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许忠贤的头像

许忠贤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5/25
分享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文盲妈妈

(散文)

许忠贤

没黑没明、废寝忘食地奋斗了八年多,总算等到了关键的升迁机会。只要集团董事会表决通过,我就搬到集团副总经理办公室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邻居打来电话,说我妈病了,乳腺癌复发。我愣了一下,霎时像抽掉了筋骨一样,跌坐在真皮靠椅上。泪眼婆娑中,我妈娇弱的身影,闪现在我的眼前。

我外公重男轻女,认为女娃都是别人家的,识不识字无所谓,死活不让我妈念书。我妈就成了文盲,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得,写不了。

我刚懵懂点事,父亲就病故了,丢下了我妈和我,还有一屁股的饥荒债。

当时,我妈是村里人公认的美女,人们见她都不叫名字,叫“漂亮小媳妇”。这一点也不夸张,我妈当时不到三十岁,一头乌黑的秀发,皮肤白嫩,身材小巧,瘦腰,小脸,五官清晰明朗,眼睛闪着亮光,走到哪儿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于是,就不断有人劝我妈改嫁,三天两头有人来家里说媒。一天傍晚,有个男人直接追到了我家里,说他开了个汽车修理厂,以前忙着挣钱,耽误了婚事,他希望我妈嫁给他。我妈给他倒了杯水,坐在旁边,把我搂在怀里。那男人看着我,说,其他都好的很,就是你这儿子,将来念书、买房、结婚娶媳妇,得花不少钱呢。

我妈搂着我,没吭声。

那男人试探着说,你——,能不能,把他送给人。

我妈搂紧我,立即果断地说,你请回吧。

后来,家里不断有人来,说东村的男人家里富,想娶我妈当媳妇,说北川有个男人,会挣钱,想娶我妈做老婆。但一说到我,都觉得是个大“累赘”。只要对方有了这意思,我妈都果断的拒绝了。

就因为我,我妈放弃了改嫁,把一副沉重的担子,担在了自己瘦弱的肩上。

由于我妈不识字,不敢出远门,不敢进城,只能在村里下苦种地。辛苦一年,除去了种子、化肥钱,收成好的话,能保本,收成不好,搭上辛苦还要赔钱。村里很多地都撂荒了。我妈就种了自家的地,还种人家不种的地。记得有一次,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妈还在地里收葵花,我跑到地边,见我妈在雨幕里,弯腰拽着一个装满葵花盘子的破麻袋,艰难地朝路边上拖。衣裳早就湿透了,贴在她瘦小的身上,雨水顺着上衣的边襟往下流,脚上的运动鞋早就糊满了泥水。我跑到跟前,她顾不得抹脸上的雨水,急急地说,快帮我抬到肩上。我用尽力气,抓着麻袋的一个角,抬起麻袋放到我妈消瘦的右肩上,她身体晃了晃,扛起来,屈躬着脊背,挺着腰身,一步一步,颤着两腿朝家里走。麻袋上的泥水淌在她的后背上,又顺着衣裳朝地上流。我妈全然不顾,嘴里催我说,快回去,小心淋感冒了。

我见我妈种地太辛苦,就劝她少种些地。她说,不多种些,咱娘俩吃啥,喝啥呀。那时候,一斤晒干的玉米,才卖四毛钱。

我妈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黑没明的劳碌着。记得有天早上,我起床后,发现我妈不在家。她一直是天不亮就起床,做好早饭,热在锅里,就去地里干活了。我看看锅灶,冷冰冰的,觉得奇怪,就到处找她。最后,在地头的一块大石头上,看到我妈睡着了。我叫醒她,一问,才知道,最近几年,野猪越来越多,又是国家二类保护动物,村民们不敢捕杀,野猪就疯成了霸王爷,成群结队的到村里来,啃食庄稼。我妈头天晚上去看护已经结穗的苞谷,后半夜,累得撑不住了,不知不觉倒在地头的石头上睡着了。

因为我妈没文化,也闹了不少笑话。农村的妇女凑到一起,总爱叽叽喳喳,说东道西地扯闲话。有一次,村里有人结婚,妇女们都去帮忙。刘婶刚从杭州旅游回来,就给大家说“岳母刺字”的故事,我妈听完,说:“肯定不是亲妈,亲妈绝对不忍心,把亲娃的脊背刺成血网网。”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笑了一阵,刘婶又说,她们还去看了雷锋塔。旁边有个女人想作弄我妈,对我妈说,你看人家能成的,都拜雷锋塔了。我妈说,这社会,真不知道咋弄的,说不让我们讲迷信,却专门给雷锋同志修一座塔,让人烧香祭拜啥。惹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不但在村里人看不起我妈,讥笑她,作弄她,连我们本家小婶娘也欺负她没文化。我奶奶去世后,爷爷的吃穿住行就由小叔家和我们家轮流照顾,每家一个月。轮到小叔家了,虽然有文化但喜欢算计的小婶,常常以各种理由,推迟接,提前撵,那怕是一天两天,她都觉得占了便宜,比我妈有本事,沾沾自喜。后来,看我妈老实不说啥,就写了个协议书,让我妈按了手印,干脆把爷爷推给我妈,她不管了。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我妈好像傻乎乎的,满不在乎,我却忍不下这口气。不是我不孝顺爷爷,而是不能放任小婶这样算计我妈,占便宜,还到处冷嘲热讽。有一次,在她回家过河的路上,我把过河的趔石支空,把小婶栽倒了河里,石头碰伤了腿,流了血,她走路一瘸一拐的。我跟我妈从外面回来,迎面碰上了,我妈热情地问她腿伤怎么样,有没有做不成的活,需要帮忙就说。小婶却恶狠狠地说,少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一听,就来了气,头一摆,故意高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婶不是会算计吗,肯定是算计大河里的金子了,着急慌忙捞金子,伤了腿,捞了金,值得啊值得。

回家后,我妈沉着脸批评我,说我不该这样跟小婶说话,没礼貌。我说,就她对爷爷那态度,凭她算计你,我没当众骂她、打残她,已经算客气了。我妈生气了,说,不管大人怎么样,你毕竟是个孩子,不尊重长辈,没有礼貌,将来咋出远门,咋能有出息?

那时候,农村生活条件差,我妈把家里仅有的白馍和好饭,都侍奉给爷爷吃,一直到爷爷寿终正寝。村里人都称赞我妈心善,孝顺。多年以后,我妈还常常念叨说,那时候也没啥好吃的,要是有现在这条件,爷爷还能多享几年福呢。

我妈这一辈子,吃了很多没文化的亏,有的不知道,有的知道了也不说。村里发放农业补贴,退耕还林补贴,人家给她多少,她就拿多少,从来不问该是多少,给了多少。有一回,发钱的人就从她的补贴里抽了二十块,拿去买烟抽,我妈后来知道了,不说也不问。

从我开始上学起,我妈就天天问我问题:水为啥会结冰,又为啥会变成气?为啥会有白天和黑夜?夏天为啥下雨,冬天为啥下雪?老母猪下崽一窝好几个,人生娃为啥只有一个?她好像永远都有回答不完的“十万个为什么?”

为了回答她的“为啥”,我就不停地看书、学习。在这个过程中,我爱上了念书学习。我妈就高兴,成天在我面前说,小儿念书不用心,不知书里有黄金,早知书里黄金贵,高悬明灯下苦心。我懂得她的心思,就坚持下苦读书。

后来,我考到县城上重点高中,花销多了。我妈靠种地实在养活不了我,就硬着头皮进了县城,在一个建筑工地干活,和水泥,搬砖,绑钢筋,啥活都干,每天回到出租房的时候,腰都直不起来。三个月后,第一次发工钱,包工头就欺负我妈不识算,故意少算了十几天的工钱,我妈还对人家千恩万谢。我知道后,叫了几个同学,把那个包工头狠狠打了一顿,要回了我妈的工钱。

工地上干不成了,我妈只好到饭馆里洗碗、洗菜、摘菜,擀面,打杂拾掇垃圾,干没人干的脏活累活,每天十个小时。她九点去饭馆上班,早上天不亮,还要蹬一辆破三轮,走街串巷三个小时,拾破烂卖钱,有时给人拉送货物挣钱。有一天早上,我在离校门不远的路上,碰到我妈一个人蹬着三轮车,艰难地爬坡,车上装满了垃圾,她那纤细的腰身,绷得紧紧的,躬得像个瘦弱的虾米,两手攥着车把手,两脚快速一轮换,然后拼着全力朝前蹬,几乎是站在了车踏板上,拼着全身力气。

我紧走了几步,想上去帮她一把,又怕跟前的同学们笑话。我当时初涉社会,觉得我妈拾破烂又脏又丢人,怕同学们知道了,看不起我,就装着不认识的样子。跟同学们嘻嘻哈哈,从我妈的身边走过去了。

我妈肯定听到了我的声。

直到现在,我一想起这事,就狠狠的扇自己耳光子。

高二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同学,整天玩的热火朝天,学习成绩从年级前十一路下滑,跌到了班里的中游。班主任把我妈叫去谈了话。那天下午,我以为我妈会暴怒,骂我,甚至打我,磨叽了很久才回了家。当我低头走进门,我妈像往常一样,平静的说,怎么才回来呀,快洗手吃饭吧。我坐下吃饭,心里忐忑不安,偷着看她的脸,发现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吃饭也像做做样子。我心里难受起来,恨自己不懂事,惹得妈妈伤心落泪。心想,如果我妈问起来,我就实话实说,不管她骂我还是打我,我都认了。可是,我妈一直没有问。

到了晚上,我上床准备睡觉了,我妈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了一段让我一生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话,她说,妈这辈子没文化,吃尽了苦头。妈知道,庄稼长苗的时候,要狠命地吸收阳光、空气、水分和肥,根系才能发达,叶肥杆壮,才能结出饱满的果实。如果在吸收养分的时候,就开始长穗,肯定结不出果实,就是结了,也是干扁、没用的果实。人的成长跟庄稼是一样的,你现在正是学知识的时候,谈对象影响了学习,将来就只能做没用的人。如果你考上大学,会学到更多的文化,就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受人敬重。娃呀,好好把控自己,啥时候该做啥事,一定要清楚,千万不敢弄颠倒了。咱们这个家,还要靠你撑门楼子哩。

我妈说完,抹着眼泪出去了。

我妈的话,让我想了好几天。我终于明白,我妈说得非常对。我赶紧悬崖勒马,把心思集中在了学习上,最终考上了重点大学,进了这家上市公司。

可以说,没有我妈,就不会有我和我的今天。

如今,我妈病了,癌症已经扩散,我必须回到她身边去,陪她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我向董事长辞职,他问我,不当副总了?

我说,做梦都想当呢。但工作没了,以后还有机会,可以再找,妈没了,就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到机会了。我想,尽孝需尽早,等不得,我必须回去陪我妈。

到了县医院,看到我妈,我的心像针扎了一样难受,短短半年没见,我妈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面容憔悴,皱纹纵横,眼睛凹陷,失去了光泽。窝在病床里,像个无助的婴儿。

我忍住眼泪,陪我妈住院,看我妈翻来覆去痛苦不堪的难受样子,她原来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从不低三下四谄媚求人,没想到现在,竟然如此的可怜无助,喝口水,吃口饭,拉屎拉尿,也要有人帮助。我心里非常痛苦,恨不得学一种什么魔法,把我妈的病倒换到我身上,让她在屋子里忙来忙去。

医生说,我妈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头痛、骨痛、背痛,甚至心肝、脾肺也会疼痛,而且疼得会越来越厉害,已经没办法了。

邻床也是一位老太太,儿子是副县长,看望她的人穿梭一般,各种“慰问品”堆得像座山。我妈要求调换病房。我知道,我妈并不嫉妒邻床,而是不愿意让我难堪。

换不了房,我妈便要求回家。我询问主治医生,科主任说,老太太的时间不多了,回家也好,让她在熟悉、喜欢的环境里,过完最后一段日子。他多开了一些药,说如果疼得受不了,就多吃几次。

回到多年没住人的老屋,土炕,土地面,泥灶台,我妈眼睛却有了一点光采,精神也好了一些。第二天,我妈说,想去地里转转。我用轮椅把她推到地边,看着遍地荒草,她心疼地说,可惜了,这么好的地,一年能收几百斤苞谷呢。我说,那你就好好养病,病好了,再种。到时候,我也来帮你。我妈轻轻笑了,脸上的皱纹聚了一下,说,再也种不了地了。然后就望着荒地出神,落泪。

我站在她身后,泪流满面,差点哭出了声。

我妈却显得平静,约半个小时后,她轻松地说,儿子,回家吧。

两天后的那个中午,天气晴朗,阳光温暖。我妈让我推着轮椅去村里转转。她似乎忘记了浑身的疼痛,笑着跟左邻右舍们打招呼,问收成。乡亲们劝她好好养病,夸她养了个有出息的孝顺儿子,苦没白受。我妈高兴地笑着,脸像一朵小菊花,一遍遍说,谢谢,谢谢。

见我妈状况这么好,我甚至有了些许的兴奋和侥幸,当晚,就睡着了。

半夜时分,我被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惊醒,睁眼一看,我妈在炕上扭动着身子,虽然挣扎的厉害,但却极力忍耐,怕弄出声音吵醒了我。我急忙爬起来,给她吃了止痛药,还是止不住她的疼痛,她颤动着嘴唇说,儿啊,抱抱我。

我赶紧把我妈抱在怀里,发现她浑身颤抖,身体又瘦了一圈,轻了许多,搂在怀里,就像抱了个塑料骨头架子似的,吓得我不敢用力,生怕搂断了她的骨头。我泪流满面,恨自己无能,又恨自己当初没有学医,无法解除妈妈的病痛。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安静下来,永远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我妈离开了人世。无论我怎么哭喊,她都不再应声,也不再动弹。我虽然心里早有准备,知道会有这一天,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像掉进了无底的深渊,空空的空了,慌了,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恐惧感。

祈祷妈妈在天堂里,能上学读书,下辈子托生成有文化的人,不再被人嘲笑、愚弄、欺辱,也不再那么辛苦,劳累。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