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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应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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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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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凋零

近日回乡探亲,在村落的桥头入口处,遇见了冯伯伯。

大概有三年未见了,目光迎面相遇时,我微点着头,待走近一点确认是冯伯无误后,方才停下了脚步。

“是添儿吧。”他半眯着眼睛,抽出一只放在后背的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都这么大了。”

站在桥上的冯伯背对着夕阳,旁边水波晃动,深秋的冷意通过瑟瑟的风传递给老人的身体。他的衣服显得单薄,土灰色的上衣角被风掀动,像是准备好了的,嘴巴微张,打了个快节奏喷嚏。

我背着重重的行李,归家之意又心切,念及父母在家已准备好了饭菜等我归来,便不愿多加逗留。

从口袋利索地掏出烟来,与冯伯简单寒暄了几句,挥挥手,便匆匆离开桥头。

走了大概百米后,下意识地回过头,东林向晚、桥头萧瑟处,冯伯竟还保持着与我挥手作别时的动作!他的目光居然一直追落在我的身上。

远远的,像一幅定格的图画,我一时呆住了。细细咀嚼着他这动作背后的深意,以及被这图画所引探出来的遥远遐想,眼角顿时一阵酸楚。愣了半晌才再次向他挥了挥手,却一下子把一些陈旧的往事挥上了心头。

冯伯比三年前显得更加沧桑憔悴,将近八十的岁数,对于岁月所施加的衰老或许已是极为习惯的一件事,但在他生命的后期,原本是可能有更好的风景,以及陪他看风景的人的。

在我上六年级的那个冬天,祖母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就在那一年,二伯家迎来了一个“贵客”——秦阿婆。

她是二伯母年轻时候认的干娘,因刚死了丈夫,膝下又没有子嗣,成了遗孀后,一个人伴着一生积累出的家业过日子,没个晚年暖心的依靠。二伯家眼尖手快,赶先从镇上把秦阿婆哄着供着迎上了门。

我当时年纪还小,道途听村里人传言,我的祖母之所以去世,就是被这富贵婆婆给克死的。 因此我便在心里记嗔思恨,每次看到秦阿婆,便躲得远远的。

那个时候,我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每当周末,我便轮流寄宿在亲戚家。寄人篱下的感受,个中滋味只有自个儿分明,若是再遭遇个生病,自个儿身体受罪是一部分,因麻烦了别人而看他人脸色,那真的是眼泪往肚子里咽。

那次碰巧寄宿在二伯家时,发了场高烧,昏睡不醒,口中一直呼唤着刚去世的祖母。没个真正亲近的人在身边照顾,真如断了线的风筝,失了伴的浮萍。

秦阿婆知道后,买了很多水果来看我,并陪我说话。看我睡觉的落脚处阴凉少暖, 将她的床榻分一半给我,让我安心养病。

秦阿婆极爱干净,房间里面是一尘不染,且无论是被单床套,还是穿衣买鞋,几乎都带着点花色。她是爱花的人,也是爱美的人。即使当时,她已经将近八十了。她喜爱哼曲,淮扬小调,声音很轻、很细:“今日里回娘家梳妆齐整,为女儿婚姻事常挂在心。许配个富家子玉莲不肯,一心要嫁个读书人......”我当时听不懂唱的内容,但是却喜爱听其婉转悠扬的音律。

与秦阿婆接触了些之后,我发觉她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坏”,而且觉得她和村里别的老婆婆们不同。 所以我每次周末回来,常爱到她那里去,听她唱曲,听她讲故事。

“阿婆,你的脚好小。”

“这是三寸金莲。”对于我的困惑,阿婆笑眯眯回答道。

阿婆只有一米五左右的个子,她说是少时在农场里给财主们做事儿,活重,身子板压的定型了。脚只有四寸多一点,虽小巧玲珑,但是脱了鞋袜后,脚趾头的弯曲变形的模样,大脚趾更像是嵌在了肉里,让人看的心酸。

她帮着二伯家整理家务,有时候也下地做些农活。头发虽略稀疏了,却染的黑黑的,牙套选的也是上好的,上面镶了两颗金牙。冬天是碎花色的棉袄,夏天是碎花色的衬衫,脸上,也总伴着花儿般温情的笑。

她是个岁月老人,却不像一般老人一样,沉醉于回忆过往。在她的身上,好像永远伴着生命的活力而不是懒散与死气,对于生的热情,似乎并不比年轻人差。

然而,总有些不如意之处。

“干净活,腌臜死。”

落后的小村庄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特别是对于老人们来说,在生活某处的习惯性不讲究,成为了最大的讲究。那些老人们貌似并不喜欢这个镇上来的老人。

因此,秦阿婆在村子里能一起聊天的人很少。而老人,最害怕的,就是寂寞了吧。

我们村子向来是个寂静的村庄,只有几十户人家,零星地散落在潮河下游滩涂之上。春的时候,我们孩子喜欢在潮河边玩。

河水初融,芦苇新生。长长的堤岸,载着我久久的童年记忆。

村中的冯伯伯是一个自在老人,无事的时候便在潮河里撒些渔网,补一些鱼虾,因此也时常在堤岸处与我们聊天打趣。

“添儿,书看到哪本哩?”冯伯戴着个平顶礼帽, 笑起来很和蔼。

家中的书很多,村里少有人喜爱看书,且并不都是武侠一类,一些名著古典,都有收藏。

他知道我特别喜欢看书,说要不是文革时候查抄禁书,几箱子好书被他那死去的怕事老伴儿一把火烧了,不然我现在就能看到更多。

“你喜欢读书很好,只有读书,才能走出这个村子。”冯伯说这句话时候,眼里是有泪光的,一部分有着对我的期望,或许也有一部分,蕴含着他年轻时候的某些未能实现的抱负。

有时候老人的一句话,就是一个故事。

冯伯还有一种特别的才艺,那就是吹埙。这个埙不是一般的埙,而是手埙,吹曲儿的道具就是一双手。乐儿悠扬,常有凄切声,优美异常,如泣如诉。并且还能模仿各种鸟叫与虫鸣, 我跟他学了好长时间,最后只学得个布谷鸟叫。

“布谷~布谷~”

欢快悠扬的声音响彻在潮河的堤岸上,回荡在那时少年的心间。

“添儿,这些鱼,你带回你二伯家去,和你秦婆婆一起吃。”冯伯望了望浩浩荡荡的灌河,对我说。

我拎着满满的一筐鱼,回到二伯家中。

踏进门,发现家中只有秦阿婆一人。她见我进来,赶紧把大门关上,走到我面前,头发有些凌乱,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我耳边惶恐地说道:“添,你二伯是个禽兽,他昨晚进我房间,想要强奸我。”

我吓得两腿一软,鱼儿洒落了满地,这是我这辈子再难以忘掉的一句话了。

事情的真假无从判别,也不会有人信她的话。

只是我肯定了 一件事:秦阿婆很喜欢和冯伯伯待在一起。

他们那个年龄,应该谈不上所谓的爱不爱了,或许只是两颗寂寞的心,能在对方身上寻求到一种打发吧。

我并未见过他们在一起都做些什么,聊些什么。但从一个持肯定意味的人来说,他们或许会聊人生过往的种种遭遇,会聊起昨天,也会聊到明天。我甚至还想,他们会一个吹埙,一个唱曲,在灌河边坐下,风轻轻地吹过他们,抚慰着他们。

但即使是这样,也是村里所不容的。

二伯母偷偷摸去了秦阿婆的退休卡,断了阿婆的经济来源。

“干妈,退休卡我先替你存着。”二伯母说道:“只要你不去见那个老东西,还是会还给你的!”

这貌似不怎么管用,阿婆便在晚上偷偷地出去见冯伯。

直到有一天,冯伯的儿媳骂骂咧咧地找来:“你们徐家丢的起,我们冯家还丢不起这人呢,伤风败俗的事儿都让你们家给占了!”

于是,一到晚上,二伯就把阿婆的房门锁起来,不让她出去。

“添,你二伯一家都是个畜生呐……”阿婆眼神呆滞,口中念念有词。

被关了一段时间后,阿婆好像变了个人,整天神经兮兮。头发几乎不打理,很快白了一片。牙套不戴了以后,瘪着嘴的老人精气神一下子不在了,衣服也胡乱搭着。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一开始的那个富贵婆婆,到哪儿去了。

秦阿婆与冯伯伯, 再也很难见面了。

夏日,潮河岸边,芦苇荡下,水鸭嬉戏,鸟儿争鸣。抬头望远,渔船静卧于沙洲之上,太阳栖躺在潮水之中。少年的世界里,承载不了那么多复杂,对于大人们的哀乐,似乎也总是后知后觉。

有一天,冯伯伯在堤岸上找到我,递给我一本书,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是褚人获的《隋唐演义》。

“回去好好看。”他轻拍着书本,手在轻微地颤抖,声音似乎也不似平常的起伏。

我隐约感觉到书里面夹着什么东西,翻开一看:是厚厚的一叠钱,用透明袋裹了起来。并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不要告诉别人,帮我给你婆婆。”

秋,来的总是很快。

阿婆病了,很严重,几乎不能下床。二伯家已经准备好了丧事,就等着阿婆闭眼。

那时,我已经读了高中,父母也从外地打工回来,离开了在亲戚家“流浪”的日子后,并不常见到秦阿婆。

听说她病了,我便要去看她。

我记得那日阳光格外的好,去二伯家里,并未寻到阿婆。待出门时候,却在屋子附近的草堆旁看到了她!

此刻她已经骨瘦如柴,披着一件宽松的蓝色外套,半蜷在稻草上,像一只疲倦不堪的老猫,嘴里念念有词。

我慢慢走近她,但她似乎很敏锐,能感觉到有人靠近,原本迎着太阳眯着的眼睛放射出防备的光。

“添,添!”她看清了是我,大叫起来,近乎一种扑的姿势朝我走来。

我本能的躲闪,她一把薅起了我的衣服:“你读过那么多书,你说,人死了以后有没有魂了?有没有可能下地狱?”

我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阿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继续问道:“是不是真的干净活,腌臜死?”

我支支吾吾:“或许,有那么回事吧……”

说完后,我挣脱开阿婆的手,便急忙忙离去了。

也不知怎的,一路上,我的脑袋里面总是回响起阿婆常唱的那一句曲儿:“许配个富家子玉莲不肯,一心要嫁个读书人......”

后来不到一个月,阿婆便去世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早点离开对于她来说,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个世界是否还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是所谓的财富,是所谓的亲人,还是其它?

或许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紧要,在她人生末尾所经历的一些苦痛与那痴愿,放在她整个生命长河里,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我想起了冯伯。

最后一次见到冯伯便是在村庄的桥头。他总是喜欢待在那儿,或长时间愣着出神,或用手埙吹奏出叫人听着难受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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