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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忠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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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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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杀了她?

1

天刚亮,还没到上班时间,民警杨智民就接到了110的电话。他立即翻身起床,赶到了现场。

一个老妇人,跳楼摔倒了水泥地上,嘴里塞着毛巾,鼻孔流出来的血已经结痂,离脖颈不远,还有一条毛巾,两头系着,挽成了圆形,上面沾着血迹,像是蒙面用的。

初步判定,死者是一位女性,七十多岁,死于凌晨五点左右。

辖区派出所副所长杨智民,莲湖区公安刑警严正,对现场进行了仔细勘察,取了血样,物品,拍了地面和地面仰视顶楼的照片、视频。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这得认真调查。

小区保安组长武南说,早上八点多,住在温馨花园二号楼的小伙子李亮,上班出门时,给我说,他取楼下的电动车时,发现旁边地面有些怪异,过去一看,发现有人跳楼死了。武南一听,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叫了一个保安,来到二号楼下,一看,果然像是有人跳楼了,他就赶紧拨打了报警电话。

杨智民立即组织保安,封闭了二号楼,展开调查,到顶楼的时候,发现22704的工程防盗门紧锁,敲了半天,无人应答,怀疑屋里没人。跟在后面的武南说,这是一套出租房,住着一个半身不遂的病老太太。老太太动不了,咋开门呢?他立即给物业打电话,查询到了房主的手机号码,要求房主火速赶来。

时辰不大,房主来了,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妈,她听说房子里出事了,吓得腿都软了,手拿着一串铁丝上栓着的钥匙,就是不知道是那一把,哆哆嗦嗦找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钥匙都给那个租户了。

杨智民问,你确定,钥匙都给租户了?

大妈说,是啊。这门上的锁,就五把钥匙,我当时就给了租户四把。

严正看着大妈紧张的样子,问,大妈,别紧张,您贵姓啊。

我姓齐。

严正和蔼地说,齐大妈,你刚刚说这门上五把钥匙,你给了租户四把,那不是还剩下一把呢吗?

齐大妈疑惑的看着严正,啊了一声,半天才说,就是的呀,安门的时候是五把,我记得租房的时候,给了四把,就是怕万一租户把钥匙弄丢了,开不了这门,就偷偷留了一把。这不是全在这呢吗,怎么就开不开了呢?说着,把手里的一串钥匙递给了严正。

严正接过钥匙串,两手快速的翻找着,突然就发现了一把独钥匙,插进门锁里一转,“咔嗒”一声,防盗门打开了。

杨智民拦住了武南和齐大妈,他跟严正穿好了脚护套,小心翼翼进了门。

这是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也就四十平米的样子,进门就是客厅,大约十几平米,对面就是一个大飘窗,左右平推式的窗扇,半边开着,寒风正呼呼朝里灌着,窗台上的边角上放有卫生纸、饭碗、水杯,窗户跟前放着一张铁架、竹片铺成的活动折叠床,床上被褥零乱,床头柜上有面包,矿泉水,地上扔着一堆用过的抽纸,还有个垃圾桶,左边靠墙放着一个破旧的三人沙发。

杨智民走到窗户跟前,伸出头,朝下面望了望,很难看清这个楼下的情况。严正也走过来,伸头朝下边望。

杨智民看看床,说,仔细点,看看,有没有打斗的痕迹。

严正说,知道。就举着手里的相机,寻找着蛛丝马迹,拍着照片。

2

22704号房,除了乱七八糟的物品,十几颗两种牌子的烟头,并没有发现其他可疑的痕迹和物品,现场提取的指纹、烟蒂、毛发等物,让司机送到公安局技术检验科,进行鉴定。

杨智民和严正进入了摸排调查。

严正说,我去小区物业监控室,查看这两天来往小区的可疑人员。

杨智民点头同意,严正就领着武南走了。

杨智民请齐大妈进了屋,询问他房屋出租情况,齐大妈战战兢兢,说道:

这个老太太好像叫什么田玉莲,是郊县周至人。她在老家得了脑出血,送到了西京医院抢救。出院后,留下了后遗症,半边的胳膊腿动不了。他儿子不让住他们家,也不让回老家,就在旁边菜市场租了个小屋子住着。那房子很小,又没有窗户,不透气,老太太下不了床,实在受罪。我看她可怜的很。刚好,我这房子的客户走了,我就把这房子租给了他儿子。

杨智民问,是你主动给杨老太太说的租房子的事?

齐大妈说,不是,是老太太的二闺女说要租的。两个多月前,我去菜市场买菜后来的时候,路过那个小黑屋,老太太的二闺女出来倒水,差点撞上了。因为我知道,那个小黑屋从来没有住过人。我当时想,什么人呀,怎么住到这里头了。在门口一看,才发现里面放了张活动床,噢,就是这个。齐大妈指着窗户底下的折叠床,给杨智民说。

杨智民点头问,你记得清楚,是这张嘛,大小、形状、颜色,都对吗?

齐大妈听杨智民这样说,走过去,看了看,说,没错,就是这床。颜色当时看不清,床头、床尾是圆铁管,床沿是三角铁,床板是竹片铺的。

好,你接着说。

齐大妈说,当时已经九点多了,就感觉那房子里面很黑,吊着一个小灯泡,开着灯,一股酸味,特别难闻,床上蜷缩着一个老太太,白头发揉成一窝草,她挣扎着,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叫我到她跟前去,好像要说什么,我被那种臭味熏的难受,想吐,胸口又闷得慌,就赶紧转身退了出来。她二闺女在门口送我。我说,病成这样子了,住在这小黑屋多受罪呀,咋不找个有窗户的房子呢?她二闺女说,没办法,她兄弟说这里找不下房。为找房这事,他姐弟俩还吵了一顿。她说,她又做不了兄弟的主,只能住小黑屋了。我说,你是当姐的人,你弟还能不听你的。她二闺女说,大妈你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叫我妈惯得横行霸道惯了,从来不把我这三个姐当人看。她说她是老二,上头有一个姐,下头还有一个妹,这弟弟最小,是宠大的。我就说了我这房子租客刚走了,房不大,一室一厅,四十多平,一个月租一千块钱。她二闺女就要了我的住址和电话。

你刚才说,来找你租房的,是老太太的儿子?杨智民边记录边问。

是啊。老太太的儿子给我打的电话,说他想租我的房子,人已经在小区门口了。我到了小区门口,看见一个高大魁梧,面相十分帅气的男人,大约四十多岁,椭圆脸,脸皮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穿着白衬衣,灰夹克,一双大脚,脚上的皮鞋也擦得黑亮。我问他,得是你要租房呀?他说,就是的,你给老二留的地址和手机号呀。你这房子咋租哩。我说,四十多平,大开间,有厨房,有卫生间,没有家具,一个月一千。他儿子说,太贵,不租了,扭头就走。我想起了那个可怜的老太太,心里挺难受,就拦住他儿子,说,租金好商量,你先看看房子好不好。他儿子想了一下,就跟我到了这屋里。看完了,我问他,你能给多少。他儿子说,我现在那房子,一个月二百,你这房,我给你四百。我当时觉得,他这儿子太狠了,就我这房子,上个房客都一千呢,他才给四百,这不是胡说呢嘛。商量到最后,他只给五百,多一分钱都不愿意掏。唉,我也是心善,可怜这老太太,说,五百就五百,钱有多少才能够呢,又带不到棺材里去。他儿子嘻嘻的笑了说,就是嘛,你要那么多钱干啥嘛,花不完还不是一张纸。

就这样,我就把房子租给了他儿子,说好的先付一个季度的房租,到了跟前,他又变卦了,说,还不知道他妈能活几天呢,只给了一个月的房租,这不,这第二个月,都过去七八天了,他还没给房租呢。

杨智民问,他儿子叫什么?

齐大妈说,叫仁学贵,在对面万达广场一楼,卖化妆品哩。

您有这房间的钥匙,这一个多月,你来过这屋里没?

没有啊。我的那个钥匙,是怕房客把钥匙弄丢了,进不了门,备用的,从来没用过。

你昨天晚上到现在,都去了哪些地方?

没去哪儿啊,昨晚吃过饭,就七点多了,晚上我一般都不出门,看看电视剧,九点多基本就上床睡觉了。

你能告诉我,昨天晚上你看的什么电视吗?

昨天晚上,跨过鸭绿江啊,中央一台播的,上甘岭战斗啊,打的那叫真惨呀,连续几天没吃没喝的,那个谁,王金虎嘛,给女朋友王珍珠送来了一个苹果,叫敌人一枪打死了。坑道里面,几十个人吃一个小苹果,谁都不愿意多吃一点。多可怜啊,你说,现在这好日子,都是那些前辈用命给咱换来的。

齐大妈说的跑题了,杨智民笑着拦住了她,说,这样,这房子的钥匙我先拿着,说不定有用。

齐大妈干脆地说,行行行。

杨智民起身,锁了门,和齐大妈进了电梯。

他要去找仁学贵。

3

杨智民正要去找仁学贵,严正回来了,说,小区的监控就是个样子货,看着有摄像头,其实就没录像,啥也没看到。

杨智民问,怎么回事啊?

严正说,物业说,没有钱,一个硬盘上千块,都要录像的话,一个月就得几块硬盘,虽然能反复用,到了后面录下的东西也看不清。再说,这温馨花园都是一个村里的拆迁户,都认识,这几年也没发生什么治安问题,就没有录像。他们认为,只要那几个摄像头架着,外面的人,谁知道没有录像呢。

气得杨智民拳头捏得咯咯叭叭响,却不知道找谁发火。

两个人气归气,案子还得继续调查,他们来到万达城一楼,找到化妆品区,一看,十几个摊位,都是方形玻璃柜台围成的,排列得错落有致,每个也就五六平米大小,都卖的是化妆品。临近大门的一家,一个高个子男人正在擦拭着柜台的灰尘,杨智民走过去,从后面拍拍他的肩头,问,同志,请问,哪个是仁学贵?

那个男人转过身,一看,就笑了,甩着手里的抹布,说,杨所长,咋是你呀?

杨智民也颇感意外,说,哟,你咋在这呢?

他们俩认识。杨智民媳妇赵小燕,是唐朝医院的内科医生。赵小燕从小不知道她妈是谁,啥模样。她有个干妈,就是仁学贵的亲妈。所以,他们见过面,只是赵小燕向杨智民介绍的时候,只说这男人是她干妈的儿子,做生意的,她叫哥哩,但没说姓啥叫啥,他也就没有细问。他问,你知道不知道,哪个是仁学贵?

男人笑了说,我就是啊,咱们见过面的。

杨智民有点尴尬的笑了,说,是是是,见过面,但赵小燕也没给我说,你叫仁学贵呀。他就仔细的看了看前面的仁学贵,个挺高,大概一米八一的样子,身材挺瘦,椭圆脸,皮肤很白,像个奶油小生,眉清目秀的,正是当前影视剧里男一号的长相,也是当下姑娘媳妇们喜欢追求的那种类型。虽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儿子已经上大学了,但从面相上看,还很年轻,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

仁学贵呵呵的笑着,嘴里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白牙齿。马上从裤子口袋掏出了“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杨智民,问,杨所长,你这么早找我,啥事?

杨智民看看周围忙忙碌碌的人,觉得不是说话的地方,就摆摆手,说,咱出去说。

员工三五成群,急匆匆朝商场里赶,他们到了广场边上,站定了,杨智民半天没吭声,他只是静静的观察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这个仁学贵没有一丝儿惊慌,脸面上没有一点儿变化,连呼吸也跟刚才一样均匀。他说,你妈出事了,你知道吗?

仁学贵很平静的说,知道啊,我妈脑出血,偏瘫了嘛。

严正说,你妈从二十七楼摔下来了,摔死了,你知道吗?

仁学贵不信,还是一脸笑容,说,开什么玩笑,昨天下午,我还在出租房,见过我妈,好好的,怎么会摔死呢,这玩笑可开不得啊。

杨智民说,真的,今天凌晨五点左右发生的事情。温馨花园二号楼二单元二十七楼零四号出租房,一位七十五岁左右的老太太,从阳台窗户摔下来,当场死亡。尸体已经送到医院太平间去了,房主也已经确认,是你的母亲。

仁学贵大惊失色,说话也结巴起来了,说,不,不可,能吧。他想极力否定这个已经发生了的事实。

杨智民郑重其事地说,真的,我们接到小区报案后,已经介入调查了。

仁学贵先是愣住了,半天,像突然醒过来了似的,转身就跑,很快就跑进了温馨花园小区的大门。门房保安拦他,叫他扫码,测体温,他也不管,疯了似的。

仁学贵跑到电梯跟前,电梯停在二十楼不动弹,他使劲按电梯按键,没动弹,他看另一部电梯,门口立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电梯维修,请勿使用,谢谢配合。他骂了一句,你妈的。转身从楼梯朝上跑,跑到三楼,开始步行,上到五楼就已经气喘吁吁,迈不动步了,他又转身到了电梯跟前,这次,电梯刚好上来了。不等电梯的门打开,就侧身跨进去,先按了个26,一看,不对,又赶紧按了27。电梯似乎很慢,走了很长时间,总算二十七楼了,到门口了,手哆嗦着掏出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旁边的一个人从他手里接过钥匙,帮他开门,他一看,是严正。

在大门开启的瞬间,仁学贵急切地扑向了客厅的那张床,床上,已经没有了那个见了他就絮絮叨叨的妈了,只有床上的被褥,屋里的塑料盆盆,碗碗,他哇一声哭了,喊了一声,妈--,扑向那个还开着的窗口,根本就看不见楼的下面,他愣怔了一下,转身又疯了似的朝门外跑,下楼。

楼底下,仁学贵照样没看到他妈,连地上的一滩血迹也让保洁清洗干净了。

仁学贵彻底懵了,他难以相信眼前的事实,那个见面常问他:“你吃饭了没?”、“身上有钱没?”,唠唠叨叨的妈,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永远也见不到了?以后,再也没人给他的手里塞钱了。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泪水顺着雪白的脸蛋流下来,乌黑的眉毛蜷缩着,眼里充满了惊恐。

他不知道怎么办,该干什么了。

等仁学贵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严正走了过来,拉着他的胳膊,走出温馨花园小区,上了喷有公安字样的轿车。

轿车开到了万达商城门口,杨智民已经把仁学贵的妻子吴良琴也叫到了车跟前。吴良琴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姓仁的太缺德了,害了我一辈子,还嫌不够啊。死了还要连累我,这与我有关系呀。死都死了,还阴魂不散,还要这么糟蹋我。

仁学贵哭着说,妈都死了,人都没了,你还说这话。

吴良琴蹬着眼珠子骂,你看看你这怂囔鬼样子,一辈子怂都干不成,当不了官,挣不来钱,活在世上有怂用。

杨智民也给他解释说,嫂子,咱就是例行一下公事,走一下程序,没有啥,很快就问完了。再说,大娘不是你婆婆嘛,咋说没有关系呢?

吴良琴气愤地说,摊上这么个婆婆,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开车的司机听了,鄙视地笑了一下,开动了车。

到了派出所,仁学贵坐在连椅上,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流泪。吴良琴不一样,她不哭,就是闹,大喊大叫,质问杨智民和严正:凭什么抓我,我犯了啥法律,偷了人了,还是养了汉了?啊,老东西死了,该死,那么大年纪了,还活个啥劲儿呢。死了好,死了就不拖累人了。

杨智民曾经听赵小燕说过,说她干妈太可怜了,辛辛苦苦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钱养活了儿子、儿媳。干嫂这人,蛮不讲理,属于泼妇,像一滩臭狗屎,如果谁踩上了,闹个三天三夜,那是少的。并叮嘱他,以后见了,只要打个招呼就行了,千万不要招惹她。现在看来,赵小燕说的对,这人还是离她远点,安宁。他准备先询问这个吴良琴,就让她坐在了小会客室,他和严正坐在了吴良琴对面。

这时候,杨智民才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吴良琴: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个头中等,圆脸,两颊上两疙瘩横肉,脸上抹了一层很厚的脂粉,她眼睛溜圆,白眼仁多黑眼仁少,描着一个黑眼圈,活像一只大熊猫。他立即对这个女人产生了不良印象,有了一种厌恶感。但他的工作就是这,不能因为心里不喜欢,就不干工作了。

他稳了稳情绪,若无其事地样子,对吴良琴说,嫂子,请你过来,是因为大妈出了这事,社会上议论纷纷,我们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吴良琴蹬着两个警官,说,她出事,跟我有屁的关系,又不是我害死的。我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她了,她的死活跟我无干。你们警察成天叫喊,人民警察爱人民,你就是这么爱人民的吗?

杨智民耐住性子,问,嫂子,说说你昨天晚上都在哪,干什么了。

吴良琴更烦躁了,说,我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干什么,没偷人,没养汉,没违法,没犯罪,没偷税,没漏税,没有少交物业费,你们警察管得着吗?

严正也耐心地劝她,说,嫂子,我们谁都没有说你违法犯罪。让你说说昨晚的行踪,就是想证明你的清白,给你找跟这个事情没有关系的证据嘛。

吴良琴又把矛头对向了严正,气呼呼地说道,啥现场,偷人的现场,还是杀人的现场?啊,我本来就没在现场,用得着你给我证明吗。你们是不是吃老百姓的,喝老百姓的,吃饱了,喝足了,一天闲得慌,随便抓个人,说审就审,说问就问,来证明他杀没杀人,犯没犯罪?

气得严正噌一下站了起来,手指着吴良琴,说,你,你。

我咋啦,你得是还想打人哩,你打呀,我早就不想活了,你把我打死,给我儿赔个几百万,我到了阴曹地府,还要感谢你哩。

杨智民一看,这样下去,不但不便于调查,反而耽误事情,就把严正叫出来商量,严正的意思是,对付这种刺头、无赖、泼妇,不能跟她讲道理,整她一下,就老实了。杨智民觉得这么干不行,还是先让她提供个不在现场的线索,然后让她回去,咱们调查,如果发现她有嫌疑,立即拘留了再审。

两人商量了半天,又回到了小会客室。

杨智民说,嫂子,请你说一下,你昨晚上都在哪,就可以回去了。

吴良琴说,咋,查户口呀还是监视我呀。

杨智民忙说,不不不,嫂子,你别多心。就是想让别人证明你不在现场,与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这都是为你着想啊。

吴良琴瞪着杨智民,想了想,说,昨天晚上,吃完饭,就快八点了。牌友喊叫打牌,我就去了,回来十二点多了吧,就睡了。老太婆的事,我从来就不过问。谁杀了她,我真不知道。

严正问,你在啥地方打牌来着?

吴良琴说,就在小区存车棚旁边的大房子里,很多人呢,你们可以去调查呀。

杨智民说,行,谢谢你嫂子。叫吴良琴先回去了。

当杨智民和严正坐到仁学贵面前的时候,仁学贵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严正给他换了一杯水,问,你老家是哪儿的?

仁学贵说,我老家在周至县涝店镇大岔峪村仁家寨,山里面的。

严正问,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仁学贵说,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媳妇跟我在城里做点小生意,有个儿子在职业技术学院上大四哩。

杨智民说,那咱们就单刀直入,说说大娘的情况吧。

仁学贵想了想,说道:

我妈是今年七月得的脑出血。我记得是阳历十四的上午,大概九点多的样子,我突然接到了我干爸赵长友的电话,说我妈得了急病,呕吐不止,昏迷了,问我咋办?我说,咋办,赶紧送医院呀。我干爸就给送到了唐朝医院。医生进行了紧急抢救,说是脑出血,要做手术,我当时倾向做手术。因为医生说,做手术也有风险,成功与失败各占百分之五十,如果失败了,就可能成为植物人。我媳妇当时不同意做手术,说这情况跟她妈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做手术下不了手术台,还是赶紧朝老家拉。为这事,老大、老二跟我们吵了一阵子。你媳妇赵小燕当时也在场。最后还是选择了保守治疗。

听到这里,杨智民拦住了他,问,你弟兄几个?

仁学贵停住了叙述,顿了一下,说,我们家就我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姐。

那你咋说老大、老二跟你吵架?

仁学贵喝了口水,说,哦,老大是大女子,老二是二女子,还有一个老三,他们都出嫁了。

严正问,你们为什么吵架?

她们两个说,手术希望大,应该做手术。我媳妇不愿意,最后,就没做,进行保守治疗。通过打针、用药,我妈在第三天醒过来了,又住了十四天院,就接回来了。

治疗的效果怎么样?

人很清醒,啥都知道,就是右边的胳膊腿不灵便,下不了床。

杨智民问,你为什么不让老人住在你家里,照顾起来也方便呀?

仁学贵顿住了,又喝水,然后有点不情愿地说,唉,一言难尽,说起来也丢人的很。我媳妇不让在家里住,说,拉到屋里,尿到屋里,臭气熏天,没办法过活。我惹不下媳妇,也不想为这事弄得全家不安宁,就在菜市场旁边找了个小房子,条件不太好,后来,就搬到了现在住的这楼上了。

杨智民问,大娘的日常护理谁在管?

我们几个都管啊。

严正问,你们都有谁?

在医院的时候,先是老二伺候了一个月,那时候,不是疫情紧张嘛,老二做了核酸检测。出院后,老大伺候了一个月,上个月是老二伺候,这个月是老大。

杨智民问,你和你媳妇不管吗?

我这生意忙,隔三差五去看看,也帮着伺候哩。

严正问,你媳妇不伺候吗?

仁学贵气呼呼地说,那日她妈的,把我妈根本就不当妈,就知道问我妈要钱,从来不管我妈的死活,她狗日的不得好死。

杨智民问,你不是还有个三姐吗,她没有管?

仁学贵撇了一下嘴,说,她呀,家里有个瘫在炕上的婆婆,根本就离不开人。再说,当初,她非要嫁给张欣的时候,我妈坚决不愿意,她跟我妈闹翻了,这些年,基本不来往。

杨智民问,最近这几天,是谁在伺候大娘?

仁学贵说,是老大,她家里有事,昨天下午回去了。我昨天下午,还去了我妈的出租房,啥都好好的,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严正说,那就是说,昨天晚上出租房里,就大娘一个人,没有其它人,是这样吗?

仁学贵愣了一下,低声说,是。

杨智民说,你们把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孤零零的放在出租房里,也放心?

仁学贵哦了一声,说,我本来准备去陪的,后来一忙,就忘了。

严正问,这么大的事,你能忘了?

仁学贵哦了一声。

杨智民问,你昨天晚上在什么地方,干啥呢?

仁学贵搓着自己的脸颊,说,这将近一年了,疫情影响的生意不好,赔的厉害。最近,我就找了个活儿,晚上给三桥车城看场子。昨天晚上,本来去请假,结果碰到几个工友喝酒,非拉着我喝,一喝就喝忘了。

杨智民说,服了你了,心真大呀。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在温馨花园二号楼租的房子,一共有几把钥匙,现在都在哪儿?

仁学贵说,一共给了四把钥匙,我拿着一把,老大、老二各拿了一把,还有一把,在家里的衣帽钩上挂着哩。

杨智民似乎毫不经意,看着仁学贵,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怪了,进户门没有橇的痕迹,凶手要进门,必须有钥匙才行啊。如果大娘自杀,她嘴里为啥塞着毛巾?头上蒙面的毛巾,又是谁给蒙上的,她又是怎么爬上那个飘窗的呢?他突然想起了仁学贵刚才的话,问道:你刚才说,昨天是你大姐在伺候,她昨天回去了?

仁学贵说,是啊。

严正问,她为什么回去了呢?

仁学贵说,她说家里有事,要回去几天。为这事,我们还吵了一架。

杨智民问,为什么吵架?

仁学贵躲闪着两个警察的眼睛,说,她回去了,我妈咋办,谁管?就为这。

任学贵隐瞒了事实真相,并没有说实话。

4

这么看来,大女儿仁学勤有重大嫌疑。

杨智民和严正立即开车,赶到了大王镇派出所,找到了徐家寨社区片警李民义,领着他们到了仁学勤家里。敲门,没人应,他们下了楼,准备找人打听。碰到了一个小伙子,打听仁学勤,小伙子摇头,说,不认识。一会儿,一个姑娘过来了,再问,还是说,不认识。正想再寻个人问,一辆“大众”轿车开了过来。

徐家寨社区,是个城改安置小区。十几年前建设的小区,全都是六层以下的砖混结构,也没有地下车库,楼距也还可以,小区的空地上挤满了各种小车,多数是国产车,也有一些合资车,还有极少的高档车。

“大众”到了楼跟前,驾驶员推开车门下来,李民义嘿嘿地笑着,喊,徐恩义,正找你哩。

徐恩义先是一愣,接着就笑着走了过来,看看李民义,又看看杨智民和严正,问,你们好,找我吗?

李民义说,不找你,找你媳妇哩。她好像不在家,你知道她在哪儿吗?

徐恩义回头看了一下车,说,找我媳妇,啥事?

李民义说,想问点别的事,与你们家没关系。

徐恩义又看看杨智民和严正,说,那不,在车里呢,病了,刚从医院回来。

杨智民和严正急忙朝车跟前走,问,怎么回事,病了?

徐恩义说,唉,还不是我那丈母娘,病倒了,半身不遂,起不了床。我媳妇去伺候,一个月不到,把自己累倒了。昨天回来,自己下不了出租车,人家司机就直接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严重营养不良,又加上劳累过度,非常虚弱,要打能量针,要留在医院住三天。她实在不想住,就回来了。

几个人走到车跟前,徐恩义拉开车后门,仁学勤见几个警察站在车跟前,赶紧用纤细的手指,梳理她凌乱的头发,挣扎着下车,她消瘦的脸颊十分苍白,眼皮耷拉着,下巴细长,倒是时下姑娘们们追求的那种V字型的脸,她身材瘦小,感觉是个麻利的女人。徐恩义要抱仁学勤下车、上楼,她不愿意,要自己走。几个人手忙脚乱,徐恩义把手里的车钥匙塞到李民义手里,请他帮忙锁车,他转身搀扶着妻子朝门道里走。

仁学勤个挺高,有一米六八的样子,身子很瘦,从后面看,削瘦的肩膀,细长的腿,走路有些不稳,像两根竹竿在移动,随时有倒下去的危险。

看着仁学勤走路摇摇晃晃,艰难的抓着丈夫的胳膊上楼梯,杨智民和严正对视了一下,犹豫起来。两人一商量,还是得问,严正去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营养品,提着上了楼。

进了门,李民义忙着替主人招呼客人,找茶叶,倒水,杨智民和严正礼让着,坐在了大沙发上。这是一套比较大的安置房,有一百四十多个平方,四室两厅两卫的那种,客厅餐厅铺设的地砖,看起来档次不低,卧室铺的木地板,灯具、窗帘都是上乘的,红木大沙发中间,摆着一个挺大的红木茶几,六十寸的大彩电。自动烧水器、空气加湿器、扫地机器人、自动体重秤、智能音响,显示着徐恩义家境殷实,生活富足。

徐恩义把妻子扶到卧室床上,安顿躺好了,才出来招呼客人。对不住对不住,慢待了慢待了。

杨智民说,说对不住的应该是我们,你看,嫂子病的这么重,我们还来打搅你们,也是没办法的事。就压低了声音,给他说了田玉莲从楼顶上摔下来的事。

徐恩义一听,就跳了起来,高声叫道,你是说,我丈母娘,田玉莲从楼上摔下来,摔死了?

杨智民忙指着里面的卧室,说,小声点,小声点,里面还有病人呢。他的话音刚落,卧室门咔嗒一声响,仁学勤从里面扑了出来,扑倒在沙发跟前,细长的手指抓着沙发背,苍白的瘦脸上蹬着一双溜圆的眼睛,气喘吁吁地问,我妈,摔死,谁说的?

几个人被仁学勤的举动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昨天,我从我妈,那回来,她还好好的呢。仁学勤说,她不等别人说话,就朝门口扑去,没拉开门,双手抓着门框,溜在了地上。徐恩义叫了一声,忙扑过去,从地上抱起来,放到了沙发里。说,人已经死了,放到太平间了,你去有啥用呢。

三个警察也站起来,过来帮忙。

哎哟,我那可怜的妈呀。仁学勤长长哭了一声,就喘不上气了,随后,就瘫在了沙发里,嘴里喃喃自语,是他,肯定是这两个狗日的,推下去的,她们,肯定是她们。

你说,谁,谁推下去的?杨智民一下子兴奋起来,他忘记了面前的仁学勤,还是一个身体很虚弱的病人,就急忙上前询问。

仁学勤只是哭泣,一句话也不说。

徐恩义说,她这人,一辈子也说不了几句话,受了委屈,只知道哭。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除了仁学贵,吴良琴这两个没人性的东西,谁能干得出来?她们早就嫌弃我丈母娘了,嫌她老了,病了,花了钱了。

仁学勤半躺在沙发里,泣不成声,眼里泪水奔涌。李民义拿起茶几上的纸巾,递给她,让她擦泪水,徐恩义端过杯子,让她喝了口水,她才慢慢平静了些,但脸上还是很气愤的样子。

徐恩义接着说了大概情况:

你们不知道啊,我这个丈母娘呀,就是她儿的奴才。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一分钱,活活把自己的命送到这狗日的手上了。

我丈母娘太惯她这个儿子了,不论啥东西,都是先尽着他,吃,穿,用,玩,然后才是他们几个,有多的了,三个姐才能吃一点,少了,他们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仁学贵。有时候,三个姐姐还得哄着他,央求他给一点儿。她爷爷有时候,看不过眼,就把该他自己吃的让给三个孙女。就这,小舅子吃完了自己的,还要抢爷爷给姐姐的那一份。如果不给,他捞起棍子就打,抓起镰刀、斧头就砍。我丈母娘知道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几个女子一顿骂。

在我丈母娘的袒护下,小舅子成了家里横行霸道的男人。

本来就不好好念书,初中没毕业,国家实行了接班政策。我丈母娘就动了心思,叫我丈人装病提前退休,让小舅子接了班,进了彩虹电视机厂当了工人。谁知道他有了工作,不学好,吃喝玩乐,谈女朋友,挣的钱根本不够他自己花,经常用各种理由问家里要钱。最后叫工厂开除了。

我丈母娘说,大了,娶个媳妇就好了。就到处张罗的娶媳妇。当时,我就极力反对丈母娘在老家给小舅子娶媳妇,我丈母娘不听,没少骂我。但他们结婚后,并没有在爷爷、丈人爸和丈母娘跟前尽过一点孝心,只是没完没了地朝家里要钱,变着法儿,花我丈人的那点可怜的退休工资。

我丈人爸退休后,本来应该过清闲的退休生活。可我丈母娘不行,她天天拽着我丈人爸干地里的活儿,说是要给她儿留个厚实的家底。我丈人爸不干,我丈母娘就唠叨,骂骂咧咧。两个人天天吵,吵了几十年。

几年前,我丈人爸突然病了,腿走不动路了,送到了医院。我们都去了,我小舅子两口子也去了。我丈母娘用家里的钱交了住院费,给我们说,是我小舅子交的。我们都很高兴,夸他总算长大了,知道替家里分担了。我们在医院伺候我丈人爸,还高兴地管着她两口子吃饭、住店。我丈人爸出院的时候,她们发现我丈人爸身上有五千块钱,就拉着我丈人爸到她们家去调养,说咸阳是城市,吃药、买药、打针,找医生都比农村方便。我们都觉得,这两口子这次表现的这么好,真长大了,懂事了,毕竟她们的儿子仁敬都上高中了。我们都劝我丈人去她们那儿住一段时间。

我丈人爸将信将疑,就去了。

谁知,这是提着羊侉子进了狼窝呀。我丈人爸从她们家逃回来后,我们才知道,到了她们家第二天,他们就露出了狼吃人的面目。吴良琴当着我丈人爸的面,骂我小舅子说,你羞你先人哩,妄活了几十岁,成天上班,商场里那个男人像你,连身像样的西服都没得,像个叫花子,把你先人的脸都丢到下水道去了。越骂越难听,我丈人爸说,人家那明明是骂给他听的。没办法,他领着仁学贵到商场买了一套西装和衬衣,花了他两千多块。

等仁学贵穿着买来的西服准备上班呀,吴良琴一把把西服扒拉下来了,又骂,羞你先人哩,身上穿西服,脚上穿布鞋。眼窝得是瞎了,你看这世上,哪个人穿着西服配布鞋呢?

我丈人爸没招了,又花了三百多块,给仁学贵买了一双皮鞋。这才安静了两天,第五天,吴良琴又骂上了,说,仁敬马上考高中了,人家的娃都报班补习哩,你羞你先人哩,就知道生儿,不知道养儿,将来谁撑你仁家的门楼子哩?娃成天把你爸来爸去的叫,你屁脸厚的也好意思答应?

我丈人爸一看,这是把他身上的油揩不干净,不放手啊。我丈人爸算算,来的时候五千块,车费,买衣裳买鞋,加上这几天全家的伙食费用,就剩两千了。干脆,给了仁敬两千块,叫他报外语班。他自己赶紧坐车回了老家。

回到家,他才知道,住院的费用是家里的钱,又跟我丈母娘吵了一架。

仁学贵这两口子,心黑的很,把我丈人爸丈母娘身上的肉不啃净,把骨头不嚼碎吃了,肯定是不甘心的。

三年前,我丈人爸突然去世了。按照政策,他有一笔丧葬费,要去单位清算。平时,你打电话,叫他回家看看老爸老娘,他总说忙的很,没时间。到了要去算这笔钱的时候,我丈母娘一打电话,仁学贵说,那天去都行,随时有时间。这两口子哪能放过这抓钱的机会。

那天,我开着车,拉着我丈母娘、我媳妇从周至朝咸阳走,仁学贵从西安到咸阳。我们到的时候,仁学贵早就到了。在政务大厅办完手续,算好账,工作人员给了两张银行卡,当工作人员递银行卡的时候,仁学贵闪电一样,伸手全抓走了。工作人员说,这是给你妈的养老钱,你咋拿去了?仁学贵说,知道,知道,我替我妈接着,一会儿就给我妈了。当着人家的面,我们谁也不好意思说啥。心里直喊叫,完了完了,猪腿又叫狼叼去了。

回来走到路上,我丈母娘一路哭哭啼啼,说我爸去世了,没人管她了,以后没吃的,没穿的,饿死了都没人知道,她的命太苦了。他让小舅子把银行卡给她。

两张银行卡,一张是我丈人爸几个月的工资加上丧葬费,将近十万。还有一张是我丈人爸单位给的,职工遗属生活补助金,一月三百块钱。按说,这两张卡都应该叫我丈母娘拿着,我丈人不在了,以后也没有退休工资了,这钱她拿着,需要花钱也方便些。当然,我丈母娘这人,给她钱,她也舍不得花,肯定会给他儿子攒着。我丈母娘给村里人说,她活着多攒一块钱,他儿就能多花一块钱。你们说说,这样的妈,又是这样的儿,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下的冤孽债。

这几年,她们姊妹几个常给我丈母娘钱。我也觉得,双方的老人,就剩我丈母娘一个了,这几年日子好过了,她一个老人,能花多少钱,需要花钱就花去,我丈母娘这人就是这,只要闺女给,给多给少,从来不嫌多,也不谦让。本来,我们给她钱,是尽女儿的孝心,让她需要花钱的时候方便些。谁知道,她把钱接过去,一分都舍不得花,转身就给他儿子了。你说这儿子在老人跟前孝顺的话,给了就给了,只要老人高兴,钱谁花,就无所谓了。但她这儿子是个只进不出的货,硬把钱拿去抽烟、喝酒、打麻将,也不给亲妈花一分。我们几个很生气,说我丈母娘,她还有理的很,训斥我们说,我又没有问你们要,是你们主动给我的。既然给我了,就是我的钱,我想咋花就咋花,想给谁就给谁,你们管不着。

仁学贵把这两张银行卡都揣在自己兜里,一张都不肯给我丈母娘。

到了西安,我丈母娘要跟着到我家里来,我知道,仁学贵这两口子,不光啃老,还坑老呢。他拉开车门要下车,学勤拽住了他的胳膊说,两张银行卡你不能全都吞了吧,你总得给妈一张,难道你真要把老娘饿死不成?

仁学贵一声不吭,转身准备走。

我丈母娘只是哭,一句话不说。

我拦住仁学贵,说,你今天不给银行卡,我就让亲戚朋友找你要,再不行,就走法律程序,打官司,有你这么啃老的吗?

仁学贵手伸到西服兜里,磨蹭了半天,才掏出两张卡,看了看,把那张一个月三百块钱的卡递给了我丈母娘。

谁会想到,仁学贵这东西,把银行卡给了,却把卡面上贴有密码的那张纸条抹走了。几天后,我丈母娘要回周至,叫让学勤陪她去取钱。在银行的取款机上,输密码,六个零不行,六个八不行,一二三四五六也不行。她就给仁学贵打电话,问他密码,任学贵说不知道。我接过手机,说,你老实说,不然的话,取款机吞了银行卡,你去爸的单位补卡去。他这才哼哼嘀嘀,说了密码。你们说,这是人做的事嘛。

徐恩义的述说,让三个警察也很生气。李民义把脚跺得咚咚响。只有杨智民手握着拳头,不说话。几个警察里头,数他对田玉莲的情况有所耳闻,赵小燕不止一次,在他跟前说过仁学贵两口子不孝顺老人的事。

还有更过分的事情哩。徐恩义喝了几口水,接着说道:

四年前的7月份,仁学贵两口子突然要在西安买房。你说你有钱,别说你买房,你就是买别墅,谁也不说啥。问题是,她们回去找我岳父岳母要钱去了,话还说的恶劣的很。我们在西京买房呀,你们给我拿钱。我岳父一听这话,气得肺都要炸了,起身出门了。我丈母娘把家里存折上的钱,家里的零钱,全取出来,二十五万多,连二十、十块的零钱都给了。两个七十岁的老人,掏空了自己,已经很不错了。她们两个倒好,说家里这么多年,也没办啥事,肯定不止这些,是不是叫几个女子拿去用了,赶紧要回来。我丈母娘说,谁也不欠咱的钱,你爸一个月的退休工资才两千,你们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行门户送礼,吃喝家用这些,咋也要花掉一万多,哪里还有钱吗?

这两口子一听,没钱了,在家里跟老两口大吵打闹,吴良琴破口大骂,姓仁的一家不要脸,老的不要脸骗了她,小的不要脸,坑了他,当初介绍人说,家底殷实,这么一点钱都不愿意拿,死了还想带到坟堆里去呀。骂的那个难听啊,我学都学不了。

吵骂了一阵,吴良琴说,拿不出钱,就离婚。仁学贵跟着说,离就离,走走走,扯证走。两个骂骂咧咧出了门,到镇上打了个的,回西安城了。

可怜两个老人不知情,以为真的闹离婚哩。当时,下着大雨,风雨交加,我丈母娘打着一把破伞,翻了两架山,跑了三十多里,去乡政府找,问遍了所有的人,都说没见。她衣裳淋成了水串串,都顾不得管。我丈人一看,我丈母娘半天没回来,又打着伞去找,也淋了个水串串,双双病倒在半路上。幸亏过路的看到了,才帮忙送到了医院里。

就这么一折腾,两个老人动不动就胸闷,胸痛,没钱买药,给谁也不说,咬碎了牙根朝肚子里咽。

徐恩义越说越生气,说,算了算了,不说了,说了生气。

听到这里,杨智民还是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学勤姐,你是前天几点回来的?

仁学勤想了想说,大概一点多吧。

严正请她说具体,说细致些,仁学勤才慢慢地说:

我刚吃过午饭,仁学贵突然来了,一看我吃烩麻食,就发了脾气,骂我就知道吃,还瘦的像鬼,骂我吃死鬼,下馆子吃饭来了。我一听,就来了气。老娘病倒了,是我和学燕在医院伺候,出院了也是我们两个轮流伺候,你们两口子,没喂过一口水,没端过一口饭,反倒训斥起我了。我不吃,哪有力气伺候一个瘫痪的病人?再说,我吃的是我掏钱买的,没用你一分钱,你这样骂,凭啥?

我生气了,推着我妈下楼晒太阳。仁学贵从后面撵上来,一把从我手里夺过轮椅,朝路中间一推,骂我妈说,你这害死人的东西,叫车撞死了零整。

我赶紧扑过去,抓过轮椅,推到路边,骂他,把你咋不叫车撞死哩。人模狗样的,只知道啃老,要钱,不知道行孝,你活在世上,猪狗不如。

仁学贵扑过来,抡起胳膊就打我,说,哟,怂女娃子长本事啦,敢骂我?

邻居过来劝架,说,老人是你娘,也是他的娘,你这样伺候他还骂你,你不管了,叫他伺候几天试试,试试就知道这有多难了。我一想,也对,我走了,看他伺候不伺候,叫他体会体会,伺候一个病人多不容易。唉,谁想到,我这一走,我妈就没了。唉——,我可怜的妈呀,是我不孝啊!仁学勤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个人又忙着劝她,过了一会儿,严正问,学勤姐,你还去过哪儿?

仁学勤擦着眼泪,说,我哪儿也没去。我坐出租车回到小区门口,两条腿软的抬不起来,下不了车。出租司机帮了我半天,出了车门,站不起来,司机吓得不轻,就赶紧把我送到了西北电力职工医院,就住院了。

看着仁学勤痛苦伤心的样子,杨智民心里想:从仁学勤和田玉莲的感情上看,她不会杀自己的亲娘;从身体状况和时间看,如果她真住了院,就没有杀害田玉莲机会。

一切都得用证据说话,还是赶快去电力职工医院取证。

想到这,杨智民和严正、李民义告辞了徐恩义、仁学勤,驾车去了一趟电力职工医院,发现仁学勤的确在这里住了两天医院,输了两天液体,期间,并没有离开医院一步。

5

杨智民和严正在分析了案情之后,觉得要找一下二女儿仁学燕,她有一把出租房的钥匙,有没有嫌疑,得证据说话。

他们现在要找的就是证据,或者嫌疑人作案的证据,或者嫌疑人没有作案的证据。

有了证据,才能作出正确结论。

于是,杨智民和严正驾车到了杨凌,在杨凌镇的农贸市场上,找到了正在吆喝着卖服装的任学燕。两个人站在十几米外,观察着任学燕。

不得不说,田玉莲这个二闺女,长得跟照片上的她妈一个模样。个不高,胖身材,大圆的脑袋,乌黑的头发,肩膀以下到大腿根,一样粗,一样壮,确实是人们说的那种水桶腰,从正面看,胸前像揣着两个大气球,在肥胖的前胸滚来滚去,肚子像扣着一口大锅,一件宽敞大衣,像搭在浑圆的地球仪上,上半截圆鼓隆咚,下半截却空空荡荡。

看起来,任学燕虽然胖,但非常灵活,站在三轮车厢和一个活动行军床摊开的衣服跟前,挥舞双手,在呼呼的寒风中高声吆喝: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广州最流行的出口时装,肺炎疫情影响出口,厂家降价销售,高档服装低价卖,一件只要一百块,全国最低价,只有咱一家,不为多赚钱,实惠送大家,数量有限啊乡党们,好机会千载难逢,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一百一件,实在划算,少抽一条烟,给媳妇闺女买一件,穿着上档次,看着有气质。快来买呀快来买,卖一件我这少一件喽。

她的吆喝声,音阶高,穿透力强,十几米外,她的声浪一波一波,震撼着过往行人的耳膜。

服装摊子跟前,不停地有人看,她就不停地给人讲,帮着试穿,圆脸蛋笑着,细密的眼睛眯着。细看,却是装出来的笑容,刻板又僵硬。

赶集行人熙熙攘攘,但看的多,买的人却寥寥无几。

杨智民小声问严正,以你看,这任学燕像杀害她妈的人吗?

严正睁大了眼睛,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看起来不像。停了一会儿,又说,不能排除,说不定,她的演技高呢。人不可相貌啊。

杨智民说,我看不像。不管一个人的演技多么高超,如果干了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她的内心是不可能平静如水的。可你看她,虽然忙碌,却不慌乱。说明她的心不乱。

严正觉得杨智民说的有道理,就蹲在地上,又观察起来。

三个多小时后,太阳偏西,集市散尽,寒风肆虐起来,任学燕开始收拾摊子。这时候,再看她,已经没有了中午的气势,灰头垢脸,被寒冬里的汗水抹出了几道沟壑,两条腿像两根圆柱子,杵在地上,每挪动一步,似乎有千斤沉重。她一件一件折好服装,放进纸箱子,折叠了活动床,搬到三轮车箱,再摞好几个纸箱子。拿出扫帚,把刚才脏乱的地面打扫干净了。才把汗水粘在脸夹上的头发,捋到耳后,骑上三轮车,朝回走。

杨凌虽然属于武功境内,但离咸阳并不远。四十多分钟后,任学燕的三轮停在了西咸新区上林苑村的一个旧院子门口。院墙上画着一个大黑圈,里面写着一个“拆”字。下了车,她抱着一个纸箱子朝大门里面走。

杨智民、严正下车,来到大门口,朝院子里面看,院子挺深,看起来挺乱。两个人一人抱起一个纸箱子,也进了院子。院里堆满了拾来的垃圾,纸箱纸板、钢筋废铁、废防盗门、废防盗窗、铁管子水泥袋、烂布卷子、泡沫箱子、啤酒瓶子,什么废品都有。俩人进了后院,任学燕刚好从最里面的一个房子出来,突然发现面前站着两个警察,愣住了。

严正忙说,你是任学燕吧,我们找你问点事。

任学燕从愣怔中醒来,哦哦了两声,有些吃惊,问,找我?

杨智民说,你先把货物、车子拾掇好了,再说。

任学燕急忙接过杨智民手里的纸箱,朝屋里摆摆,招呼进房子,放下纸箱,又接过严正的纸箱放好。说,请你们坐会,我马上就来。她转身出门,推着三轮车进了院子,又把最后一个纸箱子搬进了房子。

这房子不大,十几平米吧,靠窗户的墙边放着一张一米五宽的木床,中间一个破茶几,上面堆满了烧水壶,电饭煲,旧本子,计算器,还有化妆用品,吃饭的碗筷,对面墙边摞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除了中间一个过道,能放东西的地方放满了各种物品。

屋里连个坐的椅子凳子也没有,任学燕用床上的刷子刷了床铺,请杨智民和严正坐在床上,她虽然胖,却很灵活,像个快速旋转的陀螺,抓起茶几上的烧水壶,很快就从院子接了一壶水,放在底座上烧起来。

杨智民问,你住在这?

任学燕说,是啊。声音已经没有在市场上那么响亮了,充满了女性的阴柔。

严正问,就你一个人?

任学燕说,一个。

杨智民问,家里其他人呢,他们住在哪儿?

就一个上小学的女儿,住在寄宿学校,两个月才回来两天。

严正问,你丈夫--?

离了,叫狐狸精勾引跑了。

面对这样的生活环境,面对这样一个女人,杨智民、严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烧水壶的水烧开了,任学燕从茶几下面找出了两个纸杯子,倒好水,放到两个人面前的茶几上,说,对不起,我这没茶叶,二位将就吧。

严正觉得还是应该问问,就让任学燕找个东西坐下,任学燕就靠坐在一个纸箱子上。

杨智民说,你妈田玉莲去世了,你知道吗?

任学燕一惊,睁大了眯缝眼,说,怎么可能,前天晚上,我还跟我姐打电话,她还说我妈跟以前一样,没啥变化呢。这才两天,怎么可能,就去世了。那我姐,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说着,转身找自己的小布包,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

杨智民说,你不用打了,是我们要求她,不要给你打电话的。

仁学燕吃惊地问,你们,为啥呀,我妈去世了,你们为啥不让我姐给我打电话呀?

杨智民安慰任学燕说,你不要着急,听我们慢慢给你说。

说啥说。任学燕转身抓起小布包,转身就朝出跑。她跑出院子,在外面转了一圈,看到了公安字样的轿车,又跑了回来。说,请你们帮帮忙,把我送到前面的路上,这里打不上车。

严正过去拉住任学燕,说,老人已经送到太平间了,你去了也看不了。我们找你,就是想问你妈的事哩。

仁学燕说,你说,快说。

杨智民说,别急,是这样的。大妈是从租住的二十七楼摔下来,摔死的。

啊!胡说啥哩,我妈跳楼,从二十七楼?咋可能,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能从二十七楼上跳楼,谁信呢,谁信谁是傻子?

严正说,谁说不是呢,这就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

任学燕不解,说,找我,找我干啥。上个月是我伺候的,这个月是我大姐伺候。我大姐还有一个礼拜,这回,怎么也该轮到仁学贵了,他是儿子,主家,总这样不管不问,也不是事儿吧。

几个人回到了房子里。

任学燕突然嚎叫一声,我可怜的妈吔,你命咋这么苦哎。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身子一摊,像一堆肥肉一样,滩在纸箱子上。

杨智民立即抓住机会,问,依你看,谁最有可能把老人从楼上推下来呢?

任学燕突然站了起来,擦着眼里的泪水,想了想,恨恨地说,他,一定是这个不孝之子做下的。

杨智民、严正齐声问,谁?

仁学燕狠狠地说,仁学贵两口子么。

杨智民紧着问,怎么会是他们俩?

任学燕说,这两口子丧良心啊,嫌弃我妈是他们的累赘,早就想甩掉这个包袱了。

任学燕坐在纸箱子上,慢慢说了起来:

我妈在老家发病后,是我长友伯和村里的人帮忙,叫的救护车,送到唐朝医院的。我们几个,住的最远的,是我,住的最近的,是仁学贵,只有四公里,我们都赶到了,都急得团团转,等着他来拿主意,签字哩。他磨磨蹭蹭四个多小时,才到的医院。谁都想不到啊,这不孝之子半天没到医院来,但也没闲着,得知我妈病倒朝医院送的消息后,这两口子跑到南塬上去了,去找他那上大学的儿子。叫儿子请假,赶紧回老家去,翻箱倒柜地找钱找存折,捞家产去了。

他儿子仁敬打的,到了老家,撬开门锁,把屋里屋外翻了个底朝天,把我妈放在家里的现金,金银首饰,存折,银行卡全卷了回来。

就这,到医院给我妈治病来了,两口子,身上不装一分钱。现金,没有,银行卡没带,微信、支付宝,没钱。他媳妇吴良琴还说风凉话,说,这情况,跟她爸当时的情况一模一样,折腾到医院来做啥,反倒叫老人受罪哩。那意思,很明显,不想叫救命么,但又没直说出来,我那没用的兄弟仁学贵,自然明白他媳妇的意思,说,不敢手术,做成了植物人,咋办,拉回吧?我和我大姐,还有小燕,长友伯,都不同意。就在医院吵了个一塌糊途。最后才采用了保守治疗,落下了后遗症。

听完了,杨智民说,听你这么说,你们姊妹几个平常的关系,不是那么和谐啊?

任学燕抹了一把眼泪,说,唉,给你们说说,也不怕丢人。还不是为了我那要钱不要命,为儿子豁出老命的妈呀。我妈这人,我给你们说,也不怕你们笑话。为了她那宝贝儿子,啥事都敢做,啥话都敢说呀。

严正一听,就鼓励任学燕说,听你这意思,还有事哩,你就给我们说说呗。

任学燕顿了一下,说道:

四年前的冬天,我爸还在世呢。我当时刚跟我前夫离婚,带着一个四岁的女儿,日子过得像旧社会,没房住,没饭吃,前夫给娃的一点生活费,交了幼儿园的费用,连小房子都租不起。没办法,我叫我爸我妈帮我带带娃,我出去打工挣点钱,不然咋办,我死了不要紧,我女儿可咋办哩。我爸说能成,我妈说,家里一摊子活哩,走不开。我爸想了想,说,那你把娃放到老家,我们替你看着,你安心挣钱去。我妈还是不愿意,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再苦再难,是你的事,自己想办法。我哭着央求她,她说她还要看门呢,家里的猪、鸡、猫、狗都要喂呢,来不了,根本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我爸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来帮我看娃,我出去倒腾服装。

我那兄弟平常对家里的事情不闻不问,两个老人的死活好像跟他们没关系一样。我爸来帮我了,他们就有事了,说我爸把钱给我了,我才有本钱做生意挣钱了。说我心黑的很,把老人苛扣的。我爸也就接送我女儿上下个幼儿园,不到一个礼拜,我妈就打电话,说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说猪食没人煮,洋芋没下窖,苞谷还摆在地里,没人收,叫我爸回去呢。我也生气,眼看着快到腊月服装生意旺季了。

也该着出事,也许这就是命吧。腊月十四那天早上,我天不亮就出了门。谁会想到啊,我爸把我女儿送到幼儿园,回来的路上,突发心肌梗塞,倒在了地上,旁边的人赶紧打电话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人已经没气了。

我那兄弟仁学贵跟我闹的搁不下,叫我埋人。我能说啥,我拿出刚挣来的一万多元,把我爸埋了。我妈当时啥话也没说,心里就恨上我了。我也觉得,我爸这事,我有推脱不了的责任,就想着,爸没了,我一定要好好孝顺我妈。这几年来,我不管自己多忙,一两个礼拜,就回去看看老娘,给她买米面油,穿的衣裳,穿的鞋,冬天送棉的,夏天送单的,用的电,烧的柴,甚至用的手电、锅碗瓢盆、插线板灯泡,出门的拐杖,反正生活中吃的穿的用的,需要啥就送啥,我就像赎罪似的,可不管我怎么孝顺她,只要家里有了不顺心的事,我妈就骂我,说我害死了我爸,害得她的日子不好过。

我那兄弟更无情,我妈脑出血出院以后,躺在床上动不了,需要人伺候。我兄弟打电话把我和我大姐叫到他屋里,说是开会,商量咋样伺候我妈。

电话上说的是商量,其实是把我和我姐叫到家里开皮去了。

吴良琴说,她不管,我妈没生她,没养她,没给她抓过屎尿,她凭啥伺候?我说她不是你妈,是不是你婆婆?吴良琴口气硬的很,说,她是我婆婆,做过婆婆该做的啥事?

我大姐说,人要有良心,你结婚,谁给你操办的?你结婚后,家里的饭,你做过几顿,地里的庄稼,哪一苗是你种的?仁敬是谁给你拉扯大的?你住这楼房,是谁给你掏钱买下的?吴良琴振振有词,说,仁敬是她亲孙子,她不带谁带?房子是买给他儿的,再说,那都是应该应分的。

我说,那你伺候老娘,难道不是应该应分的?

我兄弟仁学贵马上就把枪口对准了我,说,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害死了老爸,妈咋能成了今天这样子?我说,爸那事,是个意外,又不是我故意的?任学贵说,我不管你意外不意外,你害死了老爸,我就跟你不得毕。我说,爸不在了,是我花钱埋的,你现在还不得毕,还想咋?仁学贵说,咋,你害死了爸,你得赔我一百万。我说,你的眼里就只有钱,你看一百万少不少?仁学贵说,看你是重要亲戚,要是旁人,没有五百万,你看我跟他能毕不?

我大姐也觉得仁学贵太过分了,帮我说了几句话,几个人就争吵起来了。

当时,我妈就躺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他们家住的三室两厅,还空着一个房子,就是不让我妈住。把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就放在客厅的三人沙发上。我妈拍着沙发骂我们,死女子,你们要气死我呀。

我和我姐怕惹我妈生气,只好不言传。仁学贵、吴良琴整整骂了我们两个多小时,我妈反倒一声不吭,直到屋里黑了下来。

到了商量我妈咋伺候的时候,吴良琴说,她不是我妈,我不管。

仁学贵说,我工作那么忙,事情那么多,顾不上管。

我大姐说,我得送孙女上下学,孙子才一岁,我没时间。

我气愤地说,你们都是忙人,就我闲着没事,啥也不说了,我把妈接走,我伺候。

仁学贵说,你接走,凭啥,妈又不是没儿子。

几个人又吵起来了,我妈又拍着沙发骂,死女子,我不死你们心不甘哪。

然后,我说,轮流伺候。

我大姐也说,必须轮,一家一个月。

吴良琴说,我不管,你们爱咋弄咋弄。

仁学贵说,那就先从老二开始。

吴良琴说,你们出去租房,这屋里住不成。

我们说,咋住不成,这么大的房子,妈掏钱买下的。

吴良琴说,她买的?你叫她喊叫一声,你看这房子答应不,房本上写她名字了?

我大姐说,房本上写没写妈的名,妈也是掏了钱的,就该住。

仁学贵就吼叫,都住口,房子我都租好了。

然后,就把我妈送到了菜市场边上的小房子里,我伺候了一个月。

伺候病人,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一个月下来,我就瘦了十几斤,然后是我大姐伺候。我大姐伺候快一个月了,该着仁学贵他们家了。我大姐偷着跟我说,如果仁学贵真的不管,就让我赶紧先换她,让她缓一缓。这不,马上就该仁学贵了,我妈就出了这事了。

听完了,杨智民和严正唏嘘不已,作为警察,见过稀奇古怪的事多的很,但像仁学贵夫妻这样的,倒是很少见。他问任学燕,难道你们家里,就没有人敢说他们俩?

任学燕说,我们家,原来只有我爸敢说仁学贵,他觉得,仁学贵从小被我妈娇生惯养,可以说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接我爸的班到了社会上,正经本事倒没学多少,臭毛病反而学了一身,如果不说说,将来要出大事哩。有时候说,有时候劝,说了劝了,不听,就骂,但只要我爸一说她儿子,我妈就出来护犊子,时间长了,我爸也不说了。但他们为了仁学贵,吵吵闹闹,几十年了,直到我爸去世。

邻居们都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刚开始,邻居还有人出来说说,劝劝,后来,见仁学贵不听,不成器,凶的很,在家里没人敢惹,就没有一个人说了,亲戚、邻居都躲着她们。

这几年,他儿子仁敬长大了,也见不得他爸妈的不孝行为。毕竟,仁敬是爷爷奶奶带大的,爷孙之间有感情。小时候,他不敢说啥,只是时常偷着掉眼泪。上高中以后,省下自己的伙食费,偷偷给我爸我妈买吃的。

仁学贵这人不但好吃懒做,而且还个臭毛病就是喜欢打麻将。去年有一回,他输光了吴良琴让他进货的两万块钱。这可不得了,这母老虎他可惹不起。他就想起了我妈,就回了老家,进门就翻箱倒柜,翻出了我妈藏的几千块钱,拿到手上,转身就走。刚好,我妈和仁敬从外面回来了。她知道仁学贵肯定打麻将又输了,回来找钱,就哀求说,好儿哩,我就这一点了,准备看病哩,你忍心拿去打麻将吗?

仁学贵脸一变,圆眼一瞪,竟然说,老东西,你都老成啥了,有钱也花不动了,用你点臭钱,是看得起你。仁敬一看,就学着他爸,大喊,老东西,放下我奶的钱。

仁学贵一见儿子这么骂他,恼羞成怒,骂仁敬说,你个狗日的,敢骂你老子。

任敬说,我叫你老东西怎么了,你骂我奶是老东西,我这是跟你学的呀?他一把夺过他爸手里的钱,递给了我妈。

你说说,这是什么儿子呀,连儿子都不如。唉,这两口子的丑事多得很,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听完了,杨智民和严正都觉得,这么看来,这个任学燕也不可能作案,一是因为他爸的事,她对父母心中有愧,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二从面相和处世方式上看,也不可能是她做的。

对这样的结论,还需要相应的证据支持,就继续问:前天晚上,你都去了哪些地方?有什么人能证明?

任学燕想了想,说,前天晚上,我在芳香茶楼上班呢,我白天卖服装,晚上在茶楼打工,一般要到凌晨两三点才能下班,多数时候,我晚上都住在茶楼的包厢里。这个茶楼的老板米香可以证明。昨天白天我在杨凌镇农贸市场上卖服装,这个市场管理员可以作证。

严正说,行吧,你把茶楼老板和市场管理员的地址、电话给我,我们要去取证的。

任学燕拿过自己的手机,在里面翻找着电话号码。

6

晚上,杨智民回到家,没想到,赵小燕已经回来了,正在做饭。他们家,基本上就他们两个人,女儿贝贝从生下来到现在七岁多了,常年在爷爷奶奶家。两个老人,退休了,日子正闲得无聊呢,嘿,有了个孙女,两口子高兴的来找他们,主动要给他们带孩子。这正中他们下怀。他们俩呢,杨智民在派出所,案子越来越少,但涉及民生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一年四季很少有闲的时候,几乎照顾不了家。赵小燕呢,是个医生,医院这几年也特别忙,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医院总有看不完的病,治不完的病人。正常的休息也保障不了,哪有时间带孩子。

这样一来,各得所需,皆大欢喜。

平常呢,两个人也是各顾各,几乎不在一起。即就是两个人都不值班,住在家里,也都累得像狗,晚上背朝背,呼呼大睡,早上起来,匆匆忙忙,各自上班。中午在单位扒拉两口工作餐,晚上如果能回来,谁早,谁动手做饭。

当初,他们买这房的时候,杨智民家里拿了大头,赵长友给了二十万,这已经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了,加上他们两个的积蓄,买了这个三室两厅的房子。装修的还行,看起来,既不奢华,还挺有品位。

两个人一边做饭,一边说闲话。杨智民就把田玉莲跳楼的事,给赵小燕说了。赵小燕一听,吃惊地瞪大了本来就大的眼睛,她只知道干妈得了脑溢血,落下了后遗症,偏瘫了,下不了床。出院的时候,她让仁学贵把干妈送到康复医院去,恢复一两个月,说不定生活就能自理了。但仁学贵不听,租了个房子,自己又不管,让大姐、二姐轮流伺候。

她说,我得去看看。

你去看谁呀?

看干妈呀,我还能看谁?

算了吧,人已经摔的粉身碎骨了,胳膊腿都成零件了,就剩一个头颅,还变了形,认都认不出来。再说,装在尸体袋里,放在太平间了,你能看个啥?

赵小燕只好作罢,愣在厨房里。

杨智民想起了吴良琴,说,你以前说吴良琴蛮不讲理,胡搅蛮缠,我还不信。今天一交手,我算是见识了,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呢。

赵小燕说,见识了吧,她呀,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我们一块上小学、上初中,发现她心眼特别小,特别自私,谁都不敢惹她,一旦把她惹了,她能骂你一学期,看见你就骂,说起你就骂。啥话都能骂得出来,所以,同学们,谁都不理她。

那你还把她介绍给你干哥当媳妇啊。

哪是我介绍的呀,她就像个瘟神,我躲都躲不及呢,还介绍她?当时,农村的生活条件差。相对来说,我干爸家里的日子还算是不错的,毕竟干爸在外面挣工资呢。仁学贵初中没毕业,就去接了我干爸的班,到咸阳彩虹厂当了工人。吴良琴知道后,成天朝我干妈家里跑,姨长姨短的,叫的那个甜,又帮着干这干那,勤快的很。我干妈这人吧,家里家外都靠她,总有干不完的活,她就喜欢干活的勤快娃。她看吴良琴又勤快又孝顺,就想娶她做儿媳。我听说后,急忙找我干妈,给她说,千万不敢让吴良琴嫁给我哥,吴良琴是个麻迷子,不讲理,谁要惹了她,非骂一辈子不可。这样的人,你不怕她骂你一辈子?我干妈不信,说,我看人家娃好着哩,又勤快,又懂礼貌,没啥不好的。我劝不下,就给大姐夫说,让他劝。

就是徐恩义?

是啊,他是周至大王镇人。他爸跟我干爸都在彩虹厂当工人,两人的关系特别好,就把大姐嫁给了他。

赵小燕把鸡蛋炒西红柿面端到了餐桌上,两人坐下来吃饭,赵小燕继续说,大姐夫也劝我干妈,叫她不要管仁学贵的婚事了,既然在外面有工作,就叫他在外面找媳妇,在外面成家。我干妈生气地说,我儿的根在这,不在这成家娶媳妇,我将来把家产留给谁?大姐夫说,你倒有啥家产嘛,就你这点家产,将来学贵看上了,他拿去,看不上了,哪个女子想要,给她们就是了。我干妈生气地说,女子,凭啥给她们?女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都不是我们家的人,还把家产给她?大姐夫也不高兴了,说,谁稀罕你这点破家产。两人说的不欢而散,后来,干妈见了大姐夫,就骂他不是好东西。

为了仁学贵的这个媳妇,干爸也跟干妈闹翻了,跑到大姐那,住了将近三个月。为了他们的这个儿,两口子几乎吵了一辈子。我干爸的意思,儿子不能娇惯,但我干妈对他这个儿,那简直像养爷一样,从小就惯着,像养霸王一样,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啥啥都是先由儿子挑,儿子挑的剩下了,才是女子的。在他们家,几个姐谁都不敢惹这儿子,谁惹了,只要仁学贵一声嗥叫,我干妈也不问三七二十一,抬手就打女子。就为这,三个姐,没少挨打呢。

杨智民发现说的有点跑题了,咋说到仁学贵身上去了,就赶紧把话题引了回来。照你这么说,仁学贵从小就霸道惯了,我咋觉得,他在吴良琴面前,怂的厉害呢。

赵小燕无奈地一笑,把吃完了饭的筷子架到碗上,说,你这说对了,这叫一物降一物。吴良琴整治仁学贵,那可真是有一套呢,把一个霸王治的服服帖帖的。我给你说两个事,你就知道了。

她跟仁学贵结婚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家里的饭不做,猪不喂,鸡不管,整天转前转后,夏天,哪儿凉快她在哪,冬天,哪里暖和朝那钻。她对村里的小媳妇们说,地里的活,一年干到头,哪有完的时候,整天泥里来土里去,浑身臭轰轰,她才不受那罪呢。小媳妇说,你不帮你婆婆干,要累死她呀。吴良琴说,一个抠门的老婆子,累死了活该,死了才零干。农村的小媳妇,都爱传闲话,有个叫兰花的,就把这话穿给了干妈。有一次,我干妈跟吴良琴吵架,就说出了这事。

这下,可把天戳了个大窟窿。吴良琴跑到兰花家,堵在她家门口,凶神似的地怒视着兰花屋里,一副随时准备冲上去拼命的架势,舞抓着胳膊骂起来了,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夹杂着饭屑,披散着一头乱如鸡窝似的头发,两个眼角夹着两陀黄乎乎的眼屎,从早上骂到晌午,几个小时不歇气,骂人的话都不带重复的。她骂兰花溜沟子货,溜田玉莲的沟子,是想吃田玉莲屙下的,是想挨仁学贵的球了,想岔开两腿叫仁学贵日弄哩。骂兰花不要脸,在包谷地里脱光了衣裳叫男人看。她还骂兰花瞎透了,坏死了,浑身长满了黄水疮,身上的黄脓流不净,眼窝变成了黑窟窿,身子变成了白骨头,埋到地里变成鬼,阎王见了发恶心。唉呀,她骂人的话,一般农村人都骂不出来。

听到这里,杨智民感触的说,唉呀,这吴良琴得亏是个女人,如果是个男人,那是典型的烂人一个,恶棍一条啊。他转念一想,又问妻子,那吴良琴跟你干妈吵过架吗?

赵小燕说,能没吵过吗,我的天,只要在一起,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听说有一次,吴良琴伸手朝我干妈要一百块钱,我干妈当时只有八十多,就全给了她。她就不满意了,先是嘟嘟囔囔小声骂,骂我干妈抠的要死呢,老棺材瓤子了,还想带到土里去。我干妈说了她两句,这就不得了啦,像惹下了天王老子一样,站在门口的场上,破口大骂,开始骂我干妈是守家奴,看门狗,死了照样是个鬼。后来,连家里的老人、祖先也捎带骂了出来。我干爸过来劝了她两句,说家里没现钱,这些钱先用着,等他的退休工资到了,就给她取。结果,吴良琴就骂我干爸,白长了个男人杀(头),人家把你老婆睡了几十年,你个瓜皮货,还跟人家划拳喝酒,称兄道弟呢。我干爸气懵了,我干妈扑过去要撕她的嘴,吴良琴凭借自己年轻,就跟我干妈厮打在一起。这时,我干爹实在忍不住了。

杨智民拦住了赵小燕,问,你有干爸干妈,咋还有干爹呢?

赵小燕说,我们那儿,把干爸的父亲叫干爹呢,爷爷辈的。

她接着说,我干爹抄起一把大扫帚,轮圆了,拼着老命朝吴良琴打过去。我这干爹,平时几乎不说话,也不多事,不管吃啥饭,只要你端给他,他也一声不吭,端起碗就吃。吃饱了,搁下碗,又一声不吭地干活去了。他平常很严肃,从不多说话,多管事,但家里的啥事都躲不过他的眼睛。我干爹这一拼命,把吴良琴吓住了,身上就挨了一扫把。不等第二扫帚打下来,吴良琴转身就跑,我干爹紧追不舍,直到把吴良琴追出了村。

我干爸气得直瞪眼,我干妈气得病了好几天。

听到这里,杨智民不吭声了,他的脑子快速地运转起来,判断这个吴良琴会不会是杀人凶手呢?

我得赶紧给我爸打个电话,说一声,干妈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给我爸说,以后他知道了,他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杨智民觉得,打个电话是应该,但也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赵小燕说,你是不知道啊,我爸对我干妈的感情,那可不是一般。知道我爸一辈子为什么不结婚吗,就是因为我干妈。

杨智民立即来了兴趣,这个老实巴交的岳父,还有这么一段呢。他拉住赵小燕说,等会我洗碗,你说说,咱爸跟你干妈的故事呗。

赵小燕站起来,收拾着碗筷,说,我只知道他们两个好的要命,具体的,你还是有了机会,问他吧。

杨智民夺过赵小燕手里的碗筷,对她说,还是我来洗碗,你赶紧先给爸打电话。

也行。赵小燕就转身去客厅拿自己的手机,拨了她爸的手机号码。一般这个时候,她爸赵长友都会在家里看电视。果然,手机接通了,里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赵小燕先问她爸好着么,现在在哪里?她爸哈哈地笑着,说,好着哩好着哩。然后,赵小燕就说了田玉莲的事,她的话刚说了两句,手机里面突然“噼噼啪啪”一阵响,然后就没声了,半天不见动静。赵小燕吓坏了,急忙呼喊,爸、爸、爸--,叫了好几声,里面才传来了赵长友长长的一声,哦——。赵小燕问他怎么啦?赵长友说,手机掉到地上了,他刚拾起来。连着问赵小燕,你说你干妈跳楼了,摔死了?赵小燕告诉他说,人是死了,从二十七楼摔下来的,到底怎么回事,杨智民正在调查呢。她叮咛赵长友,不要着急,有了新情况,会马上给他打电话的。

没想到,赵长友说,是这,你赶紧开车回来一趟,把我接去看看你干妈。赵小燕没敢说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看不得。而是说,你用不着过来看,等智民他们调查结束了,尸体就送回来了,到时候你再看。赵长友急了,说,不行,你不来接我,我就自己打出租车去。赵小燕劝他,这么晚了,哪有出租车。赵长友说,我到涝店镇,找车去。

一看劝不住,杨智民就凑到赵小燕的手机跟前,说,别别,爸,我来接你,你别乱动,在家等着,我一会就到。

还不等赵小燕再说什么,赵长友那头已经匆匆挂掉了手机。

7

一大早,赵小燕突然一个激灵,从床上急匆匆爬起来,嘴里喊着几点啦几点啦,赶忙洗脸刷牙,简单收拾了一下,才突然想起她爸来了,昨晚睡觉都快凌晨两点了。就让杨智民给她爸做点早饭,她自己匆匆出门,赶到医院上班去了。

杨智民想问赵长友吃啥早点,他好下楼去买。推开赵长友住房的门,却发现赵长友站在窗子跟前,望着外面发愣,床上的被子,还是昨天晚上赵小燕铺好的样子。他问睡的咋样,咋起的这么早?赵长友说,他想了一晚上,怎么也想不通,你干妈为啥要走这条路呢。

赵长友今年七十七了,身体还算可以,本身人就瘦,在女儿赵小燕的监护下,逐渐注重了生活营养和健康,头发已经全白了,留着短发,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脸色紫黑,黑里透红,镶嵌的一口白牙,显得比同龄人年轻了几岁。

杨智民说,我们现在正找这个原因呢。他非常高兴,接来了赵长友,等于找到了一个最知情的人,他们就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到更多关于田玉莲的事情。他昨晚就给严正发了微信,今天就在他家里,请赵长友讲讲田玉莲的事,说不定对破案有帮助呢。

严正来了,手里提着早点,肉夹馍、锅块夹辣子、菜盒子、油条、豆浆、茶叶蛋,赵长友只喝了几口豆浆,就说他吃好了。

三个人都对早餐失去了兴趣,就坐在了餐桌跟前。赵长友像自言自语,说了起来:你干妈出事,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她会走这条路。

杨智民赶紧接茬,问,听说,你从小就跟我干妈很熟,是真的吗?

赵长友若有所思,说,是啊,我们是一个村的,她比我小两岁。

严正一听,高兴起来,请求说,伯父,能给我们说说大妈发病那天的经过吗?

赵长友叹息了一声,说,那是阴历六月二十上午,也就是阳历的七月十四的上午,我看到她扛着一把镢头朝村外走,我就知道,她要去挖地里的包谷茬。我听说,她那几天血压不稳,高的很,还去村卫生室打了吊针。她这人就是这,为了她那个宝贝儿子,根本就不管自己的性命。她有高血压,经常头疼头昏。以前,她都是在头疼头昏的时候,吃上一片降压药,头不昏脑不疼的时候,就不管吃药的事了,只顾着干不完的活。为这,我劝,几个女子劝,亲戚劝,村里人劝,就连外村认识她的人,见了都劝她,行啦可以啦,歇歇吧,儿子都五十岁的人了,孙子都上大学了,你还准备把他养到啥时候呀。她不听啊,说,学贵爱吃苞谷榛子,爱吃洋芋,我多种些,他就不用花钱买了,城里的菜多贵啊。趁着我现在还能动弹,能给他多攒一块是一块,我多攒一块,他就能多花一块。有几回,我都生气了,发了脾气,劝她,骂她是老财迷,她脾气比我还大,变脸失色的,对我说,你算个弄啥的,我屋的事轮不到你管,我为我儿挣死了,我愿意,你管得着吗?管好你自己吧。你看看,她就是这人,心里除了儿子,就没有别的。

听到这,严正插话说,可我听说,她儿子对她并不孝顺呀。

赵长友也有些生气了,说,说的是啊。她那个宝贝儿子,还有她那个儿媳妇,简直就不是人,猪狗不如啊。他妈把他养这么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旁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嘛。如今年迈苍苍,走路腿上都没劲儿了,他俩不管不问。再说,他都五十岁的人了,儿子都上大学了,从来不在他妈跟前尽一点点孝道。常年不回家,偶尔回一次,也不问他妈有吃的没,有用的没,还伸手朝他妈要钱哩。你们说,养这样的儿子有屁用呢,养他干啥嘛!

看着赵长友越说越生气,杨智民赶紧把豆浆递到他手上,让他平复一下情绪。赵长友接过豆浆,喝了一口,才又慢慢说起了那天上午,田玉莲发病的经过:

那天上午,我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在翻地。我呢,翻地是假,做做样子,暗中关注你干妈的情况是真,因为那几天他的血压不稳定。听到你干妈大声呼喊救命以后,我赶紧扔下铁锨,也顾不得年老力衰,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了她跟前。一看,她已经倒在了坡地里,两手拚命地朝我伸着,瞪着一双凹陷的眼睛,嘴里吐着污物,断断续续地说,快救,我不想死。

她已经七十五岁了,一辈子就喜欢地,有庄稼的时候,伺候庄稼,像伺候年幼的婴儿一样,收完庄稼,就伺候土地,翻地、刨地、整地,包括地边边,仡佬拐角,一寸地也不放过。村里人都知道,她种地的那种细致,只有天上的神仙能跟她比。那几天,她高血压犯了,说她头晕脑涨的,仍然扛着镢头去挖地,天不亮就到了地里,星星都出来了,还不回家。我劝她歇几天,她说,入秋了,连阴雨多,地里还有一半苞谷茬,直挺挺站在地里,叫人看了笑话。我说,你甭管,我给你挖,她不同意,说,你帮我干了几十年,叫人家说骂了几十年。人老了,不能叫人家再说你了。坚决不叫我管。

出事的当天,我看她朝村外走的时候,脚下有些飘,就拦挡她,但她瞪了我几眼,还是挣扎着到了地里,挖苞谷茬。

这是她的第四块地,有一亩多,位于村西头的半山坡上。属于一片沙石三等地,地里的苞谷茬儿,有的地方还松软一点,一挖,就出来了,有的地方很坚硬,砂石土结成了硬板,要挖出苞谷茬,得费很大的劲儿。

其实,她完全可以不种地了,村里很多青壮年多少年都不种地了。很多一等地、二等地,都荒在那里没人种。农民也算账哩,种地太不划算了。从翻地、晒地、整地、下种、间苗、施肥、除草、浇水、收割,一年到头,没个歇响的时候,累死累活,腰疼腿酸,最后收获的粮食,除了种子、化肥等直接投入的本钱,一亩地,最多挣个一百元,也就一袋面粉的钱,平均下来,一天一块钱的收入都不到。而去城里打工,就算一个妇女,怎么着,一天最少也挣一百多块呢。现在的人,有几个傻的,谁能分不清饭香屎臭?所以,村里的青壮年,都跑到城里挣钱去了。

你干妈不但种了一等地,二等地,连三等地也不放弃,种完了自家的地,还种了邻居撂荒的地。收洋芋的时候,跪在地里用镢头挖,用手刨,挖出来了,拿不动,半袋子、半袋子从地里拖出来,累的满脸汗水朝下流。自己干不动的时候,就叫几个女子来给她帮忙,女子们都有自己的事哩,帮的少了,干的不对了,她就骂。女子们也都不情愿帮她。

挖苞谷茬这活,说重不算重,但也不轻松。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还有高血压,又干这么重的活,不出事才怪呢。

你干妈犯病后,我把她抱在怀里,急的直流眼泪,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过去几十年,我千万次的设想过,一旦有机会,把她抱在怀里,先要亲一亲她的嘴,然后再摸摸她的脸,再然后,即就是她反抗了,骂了,甚至打了,为她坐牢了,我都不在乎,反正我要跟喜欢的女人温存一回,至于后果,哼,该杀,杀去,该斩,斩去。我愿意。

可是,那天上午,我把她搂在怀里,眼看你干妈渐渐昏迷,我只知道呼叫她的名字,我说,田玉莲,田玉莲,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说着,泪水就模糊了,完全看不见啥了。我赶紧抹一把泪水,看看不远处的地里,有几个人影,就急忙高喊,快来人呀,田玉莲昏迷了,快来救人呀。

村里在家的,就没有年轻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的老人把世事看得透,想得开,早不种地了,在家里能吃一碗是一碗,能活一天算一天。吃过饭,在村里转转,夏天树荫下乘乘凉,冬天在火炉旁烤烤暖,基本上不到地里去。

我扯开了嗓子又喊,快来人啊,救命,快来人呀,救命呀。

还真的喊来了两个人,是两口子,首先赶到跟前的是屈爱玲,快六十岁了,身材矮小,但人很麻利,跟在她后面的是她的老伴,高满堂,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两口子,种了一辈子庄稼,没文化,不敢出门,只能在地里干活,养牛、喂猪、养鸡,勉强生活。

屈爱玲到了跟前,摸摸田玉莲的鼻子,还有气息。说,赶紧朝医院送啊。我说,我一个人也不行啊。

赶到跟前的高满堂说,那咋办,不能就这样,等死呀。

我说,是这,爱玲你给咱抱住脚,我把铁锨把横在她的脊背上,跟满堂一边一个抬起来,抬到路边上,再想办法。

还是屈爱玲有主意,她说,你赶紧给娃打电话呀。

我这才想起来,急忙腾出右手,在口袋里摸,掏出了老年机,这才想起来,说,哎呀,我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呀。

急得高满堂搓着双手说,这可怎么办?

屈爱玲说,可不敢出事,出了人命,仁学贵、吴良琴讹咱们可咋办哩。

我们三个老人急的垂手顿足,搓手,挠头,一时想不出好办法。突然,我想起来了,小燕曾经叫我记住,一旦有事,就给她打电话,还把她的电话存在了数字一上,说按上几秒钟,电话就拨过去了。如果没有接电话,就赶紧拨打120或者110。

我就急忙拨小燕的电话,电话通着,没人接。

屈爱玲说,手机响着,没人接,娃可能正忙哩。对了,你给救护车打电话呀,叫救护车来救人呀。我一听,忽然明白了似的,赶紧拨了三个号码打过去,手机里的人挺客气,问,您好,我这里是110,您是哪里,请问有什么事?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说,啊,我们村,田玉莲昏倒了,赶紧来救护车救人。电话里说,我们这里是公安局,救病人请您拨打120,我哦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拨错了?又拨了120,通了,里面传来了询问声,我急忙说,我们村,田玉莲昏倒了,赶紧来救人。电话里问,你们是哪个村?我说,任家寨村。旁边的屈爱玲也凑到手机跟前说,任家寨村西头的地里。电话里说,你们等着,我们马上就到。千万不要挪动病人,在旁边点一堆火,放点烟。说罢,就挂断了电话。我说,马上就到,人家说不能挪动病人,叫点堆火,放点烟,是啥意思。

屈爱玲说,看你闷的,点堆火,放点烟,人家一看,就知道咱在啥地方了呀。

高满堂也哦哦地说着,双手抓拉着地上的柴草,点火放了烟。

8

到了这儿,就不得不说说赵长友这个人了。他已经七十七岁了,但身体结实,手脚灵便,身无大病,能吃能跑。

他呢,跟田玉莲同是仁家寨的人。从小开始,就像着了魔似的,整天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像个跟班似的。后来,一起上小学,上初中。

念初中的时候,赵长友坐在田玉莲的后一排。那时候,学生的学习不像现在这么紧张,也没有什么家庭作业,农村娃回了家,基本上都是给家里干家务活、农活。在学校,一般都是上午半天课,下午劳动。有时候去村里,给生产队干活,有时候干学校的活。活都不重,学生们也都乐于干。

学生嘛,基本上不安分,而田玉莲是女生里面比较闹的一个,平常嘻嘻哈哈,说话高声高调,有时还跟男生们打闹。她身体壮,有力量,不管男生女生,谁敢跟她动手动脚。全班五十多个学生里面,只有赵长友敢跟她闹,她不孬不恼。

那时候的赵长友,也是一个爱捣蛋的学生。他坐在田玉莲后排,要么给田玉莲的坐凳上放个图钉,扎得她啊啊叫唤,一蹦老高,赵长友就高兴,哈哈笑;田玉莲爱学习,爱问老师问题,也爱回答老师的提问,赵长友就悄悄把田玉莲的辫子拴在自己的桌沿上,田玉莲回答问题的时候,朝起一站,辫子被桌子一拽,疼得啊呀呀叫,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但有一次,赵长友耍大发了,他逮了一条小蛇,偷偷放在了田玉莲的书包里,田玉莲从里面取书的时候,手摸到了一个冰凉、肉乎乎的东西,吓得魂都没有了,尖叫一声,抓出来一扔,就扔到了算术老师的脸上,把老师也给吓了一跳。老师查明情况,拧着赵长友的耳朵,提溜出来,站在了讲台上。那时候,也没有叫家长这一说,算术老师下手重了,结果把赵长友的耳朵拧流血了,好几天没好。老师还要求校长开除赵长友。田玉莲知道后,找算术老师,找校长,替赵长友求情,结果学校就留下了赵长友。

通过这事,赵长友发现,田玉莲活泼好动,爱闹腾,但是个善良姑娘,就喜欢上了。从这开始,他不再欺负她了,还处处照顾她,两个人相处的越来越亲密。在学校一块学习,互相教授对方不懂的内容。回家后,两个一块儿给猪割草,拾柴火,赵长友常常把自己割的猪草,拾的柴火,让田玉莲拿回家。

有一次,她们一块拾柴火时,赵长友把他拾来的柴火捆扎好了,准备提起来,放到田玉莲的肩膀上,抬头却发现,田玉莲正出神地看着他,他先是以为自己身上有了什么东西,急忙扔下柴火,把自己的身子从上到下,拍打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脸就红了,浑身也不自在起来。

田玉莲看着赵长友,心里的那个问题又出来了:这个捣蛋鬼,不怎么学习,也没见他多么用功,每次考试,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常常欺负人,却不讨人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她看着他,瘦马拉杆的一个人,长条脸,细密眼,细长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也看不出他是多聪明的人呀,鬼主意咋就那么多呢?别人想不到的事情,他能想到,别人不会做的事情,他也会做。这么瘦小的一个脑袋,里面怎么装了那么多的瞎主意,好东西呢。

田玉莲愣怔着,赵长友也大胆看她:个子不高,身子微胖,大脸盘,大眼睛,鼻子圆润,厚嘴唇里面,两排白生生的牙齿,脸上散发着迷人的光泽,像熟了的苹果那么好看,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香,太好闻了。他暗自思忖:她的长相虽然不出众,但也很耐看,话多,爱闹,心肠好,如果将来娶她做媳妇,肯定是全村最好的。想到这,他伸手轻轻抚摸着田玉莲的脸蛋,温热,光滑,有一种非常滋润的感觉。

“将来给我当媳妇,行吗?”赵长友轻轻地,声音很小,他不敢大声。

田玉莲站着没动,两眼躲闪着赵长友热烈的目光,两手紧张地抓着衣裳下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赵长友的问题。按说,她心里是愿意给赵长友当媳妇的,她的年龄虽然不大,但对男女之事朦朦胧胧还是知道一些。赵长友家里虽然兄弟们多,生活困难,但他这人老实本分,长相也行,高高的,瘦瘦的,聪明,机灵,也勤快,这样的人是可以依靠一辈子的人。她也很清楚,她的婚事,并不是她自己说了就能成的,还得由父母说了算。虽然社会上有的人,不愿意跟家里订下的男人、媳妇成亲,闹得昏天黑地的,但她家里,她爸就是皇上,吼叫一声,房子也会颤三颤的。他说下的事情,谁也别想更改。

“你这一辈子,只能给我当媳妇,不准给别人当。”赵长友又说了一遍。

田玉莲低着头,看着地面,声音也很小,说:“这事由我大,由不得我。”

“咋由不得你,只要你愿意给我当媳妇,不愿意给旁人当媳妇,谁还能把你背到她屋里去?”

“那,你,赶紧请媒人,到我屋来,跟我大提亲来。”

“那是当然,初中一毕业,我就叫我爸托媒人,到你家里提亲去。”赵长友身上涌动着一股激流,他想抱住田玉莲,想亲亲她那厚厚的性感的嘴唇,但又害怕田玉莲不愿意,惹恼了她,以后不愿意跟他往来了,那就得不偿失了。男人做事要从长计议,不能因小失大。想到这,他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回头去提地上的柴火,还把手放在鼻孔下闻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没想到,初中还没毕业,田玉莲突然就不上学了。后来,就听说,田玉莲住到仁结实家去了。说是两家大人说好了,仁结实是家里的独生子,支援边疆建设,修青藏铁路去了。仁家的两个老人年纪大了,身体有病,得有人照顾,地里的农活也没人做,就托大队长出面说媒,跟田玉莲订了婚。但俩人都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就通过介绍人说合,田玉莲先住到仁结实家里,照顾两个有病的老人,等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再给他们举办婚礼,正式结婚。

这消息就像晴天霹雳,把赵长友击懵了。他还想娶田玉莲做媳妇呢,这不没戏了吗?

见不到田玉莲,赵长友也无心念书,就辍学了。他家里兄弟四个,他是老小,家里也不靠他挣工分,农活也无需他干,他也不想干,一心就想去找田玉莲。他在仁结实的房庄子四周转悠了两个星期,发现田玉莲早上起来喂猪,拾掇柴火,做饭,有时候背着仁结实他妈出来晒太阳,有时候给喂饭,有时,还要去自留地耙地、拉地、下种,除草。

赵长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既为田玉莲不说一声,早早就进了仁家的门生气,也为十六七岁的田玉莲过早地挑起这副重担生气。去他妈的,她嫁给仁家,是她自己愿意,也没有人逼迫。咦,不对吧,田玉莲嫁到仁家肯定是谁逼迫了,不然的话,田玉莲也不会这么突然嫁进仁家。

当时的赵长友,哪知道,嫁到仁家,不存在田玉莲愿意不愿意。那时候,特别是在偏远落后的山区,儿女的婚事都是家长说了算的,开明一点的家长,跟女儿说一声,愿意不愿意都得嫁。不开明的家长,给女儿说都不说一声,就把儿女的婚事定了。田玉莲就属于后面的这种情况,所有的事情都说定了,她爸拿来了仁家送来的新衣裳,让她穿,她不愿意,被她爸骂了又打,骂她是不懂瞎好的货,任家独子一个,三间瓦房,将来没人分家产,他爸又在外面当工人挣工资,多好的家世,这样的好日子到哪去找呀,还拧辞啥?田玉莲不敢跟她爸顶嘴,也不吭声,只是哭,站在屋里不穿那新衣裳。她爸就生气了,用牛皮绳捆了她,送到了任家,威胁说,敢跑回来,就打断你的腿,剁成肉酱,也要送到仁家来。

田玉莲没敢跑,她爸是说出也做得出的人。

她就这样成了仁家的媳妇。

但事情的结果没有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田玉莲没过上更好的日子,反而过得很艰难。

那时候,还是生产队的集体制,家家都要靠在队里劳动,挣工分,然后队里按工分分配粮食。劳动工分男女有别,男人每天是十分工,女人每天是七分工。其他家里有老人,有男人,一家几个劳力挣工分,田玉莲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劳动,两个老人干不了,几个娃小不能干。她有时候干着男人的活,拿着女人的七分工。分粮的时候分的少,年终分钱的时候,她倒欠,还得给队里拿钱。这样的日子咋能过得好?

每年冬天,生产队要在大东沟挖坡地,回来的时候,要扛木料挣工分。工分是按木料的重量计算的,一百斤记五分工,每增加二十斤加一分工,减少二十斤,减一分工。男人扛个一百多斤,跑十几里山路,翻山越岭,都感觉要命哩,田玉莲每次都扛一百斤以上,就为了多挣那点可怜的工分。每次上东沟,赵长友都只扛七八十斤,出发后,把肩上的轻木料换给田玉莲,把重的扛到自己肩上,到了终点,再换回来,称重记工分。

这样帮助田玉莲,一两次可以,时间长了,田玉莲自己不好意思,队里的其它人也说起了闲话。说田玉莲的男人不在家,赵长友帮忙,图啥,还不是图钻人家被窝哩。流言蜚语,传的满村都是。

流言也传到了仁结实的耳朵里,他回来探亲的时候,就跟田玉莲打捶闹仗,家里老的哭,小的哭,哭成了一窝蜂。仁结实的娘就骂儿子没良心,他爹帮着田玉莲打儿子,给儿子说了很多赵长友帮家里的事情,仁结实才知道了事情真相。再后来,仁结实每次回来,都要提一两瓶酒,送给赵长友,或者把赵长友请到家里吃饭喝酒。后来,还给赵长友抱回来一个女娃,叫赵小燕。

赵长友也知道有人说闲话,他不在乎,但怕田玉莲在乎。此后,帮她砍柴的时候,家里有重活的时候,赵长友只能在暗地里帮她。但纸里包不住火,村里还是有人对他们俩个的关系,说三道四。

从这开始,赵长友只帮田玉莲家干特别重的活,还都尽量避开人。

抱回小燕,赵长友哪会照顾婴儿啊,田玉莲三天两头到赵长友的家里,帮他照顾小燕,毕竟,照顾孩子,她比光棍男人懂的多,也算投桃报李吧。

但村里的闲言碎语更多了。

9

杨智民和严正分析案情,觉得谁都有作案的条件和可能,又好像谁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分析来,分析去,把调查的重点又放在了仁学贵和吴良琴两口子身上。

在案件没有侦破前,他们不想把事情弄得人人皆知,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们就通过电话,把仁学贵和吴良琴请到了派出所。

仁学贵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指头夹着一根纸烟,走两步吸一口,到了派出所门口,把不多的烟蒂插到嘴唇上,狠狠吸两口,扔到地上,用右脚蹭了蹭,然后进了大门。

吴良琴还是那副不情愿、蛮不讲理的样子,在杨智民的劝解下来了,嘴里嘟嘟囔囔地骂:啥怂警察,动不动就抓人,动不动就抓人,难道我们生下来,就是让你们抓来抓去的?我们的生意都不做了,陪你们玩呢,玩完就完了,赔偿我们的损失吗?

杨智民招呼两个人坐到小会议室,倒茶,说,我们也着急呢,案子不破,我们寝食难安哩。

吴良琴说,你们急是应该的,你们吃的就是这碗饭,你不急谁急,但不能拉上我们陪呀,我们招谁惹谁了。说着,又转过头去,瞪着仁学贵说,你妈是个啥人先,七十多岁了,都瘫到床上了,还改不了招蜂引蝶的毛病,惹这么大的乱子,让我们跟着带灾。

仁学贵立即拦住了他老婆的话。你咋说话哩,咋这么难听呢,谁招蜂引蝶了,你看到了,还是抓住了,屁嘴胡咧咧,也不怕人笑话。

还怕人笑话,狗改不了吃屎。

不等吴良琴的话说完,仁学贵就站起来,扑了过去。你骂谁是狗呢,你个狗日的,骂了我们一辈子,人都死了,你还骂。他扬起了手,停在半空中,做出打人的样子。吴良琴可不像仁学贵,她立即迎上去,抓扯着他的头发,照样骂,咋,你还敢打我呀,得是有人给你撑腰了,你打你打呀,打死了,给你那些狐狸精腾地方。

严正要上前拉架,杨智民拦住了他,示意出去。两个人就出了会议室。

仁学贵和吴良琴却突然不打了,安静了,也不争吵了。

等他们两个不再闹腾了,杨智民和严正才又回到了小会议室。给他们添了茶水,说,请你们来,就是想请你们提供有用的线索,尽快了结大妈的案子。你们知道些什么,就请把真实情况说出来,看看对破案有没有帮助。

吴良琴不耐烦的说,死都死了,你们破不了案,就把人给埋了算了,破不破案的,有啥用呢。

严正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人报案,我们必须立案、破案,我们也是例行公事,按法律制度办事。

仁学贵掏出了香烟,递给杨智民一支,杨智民指指墙上的禁烟标志,说,这里是无烟区,禁止吸烟。

仁学贵就把手里的烟放在鼻子底下闻着,说,有可能是老大干的。

杨智民和严正一惊,忙问,老大,哪个老大?

任学贵说,我大姐仁学勤么。

严正问,你为什么这么说,理由呢?

仁学贵说:

她是家里的老大,当时,我爸跟徐恩义他爸都在一个单位,两个人的关系像亲兄弟,就做主,把老大许配给了徐恩义。当时,说下的彩礼是八百,这在当时还是比较高的,村里村外的人也都有些议论。老大就生气了,不愿意嫁给徐恩义,但也执拗不过我爸。出嫁那天,老大当着全村和接亲人的面,几个小时不出门,非叫家里退彩礼,家里到处借钱,给了她六百,她这才出门走了。老大这人记仇,肯定在心里记恨我妈呢。

他们结婚后,老大连生了两个女儿,他们想要儿子,计划生育又紧,她就想把二女儿放到娘家,让我爸妈给带着,她好再生第三胎。我妈说,你的娃你自己带,我忙的跟啥一样,没功夫管娃,就没帮着带。她还能不记仇?

还有前几年,老大的村里说是面临拆迁,村里人都忙着盖房哩。老大想把院子都盖成四层楼,就跑回来找我爸妈借五万块钱。我爸倒是同意了,我妈却死活说家里没钱,就没借给她。她能不报仇?

仁学贵说到这,停顿下来,等杨智民和严正的反应,吴良琴却按耐不住了,说道:

老大不逮锤,老二也不是好东西。你们甭看老二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做起事来,就她的瞎怂点子多。老头子去世后,老二名义上经常回去照顾老太太,其实就是踅摸家里的财产哩。这几年,她做生意的钱是哪来的,还不是哄骗了老太太,把家里的钱踅摸去了。指望她贩卖哪点破衣烂衫,能挣个屁。我们也做生意哩,一年能挣几个钱,我们还能不清楚?你们看她现在,娃上的名校,穿名牌,背名牌包包,舞喧来舞喧去,花谁的钱,都是骗老爷子留给老太太的钱。

还有呢,我是仁学贵的媳妇,但家里的啥事我都管不了,都是几个屄女子在家里给出瞎主意,定瞎点点呢。这几年,我们的生意不好,赚不下钱,有时候还赔钱呢,我儿子上大学,一年咋也得花两三万。可家里呢,存着一笔钱,几个屄女子就是不让老太太给我们儿子用,今天在地边垒条石头殓,明天把房子拆了建,硬是把钱塞了黑窟窿。

还有呢,那年,仁学贵的奶奶死了,我娘家人来送礼,老太太嫌我娘家人送的礼太少,骂骂咧咧的,你们说,这叫啥事?后来,就因为这事,跟我吵闹的搁不下,骂的我在家里住不下去了,这才跑到西京城,靠打工养活娃呢。你们看看,一窝子啥人嘛,就认钱,认女子,把这儿子、儿媳妇、孙子当了怂了。

杨智民和严正听不下去了,就制止了她,说,今天请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提供一些对破案有用的线索,这些家长理短的,有时间了咱们再慢慢说。

吴良琴说,对啊,我说的就是线索呀。

杨智民问,啥线索?

吴良琴说,你们想啊,老太太在的时候,有人给她们钱花,如今老太太病了,来钱的路子没了,这不急眼了,杀人越货嘛。

严正突然说,说到这里了,我想问一下,老太太有存折没?

仁学贵说:没有。

吴良琴却说,有。圆眼睛瞪着仁学贵,骂,你妈的屁,没有,钱在哪存呢?

杨智民紧接着,说,到底有没有?

吴良琴说,有。

仁学贵说,没有。

杨智民说,据我们调查,老太太在农业银行有个存折,大概有十万存款。而且,还有人去取过这个钱,但输入的密码不对,没取成。

仁学贵和吴良琴一惊,忙低下了头。

再朝下问,仁学贵就不说话了,吴良琴突然哭闹起来,又哭又骂:你妈太不是人了,真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生下了一窝啥东西,见钱眼开,没良心,吃里扒外,惹是生非的害人精啊,世上哪有这么狠的人呀!

两个警察见此情景,正不知说啥好,外面有人敲门,值班员进来对杨智民耳语:门口有个叫徐恩义的,说有要紧的事情找你。

一听说是徐恩义,杨智民就让他们先聊着,自己出了小会议室。

10

杨智民来到大厅,徐恩义忙走到跟前,递给他一个手机,说是他媳妇的,媳妇说,前段时间,丈母娘老是要手机,说是要玩玩,今天才发现里面有一段录音,就赶紧拿来了。

杨智民接过来,见是一部普通的华为手机,就叫来严正,回到办公室,先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调出录音文件,按下了播放键,里面先是传来两声咳嗽,然后传出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学贵,良琴,学勤,学燕,招弟,还有燕儿,当你们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我已经去找你爸了。前两天,他给我托梦了,说他在那边等我好几年了,挺想我的。所以,我决定,去找他,我不会再跟他拌嘴吵架了,我要跟你爸好好过日子。这几年,我的日子过得太冷清了,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最主要的,妈不想拖累你们了。因为我的病,把你们几个弄得家不像个家,日子不像日子。我一死,你们也都解脱了。

学贵儿啊,妈先要给你说说你的事,你可要听清楚了。你不是我亲生的儿子,小燕才是我亲生的闺女。这个秘密,只有我和你爸两个人知道,连你长友伯也不知道。

你亲爸是咸阳彩虹厂的工人,名字叫李万顺,你妈的名字叫张彩凤。她们两个是甘肃天水人。你亲爸跟你爸在一个车间上班,好的像亲兄弟,无话不说,一个馍两人掰着吃,一口酒两人分着喝,一件新衣裳两个人换着穿。那年,你刚三个月大,你爸那个车间的厂房倒塌了,你爸被压死到里面了。你妈受不了这打击,从工厂的楼顶上跳了楼。我赶到你亲妈跟前的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满嘴涌出来的,都是乌黑的血水,一股一股朝出涌,但她还是艰难的比划着,让我照顾你。我答应了,对她说,你放心,就是我的亲娃饿死了,也要把你儿养大成人。工厂领导找到你们老家的时候,你家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爷爷了,他没有办法养活你,让工厂领导自己想办法。一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工厂能想啥办法。你爸就把你抱回来了。当时,我刚生下小燕一个多月,有奶水,奶水却不够你们两个吃,怕这样下去两个都养活不了。后来,我跟你爸商量,说学贵你是我亲生的,小燕是我们从医院抱来的,把小燕送给你长友伯当了女儿。就这样,我跟你爸把你们抱回了老家,把燕儿给了你长友伯。

从你爸把你抱回来的那天起,我们把你看得比自己亲生的孩子都金贵。几十年来,我一直坚守着对你亲妈的承诺。我们的日子过得再艰难,对学贵你,我们从来没有吝啬过。吃的,穿的,用的,啥啥都是先紧着你,有剩下的,才轮到你的几个姐。说句良心话,我跟你爸,还有你几个姐,对学贵你,比亲生的还要亲呢。一辈子了,你爸老说,严师出高徒,儿子要苦养,不能娇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是觉得,如果你的亲生爸妈在,肯定不会叫你受苦的,有福就叫你享,有苦不叫你受。就为这,我跟你爸争吵了一辈子。在咱们家,有了吃的,一直都是你爷,你爸,你,先吃,你吃够了,才轮到你三个姐。旁人家,都是大娃穿旧了的衣裳给小的穿,咱们家,都是反过来,你穿新的,你穿旧了换新的,你脱下来的旧衣裳,接上一截,才给你姐穿。你的三个姐,穿着你穿旧了改出来的衣裳,常常让同学们笑话。为这事,你们小的时候,没有少闹仗。每一次,我都是违心地护着你,骂你姐,打你姐。你看你现在,动不动就对你姐横鼻子,瞪眼睛,娃呀,人得有良心,你应该好好感谢你三个姐才对呀!

学贵啊,你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大队医疗站的药吃了不管用。每次得病,都是我和你大姐、二姐抱着、背着,去二十里外的乡卫生院,一来回就是五十多里,翻山越岭的,有多艰难,你想也应该想得到。你慢慢大了,越来越重,每一趟,都累的人腰疼腿酸,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你大姐二姐,比你大不了几岁,只好换着背你,来回看病,你难道一点都记不得吗?我们娘三个宁肯一步一步朝回挪,也舍不得叫你多走一步路。你看看咱村里,谁会像咱们家,谁会像你的几个姐,啥都让着你,惯着你,就为这,村里的小朋友都把你叫猪唠唠,说你吃好的,睡赖觉,长肥膘,不干活,你就三天两头跟人家娃打架。不是今儿把人家的头打破了,就是明儿把人家娃的腿打跛了。我常常东家赔情,西家道歉。总想着,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就不用我操心了。

谁知道,你接了班,结了婚,生了儿,都五十了,还要叫我操不完的心哪。

几十年了,你没有给我和你爸端过一口水,没有端过一口饭,没有穿过你买的一件衣裳,连一句暖心的话也没有。你爸在世老说,辛辛苦苦养大了你,没吃过你一口食。你说,多让我们伤心啊!

算了,不说了,说了一辈子,你从来没听过,说了也没用,说多了也无益。以后的路,你自己走,好好走,走好走瞎,你得自己承受。爸没了,妈没了,你姐出嫁了,没人再惯着你了。

我这一辈子,要说愧对的,先是你爸,他在外面闯荡了几十年,退休了,该享清福了,硬是我拉着,干这干那,临死都没歇过脚。再就是几个女子。学勤,学燕,招弟,还有燕儿,妈这一辈子,有你们几个做女儿,真是前世修来的大福气。你们小的时候,我应该好好爱你们,但我总有忙不完的活,屋里的,地里的。你们还很小,就在我的骂声里,甚至是打着你们,帮我在地里、家里干活,没完没了地干活。

记得学勤还没有锅台高的时候,就站在小板凳上,帮我做饭,搅的搅团,里面全是生面疙瘩;学燕第一次和面,弄得满脸、满案板都是面粉,稀的黏在案板上,抓都抓不起来。你们放学回来,放下书包,我就吆喝你们拾柴,打猪草,喂鸡,扫地,洗衣裳,总是有干不完的活,叫你们没有歇晌的时候。村里跟你们一样大的女娃,穿的花枝招展,扎着小辫,像小鸟一样在村道里跑来跑去,你们却很少有这样快乐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都没有给你们梳过头,扎过小辫子,没有给你们买过新衣裳。实在对不起,原谅了妈吧。

女儿们,你们小时候,咱们家的生活条件差,上头有你爷爷,原来还有奶奶,家里娃又多,加上我偏心,让你们受的委屈太多了。本想着,等你们都大了,家里条件变好了,我好好补偿你们一下,把小时候亏欠你们的都补补。但心里老是这样想,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却经常为了儿子,伤害了你们。特别是你爸去世后,我伤心难过,孤单寂寞,变得有些不讲理,对你们的好心,孝心,也当成了驴干肺。没听你们的劝,才惹下了今日的祸端,想想,我真不是个好妈。这几天,我才有些明白了,明白了有啥用呢,晚了晚了,太晚了。你们也别埋怨妈,你爸不在家,家里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我也是没办法呀。就算你们有气,想说我,骂我,现在,我也听不见了。

学勤,学燕,妈后悔呀,后悔没有听你爸的话,后悔没有听你们的劝,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从我病倒后,可把你们两个害苦了。你们都嫁了人,有自己的家,有一大摊子事情,你们抛下了家里老小,没黑没明的伺候我,白天不得歇晌,晚上不能睡觉。妈要谢谢你们两个,没有嫌弃妈的恶臭,喂水喂饭,擦屎把尿。你们伺候的越是周到细心,我心里的愧疚就越沉越重。眼看着你们一天天瘦了,有时候走路都打晃,我实在担心,可能把我伺候不起来,把我这两个女儿倒累垮了,累倒了,那妈的罪过就更大了,更对不住你爸了。到了阴曹地府,你爸不会容我,阎王爷也不会放过我。这条路是妈选的,怪不得旁人。

小燕,我的好女儿,我和你爸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燕儿你了。当初,把你送给你长友爸,我们也难受了很长时间。后来,看到你爸把你当宝贝,背着你上学,变着法儿给你做好吃的,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地给你做衣裳,织毛衣。自己舍不得花钱,年年过年,都要给你买新衣裳,我和你爸又放心了,觉得把你送到福窝里了。你长友爸一辈子的眼睛都长在你的身上,你跟小朋友们玩,他高兴的看着笑,脸上洋溢出来的幸福,真让人羡慕。你上学,他的眼睛望着学校,你上大学走了,他的眼睛成天看着去省城的路。村里人都知道,那是在看你、想你。他不止一次地说,燕儿结婚了,我看不见了咋办呀,咋办呀,说着说着,就哭的歇不住。你出嫁的那天,他哭得两腿发软,硬是上不了汽车。妈说这些,是想说,妈虽然生了你,但没有养你,你长友爸把你当心肝宝贝,实在不容易。我也看到了,你是个孝顺孩子,对你爸那么孝顺,这一点,妈放心。

妈从来没有在炕上睡过这么长时间,这日子难过的太太,黑了不得明,亮了不得黑。妈想走了算了,人都有一死,这没啥。你们也不要难过,要想着,妈这是去找你爸去了,跟你爸团圆去了。妈希望你们都记着,你们几个是从小一起长大,是吃一个奶头长大的亲人。亲情是无价之宝,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人能挣来钱,但挣不来亲人。希望你们都把钱看淡些,把亲人看重些,互相关心,好好相处。这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

不要哭了,我的儿子女儿们,学勤,学燕,招弟,燕儿,还有学贵,你们都要健健康康地活着,高高兴兴地活着。

好了,不说了,妈实在太累了,该歇歇了。

一阵刺刺拉拉的声音过后,没有音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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