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曾经是一片农田,位于村子的最边缘,也是最靠近秦岭的地方,在那片农田里还依稀可见覆盖在土地里的地膜,以及随处可见的岩石地。就在这片农田里父亲和母亲领着我们兄弟三个人开始了漫长的盖房之路。
母亲负责做饭,父亲和大哥负责抬大石头,二哥负责轮锤去敲打各种石头,而我则负责抱着碗大的石头跟在队伍的最后边。我们一家五口人在那片农田里开始了长达好几个月的备料工作,那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木头,每一块土里都有我们全家人的血汗,也有我们全家人的期许,对于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总是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也让我明白了生活的不容易。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我还清晰的记得房子封顶仪式的热闹画面。全村人都来见证这一位伟大的奇迹,也都在竭尽全力帮我们将整个房子的主体立起来,那熟悉的号子总是时不时的在我梦里响起;
同志们坐在地吆,嗨吆!
揭哩揭起来吆,嗨吆!
大家鼓个劲吆,嗨吆!
哪一个不出劲吆,嗨吆!
我们大家都看到了,嗨吆!
拉哩拉起来吆,嗨吆!
再鼓一把劲吆,嗨吆!
那个不出劲吆,嗨吆!
他是个大丫头吆,嗨吆!
房子主体立起来之后,紧接着就是就是垒墙、上瓦、封顶,这整个过程严谨而又漫长。我只记得父亲和母亲每天没日没夜的劳作,天下雨了,父母就得半夜起来保护墙体,夜晚来临了,父亲就一个人睡在房基周围看场子,母亲没日没夜的给所有的工匠做饭,后来父亲出现了便血,母亲出现了眩晕,最后不得以挂上了吊针,经过了那段艰苦的日子,我更加深入的明白老屋就是父母用自己的生命所铸造的堡垒,也是父母的全部。
待房子盖好之后,父亲取出当年封藏不用的毛笔,在房子的门楹上用尽自己毕生的劲道写下了“天道酬勤”四个大字,而就是那时起这四个字就进入了我的心里,成为了我一生的行路指南,让我一生受用不尽。
报纸上说;“每一人的记忆都有起点。”而我记忆的起点就是老屋。我的童年、少年、青年都在这里度过,我忘不了老屋的每一个物件,忘不了回老家的每一条路。我能看着房基辨认出哪一块石头是经过我的手从河滩里来到这里,我能在老屋的墙角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童年的玩具,我也能辨认出当年砸了父亲头部的“血柱子”。我知道老屋的任何一个物件都在承载着记忆,也在承载着我们亲情的永不分离,对于老屋,我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安全感。
老屋一直处于建设状态,只有进行时,没有完成时。父母一直把老屋当成自己心中的一个艺术品,他们穷尽一生都在精雕细琢这个属于他们,也属于我这个游子的艺术品。在漫长的岁月里,在父母独处的时候,在他们排遣孤独的时候,他们把老屋当成了自己一生的陪伴,他们愿意花力气去装饰老屋的点点滴滴。父亲喜欢粉刷老屋外围的墙壁,让老屋一直都焕发着时代的气息,其目的是为了给他的儿子“饶媳妇”,母亲则喜欢装饰老屋里面的墙壁,母亲会把我在学校所获得的奖状贴满墙壁,其目的就是为了向村里人“炫耀”他儿子的优异,而当作为儿子的我看到了这一幕幕的画面,明白这一幕幕的良苦用心,只能眼里饱含泪水,脸上装着若无其事,内心却已经潮湿了一片,此时此刻才更加深切的体会到“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人替你负重远行。”
老屋一直成为我永远的牵挂,也成了维系我们亲情的精神纽带。从开始走出大山去外地求学起,我就一直在做一个梦,一直在梦回家的路,先是倒公交,再是坐班车,最后是步行五公里的山间小道,这样的梦一直在重复出现,以至于每次回家的前一天晚上竟是彻夜失眠,就算是迷迷糊糊睡着了,脑海里还是回老家的画面,老是害怕自己迷失了方向,老是害怕记不起来回家的路线,特别是有了自己的车以后,那种害怕和担忧就从来没有消失过。
本想早点休息,养足精神,给父母一个好的印象。但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你想睡着的时候睡不着,脑子总会陷入无限的回忆中,回忆回家应当做什么,回忆几个小时后就可以看见父母,回忆能吃上父母亲手做的饭菜,越想平静自己,但是自己就越亢奋,越想阻止胡思乱想越控制不住。
草草睡去,但总是睡不踏实,短短几个小时总会醒来多次,总是害怕因迟到而错过回家的班车,总是期待天快亮,总是期盼公交早点来,有时候一整晚就索性坐在床上等天明,然后坐早晨的第一辆公交车去车站。
总是想加快步伐,这个列车上,那个列车下,中间也不休息,甚至连吃早餐的时间也顾不上,就一个念头,想快点回家坐最早的班车。
好不容易坐上车了,按常理应该休息一下,但自己总是兴奋的休息不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车窗外,浮想翩翩,打开导航计算着离家还有多远,对于沿途的景物总是认真的看,仿佛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画面,看到这些景物,内心总是觉得无比亲切和自然。
下车之后也没给家里打电话,总会一个人背着大包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总是想着爸妈是否变样了?屋里一切都还好吧?父母此时此刻都在干什么?是否又不听劝告上山挖药了?我很想知道这些答案,离家越近,越是激动。
看看自家院子,父母不在院子里,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变,那年年盛开的百合花也照旧漂亮,那绿树成荫的院子里也照旧安详,一切都没有变,我以最快的速度走到家门口,在离家还有四五米的距离我就喊;“爸,妈,我来了。”
这时父母都会第一时间走出门口去看;“哦,伟伟回来了,你咋回来啦?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吃饭了没?坐几点的车?路上还顺利吗?你怎么瘦了?你怎么不上班呢? 这时母亲自会到厨房里忙乎做饭,父亲自会给我倒水,削苹果。母亲自会吩咐父亲当帮手给我做饭,而我则拿着凳子坐在厨房里给他们一一解答他们所提出的问题,当然也会例行公事对他们的厨房进行检查,看他们是否省吃俭用,老吃剩菜剩饭。
然后便是对老屋进行一系列的巡视。先是把老屋里面的四个房子统统的巡视一遍,并且小心翼翼的拍下照片,再是借助着梯子上到楼上,仰视密密麻麻的屋顶,借助从天窗射下来的光柱去看看老屋的瓦片下是否渗漏,接着就是认认真真的围着老屋的房基转上一周圈,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那墙壁上的土灰,去感受那土墙的沧桑感,来不及洗手,就要完成最后一个程序,将老屋的十几张照片发给远在外地的两个哥哥,给他们报一声平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三兄弟无论谁从外地归来都会走着同样的程序,而当看到老屋的安然无恙,内心总会涌上一丝暖意。
老屋就这样矗立着,坚守着,诉说着,记录着漫长的历史。直到今年我们老家发生了特大洪灾,一时间交通受阻,电力中断,通讯全无,老家与外界失联,作为远方的我更是焦急的几宿无法入眠,我的脑海里一直出现汶川地震断壁残垣的画面,我一直在祈祷,一直在默念,我无法想象老屋受损的画面。几天后,当我们三兄弟驱车赶回去的时候,看到完好无损的老屋时,看到父母仍然毫发无伤时,我们喜极而泣,我们知道了老屋扛住了大自然的考验,也等待着我们这些游子的回归。
我们同年迈的父亲一起修缮加固了老屋,我们又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唯一不同的是,父亲走到了队伍的最后面,顶替了我的位置,拿的是碗大的石头,而我们三兄弟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代替了父亲原来的位置,抬的是最重的石头,我们开始了给老屋周围垒石头墙。老屋就是这样再一次次的加固中承载着更多的历史和记忆。
报纸上说;“因为历史的存在,才可能让过往的生灵复活在人类共同的记忆里。”而我觉得老屋的存在,才让我们远方的游子明白自己的根在这里,根之所系,魂之所寄,最终我们还是要叶落归根,回归故里,唯独如此,我们的灵魂才有所皈依。
注;层发表于《商山洛水文学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