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草为木也慨然

有一本书我怕读又想读，很多次读着读着……把它扔下，然而用不了多久又会情不自禁地重新拿起……就这么怕又这么恋地摸起放下，放下又摸起多少回了……那本书读得让人心悸，令人伤感，至今想到那书都会情不自禁地掉入对人生、对生活、对世界的沉重叹息中。那书名曰《人间草木》（周宁著）

书为我们介绍了几组人物：外国传教士马礼逊和伯格理；托尔斯泰和韦伯；中国文化名人弘一法师和苏曼舒；王国维和梁齐……每一组人物都写了他们出色的人生和灰暗的结局。

马礼逊是第一本《华英字典》的编撰者，英文与中文据说就是马礼逊架起的通衢。为了传教，也为了把中国带回欧洲，马礼逊把青春与人生都横卧在中华大地上。书中说：马礼逊孤独地来到中国，来时哭得很厉害，他戚戚地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可能再也不可能活着见到祖国的土地了”。但他有幸回国了，然而回到自己的祖国却是那么匆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梦却是中国的，最后还是选择返回中国；伯格理更是走进孤独与寂寞的云南边陲，与还处在蛮荒时代的苗人相处，将西方渐劲的文明之风带进土著人的心田。马礼逊、伯格理面对贫穷落后的世界依然执著于信念的持守，即使他们离去时都是守候着一份孤寂。把原本可以怡悦的生活放弃，走进锈渍斑斑的东方古国以至将生命的最后归宿放置在那片土地上。

于生活状况而言，李叔同应该在那个时代那种环境里算是优越上等的了，但他偏偏放下安逸的教书生活，给自己学生的信中只说了声坚定并不响亮的话：“拟于数年之内，入山为佛弟子……”任何人包括他身边的学生都没有察觉出这句话的份量，但他毅然决然地走进佛门净地。在那方净地他活得那么从容，那么干净。学生丰子恺请法师写法号，寄来了宣纸，法师写毕后要丰子恺寄邮票来把剩余的部分宣纸再寄回去，干净得一尘不染……然后从容地告别这个纷纷扰扰的世界，淡定得让人心里生出许多的不适。他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的一颗微粒，但他又把这个世界包容在心里。他是为谁放弃生存的愿望？托尔斯泰说：“如果有魔术师来，说可以实现我的愿望，我大概也说不出什么愿望了。”这般优厚的生活中，他不为名愁不为物忧，连人生的一丁点欲望都生不出来时，他居然选择了出走，以至永远没有回来……还有王国维、梁齐，无忧无虑的生存条件下，竟然一声不响地走进水底世界，将那人人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作快乐地奔赴……因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站在人生的巅峰，却突然看到人生的虚无。连回望一次活生生的世界都不愿意，静静地走了，走了，只有远方的李白在激情地召唤着他们：“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李白《拟古》）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解读他们？一个个用生命阳光鼎力起的人生大厦，却又一个个地亲手毁灭。传教士的人生轨迹就是这样的么？文化人解读了文化的精彩，却要给自己人生作出灰暗的结局么？马礼逊那么执着于对传教士信念的坚守，不管生活多么清苦，不管生命时刻遭遇风险；伯格理也许在传教与关爱的中间线上行进，他为了传教的终生事业，也为了那群仍然生存在没有世外阳光的森林里的苗人走出幽暗……但他们舍弃了人生的许多渴盼，连分享幸福与安和的时间与条件都舍弃了……我不知道这一组组人物的命运是否真的如此，我也无法透析有着辉煌人生的人物为何画上如此暗淡的人生句号。

也许作者要撷取的是那种同情、理解或惊叹。他不把那些名人的阳光写出来，而是扫描他们内心的轰然。而读者的内心却恐惧着并伴随深沉的思考。其实无论谁也不能回避：死是每个人的终局，无非是平静与轰轰烈烈的不同，无非是辉煌与暗淡的不同。结局有时不容人自由选择，但这种悲凉似乎很难说是人性的本原。每个读过这本书的人，特别是具有一种个人情怀的人，会有许多的思虑在其间游荡：这些人，这些闪耀着生命意义的生命，就那么轻易地掐灭了，而且是他们自己亲手掐灭的。那么要追问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没有生命意义的时候，百折不挠地追求生命的意义，当生命呈现出光辉的时候，而这光辉还是自己亲手开拓的却又轻易地亲手毁弃。人生到底要追求什么呢？

我不敢再读它，就是因为它记录的这些人、这些人的人生让我久久地陷入迷茫，甚至由衷地生出一种忧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朝闻道，夕可死矣”？那么什么“道”才是人生最理想的呢？如果人生要追求幸福，而伯格里把整个生命都置于苦难之中，以致连故乡都放弃了，他的幸福是什么？托尔斯泰幸福得连什么梦想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选择放弃生命？李叔同、王国维、梁齐……一个个都是优越的人生，他们却那么决然地选择了与人世间诀别……

《人间草木》，让我无法忘却那几位优秀的人丛精英，而更多地是思考他们用生命告诉我的那种冷清与无趣。是的，他们视自己为人间草木，十分简单，十分平淡。而我倒由他们想到：人如果从高处看待自己，确实很渺小，然而，如果从平处看待自己呢？也许你在完善自己的时候也能分解别人的忧愁……为草为木也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