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集好牵牛花的种子
肖笃勇
牵牛花,十二朵,
幺姨妈,来接我。
猪打柴,狗烧火,
猫儿煮饭笑死我!
——川北童谣
姐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她和姐夫就要搬到镇上,住进政府补贴修建的村民新街了,而乡下老屋是我们共同的根,希望我回去一趟。
第二天一早,太阳升起时,我已从省城驱车跑过高速,穿行在乡间公路上了。老家在夜里下了雨,路边的树木和地里的庄稼好像还在露水里,一栋栋砖楼也被洗得格外鲜亮。
我在镇上见到了姐姐,她对我说,你姐夫忙着收拾新家,我们先回老屋吧。
一条水泥路蜿蜒前行,我将车窗完全打开,吸着新鲜的空气,故意让车走得很慢。
即便如此,五公里的路程,聊话间也就到了。姐姐下车去灶房烧水,我在老
屋前四下张望。
土墙青瓦还是那样的气息,再多的雨水也洗不掉。院坝一角堆放着老家具,青石板上的青苔就像要爬上去了。那棵与我同龄的大柏树苍劲挺拔,多了新枝。竹林却不如从前茂密了......
姐姐为我沏好了茶,突然像热茶烫了手一样喊起来,哎哟,你咋将牵牛花压住了!
我在老屋前面的土坝上倒车时,不小心将一苗青嫩的牵牛藤碾压在了轮胎下。
我赶紧将车子移动开。
姐姐看着牵牛藤并没有压碎,笑着说,这牵牛花,你今天疼它,以后怕没有人疼了……
老家仍然吃的是井水。我喝姐姐烧的茶,也喝的是井水。我把一杯茶一气喝干,仿佛已经渴坏了。
姐姐提来了篮子,我们去屋后祭拜爷爷和父亲。
屋后的牵牛花比屋前多,开了一坡。爷爷和父亲的坟茔在低处,一大片明晃晃的花照耀着,这会儿看过去,让我少了些许伤感。
我和姐姐在坟前点上香蜡,摆好果品,烧起了纸钱。
姐姐说,人户差不多都搬走了,我们也要走了,爷爷和爹,还有老屋,却要留在这儿……
姐姐的声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爽利。
我望了望爷爷的坟头,望了望牵牛花,想起了爹爹在世时为爷爷过生日的情景。
每年那一天,早上起来,房前屋后的牵牛藤都在夜里偷偷长出嫩苗,露水一被朝阳照干,花蕾就呼啦啦绽开。那是一朵一朵小喇叭,蜜蜂钻进去嗡嗡嗡地吹,蝴蝶也围绕着扑哧哧地飞。
姐姐,还有我,就会大声喊叫,爷爷,牵牛花为你的生日吹喇叭啦!
父母已经熬夜磨好了面粉,点好了豆腐,搅好了魔芋,等待姑姑、姨妈等亲朋好友的到来。姐姐变成了一只欢快的喜鹊,带着我奔前跳后,在爹妈面前显能干,为沾了爷爷的光而讨他的好,还拉上我扳指头算,今年会来多少客人,尤其是哪些小客人能来。客人到了,姐姐更是欢天喜地接东西、端凳子,帮客人放好挎包。轮到坐席了,我们都按耐不住兴奋与激动。那时乡下办席,凡涉及肉类的主菜,要按席桌的人数,将个数固定明白,没有多余的。一位小表妹忍不住大哭起来,有小孩误将属于她的肉片粘连一起挑走了,她扑了空。姐姐赶紧将刚放进碗里的肉片转挑给小表妹,那哭声却还是不歇。姐姐就独自一人跑到老屋后面去了。当姐姐再次出现时,一桌小朋友“哇”地发出欢叫声。姐姐头上戴着牵牛花,在清晨的阳光里亮丽别致。当小表妹也戴上牵牛花,变成了牵牛花公主时,她破涕为笑了。
席桌上也少不了牵牛花的故事。比如牵牛花的名字,二姑父的说法是,很久以前,伏牛山下一对孪生姐妹用银喇叭开山,牵出金牛造福山下的百姓,自己连同银喇叭却被锁在山里了,她们便流出晶莹的泪水,浇灌出美丽的喇叭花,人们为了纪念姐妹俩,将喇叭花称呼为牵牛花。姐姐却悄悄对我说,她宁愿相信四姑父讲的,牵牛花是天上的牵牛星送织女回娘家而吹奏的大喇叭。
姐姐坚持用柴火在老家再做顿午饭。她说到了镇上,你吃的就不是老家的饭了。
我帮着姐姐烧火,聊起了亲戚们。姐姐说,现在,年老的亲戚似乎走不动了,年青一辈又都忙着外出打工或上学,亲戚们难得见上面了。
不是可以聊视频吗?我说。
姐姐看着我,缓缓道,终究没有亲自见面好!
是啊,老家的味道,走亲戚的日子,它们真要像炊烟一样,渐渐散去了吗?
姐姐问我,还记不记得当年姑姑和姨妈来接我们去走亲戚的事。
我说,记得,那都是暑假,牵牛花刚刚结出青青的牵牛子呢。
四姑姑家有人挣工资,会给我们发零花钱。四姑住在留有小戏楼的大院子里,大院子以磨坊、碾坊为踝轴连接小院子,大小院子边缘再衍生建些耳房。这样,牵连扎堆的房屋院落里,居住着三四十户人家,遇到婚嫁喜事,亲邻妯娌嬉笑调侃,放鞭炮、抢喜糖、吃大碗席,热闹得像一家人。新娘子的喜糖瓜子总是有限的,小孩子自然抢不过青壮年男女。可姐姐知道如何抓住时机。那是在开晚席前,媒婆用崭新的红“双喜”脸盆端上清水,步入新房让新娘子洗手的时刻。姐姐跟进去,牵住新娘子的衣角,新姐姐前新姐姐后地叫。一番努力后,姐姐带着提前从新娘子处得来的果实,将我拉到背静处一起分享。但我最大的兴趣是抢夺鞭炮燃放后遗留下的哑炮,姐姐便为了一枚哑炮的归属权和别的男孩拉扯争吵,还在尝试为我点燃哑炮时,伤了左手的食指,留下终身印记。
姨妈住在山河里,那儿的山更高大,水更清澈,人也更憨直友善。那年暑假,因为忙,姨妈临时委托来我们镇上开农业生产现场会的队长接我和姐姐。我们按约定会了面,七天一场的集市过于热闹和拥挤,姐姐拉着我,还是与队长走散了。姐姐决定,独自带着我上姨妈家走亲戚了。三十多里的大路小路,过河翻山梁,我和姐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走过。当我们先于队长站在姨妈面前时,姨妈惊诧欢喜之余,就走好几里路下到当地的镇子上,用荞麦以二比一的比例换回白面。没想到,姨妈在返回的山路上受到野猪的攻击,惊吓慌乱中,滚落下两丈多高的土坎。天已擦黑,是姨父和大表哥呼唤着姨妈,沿路寻见,才将她背救回来。幸喜,姨妈仅仅伤了一只脚,淤了气,青肿了。姐姐抚摸着姨妈淤肿的脚,心痛地哭了。姨妈坚持着,用白面加野百合花,连夜做出了“火烧馍”。夜已深,吃着香喷喷的馍,看着微笑的姨妈和她满足的一家人,姐姐又抱着我,喜极而泣了。
午饭就在青石板院坝边的石桌上吃。一边是车,一边是牵牛花。我知道,一边是走,一边是留。
老屋,这些年来,总是经历着走和留的悲悲戚戚,或者磕磕绊绊。
爷爷走了,像睡一场深沉的觉,安详地到另一个世界。
父亲走了,他在一天凌晨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悲伤和艰难笼罩着我们家,也让十四岁的姐姐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姐姐小学毕业,半年后参加了集体劳动。夏天晚上,她用篾扇替我赶走蚊子。冬天,姐姐兑生盐水清洗我脚后跟上的冻疮。秋天,姐姐背着小木箱,送我去区中学读重点初中,而她,却由于推荐的原因,早已失去了读上中学的机会。
姐姐走了,她在十九岁时出嫁了。
那天一早,我跑到老屋后的山坡上,在一片葱郁中寻见了姐姐想要的东西,那是一把紫如玫瑰色的野生牵牛花,几年前姐姐割草时发现,后来照料着长成了簇簇的一片。妈妈预备了两口小木箱。姐姐将这全部嫁妆带走了,留下她远去的挥手和泪影。但我知道,还有一包隔年的牵牛花种子默默躺在一口小木箱的底层。姐姐嫁到夫家,由于弟兄多住房紧,她又惦念老家的弟弟和母亲,生活得并不开心。在下一个牵牛花开的前夕,姐夫遂姐姐的心愿,搬回了我们家的老屋居住生活。姐姐的回归令我和母亲喜出望外,可一见面,姐姐却对我说,我可是舍不下这些牵牛花呢!
我也走了,离开了老屋,去到更远的地方求学。后来成家立业,我在县城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母亲已随我生活,照看小孙女。
一天深夜,手机铃声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一看是姐姐从几千里之外的新疆打来的,赶紧接听,却被突然挂了机。姐姐跟随亲戚去新疆采摘棉花,打工挣钱,半夜梦中惊醒,弟弟和母亲的影子让她发渴,便习惯性地拨通了我的电话,突然又意识到,因为时差,老家正是下半夜……
午饭后,我开车和姐姐去镇上为姐夫送饭,我们再到老屋后面道别。
姐姐什么也没说。我甚至留意到,她都没多看上牵牛花一眼。我也看得最多的是姐姐。姐姐大我三岁,岁月已在她额头刻上浅浅的皱纹。
但我们坐上车后,都不约而同地回了头。
我们看了看老屋。当然,我们也看了看牵牛花。
牵牛花,我们的目光就是想绕过它,它的藤蔓也会绕进我们的视野里来,花的影子也会在眼前晃动!
车子启动了。姐姐突然说,她一定采集好老屋后牵牛花的种子,明年,她在镇子街头块土里,我在都市阳台花盆里,看谁播种的牵牛花开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