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饼馍的约定

我觉得人有时候经历的一些事就像木刻一样，一旦刻上去，就永远消失不了，甚至有时候还会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骨，总会在阴雨天隐隐作疼。而这种记忆也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脑海里，让人不得不将思绪拉回到曾经的过去。

那是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由于家里穷，所以经常会饿肚子，即便是能吃到黑馍，那也算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所以我对黑馍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既爱又恨，既害怕又渴望。爱黑馍的原因是它让我战胜了肉体的自我，从而得以完成学业；恨黑馍的原因是它的稀缺，让我不得不放下尊严去求取；害怕黑馍的原因是吃的太多了，心理有了阴影，见了黑馍有条件反射；渴望黑馍的原因是因为它永远成了我求学道路上的美好回忆。

和我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我同桌舒娟，她家里也比较穷，所以总会为填饱肚子而发愁。虽然那时的黑馍外观黝黑，冬天的时候坚硬如铁，吃起来还有苦味，让人胃里吐酸水，但是这都无法阻挡我们对黑馍的贪欲，因为确实是穷怕了，饿怕了。而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愿望就是能吃上街道里的油饼馍，那就再好不过了，而关于这个秘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毕竟在我们小孩子眼里，那一个油饼馍就需要五角钱，这不是我们两个能够随随便便买到的，所以关于对油饼馍的觊觎，只能成为下课后我们讨论的话题。

她总是眨巴着大眼睛问我；“袁伟，你说说油饼馍是咸的还是甜的？吃起来会不会特别油腻？如果咱们两个能合伙买一个油饼馍，就可以一人一半了，这样就都能尝到油饼馍的味道了，可惜我没有两毛五，估计你也没有吧。”面对她所提出来的问题，我也无法回答，毕竟我也没有吃过油饼馍，我只能安慰她说以后会有的，那只是时间问题。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病了，先是持续的发高烧，接着就是头痛，剧烈的咳嗽，以至于无法上课，只能请假在家里，而这一次请假竟成了永远，望着空荡荡的课桌，我还是决定在放学之余去看看她。没想到当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病入膏肓，两只眼睛已经深陷于眼窝中，整个人脸色苍白，而且连吞咽都存在问题，而她家里也无法承担巨额的医药费，只能每天给她一点稀饭，然后从山上挖一点中药，让她继续修养。后来在和她交谈中，我才知道她得了脑膜炎，基本上没有治好的可能，只能躺在土炕上依靠一点稀饭维持着生命，看到她那憔悴的容貌，我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感，只能夺门而出，站在回家的路上不知所措。

其实班里同学和老师也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但是大家也都无能为力，老师只能组织大家捐了一些钱让她能够顿顿吃上稀饭，至于治疗费用，大家也是爱莫能助，毕竟治疗脑膜炎是个天文数字。我无法理解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病了，而且一病不起，可能将会和我天人永隔，这让我悲从中来，一时眼泪模糊了双眼，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去帮她，怎么能够让她好起来，那种无力感顿时涌上心头。

突然我想到了和她之间的约定，那就是能够吃上街道的油饼馍，到时候一人一半，我知道留给她的日子不多了，我也想尽力的完成我和她之间的约定。所以我死缠烂打的从父亲手里要到了五块钱，去到了街道买了十个刚出炉的油饼馍，然后就给她送到了家里，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花五块钱“巨额面钞”，也是我人生第一次买了十个油饼馍，更是我人生第一次做了一件让自己内心充实的事情。

当她看到了我手里的油饼馍时，她的脸上也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睛里也有了光泽，然后她缓缓的坐在炕头，接过油饼吃了起来。“好吃吧，现在你应该知道油饼是咸还是甜，这一切都有了答案，你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相信你会很快的好起来，到时候我们还当同桌，下课还可以一起玩耍。”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这些安慰的话语，或许这就是善意的谎言，只希望她真的能发生奇迹，然后康复过来。

“谢谢你，同桌，还是你懂我，给我送来了油饼馍，看样子我也没啥遗憾了，这油饼馍就是比黑馍好吃，我好久都没见到油水了，这油饼让我一下子胃口大开了。我撕下来一半给你，我们当初说好的，一人一半，这样我们就都能吃到油饼馍了。”我也是会意的点点头，将她撕开的另一半油饼馍放到嘴里，我这才知道油饼馍是咸的，我们两个又聊了很多其他话题，走的时候我把所有的油饼馍都送给了她，这也算是兑现了曾经的承诺。

只是天不遂人愿，病魔最终还是夺走了她的生命，她还是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人世间，从此我少了一个同桌，山脉下多了一个坟头，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也感受到人生的变化无常。后来听她的家人说，那十个油饼馍舒娟一直舍不得吃，只是在喝完中药的时候才拧下一口油饼馍，用来抵挡中药的苦味，或者头疼难受的时候才吃一口油饼馍减缓病痛。这油饼馍就成了她最后的寄托，后来她连油饼馍都吃不进去了，只能看着那油饼馍落泪。所以直到她生命走到了尽头，还是没有吃完那油饼馍，我们给她把剩余的油饼馍放到棺材里，让她能够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在饿肚子。

我知道自己送给同桌的油饼馍，也算是圆了她最后的梦想，让她走的没有遗憾，也能在她病痛折磨的日子里感受到人间尚有真情在，这也就够了。毕竟在那个物质困乏的年代里，我尽力了，尽力的把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她了，所以我内心深处也多了一份释然，更多了一份踏实感，我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也是幸福的。

其实生命中的很多回忆总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更加的刻骨铭心，突然的某一天，突然的某一种事件的触及，这又会让我们回忆起以前的点点滴滴。虽然现如今对于我而言，想吃到油饼馍已经是触手可及了，而且油饼馍也还有甜的味道，但是我再也吃不到以前的那个味了，也无法回到过去了。

看着同桌的坟前已经长满了蒿草，坟头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我这才明白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岁月的流失让我更加坚定自己当初的抉择。我坚信同桌在天堂也一定能吃到带着甜味的油饼，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能感受到我发自内心的哀思，油饼馍的约定会让我铭记一辈子，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份记忆，我只能以文字固化记忆，将这个约定继续传播下去。

注；曾经发表于《商山洛水文学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