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藓,吾辈并不陌生,在我们老家叫“青絮档”。每年的雨季,家中院子里的一些盆景、吸水石、鱼池周边或者是一些荫凉潮湿的地方,都会或多或少地长出一些苔藓。
前一段时间,家里来了一位亲戚,在吾舍小住几天,她闲着没事干,帮我打扫、清洁院子里的卫生,顺便清除盆景里和鱼池周边的一些杂草。她这样做,我们自然很高兴,最起码在一定的程度上减轻了我下班以后做家务活的劳动强度,何乐而不为呢?问题来了,由于我之前没有跟她交代清楚,说盆景里和鱼池周边的苔藓不用清除,那天我下班回到家中,院子里的确是比以前干净了许多,可是用来陪衬盆景、鱼池美景的苔藓也不见踪影了。对这件事,我并没有责怪亲戚的意思,而是责怪自己的疏忽和大意。
小时候,在老家乡村,苔藓几乎随处可见。在一些古旧建筑物如祠堂、寺庙以及水井、石丛、瓦砾、树林里这些隐蔽的地方,苔藓是常有的,并且很独特,非常讨人喜爱。若是仔细观察,它们呈现出来的美是无法言喻的,甚至有点让人窒息之感。古老的寺庙这样的建筑物,或者是悬崖石壁上,如果有苔藓的话,那更别有一番景色。它们的独异之处是因为得天独厚,花形更加清晰,线条更加逼真,内涵更加丰富,颇具禅意。悬崖峭壁上的苔藓,则犹如壁画,典雅大气,可望而不可即。于是惊叹:此乃上天的一抹浓艳,岂能人间存在。
我曾见过一尊据说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石狮子,其身上布满了苔藓,它历经风霜雪雨的洗礼,宠辱不惊、生生不息。而据考古学家说,正是这些遍布的苔藓,起到了隔膜和屏蔽作用,保护石狮子千年不朽,如今依然傲视苍生。
苔藓,犹如一幅被人丢弃在废墟中完美的壁画,它远离花繁似锦的街衢,在阴暗的背街小巷,或在废墟中肆意地盛开,总是被人无情地踩在脚下,或者淹没在幽暗的角落而无人问津。
苔藓是地球上最早登陆的一种小型的绿色植物,结构简单,仅包含茎和叶两部分,有时只有扁平的叶状体,没有真正的根。苔藓植物喜欢有一定阳光及潮湿的环境,一般生长在裸露的石壁上,或潮湿的森林和沼泽地。苔藓植物一般生长密集,有较强的吸水性,因此能够抓紧泥土,防止水土流失。苔藓植物,可以积累周围环境中的水分和浮尘,分泌酸性代谢物来腐蚀岩石,促进岩石的分解,形成土壤。
记得有一年的初夏时分,这个时候是江南多雨的梅雨季节,我与村里的一群小伙伴们,去离村里有二十多里地的山林里面采蘑菇。山林里有很多种蘑菇,年龄稍大一点的小伙伴会教年龄小一点的小伙伴们,怎么分辨哪些蘑菇能吃哪些不能吃。我年龄较小,对一些蘑菇不认识,面对一些颜色各异长相各一的蘑菇,还真难以辨别。一个经验丰富的小伙伴,采摘了一些蘑菇的标本,耐心细致地向我讲解,使我基本上能够辨别出来哪些有毒和哪些无毒。这个时节的山林里的地面布满了绿色的苔藓,踩在苔藓上面软软的,就像踩在地毯上面一样。我们总喜欢在苔藓成片的区域去寻找蘑菇,这些地方的蘑菇只要稍微冒出来一点点就可以看到,腐叶明显多的地方他们不喜欢,因为腐叶混着泥土看起来很倒胃口,并且没有完全腐败的叶子还会挡住蘑菇。
每次在山林里看到大面积苔藓,我们就像看到了大片的蘑菇一样。一些大树的树干上也长了苔藓,从地上一直延伸到了树干上面,一片墨绿色一片生机盎然,有种突然而来的震撼感。如此粗卑微的植物,却可以转身变成一种独有的景色。我凑近仔细观察,大树树干上长的这些苔藓,与地面上长的苔藓,略有不同,不同之处是颜色更加翠绿,并且柔细如丝,它仿佛是在谦卑地倾听着大地的心跳,守护着纯真的记忆。
苔藓,它们匍匐于裸露的石壁,或潮湿的森林和沼泽地,以其顽强的态势默默地繁衍。和树木相比,一片苔藓显得微不足道。和森林相比,一片苔藓显得渺若尘埃,那是因为人们不能站在苔藓的视角来看待生命。苔藓也有强健的躯干,茁壮的枝条,青翠的绿叶,也有许多花朵,有美丽的花蕊。苔藓也在呼吸,也在生存,也在成长,也在繁衍……。苔藓再弱小,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在为世界奉献一抹绿色,也在为人类提供氧气,也是自由自在活着的生命。
苔藓,既没有亭亭玉立的外形,也没有逼人香气。那一片片可怜的绿色,那一个个弱小的生命,很多人甚至会对它们嗤之以鼻,轻蔑之情溢于言表。你定会有不同的认识。它们是那样的坚强,即使是那“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也尚需一点泥土。而苔藓除了需要几点雨水,有时连一缕阳光也不需要,也能生长得那么生机蓬勃旺盛有力。无论是崇山峻岭,还是莽林险涧;无论是墙角屋后,还是篱笆树根,苔藓到处都可以安身立命,并且活得有滋有味,从容坦然。
多年来,吾辈喜欢摆弄盆景,盆景被誉为“立体的画”和“无声的诗”。盆景是以植物和山石为基本材料在盆内表现自然景观的艺术品。家中有中华蚊木、福建黄杨、罗汉松、火棘、九里香等树木盆景,在这些树木盆景中如果能够铺种苔藓,使景象显得古朴自然,更富自然野趣。山石盆景中铺种苔藓,不仅能掩饰山石斧凿刀砍的人工痕迹,而且能增加山石的真实感,使其青山绿水,柔润可爱,富有生命气息。此外,苔藓植物还分泌出一种酸性物质,能对山石盆景、岩石峭壁表面进行侵蚀,其表面自然形成一种钙土,长时间的钙土层堆积,又成为苔藓植物生长繁殖的沃土,这是其他植物无法替代的。铺种苔藓还可以减少水分蒸发,保持盆土湿润疏松。盆景中的苔藓,除了具有保水功能外,也使得盆花的品质显著提高。我没有特意地在这些盆景中铺种苔藓,而是让其自然地生长出来。幸运的很,几十盆盆景中,竟然也有七、八盆自然地长出了苔藓。
盆景里的苔藓,与树木、石头相搭配,真的就有了观赏和仰望的价值。它们是那样的娇小俏丽,色泽鲜艳,靓丽柔弱可人,怜爱之情油然而生。除了小时候与苔藓有过亲密的接触,几十年来,我就没有这么近距离的与苔藓亲密接触过,这些盆景里的一抹苔藓,形态是如此的美丽妖娆动人。很有质感,风韵不逊花和草,叹为观止,似乎有一种让人留连往返的无穷魅力。
国人的与苔藓的感情发展,始于魏晋,界定于南北朝,而广泛传播则在唐朝。据考证,在两汉之前的众多诗赋之中,竟找不到苔藓的身影,直到魏晋南北朝,苔藓才开人走入中国文化之中。自西晋太康之英、最杰出的诗人陆机首先在《婕妤怨》中首次写到苔藓之后,大量诗歌中以苔藓抒情吊古,苔藓文化已逐渐在文人圈弥漫开来。魏晋南北朝被称为人觉醒的时代,由于社会的黑暗、频发的战乱、道德的沦丧、玄学思潮的冲击,唤醒了人的生命意识,陶渊明和谢灵运更是开创了中国田园山水诗歌的滥觞,提升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审美水平动乱社会中的士人,生命像卑微的苔藓,不得不承受社会和历史的捉弄。正是在这个承载着沉重道德面具的时代,脆弱卑微的苔藓开始走入文人学者的思想,走进了人们的审美视野之中。
历史上有关苔藓的诗文不多,陆机、刘禹锡、陶渊明、谢灵运、顾况、杜牧、袁枚、李白、王维、苏东坡等文人的诗文中写过苔藓。刘禹锡《陋室铭》“苔痕映阶绿,草色入帘青”、王维《书事》“坐看青苔色,欲上人衣来”,唐代诗人顾况所作的《苔藓山歌》“ 野人夜梦江南山,江南山深松桂闲。野人觉后长叹息,帖藓粘苔作山色。”杜牧的《题扬州禅智寺》: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袁枚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李白的《长干行》中关于苔藓的句子: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读着这些诗句,吾辈好像一步穿越到古代的大自然环境,穿越到那长满苔藓、车前草的阡陌、小径和古道;穿越到那生长明月清风白云,孕育诗情画意哲思的田园和山水中。想到这里,展现在吾辈眼前的是这样的情景:天上白云飘过,地上众鸟啼鸣,远处是葱茏无边的林莽,近处是原野、小桥、流水、人家,一条铺着苔藓、摇曳着苇草的小径将远山近水和三五行人连接起来,将人与无边的自然连接起来世界,既是一首浑然纯静、潇洒自如的美诗,又是一幅让人津津乐道的田园风景画。
苔藓,在大多数人的眼里和心目中,实在是没有什么名望可谈?苔藓既不是花儿,可以赞美它的,光鲜靓丽,美艳照人;也不如草儿,可以抒写它的坚强刚毅,连个无名小卒都不是。但在我的眼里,绿色的苔藓,它仍然是讨人喜欢的小植物。毛茸茸的躯体,娇嫩娇嫩的容颜,翠绿翠绿的色泽,刺人眼儿,似那柔弱腼腆可爱的小人儿。让人不敢碰,不敢摸,一摸即化,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会无力反抗而死亡。但是苔藓,它们来过世上,美丽在人间,存活于春夏秋冬里。苔藓不会辜负老天的恩赐,赋予给它们生命一场,眷顾给了它们特殊的生存环境,绽放了自己的生命。
其实,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苔藓也一样,有它自在的生存方式,然后展现最美的一面。茂密的森林、平平常常的庭院、司空见惯的河槽、普普通通的石头,甚至貌不惊人的瓦砾,都因为苔藓附着其上的一种真实而质朴的融洽,奇迹般地美轮美奂。苔藓之美,美在形状。苔藓之美,美在色彩。苔藓之美,美在意境。
一片片苔藓,多像我们人类许许多多默默无闻、平凡普通的小人物。它们虽然自身渺小,却生活得有声有色,从不纷纷扰扰,招灾惹祸;历来与世无争,坚强的活出自我,历经风霜雪雨,不屈不饶;夜以继日的散发出,自己那独具特色的惊人魅力。它们世世代代,生生不息,努力进取,用绿色的生命来涵养和美化我们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