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城里一个小区广场见有几个理发师在给几个男女剪头发,旁边竖着一个广告牌,上面写着“某某个体劳动者协会志愿者义务理发活动日”,还有一些人围观或是等候理发。我也好奇地走上前去看过究竟,并联想起乡村剃头匠。我发觉,这些城里的理发师尽管他们仪表端庄,设备齐全,技术也还算过得去,但他们的剪发技艺与那些在乡村“浸泡”了几十年的乡村剃头匠相比,还是有点儿差距。
乡村剃头匠也即乡村理发师,是中国民间的古老职业,大多数人手艺精湛,历史悠久。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神州城乡遍地都是发廊,传统的乡村理发师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乡村剃头匠这门手艺面临着失传的可能。
古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在清朝之前,并无剃头这一行业,剃头意味着不孝。剃头匠的出现,是随清朝政府迫使汉人剃头的政策应运而生的。清廷强令汉人按满人习俗剃头梳辫,曾在北京东四、西四、地安门与正阳门前搭建席棚,勒令过往行人入内剃头,违者斩首,这便是所谓“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京城地面广阔,仅四地设棚仍不能及时让汉人剃去头发,朝廷又批准军中伙夫请领牌照,在各处街巷建棚或担挑子串户剃头。这就是北京最初的理发业。随后,全国各地都出现了类似北京一样的剃头匠的职业,至今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了。随着时间的发展,最初惨烈的剃头逐渐转换为个人的自我修饰行为,而所谓的剃头匠,不但要替人剃头,更兼而需要为顾客刮脸、刮胡子、掏耳等等。
古时的剃头业大致有两种经营方式:一种是设有铺面,坐店经营;一种是挑担下街,走街串巷。这后一种,出门经营时须随身担一只剃头挑子。挑子一头是洗头铜盆,下面有个圆桶,内装炭火小炉;另一头是坐凳,凳侧有抽屉,内盛推子、剪子、刀子等剃头用具。铜盆那端还竖着一个小旗杆,杆上有钩,悬挂毛巾、钢刀布等,据说旗杆是当年强令汉人剃发留辫的法令标志——象征着皇上的圣旨。
吾辈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童年及少儿时代是在乡村度过的。那个时候生活在乡下的人们,常常可以看到走村串户服务的剃头匠,背着一个木箱子,内装剃头工具,遇上生意,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即可营业。他们大多身体有点残缺,干农活不行。我童年及少儿时代的头发,几乎全都是乡村剃头匠剃的。我们村子里有一位剃头匠,姓楚名三苟,大约五十多岁,原是外乡人,临近解放时,随其父亲定居在我们村子里,其父也是一位剃头匠,手艺精湛,据说当时,十里八乡的乡民都找他剃头,他的生意十分火爆。赚了钱之后,在村子里的一条主要大街上买了一栋房子,首层做剃头铺,二、三层住人。每个月除了抽三五天时间,到外村去流动剃头之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的剃头铺帮人剃头。
解放后,理发店实行公私合营,剃头师傅大都进了国营理发店,仅剩下些“散兵游勇”仍以走街串巷为生。楚三苟父亲的这间剃头铺也未能幸免,这时其父亲的剃头铺被供销社合营了,楚三苟的父亲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供销社理发店的一名职工,他们全家都搬到镇上居住去了。直到文革结束后退休。楚三苟子承父业,文革期间就跟随其父亲学剃头,其父亲一退休,按当时的政策可以顶职,于是楚三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名供销社的职工,端上了“铁饭碗”。可惜好景不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供销社开始体制改革,没过多久,楚三苟就被“下岗分流”了,自谋职业。好在政府按政策退还了解初期公私合营并收他家的房子,他也有父亲传递给他的一门剃头的手艺,生存应该没有什么问题的。他重新在村子里开启了传统的剃头铺。
“文革”时期全面禁止个体经营,可楚三苟却不理会这么多。因其觉得其要吃饭,要生存,自己娶妻生儿育女,一家子不能喝“西北风”,虽然其父亲有工资,但是还有弟弟妹妹需要抚养,其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全家七八口人。于是,楚三苟便冒着走资本主义道路被抓的风险,俏然干起了下乡剃头的活。
楚三苟黝黑的脸庞,短小精悍的身材,走路一跛一跛的,今天这个村,明天那个村,很有计划安排,由于楚三苟的剃头手艺好,深受村民的喜欢。他每个月来我们村子里一次,每次来时便在村头一棵古老的大樟树下支起摊子,大人小孩就会聚拢在这里,有说有笑,挨个儿剃头。小孩一律是平头,简单些,粗糙些;大人则复杂些,讲究些,先是用推剪子“喳喳”推掉过长的头发,然后洗脸刮脸,操刀前他把剃刀在钢刀布上反复擦拭,在手上试试刀锋,遇到坚硬的胡须,先用热毛巾敷软后,涂上皂沫后才开始下刀,胡须刮尽后,便从顶额分开左右,一刀下去经鬓角颊腮直通颏底,接着耳廊耳垂、眉宇眼睑、鼻梁鼻翼,连鼻孔都要旋上一圈儿;那刀绕来绕去,游刃自如,若即若离,宛如春风吹过水面一样,再厚的脸皮经剃刀刮过之后也会细润光滑,满面生辉。最让人舒服微痒的是掏耳朵,躺在椅子上,把眼睛微微闭着,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轻重适度地捏着、捻着、掏着,或许你可以打一个盹儿,做一个美梦儿。整个过程既让人消乏解困,心轻体爽,又容光焕发,耳目一新,大有脱胎换骨之妙感,真当年轻几岁。
楚三苟虽然没有什么文化,只读到小学毕业,可其对剃头行业的规矩、礼仪却知道的不少。 他曾对我说过:剃头行业很讲究礼节,当出家人来剃头,不能说“剃头”或“推头”,要说“请师傅下山落发”。剃头时也与给一般身份的人剃头不同,要遵守“前僧后道”规矩,即给僧人剃头要从前到后一次剃通,俗称“开天门”;给道士剃头则是从后向前一次剃通。剃头业行话很多,把剃短头、光头称作“打老沫”;剃长发称作“耪草”;刮脸称作“勾盘儿”;刮胡子称作“打辣子”。剃头行业讲究职业道德,剃头匠不能喝酒,不能吃葱、蒜等带刺激气味的食物。有一次,楚三苟的岳父大人生日,他喝了很多酒,被人搀扶着回家睡觉,谁知道刚躺下不久,便有一个年轻人嚷着要他剪头发,楚三苟满嘴酒气地对这位年轻人说:“剃头匠喝了酒,是不能工作的。”年轻人着急地说:他明天早上要去相亲,头发这么长,姑娘会认为他是一个“浪荡公子”。楚三苟见年轻人说得真切,就帮他剃头。不过,在动剪刀之前,他对年轻人说喝了酒,他的手有不听指挥的可能。年轻人说他相信楚三苟的定力和技术,半个小时过后,证实了年轻人的说法,剪去长头发之后的形象果然不出所料,英姿飒爽。他第二天去见女友还真是一副好形象,赢得了姑娘的芳心。事后,他请楚三苟到镇上的茶馆喝茶。
民间忌讳正月剃头,有“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的俗谚。所以每逢正月,是剃头行业最惨淡的日子,一般都要到农历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日剃头,取抬头兴旺之吉利。遇到腊月很忙,楚三苟他就带上一二个徒弟帮忙,徒弟不是跛就是瘸,让人忍俊不禁。据说腊月最后一位剃头的是很不吉利的,预示着来年不利。对此,他总是缄默不语。腊月忙完,正月是剃头匠最轻闲的日子,民间有“正月不剃头,剃头妨舅舅”之说,正月一过,二月二他便开始这庄剃完到那庄,整天美美地忙活着。
乡村剃头匠,是一门古老的职业。在许多乡村老百姓的眼中,他们的理发技术远高过城里那些花里胡哨的发廊“师傅”,并且认为他们才是真正的“专业”理发师。说“专业”,其实也就是有把理发剪而已。他们大都没有固定的门面,哪里赶场就去哪里,我们称他们为赶“转转场”。他们背着一个近似现在医生用的急救箱一样的箱子,里面是手动理发剪、剪刀、梳子、镜子、围脖子用的布和毛巾等物,每到一处,就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把镜子挂在墙上,镜子旁边挂着一条擦剃头刀的布条,借来一条板凳,就开始营业。那面镜子很小,只有巴掌大,挂在墙上后却在太阳下闪闪发亮,像《封神榜》中的道具“照妖镜”;那个擦剃头刀的布条黑亮黑亮的,上面像有半斤桐油。
进入二十一世纪,城镇里各种各样的发廊多如牛毛,人们时兴去发廊洗发理发。 尽管如此,在许多乡村,乡村剃头匠他们的生意依然是红火的,老人和小孩是乡村剃头匠的常客。往往是很多大人领着孩子等着理发,等着理发的人多了,也不排队,一个理完了站起来,另一个就抢着坐在板凳上,剃头匠也不管是谁先来、该谁先理,就用那块油叽叽的布往来人脖子上一围,开始工作。我们老家村里的楚三苟,他的生意也同样火爆,他与时俱进,添加了一些理发工具,比如电吹风,电动推剪等。他一手拿梳子,一手拿理发剪,用梳子将头发刁起来,理发剪从梳子上面剪过去。剪完后放下剪刀,从他的“百宝箱”里拿出一个肥皂盒,盒子里有一小块粘满头发的肥皂,还有一个用头发做的小刷子,他用那个小刷子在顾客的边角和后脑勺刷一下,算是打肥皂,再从自己围腰的兜里掏出剃刀,在墙上那块布条上哗哗刮几下,按着来人的脑袋修刮边幅。每刮一下,就用手指将刀上的肥皂沫和头发抹去,刮完就算完事,不为理发者洗头的。
早些年我回老家,有时也会寻找诸如楚三苟那样的乡村剃头匠剃头。一方面是怀旧,寻找少儿时代的生活感受。另一方面,是在追寻一种自然情调。坐在乡村简易自然的的环境里理发,与在城镇大街小巷所谓“时尚”的发廊里当然是不一样的。那种不一样的感受难以用言语和文字去述清,那是一种情调,一种像我这样“刻板”的人才会有的情调,不愿在世俗的浪潮中追逐些什么,不愿在泛滥起的潮水中追寻些什么。坐在乡村剃头匠剃头,是一种平静的享受,不会听到孜孜不倦地推荐理发水和发型的声音,不会被外边疾驰而过的声音所打扰。
在老家理发,我都会选择昏黄时分,这一段时间理发,斜阳西下,一抹余晖撒在天边,古老的大树旁,或水稻田边会升起一道道袅袅炊烟,或浓或淡,偶尔会有几只水鸟,在河里或水稻田里觅食,老人在村头巷尾吸烟聊家常,小孩在追逐嬉戏。还时常能听到某家的大人催喝着自己的小孩回家吃饭的吆喝声。啧、啧、啧,此时的这种心境,是大部分城市里的人和从农村出去在城里打工的青年人难以遇到的。
梁实秋先生写过一篇散文,题目叫做《理发》。他描述的是他的理发经历和一些感受。说有一次理发,理发师帮他洗头,在他的头上到处乱抓,可是正痒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抓到。我不知梁实秋先生这篇文章的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哪里?我在乡村剃头匠剃头从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倒是在城镇里的一些发廊理发,有个这样的经历,当时我就在想梁实秋先生的描述。他还说有一次遇上个醉酒的理发师,连站都站不稳,还拿着刀为他修边幅,他一直提心吊胆,怕被割断喉咙。他的文章中很多情节让人“惊心动魄”,读来又诙谐幽默。那是因为就这么一件日常生活琐事,也是值得去感悟的,当然,各人的际遇不同,感悟也不一样。我的感悟就与梁实秋先生不同。
我最近一次回老家找乡村剃头匠剃头,是在乙末羊年的初冬时节。帮我剃头的是本村的传统剃头匠楚三苟,此时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这个年龄段的人,本应是休生养老的时代。可楚三苟在家里闲不住,依然带着他的传统剃头工具,隔三差五地在乡村为村民剃头。我与之交谈,楚三苟他感慨多多,在谈到接班人时,他彼带伤感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说现在还没有找到愿意拜他为师,学艺做剃头匠的人。他很担心,在他百年之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传统的剃头匠了。我听他这样一说,也认为传统的乡村剃头匠,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乡愁似乎会变得越来越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