙立正,还礼,险些栽了跤子。

惹得张文娟和周围的学生,还有村民们哈哈大笑。

刘大壮挥挥手,朗声说,同学们不要笑,这位丁小松同志,在部队是好干部。如今退役了,但他保持了部队的好传统,替战友给郭妈妈养老尽孝,是个非常难得的好同志。我们都要好好向他学习,要做对社会有益的好人,知道吗?他声如洪钟,一波波震荡在学校院里。

是。张文娟带头高声答应。

围观学生们都跟着老师回答。是——。

丁小松请刘大壮到屋里凉快凉快,刘大壮谢绝了。说,我要马上回去,丁小松同志,我给你交代三点,一,替我们照顾好郭妈妈。二,手续费的事你不要交钱,国家有政策,必须按政策办。这个我来协调。三,你的那点退役金连自己的房子都解决不了,给郭妈妈盖房的钱不能由你一个人掏,她是郭勇烈士的妈,也是我们大家的妈。我们大家一起分担,明白吗?

明白,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按我说的办。刘大壮说完,跟丁小松、张文娟握手,跟周围的学生、村民招手,上车走了。

在回西安的路上,他给省政府副秘书长蒋平打电话,请他过问一下胡凤莲盖房的手续问题。蒋平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两天后,刘大壮给丁小松电话说,盖房手续协调好了,叫他到乡政府免费办个备案手续就行了。

等丁小松到乡里找乡长的时候,总是见不到人,不是到县里开会了,就是到村里了,丁小松也只有等。第四天中午,丁小松刚从十架山的一个小面馆吃完饭出来,迎面过来了三个小伙子,戴着黑墨眼镜,其中一个挥着手,喊,丁小松——。丁小松发现这人他不认识,但也没想那么多,随口答应了一声。另一个壮汉立即上前,恶狠狠地说,就是他,打狗日的。话音刚落,三个汉子围拢上来,迎面一拳,腿上一脚,把毫无防备的丁小松打倒在地,接着便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直到丁小松撒开手脚,躺在地上不动了,他们才扬长而去。

天上烈日炎炎,晒着浑身伤痛的丁小松,痛得他不时呻吟几声,零零散散过往的行人,望望地上扭动着身体,爬不起来的丁小松,没一个上前相救。

十架山中学放学后,路过的学生发现了地上的丁小松,围了一圈议论纷纷。郭鹏的大孙子郭阳认出了丁小松,向同学们说了丁小松,自己出钱给他大奶奶盖房的事情。学生们掏出手机,报了警。有的拍录了现场,发在了微博、微信上。不到半个小时,几个学生的微博、微信被上万人关注、转发,不到一小时,网络声援的就达到了十几万人。

丁小松被打的消息像爆炸的原子弹一样,立即引发了媒体关注。

当天晚上,白雪在医院值夜班。值班医生对她说了丁小松被打的事。白雪不信,慌忙掏出手机,打开微博,放大照片一看,确实是她老公丁小松。微博没看完,眼泪就哗哗淌了下来,她对值班医生说了一句,我得救我老公去,就像一发子弹一样,飞奔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赶到了高铁站。

第二天天不亮,白雪就出了西安高铁站,她急冲冲拦住一辆出租,两个小时奔驰,赶到了洛州县医院。她扑到病房,见丁小松头上缠着纱布,胳膊上打着石膏,好像睡着了。白雪哭着叫了一声,小松啊,你怎么成了这了?扑到床边,手伸在半空,想要摸病人的脸,又像要摸病人的胳膊,却又像是不知道该摸哪儿,悬在了空中。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这一声苦叫,惊醒了丁小松,吓坏了张文娟,也惊醒了里面床上的两个病人和陪护。

丁小松睁开眼,一看,是媳妇来了。眼泪唰唰流了出来。他艰难地张开嘴,问:你,怎么来啦?

白雪的眼泪滴滴嗒嗒掉在了丁小松身下的床单上。你,都这样了,我怎么能,不来呢。

人们听说丁小松自费为烈属改善住房,被阻拦,继而被打伤、暴晒街头,都十分气愤,便在网上发起了声援活动,迅速波及到大江南北。

刘大壮很快得到了消息,他非常生气地给副秘书长蒋平打电话,毫不客气地训斥这个曾经的公务员,说他思想不敏锐,全局意识差,让他立即向关领导报告情况,采取果断措施,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当天下午,派出所民警就抓住了三个打人的人,他们供认,他们并不认识丁小松,是他们的哥们郭鹏,请他们帮忙教训一下人的。

当天晚上,警察带走了郭鹏。他本来以为,跟往常一样,打架斗殴,罚点钱就完事了,没想到,这次省里都有人打电话领导过问这事了。他脑子转得很快,一审一问,马上承认了事实。

郭鹏被拘留了,听说,可能还要判刑呢。

一看事情惹大了,郭鹏的大儿子利用给县领导开车的优势,找人活动,被领导严厉训斥。小儿子忙着在公安局找人说情,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被拒之门外。有人给他们出主意说,这事还得找丁小松,赔情道歉,求得原谅。只有丁小松放弃诉讼,才能平安大吉。

张文娟代表郭鹏,跪在医院丁小松的病床前,代表公公给丁小松赔礼道歉。丁小松让白雪拉起了张文娟,也原谅了郭鹏。

丁小松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需要静养。白雪不可能请长假照顾他,就把丁小松接回了银川,在家里疗养。

拘留了十五天后,郭鹏回家了。警官的教育、开导,让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无情和冷漠。一连好几天,他坐在胡凤莲门前,看着半拉子砖墙,一支接一支狠命抽烟,有时还抽自己的耳光子。

几天后,他让胡疤子找来了工匠,请大家抓紧时间,给胡凤莲盖房。胡疤子故意问,手续下来了?郭鹏瞪着牛一样的圆眼,挥舞着蛮壮的拳头,说,抓紧干活,你狗日的再偷奸耍滑,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两个星期后,胡凤莲的房子主体盖好了。郭鹏请大家趁着天气晴好,把内外粉刷也都弄了,叫夏天的风吹着干。

丁小松在银川接到了郭鹏的电话,反复赔罪道歉。告诉他,房盖好了,也粉刷了,让夏天的太阳好好晒晒,让他不要担心,着急。听到这消息,丁小松反倒更急了,这天晚上,他对白雪说要去九道沟郭家台子,白雪一听就急了,一骨碌爬起来,说,怎么还去呀,上回差点送了命。这回说啥也不能去了。

丁小松说,郭妈的房子没装修,我怎么能扔下不管呢?

不行,不能冒险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家里的老人谁管?你想给郭妈盖房,我不反对,咱出钱,让村里人盖就是了。

丁小松说,替郭勇烈士尽孝,给郭妈养老,是我当初和一排长、副连长的约定,他们俩都不在了,但我必须践行约定。你不会让我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吧?

可我怕--

丁小松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都四十多岁了,难道连这都做不好,还怎么照顾郭妈、爸妈,还有你,放心吧。

白雪说不过丁小松。反正我说不过你,但你必须保证,毫发不伤。做不到的话,我就把你囚禁在家里,当宠物养。

丁小松连忙抱住白雪,连声道谢。

白雪把丁小松送上了西银高铁。到了西安,丁小松买了一卡车塑料管和配件,拉到了九道沟。

郭鹏听说丁小松回来了,跑到他跟前,一把抱住他,哽咽着说,感谢你不杀之恩,感谢你大仁大义,感谢你让我懂得了怎么做人。

丁小松大度地抱住郭鹏,感谢他给胡凤莲盖房,并把一卡车管材交给他,请他组织乡亲们铺设自来水管,把后山的泉水接到家家户户的锅灶边。

丁小松请人给胡凤莲装修房子,外墙作了保温层,地面铺了防滑地板砖,墙上贴了壁纸,安装了双层铝合金玻璃窗,挂了窗帘,卫生间装了坐便,太阳能热水,厨房安装了橱柜、吊柜、电气灶、抽油烟机、取暖炉,买了床、衣柜等成套家具,考虑到胡凤莲晚上不方便,还在过道装了感应灯等智能家居。

装修期间,郭鹏天天都要来看看。跟以前不同,现在不那么盛气凌人了,帮着干干活,出出主意,跟丁小松称兄道弟,还时不时地请丁小松到家里吃饭,喝酒,聊家常。

有一次,酒喝到半截,郭鹏突然对丁小松说,能说说勇哥的事吗?

丁小松把郭勇牺牲经过细说了一遍。

听完后,郭鹏一声不吭,一杯接一杯朝喉咙里倒酒,然后,扇着自己的嘴巴,说,我畜生不如啊,你知道吗。郭勇哥牺牲以后,我经常看到大娘流泪。我曾对大伯大娘发誓说,郭勇哥牺牲了,我就是他们的亲儿子,将来一定替他尽孝,为他们养老送终。可我,我这些年,忙着挣钱,让金钱迷住了双眼,把誓言忘了。我亲亲的大娘啊,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让她过得这么艰难。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啊。

丁小松忙拉住他的手,说,别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不起的人。就说我吧,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觉得,愧对我的父母,愧对媳妇。他把心底的苦闷一股脑儿倒给了郭鹏。

听了丁小松的心事,郭鹏又端起一杯酒,说,哥,你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他媳妇的表姐在县医院当护士长呢,他说一声,谁家生了娃,不想要了,咱抱回来。

丁小松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你这样一弄,天下人都知道了吗,人多嘴杂,不能叫我爸妈知道,更不能叫孩子知道啊。

郭鹏又笑了,说,放心吧老哥,这点事我还能办不好嘛,咱不但要人不知,鬼不晓,还要抱个健康的,长得好看的。说着,端起酒杯,跟丁小松的酒杯一碰,说,放心吧哥,兄弟知道咋办。然后,仰起脖子,将杯中酒喝了个净干。

丁小松听郭鹏这么一说,心里高兴,就跟郭鹏多喝了几杯,醉了。

整整一个夏天,胡凤莲着急忙慌,急着要回来。房子收拾停当后,丁小松回老家接胡凤莲,他想把父母也接来,跟胡凤莲一块住。一来能相互作伴,二来他也好照顾。但他父母说村里正在搞土地流转,等这事结束了,就来陪胡凤莲住。

丁小松陪着胡凤莲到了郭家台子,胡凤莲找不到自己的房子了,还以为走错了地方。说,不对呀,这哪儿啊,我的房呢。丁小松说,妈你好好看,后边的山是不是原来的山,邻居是不是原来的邻居,你站的地方,是不是郭家台子?胡凤莲看看左邻右舍,又看看四周。对呀,是郭家台子呀,她吃惊地说,我那破房,咋变,变,变——

围观的人说,变成别墅咧——。听说胡凤莲的干儿子,给她盖的新房子,比城里的别墅还阔气,村里人都撵来参观,称赞声,羡慕声不绝于耳。

谁盖,谁的?胡凤莲结巴起来。

丁小松说,妈,当然是你的啦。

啊,胡凤莲做梦一样,丢下了手里的提包,扑进门去,瞅瞅明亮的玻璃窗,看看新鲜的锅炉房,盯着卧室带的抽水马桶,摸着新买的按摩床,激动地倒在了软乎乎的床上,按摩床以为她要睡觉,立即包裹了她,给她全身按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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