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矿工是我外公家的租客。不过,那是四十多年前的租客。
外公家的房子是一栋土砖瓦结构的房子,由于长期没有人居住和维护,随着后继外婆的离世倒塌了。这栋房子少说也有百多年的历史。后继外婆是外公的第四个老婆,比外公小二十多岁,原来是外公家的保姆,后因外公的第三个老婆离家出走,若干年后都没了音信。于是,外公便娶保姆为妻,外公去世十多年后,后继外婆没有了劳动能力,家人出钱送她去了敬老院。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外公在他那栋旧的房子旁边加盖了两间房,原本是给城里下放回家的大舅舅住。谁知道,大舅舅住了短短的一阵子就又回城了。为此,这两间房一直闲着。后来,还曾经被后外婆当作家禽宿舍,关养鸭与鹅。
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外公家来了一位陌生人,走在他前面是外公所在生产队的会计老谢。老谢见到外公指着陌生人说“这位同志姓刘,是湘红煤矿的矿工,他想租住你们家的房子。”外公招呼他们坐下,后继外婆倒茶给他们喝。外公与刘同志谈定了租金后,后继外婆便忙里忙外,将两间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个星期,刘同志带着行李就在外公家住了下来。
外公称刘同志为小刘,其他人也跟着外公这样称呼刘同志。其实小刘不小了,他已年到中年,刚过了三十八岁生日,而且还是三个小孩的父亲了。尽管是这样,在外公的眼里,他是晚辈,所以外公叫刘同志为小刘没有错。刘同志对外公外婆这些长辈称他小刘没有什么意见,但对其他人叫他小刘就有意见,他总是提醒大家别叫他小刘,叫刘同志或者是叫刘矿工。叫“刘同志”村民们有点别扭,因那是领导干部们常说的“口语”,大家采纳了叫刘矿工的建议。从此以后,村民们进出村,见到刘同志都称他为刘矿工,刘矿工似乎成了刘同志的名字,乃至许多村民都不知道刘同志的真实姓名。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见到刘矿工后,因我年幼,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叫他刘矿工,而是称他为叔叔。
刘矿工是湖南宁乡人,中等身材,稍偏肥胖。给人的印象常常是灰色的头发一嘬嘬地缠绕在一起,有些零乱。没有洗澡时,头发里面还夹杂着黑色的煤渣、白色的烟灰。他的眼睛很大,充满了红血丝,一看就是没睡过饱觉。黝黑的皮肤、高高的鼻梁、嘴唇很薄,周围全是密密的胡茬。很结实。二十岁那年,他父亲退休了,按规定,他顶替其父亲的职位进入湖南资兴矿务局一个煤矿当工人。由于他初中没有毕业,文化程度低,煤矿安排他到煤炭采掘队工作。煤炭采掘就是井下作业的矿工。虽然是个挖煤的矿工,但远比在农村好,每个月都有几十元固定工资收入。那个年代挖煤的矿工是干苦力活,可也是农村人羡慕的工作,吃国家粮,有工资收入。所以,刘矿工他二十岁刚出头,就有许多人上门找刘矿工的父母说亲。这自然是乐坏了刘矿工的父母。
刘矿工有三个姊妹,他最小,上面是两个姐姐,为此,他成了家里唯一传宗接代的男丁。刘矿工的父母原来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矿上找一个吃国家粮,有工资收入的女孩做儿媳妇,于是对前来说媒攀亲的人都委婉地拒绝了。刘矿工按照父母的意愿,在矿山寻找对象,结果是这些吃国家粮,有工资收入的女孩没有一个看上他这个挖煤矿工。每次回家,父母都追问他,对象的事怎么样?他总是摇摇头说“没有眉目”。过了几年,刘矿工年纪二十七、八了,他父母开始着急,降低了找儿媳妇的标准,不再是将目光放在矿山上,农村户口也行。这样一来,又有村民前来说媒攀亲。
经过一段时间的挑选,刘矿工的父母看上了隔壁公社的王姑娘,王姑娘芳龄二十六,比刘矿工小两岁,身材高挑,五官端庄。高中毕业后,凭借其在公社工作表叔的关系,当上了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王姑娘找对象要求较高,农村户口,干农活的一概免谈。她把眼光只盯着城里人,或者是吃国家粮拿工资的人。可是世事没能随她所愿,那些年轻的城里人和吃国家粮拿工资的人,没有一个看上她这个乡下姑娘。只有一、两个四、五十岁的鳏夫看中她,愿娶她为填房。王姑娘当然不干,一拖再拖,拖到自己成了老姑娘。她父母很着急,那年月,乡下姑娘到了二十五岁还没有对象的话,那婚姻就会成大问题。听说有个吃国家粮拿工资的刘矿工二十七、八了还没有找对象,便觉得是个好机会,于是便托人来到刘矿工的家说媒。刘矿工的父母看了王姑娘的相片,又听媒人说王姑娘是个民办老师,当场拍板确定刘矿工与王姑娘相亲的时间,即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节那天。
秋天,丹桂飘香,金黄而丰腴,是一个五谷收获的季节,也是一个让人思念和期待的季节。为了与王姑娘相亲,刘矿工按照他父母的意图,向单位领导请了几天假,于农历八月十四日回到了宁乡家中。次日,是中秋节,刘矿工一大早就起来了,打扫家里的卫生。他母亲去公社农贸市场买东西,准备下午的过节暨儿子的相亲晚餐。
下午两点钟,媒人带着王姑娘来到了刘矿工家,刘矿工的母亲仔细地扫视着王姑娘,第一感觉还不错,她赶紧叫在里屋的刘矿工出来招呼王姑娘和媒人,刘矿工的父亲则站在一旁审视着。刘矿工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媒人,一杯递给王姑娘。在递茶水的过程中,刘矿工从正面看了一下王姑娘,觉得王姑娘比矿山那些吃国家粮的女人好看,虽然皮肤不太白。鹅蛋脸,高挑身材,油黑的头发结成的两条辫子,很好看有女人味。他从心里萌生了对王姑娘的一种好感。王姑娘也目测了一下刘矿工,中等身材,皮肤较白,五官端正,有点遗憾的是他比自己矮。她心里想,夫妻通常都是男人比女人高,不过在农村女人比男人高,人们也不会说什么。正当王姑娘想入非非时,媒人发话了。她说:“三伢子(刘矿工的小名),王老师,你们两个互相交流一下,我还要去那亲戚屋里坐一坐,吃晚饭的时候我才过来。”说完她转身就走了,刘矿工的父母也走到屋旁边的厨房,忙碌着做晚餐。
这两个“大龄”男女,经过短暂的接触交谈,互有好感。刘矿工的父母张罗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大伙在谈笑风生中用餐。吃完晚饭后,媒人原计划是带王姑娘返回本村,当她看到刘矿工与王姑娘话语这样投机,于是又改变了主意,决定明天早晨才回去,反正两村相隔不远,才三、四里路。她提醒刘矿工,学学城里人,带王姑娘去外面走一走。
中秋的月夜很迷人。刚刚升起来的月亮倾泄下了一片清辉,月亮亮灿灿的,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白色。月光静静地洒在了地面上,整个世界都被罩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村庄上像被笼罩着薄薄的银纱。刘矿工带王姑娘来到了村外边的小河旁,向她讲述了一些矿山的趣事趣闻,他调侃自己,说:“矿灯,像天上的星星在巷道里闪烁。他们在坑道里,头顶安全帽,肌肤像煤一样的黑褐,眼睛犹如月光一样的闪烁,牙齿宛若白瓷碗一样的洁白、光亮。一走出矿井,活脱脱的一个黑人。”王姑娘被刘矿工逗乐了,同时,也向刘矿工说了一些学校和她村子里的事,两个人都没有了陌生感,而且话语越来越投机。如果不是因为次日王姑娘还要上课的话,极有可能两人会聊到天亮。
经过几回交往,刘矿工与王姑娘的婚事便确定了下来。刘矿工的母亲找人择定了一个黄道吉日,那年的正月初六,刘矿工便将王姑娘娶回了家。一年过后,王姑娘替刘矿工生了一个儿子,刘矿工的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几年时间,王姑娘共替刘矿工生了两儿一女,王姑娘也变成了王妇人。
刘矿工租住我外公家时,常常向我们提及他的三个小孩,并拿出他三个小孩的照片给大家看。看来刘矿工对他的家庭和几个小孩是蛮喜欢的。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孩子们都遗传了王姑娘的漂亮基因,长得很好很乖,怪不得刘矿工常说起他的三个小孩。
那年头,在我们湘南农村每家每户都养有一至两头猪,大部分是饲养本地的土猪,但也有一些人饲养“宁乡猪”。宁乡猪体型中等,躯干较短,结构疏松,清秀细致,矮短圆肥呈圆筒状。背腰平直,腹大下垂,但不拖地,臀部斜尻。四肢粗短,前肢正直,后肢弯曲,多有卧系。尽管其貌不扬,但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在市场上卖的价格略高于本地猪。
外公喜欢抽烟,刘矿工也喜欢抽烟,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所不同的是,外公是用烟斗抽土烟,而刘矿工抽的是卷烟,他们经常在一起抽烟、喝茶闲聊。有一次,外公在与刘矿工闲聊时,谈及了饲养“宁乡猪”的话题。当时外公并没有说要饲养“宁乡猪”,可是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刘矿工回宁乡探亲却带回了一头宁乡猪崽给外公饲养,外公给钱刘矿工,刘矿工死活都不肯收,说是家里母猪产下的。
这头宁乡猪崽,经过外公家的精心饲养,到旧历年底已长成一头一百多斤大肥猪。腊月二十几,外公家将这头“宁乡猪”当年猪给杀了。杀年猪那晚,外公请刘矿工吃年猪肉,他们大杯大杯喝酒,大块大块吃肉,海阔天空吹牛,饭局至深更半夜。刘矿工醉了,可我外公没有醉,意犹未尽,仍然吆喝着什么?要不是后继外婆催促他洗漱睡觉,外公他似乎还要喝酒。两天后,刘矿工回宁乡过年,外公给了他一块年猪肉,大约有三、四斤重。刘矿工推辞不要,外公霸蛮发很话说“你不要,那我这间屋明年就不租给你了。”刘矿工无奈,只好接受。
外公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去世,刘矿工在我外公去世前几年搬到了湘红煤矿也即周源山煤矿职工宿舍居住。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刘矿工了,也没有听到过有关他的什么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