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晚上,教室安静的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快要下晚自习的时候,我的双腿因为紧张而略微颤抖起来,手里攥着一张小纸片,纸片上只写了几个字,但对我来说,似乎有千斤重。手心的汗渍再次不安分起来,虽然与这种忐忑算是老朋友了,但每次都感觉自己像是丢了魂一般。
我把视线从前排那个人移到了不远处的子明身上,心里又是百感交集,手里的纸片攥的更紧了。就在前几天,我看着他走到陈薇的桌子前,送给了她一本书。
子明长相俊朗,且又比我聪明,这样一个易讨女孩喜欢的男生。如今却参与到了我情绪的大军里,他是那样占据主动。
如果你想知道做贼是怎样的一种心态,那么你就去暗恋一个人吧……明明纸片上只有四个字,却写了不下于二十分钟。前两个字是为了怕让她知道是谁写的,就用直尺一笔一画量体裁衣般设计好字体大小,到后面的时候,突然又怕她不知道是谁写的,就用笔认认真真来一场自认为的本色出演。就这几个字,也是憋了好久才想出来的最妥帖的话——“高考加油”。最后琢磨来琢磨去,像是缺了点什么,抬头一看黑板,上面正写着班主任的一句“名言”:快乐学习,学习快乐。于是,又战战兢兢的在字后面加了个笑脸符号。
许多年后的今天,当自己为多年前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而感到发笑的时候,竟也有一种怅然若失。这种失去,我总试图在被时间腐蚀而瘦骨嶙峋的记忆里找寻。
抹不去的记忆里,晨曦微露、冷风飕飕,慌乱的脚步声躲藏在空无一人的校园内,有点欲盖弥彰。少年总是第一个来到教室,以最快的速度打扫好卫生,然后留恋地望了望那个人的书桌,便匆匆离去。他觉得完成了一件很伟大的事,这种伟大和老师口中的雷锋不同,但可能也有相似的地方,比如一种类似于使命的东西。他吹着口哨,步子变得那样的欢快,在他心里,每周的这一天,无疑都是他的节日。
如果风能感知到他的心跳,那么它就不会嘲笑少年的懦弱。
当我和子明走在操场上,分享彼此心中的秘密时,周边昏黄的灯光刚好能将情绪熨帖的十分平和,尽管子明本身就是谦谦君子的性格。他告诉我送了陈薇一本数学辅导资料,我说我送了她四个字“高考加油”,然后便各自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操场并不大,刚好能容下两个十七岁少年的心事。我踢了踢塑料跑道,在刚结束不久的运动会上,我虽然没有参加比赛,却体验到了失败的滋味。女孩参加了女子接力,她的速度是那样的快,像一头敏捷的小鹿。不知怎的,我每每会想到沈从文笔下的翠翠。翠翠是在山清水秀的自然里长养的精灵,而这个女孩,也必定有着自己神奇的魔力。不然,为何有那样的一种神力,能够让一个不相干的人在操场的外围以同样的速度与她并行奔跑着,粗喘着气冲刺到赛道的终点呢。
可女孩的目光好像从未在他身上有过停留。
子明说,陈薇今天穿了一袭黄色连衣裙,像一朵美丽的花。
可我在心底,是害怕她像花的。她越是娇艳,她的美就不再属于我一个人。留意她的人越多,我就越是自卑与黯淡。可是没有人会拒绝对于美的发现,同时这份美能为青春期朦胧的躁动与惆怅安上一个寄托,这是最为常见的事。就好像班级里几十个男生,是不仅仅只有我和子明两人的心跳为女孩所无意间拨弄的。
操场上夜跑和散步的人渐渐地少了,在两个少年心中同时结出花的人仿佛也渐渐淡出了印象。我们聊兴趣爱好,聊家庭,我提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说起信仰基督的母亲,也谈到对未来的期待……我为我鼓起勇气约子明聊天而感到庆幸,我们不光没成为“分外眼红”的仇人,还成为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青春毕竟是寂寞的,如同那一张薄薄的纸片,躺在书本里,安静地等待一场不求回报的发现。
二
梦里她总是冷着脸,我只是远远地望着,和现实中一样,不敢太靠近。
我每每都是想着她的笑容入睡的。
我在日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样的心事一文不值,但只要一听到她的消息,心便狂跳不已。
同桌陶子不理解我的执念,好女孩太多,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说。她也不能算特别漂亮,只能说还可以,人陷入了执念当中不好。子明后来也劝我,安心准备高考,一个人太执着不是好事。
这些我都明白,但往往最寂寞的是,大家似乎都在情爱的纠葛中浮躁着,我却试图通过这份无望的单相思里努力找寻到自己的位置。即使到现在,我也不太完全懂得这样的一个人出现对于我人生的意义所在。有些事情是无法用理性去解释的,正所谓情不知所起。当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跟着感觉走。这类似于一种情感的奴性。
我在努力地改变自己,试图吸引她的注意。语文课上,几乎每一篇作文我都是修改了好多遍,就是为了能有被当堂表扬的机会。有时在作文里有意无意将这种荒唐的痴梦借主人公之口说出来,但只不过是更增加了一份忧愁罢了。
记得有一次做物理课堂测试,在下课收试卷的时候,我刚好看到陈薇的卷子放在第一个。一眼瞥过去,其中的某一题和我选的不一样,我自以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趁着旁人没看到,我偷偷把她的答案修改了……我似乎明白了点,为什么有的人会为了爱去做一些从来不敢做甚至犯罪的事情了。但这其中也充斥着一厢情愿,自以为是。
结果我的答案是错的。
我哒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倒是羡慕起郑愁予诗中的人物,毕竟他的马蹄声对方还听得到,那座小小的寂寞的城还在期待着叩门人。
当我鼓起勇气,用练习了无数次的发音来叫出她的名字时,已经是高考后的一个星期,电话里的声音也足够掩藏起那份无名的颤抖。我给她打了电话。
聊天的内容很空洞,当她清澈温柔的嗓音从手机那头传来,显得更加朦胧虚幻。我应当向她表明心迹的,但自小便养成的懦弱习惯,却又一次将我的勇气化作了试探与等待。
十几年的人事经历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它指向我,用一种无声的言语使我战栗,让我延续那份自卑。我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像我这样的人,只配喜欢,但不配拥有。
“那再见……保重。”
“保重。”
多少欲言又止都隐藏在这收尾的祝福声里,但青春的脚步来不及感伤,大学校园在向我们招手,对未来的冀望总能够为现时的苦恼按上暂停键。
我们把书本扔的很高,让它们也感受被掌管其命运的双手丢在虚空里的滋味,接着把它们踩在脚下。
“去他娘的高考!”陶子站在自家的出租房大院门口,将厚厚的两箱考试卷和几本黄色小说连带着一起烧光。
他后来告诉我们,在高考结束的当天晚上,他和同住一个大院的隔壁班女同学在出租房里做了爱。第二天女孩就搬走了,像是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样,后来再也没有联系。
高三那年暑假,我约了陶子,还有子明出去旅游,把江浙沪一带想去的地方基本上逛了个遍。有人说,旅游就是从一个你呆腻的地方到别人呆腻的地方。在其中,消耗的是新鲜感。所以有些地方,不去亲近它,停留在想象中,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就像有些人一样,自此屏蔽,将那份美好的印象停留在记忆与怀想里,也许是一个很不错的结局。
当陶子拍着大腿嚷嚷“卧槽~卧槽”的时候,我以为他又撩到了哪个女孩。没想到却是对我来说近乎五雷轰顶的事情——陈薇和班里的一个男生在一起了。
“添哥,天涯何处无芳草。”
“她没跟你在一起绝对是她的损失。”
“放心吧,他们不会长久的。”
……
陶子的絮絮叨叨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那个男生……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他。后来想想也觉得不奇怪,他精明而又世故,且家境很好,有个在县城当局长的爸爸。而我,只是个敏感懦弱的穷书生罢了。不知怎的,在我脑海里一向冷漠着面孔的陈薇形象突然产生了变化了,她在笑,干净爽朗的笑声在我周边的空气里打转。一如在高中时代那个充满春日阳光的课间,她与结伴的伙伴走在高大的白杨树下。女孩们的笑声伴着校园里好闻的青草味,将无意中走在她们身后的我击碎,我的思绪在瞬间化作了无数游离与动荡不安的梦。
我缓缓地吐着气,没有什么想说的。
“哥,走,带你去大保健。”找了一家小餐馆,两杯酒下肚后,陶子半眯着眼,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只给我,“来,壮壮胆。”
三
走在城市昏暗的巷道里,寂寞为黑夜开了一道口子,欲望在醉眼惺忪的灯火明灭中挑战白昼的热度。陶子向我指了指几家窄小泛着不同色光的推拿门面,告诉我,红色表示有肉吃,黄色可荤可素,白色则是纯素食。
“鬼才吃素!”他稳了稳踉跄的步子,然后狠吸了一口香烟,拽着我去了一家肉铺。
即使在几年以后,当我想起那个摇晃的夜晚,脑海里首先闪现的一直是陶子的那句“鬼才吃素”。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在大学毕业后,陶子在我不知道的某一时间里,竟去了南京的一家寺庙修行了半年多。等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荤酒不沾。那个以吃荤为乐的人,从此成了一个素食主义者。
“凡事都有因果。”
“起心动念之处,便是修行之时。”
“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
我对佛既不亲近也不排斥,但我不明白陶子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转变。他甚至开始研究起佛经,有一次突然接到他的电话,他兴奋地说自己在浙江普陀山上,看见了南海观音像。不久后我就收到了他寄给我的《心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
“添哥,一个人执念太深不好。”当我从一堆包裹里看到陶子写的这一张纸条时,禁不住苦笑起来。记忆又回到了那个充斥着荷尔蒙气味的晚上。
进了房间以后,几个穿着暴露的吊带女围了过来,房间里劣质的香水味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地让人晕眩。我用眼睛瞄了一眼离我最近的那块泛着白光的食物,有种想吐的冲动。这时,突然从内屋的隔层房间里传来某个男子的低吼,我一阵惊恐,酒顿时醒了一大半。
如果生活所有的委屈都能在这空虚的吼声里得到排遣,那么爱何曾卑微,梦又何曾遥远?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有一段时间很迷戴望舒,曾一边读他的诗一边心里默想着陈薇。“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踟蹰着冷漠、凄清,又惆怅”“不是你!然后踉跄地走向他处。”
我曾不断自我暗示,即使我能够表白成功,和陈薇在一起了,但最终的结局呢?就一定会有圆满的结果么,旁人都说,一个人一生中要经历不止一次恋爱,才有资格与能力去承担婚姻的喜怒哀乐。即使这句话说的有点绝对,但事实上,生活经验告诉我,初恋,特别是校园恋爱是很难有好的归宿的。怎么办……该放弃这段无望的单相思么?但我又告诉自己,我不是个花心的男子,只要我有担当,又何曾会辜负。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发誓,绝对不像我父亲一样,把老婆孩子扔在家里,独自去外地打工。而在故乡的两双望眼欲穿的眼睛终于等来了绝望,我在一种无知与被动的状态下多了一个母亲。在后来抚养我长大的奶奶面前,我便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我要是有一天当了父亲,肯定会一直陪在家人身边。”
“不是你!”我在心里默念着,推开拥过来的女郎,然后走出了那扇滚烫而冰冷的门。
“添哥,一个人执念太深不好。”
陶子追了上来,又点了根烟。不远处就是他的学校,一所国内还算知名的师范类院校。“选择很重要,但凡事不要委屈自己。”他幽幽地说道。
陶子的老家与我家仅隔了一条河,对于他家里的情况我还是知道些的。“凡事不要委屈自己”这句话他也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爸爸打小手脚就不干净,在陶子十三岁那年,因为团伙盗窃罪而被判了重刑。等他出狱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儿子已是国内一流高校的大学生。
“我给你丢脸了。”陶子爸爸说句话的时候,我和子明正在陶子家里作客。几杯酒下肚,各人的心事也打开了。但他爸爸额头上的那道清晰的疤痕已抹不掉他的过去,同时也清不完陶子内心多少年的浊恨之气。我们都知道的,他们母子两人是如何在无依无靠的生活中顽强坚持下来,在村里人异样的眼光中去追寻一丝人性的尊严的。
“在他出狱的那天,我曾打了他两拳。”陶子告诉我,曾经高大的爸爸我站在他面前没有感到一丝怯场,“第一拳是为了我妈,第二拳,是为了他自己。”
“添哥,你如果还放不下陈薇,就去找她。做什么事不要憋着,最后委屈的还是自个儿。又何必呢,人就这一辈子,按照我的理解,你只不过是喜欢你喜欢人家的那种感觉罢了。心理学上怎么说的来着,说到底就是没有安全感,你其实在喜欢你自己,在寻找自我认同!”
我停下来,把脸凑过去:
“咳……来,挥两下,我也给你丢脸了。”
四
陈薇的高考发挥失常,进了一所二本院校。在大四的那年,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她说她考研成功了。
“恭喜呀,得请吃饭。”
“好的啊,那你来盐城找我吧。”
“来就来,谁怕谁。”
“好……等你。”
仅仅这几句对话,花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才完成。用几年的时间忘记一个人并不容易,但重新记住一个人太难。我怕我记不住陈薇了,就好像当初,我发疯似的去找子明倾诉的时候,我说我怕忘不掉陈薇一样。
像是被陶子预言了一般,陈薇和班上的那个男生在一起没有多长时间,便分开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没有高兴,反而失声哽咽了起来。“子明,你说,那么一个我在意的人,在呼吸之间随时会想到的那个人,在现实中、在梦里无时无刻不牵绊着我的心的那个人,竟这样剥离了我的生活。她那样快速的恋爱,又那样快的失恋……而我还像个傻逼一样在为自己设定好的卑微情绪中浮游着。”
“没那么复杂,添哥。忘掉她吧,不值得。”子明安慰我。
我时常羡慕子明,他能够被许多女孩喜欢,同时也能够喜欢很多女孩。陈薇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青春草原上所盛开的那朵娇艳的花,除了它,草原上还有其它各种美好的事物。但我做不到,我的心只够容纳一束芳香,眼眸停留处便觉得是最好的风景。这也许就是苦痛的根源吧!
当在盐城,再一次见到陈薇的时候,她还是美的。
我之所以这样强调美而不是漂亮,是因为一直以来拨动我心跳的那个人,并非由于外在的皮囊使我在现实中受到蛊惑,而是那清澈的眼睛后面所传递出的温柔与善良让我迷醉。在大学时代,我与不少女孩暧昧,同时也在月光下用宽厚的胸膛拥抱过另一美好的身体,但始终找寻不到高中时代的那种心跳。
这样的眼神,也许只有在我幼年时母亲的怀抱里才存在过。
去盐城的第二天下午,我便和陈薇坐上了去山西运城的火车。他有个弟弟在运城读书,陈薇接到了他弟弟舍友的电话,说他在学校与辅导员对骂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了,上大学后,他变得叛逆。在中学的时候他一直很乖很听话的,原本大家都以为他会考的很好,没想到发挥失常了……家人也不敢说他,你可能不知道,我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可能是从小到大我们太保护他了,这次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她既像是对我诉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从未见过她这样伤心难过的样子,也许在我心中,她从来是一尊静默的雕像,一道耀眼的光,一场无声的雨……原来她也会在我面前絮叨,用那含泪的嗓音讲着自己的故事。她曾经那样遥远又那样靠近,如今她很近却又很遥远。
她的哀伤如同踩在我的心间,我的脑海里有说不出的泥泞。
“我陪你去看他吧……”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有勇气说出了这句话。但当时,我给自己暗示,这场旅行,将会是一场迟来的告别。
在火车上的时候,碰巧收到子明发来的信息。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抬头看了看坐我对面的陈薇,又转向窗外望了望呼啸而过的风景,给子明发了两个字,“追忆。”
漫长的旅途却承载不起回忆的重量。高中毕业后,除了班级聚餐时的匆匆一见和短暂寒暄,我和陈薇一次都没有见过面。她过得好不好,在大学是否有新的恋情,这些都不再奴役我的情绪。子明收到中国科学院大学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的时候,陈薇却破天荒地发来信息,让我转达一下祝福。
“你一直在关注子明么?”我当时回她的微信。
“不光是他。”
我凝视着对话框沉默了许久。
“还有你这个大作家,许添。”大概五分钟后,她又发来信息。
如果她真的关注我,那么,我所写的多少文字,后面便藏着多少委屈。陈薇,陈薇,你是否知道,在那么一段暗恋的青春岁月里,有个人愿折寿十年换你一个微笑。
“我知道你给我写了纸条,我一直存着。”
颠簸的火车终于把隐藏在时光夹缝里的记忆倾吐出来,只是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在人事的变迁下终是没有合拢成无阻的青春抒情诗,再次遇到,仿佛已没有了初见时的抑扬顿挫。“我那时家里很乱,父亲生了病……高考后你给我打电话,我原本以为两人会多一些交流。但我们却互相说了珍重……”
活到现在,我只对陈薇一个人说过珍重,是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的。这珍重,是对自己无能的逃避,是对迷茫青春的无奈,同时也是对未知人生的追问。若是没有祝福与希望,那么当生活的阴暗扑面而来的时候,又如何给自己与未来一个解释?
“他当时对我很好,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错以为就是爱情。后来发现他和很多女孩暧昧,我在感情上有洁癖,受不了这种背叛,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干净了……如果不是考研成功,我想也不会联系你的。”
凌晨的火车最容易让人的思绪发扬,时间与空间在这里相遇,在强大的黑夜的面前,一切生命的动态只不过是贴在无常秩序里的黏稠纸片。即使你足够强大,人事浮沉的画笔也会逼着你去做最无意义的追问生命意义的思考。
陈薇睡的很香,不知为何,她熟睡的样子,再一次让我想起那个宁静安详的课间,时光被安排的刚刚好。当暗恋之光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课堂上闪耀,那段青涩的岁月便有了生命的重量。
已近黎明,手机叮的一声响起,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是子明。他发来了一句话:我得了恶性肿瘤。
五
我瞬间懵了,手颤抖得厉害,第一反应就是百度什么叫恶性肿瘤。这个陌生的名词像个魔鬼一样慑住我,当明白它就是癌症的另一种说法的时候,我的脑袋已经是一片空白。
良久,我把陈薇叫醒,将手机递给她。
一切语言和泪水,都已苍白无力。我看了一下手表,凌晨五点整。我开始痛恨“五”这个数字,它听起来像极了“无”,以及那东方泛起的微弱的白光,和闪现在我脑海里病人般虚弱的喘息别无两样。
当我从运城转车赶到北京的时候,整个南方刚下了一场大雨。陶子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添哥,我正在来北京的火车上……你告诉我,明哥不会有事的吧!从小到大,他一直是我们三人当中最聪明最努力的那个,老天爷不会这样不公的。他那么优秀,那么美好的一个人……”
“添哥,你告诉我,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这一代人也活的这么艰难!”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南无地藏王菩萨……”他像个疯子一样念着各种各样的佛号。
……
我知道陶子已经皈依三宝,做了在家居士。但念再多的佛号,已无法改变子明得癌的事实,且是肺癌晚期。
我在北京肿瘤医院见到了子明。
进门后,我朝他微笑,只凝视了几秒,两人的眼睛都红了。厚厚的眼镜片遮住了我眼神的恍惚,下意识地把头低下——看到了他左肩上的一块凸起的肉瘤。
医院里, 空气始终是凝结的。他在确诊并且住院了一段时间后才告诉我们得病的事实,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不惊不扰,安安静静,不想让其他人担心。这段时间里他经历了哪些痛苦,受到了多少折磨,从外人的眼中,只能从他那疲惫的面容和孱弱的身体猜到一二。
他的手已经抖动地不行了。也许是想让那只手稍微恢复点力气,他把手往空气中努力地抬高、拉伸,但每次只能停留几秒钟。可他并没有放弃和病痛作斗争的尝试,他说想站起来。他的妈妈便将毯子披在他身上,把他扶起来——就这么一站,仿佛已经耗费了他全部的生命精力。身子在蜷缩,双腿不停抖动,我站在他的身后,好像在看一只在黑夜寒风中战栗的小鸟,他既那样倔强,又那样孤冷。
阿姨那矮小的身躯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儿子,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脸颊滑下来了。
“子明一定会好的,主会保佑他的。”这可能是我听过的阿姨声音最亮堂的一句话了,但她的声音一直很低沉,就好像是从潮湿的土壤里冒出的细碎声响。
两个月后,子明从北京转移到了家乡县城治疗。基本上已经放弃了。我一想到自己躲在南方安逸的小城里,就有着满满的负罪感。雨季来临了,走在大街上,天气阴郁的很,随时可能会有一场雨砸下来。不知怎的,我突然厌恶起周遭的一切。想挥动拳头打自己,又想朝行人的表情里找到一些安慰。可他们也跟我一样形色匆匆,每张脸都像是彼此的复制品。和陈薇偶尔会发些信息,但已无心去想其它事情。
在大学时代,我和子明两个大男人跑到电影院看《第三种爱情》,邻座的姑娘一直在给她的朋友剧透,很搞笑。电影散场的时候,他说他其实不喜欢看爱情电影也不喜欢看那些言情小说,但这部电影他觉得很好,因为他心中理想的感情就是像电影里的邹雨和林启正那样的。因为大学在同一个学校,我们的关系好的没话说,经常在一起聊天,聊的内容多且杂,但有一条现在想来真是一语成谶,他说他有时觉得自己不会活过二十五岁……我始终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安静阳光的人,骨子里有这样悲观的色彩。
“等你们。”这是子明给我发的最后一条信息。
我和陶子匆忙赶到医院后,已将近凌晨。子明的呼吸已十分微弱。陆续有教会的人过来给他做祷告,我不是基督教徒,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子明留住我。让我待在旁边。这时他已神志不清,浑身颤抖,极度痛苦。“你们都走!”子明求着阿姨,让教会的人离开。“妈妈……我爱你,你尊重一下我好不好……我真的好痛苦,它救不了我。你让他们走……妈妈,你真是世界上最失败的母亲……”
子明的话我听得并不清楚,向阿姨求助无果后,他转向我,“添哥,你看我多痛苦,连死都不能好好死。我求你了,兄弟求你最后一件事,我好难受,你让这些人走……”
“这是撒旦在作祟,是我们不会被吓到的。”牧师伸开双臂,继续领着大家做祷告。
阿姨抱着子明,口中不停地说着:“主你救救傅子明,你宽恕他,主你是万能的,只要你赐予力量,就没有实现不了的……”
宗教到底是爱还是反智?我读过《圣经》,一般耶教徒众是不知耶稣心行的……我哆嗦着身子,脑袋已渐趋麻木。下意识地走出病房,瘫倒在走廊的病床上。
耳朵里时而传来嗡嗡的声响,时而听到房间里忽高忽低的祷告声。我侧起身子,长长的走廊在黑暗深处蜿蜒,不知道有多少生命与眼泪被这望不到头的未知吞噬在一个又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我们都太渺小,渺小的连自己的心都无法给予准确定位。
病房在整个楼层的最右边,不远处便是窗户,窗户的外面可以看到一条长长的大河。那条河叫灌河,我和子明在高中时代常常两人去堤岸上散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窗户玻璃,窗户已被封死。窗户的右侧是安全出口,一扇门将病区挡住,那嗡嗡的声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推开那扇门,只见陶子正跪在地上,朝着灌河方向,双手合十,嘴里在不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六
子明走的那天,秋雨打湿了灌河两岸的一草一木。
“子明会葬在哪儿?”陶子问我。
“双河陵。”双河镇的人离开这个世界,都会葬在那儿。
“听说那儿路不好走,杂草也多。”
“是的……子明的路一直都很坎坷。”子明考到了中国最一流的大学,去了中国最一流的城市,却未拥有最一流的生命长度。他从这个镇走出来,最终还是回来了。
无论如何,回来了就好。
陶子是连夜将双河陵前面道路上的杂草灌木清理掉的,听说陶子的爸爸也过来帮了忙。枯败的道路变得宽阔起来,弯弯的镰刀在秋雨之夜将父子两人情感的弧度熨的笔直。在生死面前,有些所谓的伤痕或许就不值一提。
那场秋雨,来的平静,走的也平静。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是父亲送我去的车站。“在外保重身体。”这是他每次送我去南方城市时始终不变的嘱咐,可我从来没放在心里过。这一次,我咀嚼着这几个字,心里一阵酸楚。车子发动后,看着他佝偻的身躯慢慢缩小成一个点,直至消息在远处,多少年来心里的那个结似乎在慢慢解开。
故乡与盐城的距离并不远,但我仿佛坐了一个世纪。
有人说,人是不该回忆的,当你开始习惯性追忆的时候,你便是真正的老了。但对我来说,衰老与年轻只是相对的。从高中毕业到现在,已过去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十年的光阴可以使沧海变为桑田,梦想变为现实;可以让一个人成为彻底的素食主义者,也可以让一个人从生变成死。但同时也会是弹指一瞬,它能将记忆承接起另一个记忆,生命延续到另一个生命;错过的不再错过,后悔的不再后悔,有梦的依旧有梦。
在快要到达终点的时候,我的双腿因为紧张而略微颤抖起来,手里捏着一张小纸片,纸片上的两面虽只写了几个字,但对我来说,似乎有千斤重。
这张纸片经过时光的隧道再次回到了我的手中,若不是那泛黄的纸色提醒着我时间的流走,我可能还在恍惚自己正坐在安静的教室里一笔一划地为陈薇写着高考加油。我也从未想过在纸片的背后,会出现梦中人的字迹。在运城车站分别时的那一声叮嘱,像是为这十年光阴所唱响的隔世謦音。
我翻起纸片的背面,那儿妥帖地躺着两个字: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