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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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油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是既爱又恨，既害怕又渴望。爱油茶的原因是它让我战胜了肉体的饥饿，从而获得了走出大山的动力；恨油茶的原因是它的稀缺，让我童年遭受到了冷嘲热讽；害怕油茶的原因是因为一看到它，就让我想起了童年痛苦的回忆；渴望油茶的原因是因为它永远成了我童年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出生在秦岭深处的贫穷小山村里，小时候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是饿。因为当年家里确实没有余粮，到了我出生的时候，母亲早已经断奶了，我从母亲干瘪的乳房里吮吸不到一滴奶汁。后来就算是喝稀饭都难以为继，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以至于我到了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腰软的站不起来，腿浮肿的还不会走路，村里人就称呼我为“袁谋娃”、“袁傻子”、“袁哑巴”。父母没有办法就把我放到炕洞下面，然后忙于其他家务，当时我好想说；“我饿了。”但就是不会说话，只能用哭声表达自己的诉求，童年的记忆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我饿了”这样的声音却一直伴随我一生，让我终身难忘。我觉得自己现在吃饭的时候总是狼吞虎咽，或许这就是饿久了的条件反射吧！人的大脑和肠胃一旦对饿形成了固化的记忆，那么这种记忆就会永远挥之不去。
饥饿成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共同记忆，我外爷也因为饥饿问题一病不起。好在我外爷有一个好女儿（我应该称呼为“小姨”），出嫁到了山外，所以家里条件比较殷实。小姨就给我外爷专门买了很多油茶，原因是这个油茶一者可以顶饱,可以当饭吃；二者可以直接用热水冲泡，十分方便；三者是因为外爷牙齿脱落，肠胃不太好，喝油茶刚好不用牙齿咀嚼，也利于暖胃；四者是小姨认为油茶很有营养，可以帮助外爷恢复身体健康。
而照顾外爷的重任就落在我身边。在大人们的眼里我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孩子，所以他们很信任我，他们也坚信在我的照顾下外爷能够有所好转。所以我一直在尽心尽力的照顾外爷，每次给外爷冲油茶的小袋子，我都要多抖擞几下，一定要确保里面的油茶倒干净了，同时也会背过外爷，用舌头舔里面的残留颗粒，也会用热水去清洗一下里面的残余，接着悄悄的倒进嘴里去感受山外的油茶。完了之后还要把小袋子放在太阳下面晾晒干净，悄悄的夹在自己的课本里，这样可以向自己的小伙们证明自己也喝过油茶，从而满足自己幼小的虚荣心和自尊心。
虽然外爷每次都会心疼我，让我喝油茶，甚至“威胁”我喝下去，但是我一直会选择默默的跑开，或者告诉外爷我闻不惯油茶的味，亦或者告诉外爷我有结肠炎，不能喝油茶类的东西，就这样在我善意的谎言下，外爷相信了我不能喝油茶这个事实。我知道外爷更需要这来之不易的油茶，我也在心底里发誓，不能辜负大人们的信任。我知道做人需要有骨气，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定不要去想办法索取，人要有最基本的底线和道德。
或许是油茶营养价值高，或许是神佛保佑，亦或许是我的精心照顾，外爷身体逐渐好转，而且能够下地活动，也能干对应的农活，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开心。而身体好转的外爷再也不需要油茶的滋润，外爷就把油茶放到了柜子里，就放在我随手可以触及到的地方，我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去偷吃，这也是合情合理。然则我还是默默的控制住了自己，因为我觉得做一个人应该言行一致，既然告诉了外爷自己肠胃不适，喝不了油茶，那就更加应该坚持到底，不然做人就比较虚伪。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上学，一如既往的吃着黑面馍馍，一如既往的学习，那些藏在课本里面的油茶小袋子，总是让我无法忘记油茶的香味，特别是我看到油茶里面的配料表，里面有芝麻、花生、瓜子仁、蔗糖……更加让我无法抵制诱惑。而小伙们的嘲讽更让我无地自容，小伙们嘲讽我说；“这袁傻子这辈子肯定都没见过油茶，捡别人喝过的油茶袋子在这里显摆，弄不好也是偷别人家油茶喝，有本事自己把自家油茶拿到学校喝。”正是因为小伙们的嘲讽，让我哭了正正一下午，我觉得自己很委屈，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小伙们看不起，而且被小伙伴们怀疑是小偷，于是一个大胆的决定在我脑海里诞生了。
我拿走了外爷还没有喝完的半袋子油茶，当着嘲讽我的小伙儿们的面前，撕开一小袋子油茶，然后倒进嘴里，进行干吃，那干燥的颗粒直接呛得我只打喷嚏，然则我还是吃完了一小整袋油茶。回到家里，我还是把剩余的油茶放回了原位，然后一个人跑到了村里最高的山顶上，我使劲发泄着内心的委屈，也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里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发奋苦读，走出眼前的群山，去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躺在山顶的草丛里，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把囚禁多时的泪水憋了回去，也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一定不能贪吃，也不能没有出息。
在之后的十年里，我从来没有碰过油茶，一者是因为家里穷，我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装过钱，二者是因为我们这个小镇根本没有买油茶的店铺，三者是我暗地里发誓一定要走出群山。所以在我的努力下，我顺利考上了高中，来到了县城里，虽然这里有买油茶的店铺，但是我也是克制住了自己，仿佛苦难才能让我人间清醒。好在我最终凭借坚强的意志考上了大学，走出了群山环绕的故乡，来到了更加繁华的都市里。
我依靠自己的个人努力，解决了自己大学学费问题，并且钱还有一些剩余，这个时候我才敢去超市买油茶，而且是三大袋子，准备一袋子给外爷，剩余两袋子给父母。虽然这些油茶不好带，虽然旅途遥远，但是我内心就是坚信一个信念，要把这些油茶给他们带回去，或许只有这样，我才从内心深处觉得自己长大了，自己可以独立了。
然则我带回去的油茶，家里人还是舍不得拆封，在他们眼里油茶是奢侈品，十分昂贵，而且他们没病没灾，他们舍不得吃这些东西，总想着给别人送礼的时候再送出去。即便是快过了保质期，他们也舍不得开封，这让我一时十分生气，没想到了他们还是这样的节约和简朴。
最后我当着他们的面，用剪刀剪开了所有的油茶袋子，并且告诉他们，如果不吃这些油茶的话，油茶就会过期，我就会把这油茶倒进河流，在我的“威逼”下，母亲决定做一次油茶饭。母亲把所有油茶倒进锅里，然后熬了一锅油茶饭，给每个碗里都滴有香油，配有葱花，而且还带有炒菜，母亲给左邻右舍也端去了油茶。而我的名声也因为这次油茶饭得到村里人的肯定，他们也觉得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曾经那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甚至带着痴呆傻的孩子竟然成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而且能够自费上大学，并且把“奢侈品”油茶当饭吃，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让村里人都尝尝鲜。
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吃油茶。我反复去用筷子搅拌着碗里浓稠的油茶，去用鼻子感受油茶的香味，去用牙齿感受咀嚼花生的脆爽，去用舌头感受油茶的口感。我一连吃了三大碗，直到自己吃撑为止，这才缓缓的走上了村里最高的山顶，站在自己当年站的地方感慨万千。或许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人活着需要一个信仰，需要一个精神支撑，而这个信仰不是说出来的，而是需要拼出来的。
回到家里，我也是看到父母和外爷津津有味的吃着油茶，他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从他们吃油茶的姿态，我就明白他们也是喜欢吃油茶，只是不愿意让我花钱而已。我明白在他们内心深处总觉得油茶是奢侈品，总觉得吃油茶是城市人的专利，吃油茶比较娇气，而且油茶还比较贵，远没有喝苞谷糁子那么实在。
在明白他们内心的顾虑以后，我总会隔三五个月给家里寄一回油茶，渐渐地他们也就适应了喝油茶，也适应了把油茶当成了家庭便饭，在农忙的时候，他们也会选择早上冲一碗油茶喝。当然我也是打心底里高兴，毕竟现如今自己终于可以经济独立，能够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最起码行孝还有机会，也有那个能力，这让我产生了那么一丝丝欣慰。
参加工作以后，我总是在闲来无事时冲一杯油茶，然后去回忆自己这一路走过来的众多不容易，也暗自庆幸自己一直没有忘记初心。或许当年就是为了能够活下去，我选择了和饥饿斗争，后来为了能够喝一口山外的油茶，争一口气，挽回自己曾经丢失的自尊心，我选择了和命运斗争。正是因为有喝山外油茶的欲望和争一口气的决心，这才让我披荆斩棘，从而改变命运。
我知道人类的本质是善于忘怀的动物，伤痛亦或者仇恨都会容易被时光所风化。在岁月的长河中，所有的故事都会被时间抹平，如果没有记忆和历史，一切都将是虚无。所以我需要以文字固化记忆，用文字来书写我和油茶的情意，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油茶成了我一直以来奋斗的精神动力，而有了这个精神动力，才让我不再惧怕未来的风风雨雨。
注；曾经发表于《商山洛水文学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