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书,就如同一位好的老师。人养书一年,书养人十年。藏书读书之事对于书虫书痴来说,是人生至乐。晒书和晒衣物异曲同工,在南方雨水多的地区,常见家家户户在梅雨潮湿的三伏天气过后,选择一个阳光灿烂的天气,把衣服被褥取出曝晒。在我藏书读书几十年的生涯中,真正将自己的藏书置于阳光下曝晒有两次。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告别父母去远方求学,有一年的春夏之交,老家几天里连降暴雨,从而引发了一场五十年一遇的特大洪水。家人将我读小学、中学所用过的教材,以及我平时省吃俭用的钱买来的连环画和文字书籍共几百本,全部搬进入一栋新建的红砖瓦房,由于这栋新房子地势比老房子低,房子的底层进了水,这些书又都放在底层的一个书柜里,为此大部分书籍受到了洪水的浸泡,家人发现后,立即地将这些书籍转移至老房子里。洪水消退后,我请假回家,看见母亲将我这些被洪水浸泡过的书籍,放在禾坪里曝晒,望着满禾坪的书,心里既惊奇又心痛。我随即放下行李,蹲下来一本一本地翻页整理,经过几天的曝晒和整理,虽然大部分书籍失去了收藏的价值,但也有小部分还是被抢救过来了,避免了“全军覆没”之后果。这些书籍大部分都有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烙印,十分具有收藏价值,由于大部分被洪水浸泡过,尽管抢救过,但还是变成了“废纸”,站在收藏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损失惨重。
珠江三角洲地区,常在春夏之交之际,出现“回南天”的情况。那天的仲春,中山出现的的“回南天”天数较多,我在城里的一间书房,由于没有及时打开空调,以至于有少量的书籍受潮,出现了黄褐斑,特别是那套五十本的,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古代小说精选》丛书黄褐斑的情况比较严重。我只好将这些受潮的书,一本本地摆放在阳台上曝晒,直至其没有潮湿味道为止。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个别书籍残留了黄褐斑,这让我难过了好几天。
说实在的话,古人爱书惜书籍远胜于我们。古人有晒书,有“晒书床”,有晒书节,有曝书山等等。古人为防止书籍善本受潮或遭虫蛀,会“晒书”。晒书,又称曝书。晒书源于中国古代文化传承的生活习俗,特有的读书文化。晒书,看似琐碎小事,但由此生发的风雅趣事,常常令人回味无穷。
据史料记载在汉时农历七月七,如果阳光明媚,人们便会拿出自己的藏书进行翻晒,防止虫蛀,七月七这一天也约定俗成地成为了“晒书节”。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排调》:“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日:‘我晒书。’”可见古人是七月七日才晒书的。从中也看出郝隆生性狂傲,自诩才高八斗,满腹诗书。他不用晒书,书装在肚子里,晒肚皮即等于晒书,看古人行事何其洒脱幽默。这故事后来衍化为“仰卧曝日”之典。至于现在民间的“六月六”晒衣物、晒书的风俗,其实是明清时期才兴起来的,系从七月七移到六月六。清人潘平隽在《六月六日晒书诗》中写道:“三伏乘朝爽,闲庭散旧编。如游千载上,与结半生缘。读喜年非耋,题惊岁又迁。呼儿勤检点,家世只青毡。”我们看到了读书世家(“青毡”),长辈领着子女晒书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康熙年间,著名学者朱彝尊满腹经纶,六月初六这天,他袒肚露胸晒太阳,自谓之晒书,以炫耀自己腹中的才学。
唐代农学家、文学家、藏书家、道家学者陆龟蒙,家多藏书,史称其“癖好藏书”,收藏多至3万卷。每得一本珍本图书,熟读背诵后加以抄录,并多加校雠后再行抄写,以至于每书有一副本保存。借人一书,一旦有破损和“篇秩坏舛”,必加以“辑褫刊正”。更让人惊奇的是,他晒书还有“晒书床”,他在《袭美以公斋小宴见招因代书寄之》诗中写道:“早云才破漏春阳,野客晨兴喜又忙。自与酌量煎药水,别教安置晒书床。”这个“晒书床”到底形制如何,史料上没有记载,我们不得而知,但结合图书的特殊性来看,应该是颇为讲究的,它大致就是一种木制支架或木台,晒书时将图书等置放于上。
明朝大医学家李时珍一生喜爱读书,注重实践,医术高超,救死扶伤被百姓尊为“医中之圣”。传说他的家乡有一名庸医,虽不学无术,却常常假装斯文,购买了许多医书,以此来炫耀自己。有一年梅雨季节刚过,庸医命家人将藏书统统搬到院子里晒。他在院子里踱着方步,看着摊开满满一院子的各种古典医书,洋洋得意,趾高气扬此情此景正巧被路过的李时珍碰见,一向待人宽厚、不露锋芒的李时珍,一时兴起,便解开衣襟,靠在庸医院子里的靠椅上,袒胸露腹,晒起了太阳。庸医一见,莫名其妙,惊奇地问道:“您这是做什么?”李时珍说:“我也是在晒书呵。”庸医问:“先生的书在哪里呀?”李时珍拍拍自己的肚皮,一本正经地说:“我的书都装在肚子里了。庸医听后,知道李时珍是在告诚自己不能因为有钱藏书面目空一切,惭愧地满脸通红且有所悔悟地说:“对,对,对,腹有诗书气自华,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贫者因书而富,富者因书而贵,贵者因书而守成”。
清代江苏藏书家孙庆增,此人善医,喜藏书,藏书处曰上善堂。他在《上善堂藏书记要曝书》中的晒书之法尤为详实:“曝书须在伏天,照柜数目挨柜晒,一柜一日。晒书用板四块,二尺阔,一丈五六尺长,高凳搁起,放日中,将书脑放上,两面翻晒。不用收起,连板台风口凉透,方可上楼。遇雨,台板连书入屋内,阁起最便。摊书板上,须要早凉。恐汗手拿书,沾有痕迹。收放人柜亦然。人柜亦须早,照柜门书单点进,不致错混。倘有该装订之书,即记出书名,以便检点收拾。曝书秋初亦可。汉唐时有曝书会,后有继其事者。余每慕之,而更望同志者效法前人也。”晒书之法如此谨细,惜书之情如此真诚,的确是让人钦佩。
在山东新泰,有曝书山。据《新泰县志》记载,山下韩家庄的一位书生,他学识渊博,却屡试不第,后隐居山上,不复出世之望。某日因书籍被雨淋,遂将之放在山顶石板上晾晒,人们遂将此山名为“曝书山”。古代文人好隐逸与孤独,愿意找个山水胜处躲避起来,这虽然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但也是一种超脱吧。曝书山上的这位穷书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明代诗人高如山为之赋诗日:“曝书当日缘何事,强与青山换姓名。秦火未消经未著,辛勤应是鲁诸生。”
真正要像古人一样的晒书,经常性的晒书,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是难以做得到的。晒书是一件体力活。特别是家中有一定规模的藏书。几十年年的积累,现在我家有三间书房,几万册书摆在书房里的书架上,如果要经常从书架上将书拿下来,放在阳光下面晒,晒完之后又要将书放回书架,个中的劳动强度可想而知了。搬书要爬梯子,晒一次书要出很多汗,每晒一次书,晒书人是累得气喘吁吁。好在我的几个书房里都安装了空调,一遇梅雨季节或者是“回南天”,我便会开启空调,于是,晒书这一件体力活应该是很少有机会干了。如果不是书籍受潮发霉,我一般是不会将放在书架上的书拿出去晒的。
时至今日,也有新的晒书一族,只不过是,他们与传统意义上的晒书意思完全不同。传统上的晒书,其本义大约是放置于阳光之下,而这里的晒,则是英文“Share”的音译,就是指把自己的爱物公之于众,任人分享其中乐处,意思大抵也与晒太阳相近。读书之领潮者,必晒书架,必晒书桌,必晒书房。诸如买了几本新书,或者是在古旧书店、古玩市场淘到一些自己心仪的书,发到朋友圈里,意与朋友互通;或者晒晒老书摊,或者发现一个新的书店,立即对书友广而告之。那么这样情形,和原始的借晒书而形成的文化交流也有类似之处。近年来,我的微信朋友圈子里,这样的爱书藏书之人还真是不少。我也经常会在朋友圈内晒晒自己的藏品,朋友们见到之后,有的人会发出赞叹,有的人会询问我是怎样淘到这些“宝贝”的。这当然不算作秀。读书并非一定都是经世致用,把书当做消遣而固守一隅,把玩摩挲,也能自得其乐。藏书读书之事对于书虫书痴来说,是人生至乐,假使不晒,那么则缺失了一个环节,不晒则尚不足瘾,因此宽容一点说,这乃是一种新癖好。
现实生活中出现了这么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在朋友圈晒美食的,大都能得到点赞,晒书和晒读书得到的点赞却较少。究其原因是:物质类的东西不管该不该晒,晒出来多是实实在在的;精神类的东西一不该晒,二是也晒不出任何实质。的确如此,在微信朋友圈中多见晒升迁、晒财富、晒股票、晒美食、晒宠物、晒旅游的,很少有人晒书的。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晒书或者是晒读书,顶多也是晒晒无新意的心灵鸡汤罢了。而晒书、晒对读书的热爱,则难免被人看作是“另类”。朋友圈晒读书得到的点赞较少,或者喜欢读书“被当成另类和作秀”,实际上是折射了社会上的一种文化心态,反映了人们对待读书的一种态度。
古人晒书,更因为古人爱书。对古人而言,晒书,尊书、爱书、读书是一种美德,是一种对书的尊重。晒的是从每本书籍当中获取的知识和感悟,晒的是未能领悟其意境而惆怅的一种寄托情怀;晒的是每本书,陪同我们一路走来的珍贵友情。随着时代的发展,藏书条件的不断改善,藏书技术不断提高,晒书(曝书)这一古老传统在现代社会渐趋消失。我们能从历史上的晒书之举中,受到一些启示,从而激发出一种读书、爱书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