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 物
一九七五年,那一年,黄草根九岁。她抵挡住了严冬的寒雪,却在来年春上的一天,不小心生病了。
草根记得是第二次这样,似睡非睡,夜空好像被火烧着了——一团一团的火像长了舌头,卷来舔去。从她的脑壳到眼眶,再到手指,甚至脚底。她梦见自己掉进了火堆里,浑身着了火。她在火中窒息、挣扎,就快要烧死的时候,又醒过来了。这类快死的发烧,对她来说,刻骨铭心。
半夜她醒来,她低低地哼着,为了减少头部及周身的痛楚,也是为了吵醒身边的妈妈。
妈妈似乎很累,白天与社员们忙得走路都踢脚趾,傍晚回来记起米缸里的米没了,蒸了几个红薯。她一个也吃不下。不是她嫌弃,是发烧烧得嘴都像塞满了黄连,苦苦的,一点口味都没有。
草根原以为妈妈不会搭理她。妈妈迷糊中用手摸了她的额头,像被针刺了她一下,缩回了手。赶紧又点着油灯到外面沟畔上揪了一茬辣椒草,煮了汤给她喝;再用生姜擦了肩背和胸口。
妈妈嘴里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可怜的草根,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
黄草根的肩和背都擦得辣辣的痛,她咬牙地抵抗着。不知什么时候,妈妈沉沉地睡着了。
这是她懂事以来,得到母亲最大的爱护。她也明白妈妈说的话: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春天——跟大多数家庭一样,家里没有钱让孩子们去看病。她得靠自己活过来。如果放弃了,她就会像同龄的黄彩云一样,在一个冬天,生病死了,被埋在屋后的小山上,连碑石都没有。
黄彩云是她唯一的伙伴。一起放牛,一起上山捡柴。说好了,春天多捡一些菌子,拿到黑市上卖了,拿着布票去上街买自己喜欢的蓝底白花的棉布,给自己做一身新衣及裤子。“等父母来买,那得等到说好了婆家,向男方家要彩礼的时候。那得等多久?!”两个人板着手指算了半天,也没有算清楚要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黄彩云的家与她家的情形一样贫穷。也是老大,下面的弟弟妹妹一个接一个地来,算不到妈妈们的肚子,到底盛了多少个婴儿。时常,家中的锅里一点油米都没有,孩子怎么都会照常生下来?
孩子出生后,就看你命大,任你生死。
黄彩云说没就没了。她的妈妈到底还是哭喊了几天,可以看出她妈妈是爱她的。
我死了,妈妈会为她哭几天吗?可能会,也肯能不会。从她的名字可以看出父母对她的态度。草根,像草一样烂贱,但也希望她能够顽强地生长。而彩云,名字好,却死了。每次看到天上的彩云,她就会想起山坡上的伙伴。
死吧。她对自己说。死了不用放牛了!也不用上山砍柴,带妹妹弟弟了!更不用受那些大孩子的欺侮了!大孩子们都骂她——塌鼻。
她的鼻子长塌了。这是她最伤心的事。
我何必来到这个家庭,这个世界呢?她有时会这样伤心地想。
不能死,要像春天的草一样,我就是要活下来!我如果死了,也将会就成了山坡上的一个小土堆。上面什么也没有。她几次路过黄彩云的小土堆,心里都有惋惜的辛酸。
我就不死。我就是棵草,烧了我,根还在;踩压我,头还伸!
她顽强地抵抗着。
很多时候,饿也饿不死。她经常没饭吃,睡一个晚上,第二天,啃一个红薯,拔几把茅草根就又对付了一天。运气好,上山打柴,能碰见草丛里的鸟窝,捡几个鸟蛋。几天嘴里都腥香着。
黄彩云不在了。虽然觉得孤单,但她还留恋着眼前这个有阳光的世界。
因此,什么时候睡了。等醒来了,烧退了。生活就又得继续。
太阳升上到窗棂子上,这是第一次,妈妈没有将她从被子里揪出来干那些没完没了的活。她第一次看见阳光照进屋子里,那么温暖,那么耀眼。她爬起床,抓了抓几把自己的头发。馊哄哄的,却没有了酸痛。头发乱糟糟的,也没有被烧掉,还在。昨天?还是前天?大前天?她烧得连头发丝都痛的让人难受,她还担心眼珠子会被烧掉。现在,眼前一阵一阵的黑影终于看不见了。嘴里的苦也散去了,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下来床,持了窗台上的那把没盖子的瓷水壶,为自己倒了一碗水。手抖着,差点失手打碎了碗。打碎了碗,妈妈会发怒的——碗都比她值钱!
“碗都要钱买,你,卖都卖不出去。”有时妈妈这样骂她。
她拿起窗台上的那片姜,昨天用它来给她擦背的,算是她的救命姜。她用指甲抠去了姜上的老皮,像糖一样放进嘴里。咀嚼一会儿,吞下肚子,一阵烧心火辣让她肚痛出汗。她被辣得蹲在地上,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好了。这是她在大人这里学来的经验。
她快步走到厨房,揭开锅,里边留了一个拳头大的红薯。她塞进嘴里,几下就吞下了肚子。六岁的妹妹夏莲不安地躲在门角看她,也许昨天吓着她了。
她走近问妹妹:早上你放的牛吗?夏莲点头。她的眼睛像她一样,深深地下沉着,脖子细细的,像秋天的瓜藤。忍饥挨饿,营养缺少的乡下孩子都这个样子。
你吃了番薯吗?夏莲点头。
妹妹很少说话,她心里的冤屈多,连话懒得说了。草根懂得她的心。她被人骂,被孩子们欺负,就会举起双手为姐姐解围。但她的手太软弱了。比她幸运的是,她的鼻子生得周正,不像她,总遭人嫌弃及说笑。
草根伸手摸了水缸,没有探到水。影子也照不出来。她在门角落找出构担,担了水桶去担水。夏莲放心地玩她的了。她也不走远,在大门口等她。
草根担了四担水,总算挑满了水缸。已累得大汗淋淋。她用发黑的毛巾擦洗了汗水,那张不对称的脸露出了嫩白来。昨天烧得通红,今天还了本色。她很想用手抹去窗台上的那半块镜子,检查自己的脸有没有烧坏。但那半边的镜子被她扔进了猪尿洼里。现在想照也找不见了。她用双手抚摸了一遍,感觉一切如初。便边出了屋子,来到院角,挎了竹篮。她得去打猪草。
每天,她放牛都要带竹篮,一边打猪草,一边看牛。这是她的任务。妈妈对她说:你不能指一指就拜一拜——每一天,太阳升起来还是没有升起来,你都要先看牛栏——牛在,去放牛;牛不在,就去上山捡柴。要不,就去打猪草。
上山捡柴,太阳高过了头,回来要天黑。她只能去打猪草。
带上妹妹,两个人一起到村边破墙围拢的园子里,把栅栏里的鹅赶出来。
两个人从村子里出来,几只刚换毛的鹅,快快乐乐的伸长脖子看野外一片一片的春绿,咁咁直叫,几乎要腾飞起来。
春天已经像地上的藤蔓花草一样,长得肥肥绿绿的,爬得长长满满的。这是最好的生发季节,万物都充满生机。但又是最难过的季节——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每家每户,没有工人或手艺人的家庭,就为三餐饭发愁:备了一冬,埋在屋角灰土里的番薯,一个一个少得去,现在数都数得清了。那里的番薯是不能随便动的。草根与妹妹都很自觉。肚子饿了,很多时候,自己想法到外面去解决。
这不,两姐妹去打猪草,来到沟坎边,看见肥大的野月季花茎,顺手折断,掐去皮上的嫩刺,剥了皮,脆甜脆甜的。如果在冬天,田埂上的茅草根,挖开来,白嫩白嫩的,用溪水冲洗干净,嚼在嘴里,也能充饥。
肚子里有了糖分,身体就有能量。草根的眼睛灵光了,对猪草早已烂熟于心:春艾,铁线草,竹叶草,鸭脚草,野香芹……有时,辣椒草也行,但是要嫩的,开了花的辣椒草猪是不吃的。
泥土松软,草根眼疾手快,大地像被宰的鸭子一样,被她轻快地拔着毛。一会儿一大捧,一会儿一大捧,竹箩很快就满半了。夏莲看着鹅,别进人家自留地里吃青菜。一有空,她的目光就往田野沟畔上搜寻,希望能找到吃的。
搜寻了半天,在一个田坎上的柞树边上,一丛清明籽还没有紫熟,没仔细看是发现不了的。但它绿豆大的果实是瞒不了饥饿的眼睛。
夏莲高声喊姐。草根转头看见妹妹手指的方向。
草根放下手中的猪草,过去,攀上一个高坎,钻进荆棘里,拗下几枝清明籽。两个人吃在嘴里,满嘴牙齿酸得直打抖,
夏莲说:姐,我要尿裤子了。
草根笑得弯了腰,她觉得肚子饿了起来。刚才的红薯一下就被这酸酸的清明籽化掉了。如果是秋天就好,她会在田埂上掏老鼠洞,或者可以捡的一捧谷子,一把豆子,带一根火柴,扯几根干草,就在田埂上用火煨烤;有时,还能在别人家的旱地里,捡到一截遗落的红薯,也能管上一个上午。现在,满是新芽及至青绿。地里、沟畔再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两姐妹像两条野狗一样,站在田野里张望。野狗饿了还会追飞鸟,她们,没那个力气。
为了省下力气,夏莲与姐姐一人伸出一只手,一起提着满是猪草的竹篓,抬到机耕道路上。两人坐在路边,看着吃草的鹅。
鹅是妈妈抓给夏莲养的,怕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只抓了三只。
这三只,刚抓来只有拳头大,毛茸茸的,黄灿灿的,怕饥饿的老鼠,晚上放在夏莲的枕头边。现在都换上出了白茸毛,半大的翅膀,快乐起来总想飞。三只鹅的嘴像茶农的巧手,迅速地采摘茶叶,转眼看见每只鹅的食囊都鼓鼓的,比她们的拳头还大。但它们依旧抓紧时间扯下嫩嫩的青草,急速地塞进食囊,能塞多少是多少。
人是鹅多好啊!满地都是新长的春草,今天像理发师傅理一边,明天就又长出来了。
草根这样想。
夏莲也这样想。
因为她们的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
她们都羞于取笑对方,都把目光挪向了高空。天空中的云灰白的一片,想把太阳罩住,但太薄了, 没完全遮住。太阳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一样,总想把头从被单里面钻出来。有时,探出头来,大地一片耀眼的明媚。正当你心中撒满阳光高兴快乐的时候,太阳又把头缩回去。天空大地又是灰蒙蒙的,大地也一片雾罩,几乎又想下雨。当然,现在的雨是温的,没有早春的那样刺骨。
农田里,陆续有老农在耕地,那一声一声赶牛“嗷——嗷——”的吆喝声,总在田野三孔应和回荡。不知哪天归来的燕子,掠飞在新翻田野上,捕捉刚出来的虫子。一队接一队的社员们在往新耕的地里运粪肥。不久,田野全被翻过来,有的细作成一格一格的秧苗。到时,田野里的青草就全没了。所以鹅们也知道,乘着这大好时机,把食囊塞满。
山花在山坡上热闹地开放:白色的栀子花,红色的满山红.你一丛他一垛,不知不觉满山遍野开得到处都是。仿佛是老天特意为大地装扮似的。可是装扮得再漂亮,也不对乡下人的胃口。他们勤劳的耕作,是希望获得更多能吃的食物,而不是五彩斑斓的花。特别是这春黄不接的时节,每个主妇的脸上都在发愁。
学校的钟声响起,一会儿,孩子们的叫闹声此起彼伏,给山村带来了热闹及喜庆还有盼头。
“姐,你为什么不去上学?”
“没钱!”
“我知道,学校可以欠账的。”
“我去了上学。背着你,你总哭。被老师赶出去了!”
“后来呢?”
“弟弟又要带。”
“现在弟弟去了外婆家,你怎么不去上?”
“我都九岁了!放牛,上山砍柴,做饭,哪样少得了我?”
“我也不上学!”
“笨蛋!哪有学不上的!你长得那么好!都有我那么高了!你不去上学,姐会骂你!”
“那我,听你的!”
......
其实,黄草根是想上学的,除了要带人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让她不敢进校门,那就是自己长得不高的塌鼻子,像猩猩的一样。猩猩谁都没见过,但是老师说在书本上见过——鼻子像颗纽扣,几乎没有隆起,只有两个孔。全校的人都笑话她,说她怎么就把鼻子长塌了呢?
她像一个怪物一样,被人揣来摩去当笑料。每次,她的心都在哭——鼻子没长高哪怕像个蒜头鼻也好。她也很想知道原因。问妈妈,妈妈只有叹气说:可能你前生就是个塌鼻子!虽然她聪明,但是,家里的活计太多了,加上鼻子的缺陷,她就放弃了上学。
她没有朋友,唯一一个要好的同伴是黄彩云,从来不笑话她的鼻子,现在却躺在土堆里。有时上山砍柴,一只饥饿的柴狗看着孤单的她,几次想吃了她。她不怕,被柴狗吃了才好!但柴狗清楚,这个孤单的女孩手里的柴刀不是烧火棍。
鹅终于把食囊塞满了,像咽下了一条难以消化的大鱼,食囊肿胀得比她们的胳膊还粗。鹅吃饱了,懒得作声了,刚才欢乐想飞的劲头没有了。鹅在温暖的地里趴下了,准备打个盹。
“夏莲——过来!”
远远的,村边几个夏莲伙伴在喊她。夏莲听见了,站起身,她的心被那几个伙伴喊过去了。或者去跳绳,或者去上山摘栀子花,很多人家都用来煮菜。
夏莲犹豫一下,想去又怕姐姐说。
“去吧,把鹅赶回去。再帮我带一点猪草回去。”草根说罢从竹篓里扯了几把猪草,在地上捡了几根稻草,连接起来捆成一扎,交给妹妹。
夏莲背上猪草,下到天地里,把鹅赶起。鹅伸长脖子,一脸的不愿,上下摆头,咁——咁——而吭,意思是说天上的太阳还在中间,时间还早着呢。但是在小主人的驱逐下,还是老实地往村子里走。
空出来一截的竹篓,让草根重新起来继续寻找猪草。
暖春的大地,透露出一股清新的气味。这种气味暖洋洋的。那是各类花草生长的新生气味,是大地滋生万物母性气味。草根拔着猪草,被这种气味陶醉。
铁线草的细细的根茎盘着沟畔,它的叶子像一张一张的小荷叶,每片叶子都碧绿碧绿的,把她的手都染绿了;有的半边莲偷偷地开起了紫色的小花,像星星一样的碎小;艾草到处都是,它们想赶紧强占这个春天,到了盛夏就会被其他的花草霸占了阳光;野季花的嫩茎长得高高的粗粗的,它们也在赶时间把嫩茎上的刺硬化起来,就不再有人敢对它们伸手了.....不仔细看,还不会觉得奇特,一细看,什么花草都欣欣向荣,露新芽嫩。田埂上,一只早早结束冬眠的土狗被她吓了一跳,在草丛里拼命狂逃;忽然,看见一只青蛙,似醒非醒地打了一个大呵欠。
这时节,田坎沟畔,到处都是猪食青青,一派新生的合欢。
她手疾眼快,一会儿一大捧,一会儿又一大捧。这是老天给猪的好粮食。如果人能像猪一样就好,大地就有源源不断的美食。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学校的钟声很久没响了,田野里耕田的吆喝声也听不见了。社员们都休工回家了。天上的日头还在云中时隐时现,仿佛在跟她捉迷藏。草根累得满头大汗,一身轻快起来。现在,她缺的是力气,再拔下去,连背竹篓的气力都会没有。她穿的是妈妈以前的破旧衣服,衣摆盖住了她的膝盖。她用宽大的衣袖揩了脸上的汗珠,将地上一捧一捧的猪草塞进竹篓里,满满的。草根咬紧了牙根,背靠田埂,将竹篓攀在自己背上。猪草背在肩上有些沉重。她颤抖着双脚,憋着气力一步一步挪回家。
刚挨到家门口,草根饿得胸贴背。她几乎是扔一样丢下猪食,舀了一勺子水,喝了一半,另一半洗了手。她的鼻子闻到了饭香,忙持了碗去装饭。草根打开饭箏,看见了黑色中的一点灰白,她笑了——妈妈借到了米,混了红薯粒。菜,是次要的。她乘了属于自己的一碗,填进了肚子,肚子有点东西,身子就热了起来。
吃过“饭”,她坐在天井心切猪草,她感觉有些累,瞌睡来了,稍微往旁边的椅子一靠,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的手,拎起她的耳朵。她惊醒醒过来。
“赶快剁好!上午的猪食就没了!猪等着呢!”
草根赶紧挥刀快剁。
“牛会放学时休工,你煮好猪食,就去看看。”
妈妈交代好,便快速跟上生产队出奴(方言、古语——出工)的队伍。迟到要扣工分的。家里的零活,大多要靠她了。
等她煮好猪食,分几次把热锅里的猪食铲进大缸里,空洞的屋子里,响起了孩子们的脚步声——他们(她们)放学了。
草根赶紧出去,来到自家黄牛耕作的田野,把浑身发颤的老黄牛,牵在了手里——它刚刚卸下牛轭,鼻孔还喘着气,连走路都不想走。稍停了一会儿,便移开了步子跟草根走了。机耕道两边的沟畔上的草嫩嫩绿绿的。老牛探下头,用舌头卷绞那些鲜嫩的小草,直往肚子里送。听大人说,牛有两个胃,白天先装满,夜里有空的时候,坐下来反刍。看着牛疲倦不堪,浑身泥浆,草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是牛好,能吃草,人却不行。一想到吃的,她的肚子又响了起来。上午的下肚的红薯饭,已经不见了踪影。黄草根羡慕地看着牛吃草。
“美女塌鼻!”
有个放学的牧童石头朝她喊,眼里满是戏弄。
草根白了他一眼,回了一句:“塌你妈的屄!”
牧童听了十分震惊及恼怒,在他看来,这个丑女怎么敢骂人,而且是伤妈妈的骂,就是找打!
他丢下吃草的牛,往草根跑来,挥手打过来一个拳头,紧接着骂道:塌你妈的屄!你敢骂我,骂我?!
草根也挥手乱抓一把,牧童扯了她的头发,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到底女孩子不会打架,很快就被打翻在地。石头才得意地离开。
在乡下,小孩子打架,大人从来不救驾的。打赢了是本事,打输了就活该!只是不能下重手,如果下了重手,伤到人,家长要负责到底的。
黄草根像个疯婆一样坐在机耕道上,披头散发,那件衣袖又被扯烂了,满脸的泥巴,嘴角还出了一点血丝,那是牙血。她倔强的眼泪一直噙在眼里。
老牛没工夫顾她,依然大口大口地进食。甚好现在没有长庄稼,要不然,牛没那么老实,肯定去抽空偷吃田里的禾苗或者埂上的豆苗。
黄草根的心在哀哀地哭泣——被人嘲笑,还打不过嘲笑的人。这是多么痛苦啊!她说死了好!就死在这里。因此,她就成了赖皮的人坐在地上,良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送来一股桂花香味。桂花香渐渐变浓变烈,一双凉鞋,外露白色袜子的脚停在了跟前。接下来,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草根知道那是小红癫婆过来了,没想到她会注意她,也不嫌弃她浑身的脏污。她别开头,扒开乱糟糟的头发,想让自己的塌鼻子吓她一跳。没想到小红癫婆没有被吓着,反而嘿嘿地对她笑,问她说:
“你的鼻子呢?”
“掉在娘肚子里了!”草根看见小红癫婆眼里暖暖的关切,并没有生气。
“咦——羞死人!快起来,快起来!”
小红癫婆一边笑一边用双手将她托起来,还为她拍打身上的灰尘或泥巴。草根也配合,她很久没得到这样的关切了!虽然这个人是癫婆,但她的手是暖和的,她的话语是暖和的。令草根想不到的是,把她身上拍干净(其实把泥块拍落)后,一把梳子耙上了自己的脑袋上。
“咁乱,狗窝一样!会发虱婆!”
小红癫婆好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癫!她一边叹气一边为草根梳头。一阵一阵的梳理,让草根的鼻子,闻着那桂花香味,今日特别的陶醉。她几乎要晕眩了。
凌乱的头发被梳子梳理一番,竟然也温顺地披在了肩上。
“也黑黑的,浓密的。不要动!姐给你编个辫子。”
草根温顺地一动不动。
“你编了也没用,我没有橡皮筋!”
“我有!”
不一会儿,两条辫子被编好了。黄草根看着小红癫婆从自己的头发上解下两根橡皮筋,还是缠了粉红色彩线的!
小红癫婆欣赏自己的“杰作”,良久,既开心又有些遗憾,她叹了一口气问:“多好看的辫子!你的鼻子呢?如果鼻子在,多标致啊!”
牛吃草走到另外一个岔沟里,那里有一家人的自留地。上面种的萝卜苗青翠碧绿,牛眼看着会忘情。草根急忙跑过去,连谢一声也来不及对小红说。也不用吧,一个癫婆,你看她,昂着头,悠闲地散着步子,嘴里还哼歌,很快把我草根忘记了吧?
赶开牛,草根看见小红癫婆已经走远了,心想,她是幸福的人,穿着漂亮的衣服,还有们附近部队女军官一样的凉鞋及白色的袜子,太让人羡慕了!不用下田干农活,肯定吃的米饭,要不然,脸蛋怎么那么好看呢?
远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笑——劳作的社员们又有人在嘴贫,说了别人的坏话,把别人当笑料了!草根听到那些笑声很反感,她从来就是别人的乐子。
刚才,小红癫婆的话让草根记在了心里。她说:多好看的辫子!好看吗?自己只能看到一小段发梢,看不到面孔。梳了头发,编了辫子的面子是什么样子呢?草根很想看看自己。她也很久没看过自己了!家里从来没有过镜子。第一次看自己的时候,还是在黄彩云家,她家有一把破碎的圆镜子,虽然看到自己是碎碎的,但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塌鼻子——的确难看!像什么?找不出任何可以参照的物象。就当是猩猩吧——见多识广的老师说的。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猩猩。如果这里有猩猩,那村子里的人一定会那她开玩笑,说她的爸爸就是一只猩猩。
小溪的水是白花花的激流,照不出自己的模样。草根环视四周,看见附近有一口小塘,便乘牛吃着一嘴青青的嫩草,奔了过去。
她跑到塘岸边,蹲在塘坎上,把头探出去。塘水平静,一个倒影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个圆圆的头,两条辫子在耳边耷拉着,额头宽阔,头上中间有一条的发中线,比任何人的都笔直整齐。她伸手往水塘里撩起一捧水,将自己脸上的污垢清洗干净,水塘里的人,如果不是那个鼻子,也是个漂亮的脸蛋!
草根害臊地用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
“嘿——谁家的牛?要偷吃了!”一个路人大喊道。
草根本能地直起身,拔腿飞奔而去。甚好没有让牛得逞。
她跑上前,举起牛鞭子,挥手一鞭子,把牛打得落荒而逃。离开那块蔬菜自留地,老实地埋头吃草了。真是扫兴,照个镜子都不让人安生!
其实,牛跟人一样。看到白米饭谁的嘴不馋?草根原谅了牛。
然而,黄草根的装扮,惹来一路子的笑话。
整个下午,太阳没有钻出云层,天逐渐灰暗了,田里干活的社员也洗脚上田,往机耕道上汇聚。男人们的手上多了一筒炮筒烟,妇女们则到自家的自留地里采摘蔬菜。不知是哪个眼光敏捷的社员看到了草根的辫子,还是草根的装扮特别吸引人,几个人端详她,然后爆发出一阵捧腹的大笑。
这类大笑极具感染力,吸引了更多的人来围观草根。
“呜——哈哈哈!哈哈哈!”
“哦——呵呵呵!呵呵呵!”
“咿——呀呀呀!呀呀呀!”
“诶——嘿嘿嘿!黑嘿嘿!”
“呦——嘻嘻嘻!嘻嘻嘻!”
“嗯——嘎嘎嘎!嘎嘎嘎!”
……
各色各样的笑声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地爆发出来,让草根看着这些大人纳闷——有这样好笑吗?
大家像看到了戏文里的搞笑到高潮一样,每来一个人看见她都笑得捧腹。
“有那么好笑吗?”草根心里烦着。因为被人嘲笑惯了,所以也不检讨羞愧,在外人看来无动于衷。这表情更让村民们大笑。因为此时的草根,像戏台上的小丑,出了笑料,自己脸上一本正经,一点也不笑。
“草根,你也打扮!也不看看自己的鼻子?!”
安静下来,有人这样疑问,觉得这样的脸,去打扮等于把丑陋端在台面上,让人观赏。
“谁编的辫子?”
“还能是谁?谁的手有小红癫婆那么巧?”
“谁的橡皮筋?”
自然是小红癫婆的。也只有她才有这样的东西。
“还别说,细看这草根,长得也漂亮,只是塌陷的鼻子影响了整张脸!”
“还用你说,就是这点鼻涕坏了大事!”
……
回到家,连自己的父母,竟然也点着煤油灯,对着她照看。妈妈也笑,叹一口气说:
“还是不要编辫子,叫花子命就叫花子的装扮。怪不得大家会笑话你!”
“嘴在别人身上,我才不管!”
“草根,你的橡皮筋还是送给妹妹吧!我都替你害臊!”父亲认真这样说。他们不想自己的女儿再出这样的洋相。
“不!就不!”
草根无声地抗议,心里说:为什么送她呢?我就不能爱美?我就要显摆几天!等我摆够了再说。
看见女儿不吭声,以为是同意了。父母也就不把这事放心里了。
妈妈的肚子已经挺得高高的,下个月就要临产了。作为长女,草根可是帮大忙的人,她的家庭地位很重要,父母不会难为她。
晚饭还是红薯粒子,饭被中午就钯完了、没剩几颗白饭。除了萝卜青菜,还有那黄酸酸的腌菜,一碗红薯粒放下肚子里,都不知到了那个肚角。乡下人的食物缺油水,用腌菜拌饭,就更觉得饿了。
今夜,草根的心思没放在肚子里。躺在床上,她总护着自己的头发及辫子不要弄凌乱。特别是夏莲的眼光里,看着她的辫子及橡皮筋,简直想割掉她的脑袋。
“姐!你送给我吧!”
“不!”
“妈妈说你的装扮,会……”
“会怎样?”
“会笑死人!”
“我乐意!”
“姐,下次你带我去找小红癫婆,求她帮我也编一对辫子。”
……
“还有那一对橡皮筋。”
“哼!想得美!你们不是总骂人家癫婆吗?”
“你没骂过?”
“我就没有!”
乡下,骂人是普遍的事。被人骂笑也是正常不过了。但是她与小红癫婆一样,总被人笑骂。在黄草根的脑海里,全是各色各样的嘲笑,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有比她大的,也有比她小的。她想想就气愤。
“塌鼻!”
“塌鼻!”
在村子里,没有人喊过她的名字,除了那个山坡上沉睡的黄彩云。对于人们的脸色,她很少去面对;别人怎样喊她,她都耳朵背起来,耷拉着脑袋,由那头凌乱的头发,披撒下到一边,尽量遮住总张脸。有好奇的人没看见过她的鼻子,会在路上挡住她,将她盖住鼻子的头发掀起来,看后满意地笑。在他们看来,就像看见了稀奇的动物一样满足。那些人笑起来满口黄牙,丑陋的嘴脸,也比她的塌鼻子好不到哪里去!
今天,她又被一个男孩子打了。在她悲伤的时候,得到了一个好礼物——两个漂亮的橡皮筋扎起的两条乌黑的辫子。在总个村子里,没见过哪个待嫁姑娘或新来的媳妇,有那么好看的辫子及橡皮筋!
这个礼物是小红癫婆送给她的。一个头脑有问题的人送给她的!
今天,她看小红癫婆的眼神,里面没有嘲笑,没有挖苦,没有戏谑。这个癫婆的眼光是真挚的,惋惜的,温暖的。从懂事以来,黄草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眼光。那是什么?她说不清。说是母爱?她很少拥有,缺乏认识;是黄彩云的友情?彩云从来就没有欣赏过她。也没说过“如果鼻子在,多标致啊!”的美言。
那是什么?当时,在她的心里,真的很想对她——喊一声姐姐!
黄草根想到这些,不觉眼角有了热泪,淌下来,往耳朵根滑去,落在了稻草扎的枕头上。她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几乎听见了泪珠滑入干稻草里的声音。
接着,稻草仿佛被浸润着,她就像一粒未有脱落的稗子,被自己的泪珠温暖着,膨胀起来,发了芽,悄悄地伸出了根须,往夜的深处伸展,伸展……
因为这个礼物,黄草根的梦,也在这温暖的春天的夜里——生根、发芽,恣意疯长。
馒头飘香
一夜的美梦,被窗外高吭的公鸡啼鸣打断了。黄草根下意识地起床,赶紧穿衣,脸也不洗,牙也不刷(村子里还没普及),迷糊着睡眼,在朦胧中,急匆匆的去巷子深处宅子边上牛栏,把老黄牛牵出来放牧。老黄牛刚出牛栏,急不可待地迈开轻快的步子走在石头铺的巷子里,牛蹄与石头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达拉达拉的,溜荡了一巷子,它是奔着沟畔的青草而去的。迷糊间,草根完全忘记了昨日的礼物——那两条漂亮的辫子及分红色的橡皮筋。
村子还没有完全醒来,至少是像她一样大的很多孩子们还在做着美梦。早起的是像她一样的牧童及牧翁,还有捡狗屎猪粪的人。猪狗困了一夜也喜欢乘早,到外面拉尿及排便。猪们其实是爱干净的,只是很多时候出不了猪圈,憋不住要拉在自己睡的的稻草上,日久的踩踏,发酵成很好的农家有机肥料。有的猪圈没有门栏,猪会出来早便,拉出来的猪粪,还冒着热气,就被早起眼利的人拾了去。倒在自家的粪岗里,日积月累,在农闲的冬日里,也能评上若干工分。
勤劳的村妇也起来了,四处响起了刨锅底刮刮刮的刺耳声,仿佛是在抱怨这口锅里的积垢太厚了,耗费柴草;也是抱怨平时的油水太少了,做不出可口的下饭菜。铲子与锅总是打架,铁锅总是要裂口子,因此总能养活几个过村转巷的补锅佬。早起的麻雀从墙缝的巢穴里飞出来,开始了新一天的觅食或嬉闹。
出了村子,要么朝北,北边是山沟,那里的草肥嫩,但要时刻提防牛会偷吃山脚下的那些青菜;要么朝南,南边有机场,放牛轻松。但路有点远,而且机场上长得是茅草,牛不太喜欢吃,回来会赶不上社员出奴(上工),耕农看不见牛会生气的。
黄草根与牛到了岔路口,牛等着主人的如何撇扯的牛绳,就知道往哪边走。
黄草根爱牛,便将牛赶到北山脚下的一条沟畔上,看到一汪水塘才记起昨天的辫子及橡皮筋。
“啊!该死!怎么忘记了!”
她伸手往耳际一摸,辫子还在,橡皮筋也在。只是辫子的形状成了一把松散的稻草;橡皮筋几乎要滑落下来。甚好发现及时,她将橡皮筋扯下来,检查一下衣摆上的口袋,没有破洞,才放进里面。在一条长满青草的水渠上,黄牛低头啃起来毛毛的青草。草根抽了空子,她迅速跑到那溪里一汪水上,照了一下自己——睡了一晚,头发已经全乱了,她已还原成了乞丐的样子。她捧起溪水,往脸上浇,用双手搓脸,她要把昨天的好看的脸蛋洗出来。可是,那个人还是自己,鼻子依然塌陷,洗得再干净,皮肤再白净,额头再宽大,眼睛再有神也白搭——因少了那两个辫子及分了中路的发型,大煞风景!
她几乎要生自己的气了——怎么不好好睡呢?怎么就会滚成这样子呢?
黄草根叹了一口气,她回到沟畔,看着老黄牛欢快地啃着青草,完全不理会她的发型及心情。它只有赶着时间,把黄嫩的青草先放入肚子里,即使旁边盛开着一蓬殷红的杜鹃花,它哪有心思去欣赏美好的风景呢?它也像我们贫下中农一样,生活总在焦虑及劳累之中,大自然再美,也无心欣赏。
路上的行人零星过来了。大多数是村妇,担着人尿,先到旱地菜园摘了蔬菜,再施尿肥。现在,没有人留意她,围观她了。昨日的笑料谁都忘记了。也是,谁会记得她呢?一个鼻子塌陷的女孩,一个乡下放牛娃,一个以后要出嫁的丑女!
草根手持牛鞭,她用力抽着沟畔边上的一个柞树,每抽一下,老黄牛的被就抽缩一下,仿佛是抽在了它背上。一片一片的叶子,被她抽的飘落下来,破碎的,青翠的,还沾满晶莹的露珠。草根看见,恍然醒悟,觉得自己太残忍,急忙收了手。
树会觉得痛吗?会的!只是说不出来而已。草根这样想,为刚才的行为懊恼不已。
她的心,从哪时起就软起来?原来都硬硬的,谁都是仇人。这个世界上,谁都不如意,谁都不知道债主是谁?骂人被骂,没完没了的运动,没完没了的劳作,没完没了的愁苦——今天不是没粮,明天就是缺油。不要说身上穿整洁一点,有块完整的布包裹着害羞的身体就很好了。你不要指望父母亲的好脸色,他们发愁的事情直接关系到肚子。所以,静下心来想一想,草根觉得来到这个世界是来受罪的!是前生欠了这家,来还债的。很多时候,父母亲一吵架,就会这样对她们姐妹咒骂——你们这些讨债鬼!
草根想到了离开这个家,但到哪里去呢?她还想到了死,可是身体上的生长顾不上头脑里的思想,总是让她活下去,像门前的韭菜一样,遭了刀子,割了一批又长起一批。死不了的。
既然死不了,就得好好地活着!就得没完没了地干活,没完没了地受气挨骂及至挨打。磨难受够了,心就硬了。以前大人打骂不还嘴,现在,她不光还嘴,眼睛里还有恨的东西,目光刀子一样看着生气的父母或者伤害她的人,让他们晓得了她的心,已经有了愤怒及仇恨。只有这样强大了起来,父母及周围的人才把她当作一个人来对待,减少了对她的打骂。
昨天,如果不强硬起来,今后,那个放牛娃石头,还会对她没完没了的奚落及嘲笑。挨打只是一时,受欺负可是长期的。刚才,碰见那个石头牧童赶牛走过,他已经收敛了他的那张嘴,不再喊她塌鼻了,这是她斗争得来的胜利。
晨雾渐然散去,行人、牧童、耕牛都在晨光中清晰可见。一切都是新的一样,青草碧绿,树新叶嫩。露珠沾满叶面,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那些贴在草上的蛛网,一方块一方块地现出了原形。蜘蛛躲在网下等待猎物,它们一劳永逸!成群的细虱子一团一团地飞在牛背上,专挑背圈少毛的地方聚。草根看见了那些该死的虱子,用巴掌猛拍过去,便是一手掌的牛血。除了这些虱子,她急忙在田埂上抓了一把泥巴,往牛背上涂抹。牛舒服得抬头享受,连草都不顾得吃,眼光里有了温暖的东西,照着草根。在这个世上,如果说亲密的同伴,就剩下这头老黄牛了。牛不会笑话她,更不会嫌她的鼻子塌。有时吃饱了,给它抓虱挠痒,它还会伸出舌头来添人。
“咦!塌鼻,你那标致的——辫子呢?”
有个路过的婶婶看着草根,打量她,驻脚问。
草根连头也不转,不理她。
那人自讨没趣地打哈哈走了。
另一个老奶奶一边走一边说:“别笑人家草根!谁都爱美!她眉清目秀的,就差在鼻子上!”
还是有人没有忘记她的辫子及鼻子!
“让这些人嚼舌根吧!嘴长在人家身上。”草根听到老人的话,也自我安慰起来。在这个世界上,就是饿得有上顿没有下顿,也有人会打哈哈地戏弄人寻开心。草根今天算是看开了,不再给人白眼珠子,或者朝人吐口沫子。当你无动于衷的时候,寻开心的人也就自找无趣了。这是无意中的开慧。
但是,人,开慧了,肚子照列要饿。
太阳还没有升到东山岭上,她的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每日,最烦恼的事就是肚子对她的抗议。也是,肚子没解决,怎么去想发型及橡皮筋呢?
春上的野果子很少,到处是嫩叶及花朵,是蜜蜂及蝴蝶的好时节。肚子空空的,站着就累。草根蹲下来,用手抵住胃。让它闭嘴。只有这样,才能减轻饥饿的难耐。嘴里渗出清谈的口水,支配她的大脑去寻找食物来消化。
由于长时间的饥饿,草根的发育受到了限制,个头像六七岁的儿童。但是,谁会在意孩子的身高及体重呢?58年59年60年,这三年困难时期,有钱都买不到谷子。因为饥荒,有的人饿得浑身浮肿,去看中医,中医开出次500克谷子的药方,才救了几个人性命。那些没钱抓“药”人,就一个一个排着队去见马克思。这些事情,草根当然不知道。在她心里,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填饱肚子。其它,只是一时的喜好,并不重要。所以,回到家里,吃了个番薯,夏莲讨好地看着她,拿眼睛询问她的橡皮筋。草根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对粉红的,伸缩性很强的橡皮筋,看了看,递给她说:送给你也没人给你梳辫子啊!
夏莲看着橡皮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试探着伸手,担心姐姐在捉弄她。当她确认好保险的距离后,猛一伸手,快捷地抓在了手里。满眼是喜悦和感激。
她感激地说:“姐姐,我去喂猪哈!”
说完她马上去提起几乎像她那么高的潲水桶,趔趔趄趄地去猪圈。
虽然拿到了橡皮筋,夏莲还是没法将自己的辫子编起来。家里的那把梳子,只限于妈妈早上的胡乱梳理。那是一把缺了口的篦子。打结的头发,是很难梳直理顺的。夏莲花了半天时间,把头发梳理成了孵蛋的翻毛鸡婆,头皮都扯痛了,都没有理顺。
“太脏了!你要用木梓麸水洗几遍才行!”草根给妹妹说。
“姐,下次碰见小红癫婆,让她教你编辫子。你学会了,帮我编。”
“你那头,最好让老奔头(理发师)给你剃一个光头,再洗干净,重新长出来的头发才行。”
“姐,你不帮我?”
“你自己也可去请她帮你编!”
夏莲耷拉下头,脸色不好。她知道自己骂过小红癫婆,也被小红癫婆回骂过。在她的心里,都已经结了仇,因此,心里没有请求癫婆帮忙的面皮和胆量。再说,万一被乡村孩子们看见,哪个还找她玩?草根知道夏莲的心思,对夏莲说:“活该你嘴贱!”
乡下的孩子的嘴都是贱的,受了大人的影响——出口成脏,把骂人当作乐子来找。草根因为鼻子是取笑的对象,她怎么敢骂别人呢?躲都躲不过来。因此,在她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有两人经常被笑骂及嘲冷。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小红癫婆。如果她是小红癫婆,就不会经常去散步,在机耕道上招惹是非。但是,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她都疯了!自己呢?那没有办法,她出生在这里,要干活,带小孩,放牛,没完没了的忙碌。所以,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小红的遭遇与她一样。但又不一样。她穿戴一新,不用干活,还三餐无忧。草根来不及去想那些,就持了构担去挑水——水缸里的水照不出人影子了。
虽然小红癫婆的手巧,给草根梳理编织了两条好看的辫子,但是依然没有人会主动靠近小红癫婆,跟她说话,更不用说给她笑脸。自从给她梳理了头发,编织了编织之后,黄草根的心里,对小红癫婆就有了新的位置。远远地,那些淘气的孩子在嘲讽着路上的小红癫婆时,草根的心就会很愤怒。她如果是男孩子,会与这些骂人的孩子打上一架。有时,看见小红癫婆一个人孤寂地散步在黄昏里,她的心与她一样孤寂。
一段时间,小红癫婆神色不安,没有去处,很晚都在机耕道上走。有时,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她的哭声,盈盈嗡嗡,在寂静的乡下夜里,和着狗吠,哭声把心捏碎了。听大人们讲,这个小红癫婆的肚子大了,被家里人赶出来了。
“那她住哪里,吃什么?”
她听到这个消息后,问妈妈。
妈妈说:“这不是你操心的!你吃什么?你住的屋子与住在外面的桥洞和树底有什么差别?叫花子可怜疯子!”
妈妈的话,她没当一回事。
“我悲就悲她一次,又怎么样?”她想。
她记起橱柜里还有一个拳头大的番薯,对于她来说,能顶一个晚上。她在大家入睡后,悄悄起身,摸到厨房里,把那番薯捏在了手心。出了门楼,出了村庄。乘着满天的星光,她竟然能看清路上的石头及残墙水沟,往小红癫婆哭泣的地方走去。到了村边的大榕树的方向,如果没有哭声,很难看见人的。
她是循着声去的,在村边的大榕树下,她看见了小红癫婆,坐在弯曲遒劲的树根上,伤心地毫无顾忌地哭泣。她走上前,不知如何开口。劝说,又无从出嘴。
这是第一次,面对大人的哭泣。大人的哭泣,在她听来是伤心痛骨的,与小孩的哭闹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种苦,才是从心底涌出的悲苦。她的小手颤抖起来,把那个小番薯递上去。小红看见面前的小孩,擦了眼泪接下番薯,看在眼里,眼泪又婆娑起来,又赶紧用衣袖去揩拭。嗓子又呜呜呜地憋起来。
黄草根不好说什么,她的小手放在的小红的肩上。小红的肩随着哭泣一耸一耸的。感觉到了她的小手,就渐然安静下来,停了哭声,擦干眼泪,将那个番薯在夜色中端详良久,小心剥了皮,缓缓放在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自己。
草根依着她坐下,一起坐在榕树的盘根上。她叹了一口气说:“我也经常来这里过夜。爸爸妈妈打了我的时候。”
小红吃完红薯,傻傻地看着她,听到挨打,竟然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也被赶出来了?”
“我经常被赶出来!”草根说。记不得多少次了,她被赶出来,特别热天的夜里,睡在哪里都一样。
榕树叶子在夜风中,莎啦啦地响,似乎在为小红停止哭泣而鼓掌。现在,是初夏四月,风里夹着鲜草的气味及莫名的花香,又像是小红身上的香气。草根听着春虫子吱吱地低声吟唱,心里快活极了。她与小红靠在一起,感觉到小红身上的温暖传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是多么惬意的晚上啊。从记事起,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这种温暖。劳累、饥饿、挨打那是家常便饭。妈妈身上的气味,她都已经淡忘了。她就像落在岩石上的松籽一样,不拼命生存下去,就会枯死。眼前的小红癫婆,也被家人赶出去了,草根知道被赶出去的滋味。
“我来帮你梳头发。”小红癫婆吃了番薯,暂且忘记一切,她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梳子,把草根揽在怀里,慢慢地、仔细地帮她梳理。
“不要梳吧!你梳理的越好看,我就越丑。我妈妈说讨饭佬就着叫花子装,这样才搭配。”跟一个癫婆说这样的话也是白说。
“唉!你的鼻子,可能是出生时,被接生婆不小心拔掉了。”
“嘻嘻嘻~~~”草根听了大笑。第一次这种解释让她开心——最少,不是自己的过错,是别人造成的塌鼻!她顺势躺在小红癫婆的怀抱里,轻松享受着梳理头发的爱抚。就在她睁开眼睛,往上看小红的面容时,无意间看见榕树上蹲坐着一个人,她吓一跳,手指一指说:有人!
树上的身影急忙往下爬,很快,没等她们起身,就听见咚的一声,跳了下来。小红癫婆与草根上前,想看清那个人是谁,只看到一个逃跑的背影。
“耶——永淋哥啊。你怎么在这里。我家塌鼻呢?”在不远处,传来这样的言语。那人没有回答。
这时传来妈妈的呼喊——塌鼻啊!你还不回来?赶快去烧水,我要生了。
草根听说妈妈要生了,急忙转身对小红说:“你也回去吧!我妈妈要生孩子了。”
不知小红有没有听到,草根赶紧跑出树荫,朝家走。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你回去烧火。你爸这个跌苦佬,打砂子打砂子,还不回来。都说了这几天要生。我去喊接生婆。”
妈妈挺着大肚子往北走了。草根快速地往村子里小跑。刚要进巷子,被永淋当住了去路。
永淋说:“草根,你看见了树上的人?”
草根:“不是你吗?”
永淋竖起手指说:“嘘!你看错了!来,我这里还有一个大番薯。给你吃哈。”
说罢一个温温的大番薯,硬生生地压在了她的手上,让她不可拒绝。
草根手里拿着大番薯,明白了。便严肃地对永淋说:“你这个地主的崽,不怕大家斗争你?”
永淋认真说:“黄草根,你别乱说!”
永淋语气恳切,连她的大名都喊出来了。只有学校的老师才这样称呼她。受到这样的尊敬,草根点了头说:“好,我回去了。”
回到家,草根忙进忙出,舀水,放柴烧水,又麻利地将沉重的木盆拖进屋子里,在找出婴儿的裹布,在火笼上烘暖。还在菜缸里掏出几个鸡蛋,拿去煮。家里没有什么报答接生婆,只有几个鸡蛋了。
不多久,村子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哇~~呜哇哇~~
啼哭响彻云霄——又一个新生命诞生了,给这寂静、贫困的乡村带了新生的喜庆及繁衍的希望。
“哇!兰屋婆,是一个带把的!”
草根从门外听见接生婆说。她又得了一个弟弟!这下她的爸爸肯定高兴坏了。一个家里,如果男子多,这家人走路说话吵架打跤都雄赳赳的。
她的父亲,在西华山打砂子还没回来,肯定他没打出砂子。我们世界钨都大余,民间打砂子(采钨矿)就像是赌博。因为钨矿都在石头内部,看不见的,跟着石头苗子打进去,有时,一年到头总是出白石苗,黑钨矿一点不出。那样就背时倒运了。我们乡下,日子没法过,还有这条生路。即使背时倒运,在山上,借钱是比较容易的。山上那么多人打砂子,总有一部分人能打出乌溜溜的钨矿。
不几天,草根父亲还是匆匆忙忙回来了。左手捉了一只兰鸡,右手提了一篮子鸡蛋。这就是对产妇的最大的奖赏。草根父亲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将头埋进去,深深地吸气,放佛要将新生儿子的奶腥味,全吸进肚子里。草根看得出,这是父亲对弟弟的欢喜。
“嗨!得了一个做种的!”
这是乡下人经常叨唠的、以此为荣的话语。男孩就像花生种,豆子种,稻子种一样,今后要繁衍。当然,比起要外嫁的女儿,就更显得珍贵了!
再珍贵还不是要女的来怀、来养!草根有些看不惯,但她心里也是喜欢自己的弟弟。相反,夏莲就没有这样的亲近感。她也是女孩的缘故吧。可能她的鼻子长得周正,脸蛋又漂亮吧,她心里吃着醋。反正,弟弟她是喜欢着的。大弟弟因为粮食原因送去了外婆家,她心里有些失落,但理解。现在,二弟弟抱在了自己的怀抱,暖暖的,一股尿骚味,还有一股奶腥味都好闻。即使清洗他的尿布,尿布上的粪便,也觉得亲近。
草根在家里的作用抵得过一个大人了。这让爸爸对他很感激又放心。他这次回来,特意给她买了一件新衣服,一条新裤子。宽宽大大的,可以穿到十八岁出嫁吧!
夏莲看在眼里,一脸的不悦甚至气愤。在她想来,买也要买短小一点的啊——到时候姐姐穿得短了,就自然成了她的。当然,大人送礼都有办法。可能背地里塞给了她几个糖,而且要她不得泄露。不多久,夏莲的心里平衡了,快乐地帮忙做起了家务活。
没过几天,父亲就又上西华山去博命了。草根揽下了全部的家务活:做饭、种菜;烧水洗澡。她尽量不能让妈妈在坐月子期间沾到了冷水。毛巾扎在妈妈的额头,坐月子的妇女都怕风怕冷的。这些,草根在妈妈的教导下渐渐懂得了。
“草根,你以后也会生孩子。要记住,千万不要受寒。坐月子落下病根,就一辈子成了病秧子了。”
“这是洗澡的菖蒲。要水开后熬一个小时。”
“拿茶油来,在屋角,那瓶上灰尘的鱼肝油瓶子就是。孩子的头发,要多擦木梓油。以后头发就像你的。夏莲少擦了木梓油。你看头发就黄稀稀的。”
“弟弟的肚脐眼,你用土霉素,捏成粉涂上去。这样就不会发炎。没有土霉素,就用干净的草木灰。”
……
大弟弟出生时,这些都做过。现在等于在温习一遍。
最麻烦的是三餐饭,米缸里的米少得快。即使她不吃饭,均给妹妹妈妈吃,也少的快。爸爸回来,就只借到三升米。妈妈没吃饱,奶水就没有。没奶水就着急,越急越是没有奶水。这几天,弟弟饿得扯心裂肺地哭闹。急坏了妈妈。有时,草根抱在怀里,看到哭得伤心的弟弟,只有伸出一个手指给他吮吸。但是吮吸不出奶水,弟弟又哇哇大哭。
草根为妈妈着急。她自己也因为粮食缺乏,少吃不吃的,有时头脑发晕,差点跌倒在地。
人要吃,猪也要吃。时间安排紧张,一有空闲,她就背着竹篓去打猪草。
就在这一天,她晕在了机耕道上的田埂上。等她醒来,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是小红癫婆的关切的笑脸。
“你真能睡!这里也让能睡着。昨夜没睡?”小红癫婆说。等看见她浑身发抖,嘴唇发白,赶紧从附近摘了一片芋荷叶,装了一捧水给她喝。又变把戏一样,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芬芳的大馒头,递给她。
草根小心地吃了几口,和着泉水,那个饥饿的胃然才安静下来。让她神智全回。
“那么久。没见到你!”小红癫婆这样说。看来她找过她。
“家里事多。忙啊!”草根说,并为小红癫婆惦记自己而感动。
“哪来的馒头?这么好吃!”草根问。
小红的馒头得到了夸奖,嘿嘿地笑了起来。她说:“是我弟弟的。好吃,我常给你带。”
“不会吧,她家这么富裕?”草根心里很吃惊。自从她懂事以来,能吃上馒头的,只有年节,或者供销社的人做好馒头,到大队部或者学校来交换乡下的大米。那也得秋收每家分到粮食之后。她吃过一次。一个馒头,吃了两天,差点被老鼠偷吃了。就是今天的味道。
“怎么不吃了?”小红问她。
她看见太阳西斜,记起自己要做的家务,忙将那大半边馒头放进口袋,装起猪草,对小红说:“我要赶紧回去。猪饿了,人也饿了!感谢你!”草根客气地对她说了谢谢。
“明天,明天见。”小红笑着对她打起来官腔(普通话),完全没有了疯子的糊涂。
草根背起竹篓,转身再次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脸。
小红看见了,快乐地散她的步了。
又有几个淘气的男孩在机耕道上戏弄小红癫婆。
一个唱:“小红,小红,皮肤白白,奶子大大!”
一个和:“小红,小红,腰肢细细,屁股挺挺!”
田野里响起来几个男社员咕咕咕地暗笑还有妇女对孩子的咒骂。
小红今日的心情好,她没理会那些孩子,一个指着天上的飞机说:“飞机,你飞得那么高啊啊啊——下来接我呀!我在这里!”
那群小孩看着天上飞过的飞机,顿时转移目标,雀跃欢喜地看着天上的飞机。
草根很想丢下猪草,跑过去与他们打一架。但她好像听见了弟弟的哭声,双脚自然加快了步伐,往家里赶。
草根还没到家,在深深的巷子里就听见弟弟的哭豪声及妈妈的叫骂声:“你嚎!你哭!你前世是我的债主,来讨债啊!”
草根甚至看见了妈妈的怒容,那个三十几岁的妇女,披头散发,邋邋遢遢,面目峥嵘,对着出生不久啼哭着的弟弟吼叫。
可是,弟弟饿慌了,对母亲的吼骂全然不顾。他的哭声愤怒又无奈。草根听得出,她几乎掉下了眼泪。刚到家门口,她就丢下猪草,跑到厨房,倒了一碗温开水,把大半边馒头掰两半。一半放进碗厨的高阁子里,一半用调羹搅匀,快速地跑到屋子里,抱起哭泣的弟弟。
一会儿,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了。
草根舀一勺,弟弟吞一口;她舀一勺,他吞一口。
妈妈疲惫地过来,看见馒头糊糊,笑吟吟地说:“哪来的?嗯,咁香!是——馒头!哪来的馒头?”
“说了你都不信!”草根故意卖关子,良久憋着,就是不说。
“你都没说。这个沙弥婆!”妈妈这时的骂,是赞她。
“是张小红的!”
“嗷——我说,这样结实的麦香馒头,只有解放军叔叔才吃得起。是解放军送给她的!这个——癫……那个小红,命真好!”
妈妈没说出癫婆这个名,是她良心的发现。 那时的乡下,每个人的嘴都因为饥饿变得比狼狗还恶!这不是草根会思想,是因为很多事实总摆在这个遭受磨难的小姑娘面前,想躲都躲不开。
弟弟喂饱了,那对小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姐姐。他在本能地辨认喂他的人,要好好地记着。
“姐姐!姐姐喂我们的小弟弟。”草根放下空碗,看着弟弟在安静地看她,将头埋在弟弟胸口亲热,弟弟的小手在一抓一抓,似乎很兴奋。
令草根生气的是,她刚放下弟弟,去收拾门口的猪草,看见夏莲手上拿到了另外的一半馒头,她惊鸟似的跳起来,尖叫——莲婆,那是弟弟的糊糊!
人还没到夏莲身前,机警的夏莲将那馒头塞入嘴中,就像松鼠将巨大的坚果塞入嘴中一样,两边的腮都鼓了起来。
“吐出来,吐出来!”草根几乎是扑上前,抓住这个小偷,并伸手去抠小偷的嘴。夏莲哽咽着,希望赶紧把馒头吞下肚子里。然而,干燥的馒头是怎么样也吞不下去。她用牙齿咬住了草根抠嘴的手指,两个人推推搡搡,滚在了地上。终于,一团馒头被草根抠了出来,另一半被她一下子就咽了下去。紧接着,啪啪两声,脸上挨了草根的两个耳光。
“说了是弟弟的米浆,你饿了胎啊?!”草根手上举着另外一团馒头怒目地看着这个小偷说。
妹妹有没有饿胎,只有妈妈才知道。妈妈抱着婴儿,出来打圆场说:“她饿了胎!你们都饿了胎!都是些饿死鬼来投胎的!”
“我就奇怪,放在那么高的橱柜角落,她也能找到!鼻子比狗还灵敏!”草根皱眉质问。
“那么香的馒头,我在这里都闻得到!”妈妈打趣说。
草根记起自己的手被夏莲咬伤了,几个牙齿痕迹,有的深得发青了。
“你自己看看,咬断了我的手!我要拔了你这排狗牙!”草根伸出手指给夏莲看。夏莲想哭又想笑,她毕竟得到了一口馒头,那团馒头在胃里雀跃欢呼。她低下头,尽量不表露脸上的欢喜。
“好了,莲婆,以后不准偷吃弟弟的馒头!妈妈的奶水都干了!生你们的时候,奶水还有。另外,妈妈明日要上工了!夏莲,那头牛就归你放了!姐姐事情多,还要带弟弟!”
夏莲不吭声。
妈妈:“你不用担心牛不听话。手里有鞭子它就会老实!每日一早和下午都要到牛栏里看看。”
从此,放牛的活就传递给了妹妹;草根肩担了妈妈的家务活计。
我们农村,在这半饥半饱的时期,附近的部队是足够供食的。时不时可以看见路过身穿绿军装的解放军,每个都是英姿飒爽,士气饱满,斗志昂扬。有时,黄昏,机场警卫连的解放军到北山总部去看电影,兜里放着一两个馒头,在大路上,看见头大脖细,营养缺乏的牧童,会将口袋里的馒头递给过去。就这一个馒头,能让一个人的童年及至一生都充满温暖及感念。
可是馒头不是经常有的。张小红也不经常出现。但是每天的黄昏,草根忙完一切,都要背着弟弟到大路上去碰碰运气。运气好,看见张小红,她心里就默默念到——小红带来了馒头,弟弟有馒头吃。
有时,果真远远闻到了馒头芳香。张小红快乐地走来,从口袋里掏出馒头,实实地压给了草根的手心。
馒头——米黄,结实,芳香,甜沁。
闻着都吞口水。
有时,张小红的眼睛里充满愧疚,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对草根笑了笑。草根立刻明白,也回报一笑。两人很少说话,就像偶然的相遇,但她们的友情,已经深埋在各自的心底。
也有运气好的时候,草根背着弟弟,竟然能得到解放军叔叔的馒头,那眼光里的温情,让黄草根铭记终生。夏莲,这个放牛娃也懂事多了。她得到了馒头,也会留一半回家给弟弟吃。就这样,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弟弟幸运地活了下来。这一切的功劳要算在草根身上,也要感激张小红。有的人家,孩子没有活下来,夭折了,换来了几把哺乳期母亲伤心的眼泪。之后,母亲擦干泪,还得带领活着的孩子继续生与活,饿与饱,煎与熬。
那时期的乡村,就像山上的猴子,大人和孩子能活下来全靠个人的造化;但人比猴子更不幸——社员没白没黑地劳作,关照不了孩子的肚子及疾病,半饥不饱,还要接受批判——不是境界不高,就是胸怀狭小!不是眼光短浅,就是内心不红;不是怕苦怕累,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凡此种种,会议不断,批判不停,折腾不止。这些,草根当然不懂。但是,她必须想方设法做出三餐“饭”,想方设法给弟弟弄来糊糊或汤水。(如果还有人歌颂或怀念那个时期,简直要遭天谴或控诉。我的两个弟弟,在那个时期夭折了——上工时间,不准哺乳。母亲的眼泪,我是看在眼里。这里不赘述。)
张小红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乡下的大人小孩像避让瘟疫一样地回避她。唯有黄草根,她背着弟弟,在劳作的闲暇,来到机耕道拔猪草,碰见了,四眼相看,嘴角现出微笑——那是多好的友谊及温情啊。有时,张小红还看看她背上的孩子。很多人对草根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当作草根的面对妈妈说:
“你家草根,要管着一点——教育好,别走了歪路邪道,没嫁人就大了肚子! ”
妈妈一笑,叹口气说:“嗨,我家的塌鼻,我都担心长大没有人要。还怕她走什么歪门邪道?!”
说罢,几个人都大笑。那些人不知道,草根背上的弟弟,是靠张小红时不时带来的馒头渡过难关的。因此,妈妈没有对草根说什么张小红的不是。而是叹口气说:“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疯了?!”
说得草根的眼眼睛也潮湿起来了。
她放佛又闻到了馒头的芳香——
悠悠的,细细的,甜甜的,直钻人的鼻子沁人心脾。
菊花儿黄
虽然张小红人见人躲,但她依然每日散步乡间。
很多人都在猜测,她一定被解放军收留了。你看她的军装穿得那么周正、干净。即使肚子越来越大,越悬越高,她的衣服不会显得紧小。应该是男人的军装。那些乡下的妇女发挥各自的想象,去谈论去猜测去琢磨去笑话,给烦闷无聊的生活增加一点欢乐和情趣。同时告诫自己的子女,你们不要乱来,后果很严重——没脸见人,羞死祖宗!眼前的赵小红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张小红的头脑不正常,也就不会理会别人的说笑。但她能感觉人们对她的冷漠。乡下的百姓就像遇见麻风病人一样,看见她远远地绕路走。或者,说笑间陡然就僵硬了脸上的笑容。
张小红懂得孤独及无聊。但她无奈。她无法正常思维,就像即将短路的电路,时不时就短路一下,忽然又来了点电,几乎清醒过来,忽然就什么都忘记了。
她依然笑,依然唱歌,依然爱干净及爱打扮,依然身上散发出桂花香的香水味道。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她竟然不知道自己怀孩子。孩子在肚子里踢她,她惊恐万分,以为妖怪,呼叫救命。
这些,草根都知道。她很想帮助她安慰她。有几次碰见,她还是指着她的鼻子说:“你怎么把鼻子都丢了呢?”
草根不恼,对她傻笑笑。赵小红也笑,把肚子里的妖怪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能让张小红开心,草根也开心。
饥荒渡过了,弟弟不再哭闹。他有时乖巧地伏在姐姐背上,双手玩着她的头发,塞进嘴里,把她的头发全弄湿了。张小红偶然想起了她,说:“你要讲卫生!来,我跟你梳头发。”
草根累得没有兴致了。她说:“别给我梳头。等一会儿又乱了。”
在家,她弱小的双手做很多事,工夫计划着做:三餐饭,洗衣服,喂猪,煮猪食,还要到菜地里种菜,摘菜,担水,烧水,洗碗筷,收拾厨房及卧室。虽然乡下,到处都是污垢和鸡屎,但室内阴暗无光,眼不见心不烦。人就像牲畜一样在赃乱的环境中长大,浑身跳蚤,发长虱子,寄生虫与人一起成长繁衍。只要有食物,就难不倒巧妇和草根们。
她炒菜的花样也多起来了,光茄子,就知道蒸、焖、炒、煎,切片子,切丝子,熬糊糊。她都做得有滋有味。调料,往往只有盐水,食油像金子一样珍贵,每次下锅都淋几点,烫一下铁锅;如果是煮菜,那她会现盛起菜来在上面淋几粒油,再放葱花或蒜米。赶上收获豆子或者花生,那么光用食盐就能炒得满屋子芳香。妈妈和她经常在猪土内种豆子,各季节的都有。因此,她们在主食不够的情况下,时常脾胃大开。
草根不会忘记赵小红的。时常盐炒的豆子,用纸片包了,塞进怀里(口袋不是破就是小),她们或者在榕树下交易,或者在山坡上交易。交易之后,各走各的。草根回到家拿着馒头,喂着弟弟;张小红捧着盐炒黄豆,一路上吃得津津有味,正好中和了她怀孕的反胃。
她们的交易也是暗中进行的,母亲告诫草根——太招摇了会害了张小红,也会害了自己。这个革命之上的年月,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往往地上一张报纸,上面有伟人的照片,你丢在地上,被人踩了,就要送去批斗——侮辱领袖!“现成反革命”的高帽子扣在头脑上,一辈子就别想抬头了。邻家哥哥黄永淋就这样,经常被批斗。他家解放前是地主,虽然说(背地里的大人这样说)是好地主,但是,谁敢说地主的好呢?你说是,你的阶级立场就有问题,也要一起被批斗。
批斗会经常在夜里进行,大家觉得无聊,都会去凑热闹。草根去了几次,耳濡目染,懂得了批斗就是对人的极大侮辱,就像被人笑话她的塌鼻一样,更可怕的是被人拳打脚踢,脖子吊石块,朝人脸上吐口水。
她,当然没人理会,一个饿得快死的丫头,一个累得发育不良的,等同与阴沟里长大的孩子,批斗会,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张小红不一样,背后好心的解放军不一样。当然,她身上的军装,为她这个疯子披了一件保护网,让很多起歪新的人忌讳——到底是有主的人。草根懂得感恩及保护恩人,也就提高警惕。
她们虽然像电影上的特务一样碰了头,有时被人看见,远远的,有人喊:草根,你的脑子也坏了?
草根头都不抬,她学会了应付麻烦,只要不理会,对方就讨了没趣。甚至,她觉得张小红癫了也好,嬉笑间,什么烦恼都过去了。她一定是碰到了好人,要不,被赶出家门的张小红怎么过日子?
不过,乡下人都善良。只要不饿死,是不会吃春天的青蛙和肥鱼的——那是母性,是产卵的母性。何况一个孕妇,是人,尽管眼里鄙视,心里轻视,还是不会下黑手的。
初冬,张小红的孩子还是生下来了。生在了路上。在乡下妇女们帮助下顺利生产。草根妈妈参于了这次接生。她协助年老的妇女将孩子接生出来,帮助切断脐带,认真打好接头,又把身上外套剥下来,包裹婴儿。她没什么报答,这次便出了大力,让她心安了些。之外,她将屋角的木梓油拿出来,送给张小红,教她怎么样使用。张小红看着健康的婴儿,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次年初夏,草根看见了张小红,抱着她的儿子,在机耕道上散步。她的儿子不像乡下的幼儿。乡下人的儿子不是胳膊瘦小,就是脸小黑黄,总是营养缺乏的模样。她的儿子五官周正,肥头圆脑,嘴唇肥嘟,脸白透红,眼睛乌溜,人见人爱。那些对她有成见的妇女都忍不住驻脚打量、端详、比对、揣摩,准确地判断,她怀里的孩子到底像谁?有的妇女把她的儿子抱在手上,亲上一口。满嘴的芳香,不停的夸奖。作为母亲的张小红幸福极了。草根牵着刚学步的弟弟,有幸抱了张小红的儿子,也忍不住想亲一口时,张小红高声大喊说:给我!你没洗脸!太脏了!
她一把将儿子抱在了怀里。对她疑问:你的鼻子烂了!别感染了他!
草根有些失落,就一个冬天,张小红就把她忘记了。还嫌弃她的鼻子。
草根很委屈,她回报张小红一脸的谦笑。这笑容,搭配这张塌鼻子的脸,在夜里,都会把人吓得尖叫。但想到她的馒头及脑子,就没有伤心了。她牵起弟弟,回家干活去。
时下,她的活计更加繁重了。大人说,资本主义的尾巴割得小了,也没人提了,妈妈多抓了几只鸡和鸭子,都成了要喂养的祖宗。妈妈自己一有空,就去了旱地里开荒,她要多种番薯及花生蔬菜,就需要更多的余地。村子附近的山脚,农闲时挤满了人,你一快,他一畦,巴掌大的旱地地被人占了。再远的水路,也有人开垦,无非就是多担几担水的事。
由于杂粮的充足,加上母鸡的争气,鸡蛋一天一个或几个,那个陶缸里的鸡蛋逐渐满起来,让家里的饭桌上有了腥味,为她们的身子骨,补充了营养。这一年,草根忽然长起了个子,大人说的最少长了三四吋。她的手臂及四肢也丰满结实起来,干活的力气源源不断。两只水桶里的灌得满满的,担在肩上已经不再吃力。旱地蔬菜和红薯地里,时常出现草根浇水的身影。乡下人的腰是压不弯的,越压越挺直,越长个子。
劳累孤独,是草根的全部。她唯有身边的弟弟能给自己快乐。他跟随姐姐,从来不把姐姐的塌鼻子当作一回事。
弟弟刚学会走路,语言上一点也没上路。但脑子聪明着,渴了喝指着水喊——啊-——啊!那是喝水欢畅的感叹;饿了,会咽着口水拍着肚子喊馒馒;问他姓氏,他会说自己姓汪汪(黄)。总之,很会沟通“搭话”。
“姐姐丑吗?”孤独的时候,她问弟弟。弟弟也听懂了,摇摇头。他不会说美,但他等于说了不丑。草根抱起弟弟,将头埋在弟弟胸口,用这方式把亲情传递给弟弟。
整个村子,还有一个寂寞独孤的人是黄永淋。依照辈分,应该叫他哥哥。在生产队,他像一头牛一样,埋头干活,从不言语。也没人跟他言语。然而,他的心事被草根知道了,那天晚上的大红薯,让草根对他另眼相看。村子里,草根没人跟她说话。她也懒得跟别人说话。如果换成别人,就有可能把永淋推上了闲话的浪尖上。
每次张小红的身影出现在机耕道上,村子里除了雷三阳(雷三阳都做了孩子的父亲。心潭里水已经平静),还有一个人的新潮会涌动起来。他就是黄永淋。但是内心的涌动是每人没人看得出来的。永淋的目光停留在张小红的身上,发上,脸上,胸口,还有她怀里的孩子上,与别人的眼光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如果草根刚好在场,黄永淋的目光就快速羞怯地挪开,脸会不由自主地涨红,像小偷一样,被她抓住。
草根已经就像一棵角落里生长的树木一样,因为寂寞,所以多思早熟。她看出来了端倪,塌鼻子的脸上拧出笑纹。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永淋对做起鬼脸来笑——意思是你乱猜的别乱讲。
自从那天晚上,张小红在榕树底下哭泣,永淋带着番薯躲在树上,被草根撞见,永淋每次看见草根都会给她打照面。没人的时候,还会问她去哪?忙什么?把她当作正常人来看待。草根很快活,也很感激,因为她这样的一个人还能得到尊敬,就像她得到了张小红的橡皮筋还有馒头一样。每次,草根都会嫣然一笑,或者简洁回答。并且替他守口如瓶。草根甚至仔细看过张小红怀里的儿子,依稀像永淋,但又不像。只是第一眼就像。草根人丑但鬼得很,她能一眼看出这是谁家的儿女,每家都有每家的特征。永淋家的人都是身体修长,额头宽阔,沉默寡言,老实本分;队长一家大小板实矮小,但是头大硬朗,走起路来,头往上昂,脚底永远是噔噔的踏地有声。他们男人的根根头发像针刺,往上刺天。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种。听说破四旧,他家出了名,门楼那块老祖宗的牌匾也被挑下来,当柴烧了。那些数不清的祖坟,挂面的大红石,带队全撬挖出来,修筑水库。山上的寺庙,一把火将菩萨和屋舍全烧了。他家的孩子,一出生就虎头虎脑,显然,怀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底气十足,加上营养充足,走路比别家的孩子都要早。
草根希望张小红的孩子是永淋的。最少,这个孤苦的优秀青年(她觉得,能读书就是优秀),他心里有人,而且做了父亲。那是多么幸福的事。张小红对上这样的人,也不会吃男人的亏。永淋及他们一家,从来没有男人打婆娘的事情发生。其他家族,时有发生,包括她的爸爸,因为打砂子运气背,被妈妈咒骂的一次,她看见爸爸对妈妈扇耳光。妈妈嚎啕大哭,但无人帮腔。在多灾多难的乡下,打老婆是家常便饭。永淋哥不会。
希望就是希望,以草根的眼光看来,张小红怀中的儿子不是永淋家族的。那是谁家的呢?整个村子,白户人家,全没有对上。那就是外人的了。
可是,赵小红幸福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忽然,就在炎夏的一天,旷野里,村子附近,山坡上,到处都响起了张小红寻找儿子的哭喊声——我的儿,我的儿子啊!你在哪里?
那声音急切、悲苦、焦躁、嘶哑。听着无不动容。张小红的喉咙已经喊破了,声声在滴血。一会儿,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就知道了赵小红的儿子被人偷了。在她焦急悲哀的呼声里,大家都伸张脖子去张望,看到赵小红愁苦的脸,大家的脸上少了往日的鄙视,多了同情。
草根的心里替她难过起来,一个好人,浑身都金光灿灿的人,头脑不清醒的人,刚刚获得的幸福,就被哪个天杀的偷走了!不光偷走了孩子,连张小红的命也偷走了。
草根很想帮她,却不知如何帮忙。她只有用最笨的办法,牵着弟弟,在整个村子里游转。看见哺乳的幼儿,背着的,抱着的,在地上打滚学趴的,她都要上前看个究竟,帮助辨认。我们那时乡下的孩子,满脸都是灰土及鼻涕,不仔细辨认,很难看出真面貌。
她私下去了烂封箱的屋子里查看,没有一点响动;她又去了永淋家里,看见永淋的母亲在天井心里嗮太阳,一个被批斗的精疲力竭的家庭,没有一点生气。永淋也像一条焦躁不安的疯狗一样,不知如何是好。除了上工,他就躲在院角里看书。批斗了那么多次,警告了那么多次,说他偷看资本主义的毒草,他就是改不了。没书看的时候,捡到一张有文字的纸片,他也会琢磨半天。近来,他也焦躁不安,从屋子里走出来,向张小红呼号的地方张望,既想去看个究竟,又不好去安慰。就像那个晚上,张小红在大榕树地下,无依无靠哭泣的晚上,他只敢偷偷地送番薯,看见了草根,赶紧上树。
草根看在眼里,如果是他偷了孩子,没那么安静的大厅。他家就住在隔壁的另一个祖屋,一有什么声响,都能听得见。
一个上午,草根毫无收获。她再一次排除了本村人偷孩子的嫌疑!
日头把大地炙烤了一天,在人们的抱怨声中,终于落下了西山。清凉的山风刚吹去焖人的暑气, 一团一团的蚊子就出来闹夜了。草根听见张小红的呼声越来越弱,越来越远——她可能记起要到那里去寻找,边哀哀地走远了。草根返回屋里,先喂好了猪,再给弟弟洗澡。
夏天洗澡方便,男孩子洗澡,更方便,一盆温水,就在天井心里从上到下淋湿,洗净污垢及鼻涕,再擦干,换上一件由父亲的烂褂子改成的短袖。有时,没有裤子,也就免了。大多数男孩子都光腚露档。不光省下了布料,还省下了洗衣的人工。米饭已经混上番薯颗粒蒸熟了。黄草根来到门楼前面等妈妈的蔬菜。她应在回来的路上,说好晚上吃苦瓜和葫芦,她会顺便带回来的。夏莲的老黄牛已经赶了回来,她在油灯下写作业。一道题不会做,她问:“姐,这道题我不会。你告诉我。”
草根说:“上课不听讲。我也不晓得!”
几只蚊子围着想睡未睡的弟弟,在他额头上盘旋,一直想下那根针嘴嘴。草根上前,啪啪几声,打了蚊子,也惊醒了弟弟。弟弟哭着脸说:“妈妈!妈妈呢?”这时,屋子里响起了妈妈的脚步声,草根说:你妈妈回来了!
三个孩子都打起精神。盼望已久的妈妈回来,带回了菜。一会儿,厨房里响起了炒菜的声音及气味,紧接着,草根将饭端上着,碗筷准备好,菜就上来了。大家饥不挑食,桌子上的新鲜蔬菜,一人一筷子就快夹没了。草根赶紧各留一点,放在厨子里。妈妈还没上桌,她又在与哪个扯上了话题,没完没了的饶舌主妇。
“嗨!谁知道呢?说不定,偷了孩子,抱到城里的亲戚那里养。找得到吗?”
“你说我们乡下,多一张嘴,少一口饭,每日三餐都要划算!再给我一个,都会饿死!”
“送给我都不要!自己有屄眼。不晓得自己生啊!不是自己的骨肉,养不熟的!”
“哈~~~哈~~~哈!”
“呜呜hihihi~~~”小花嫂子已经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水南婶婶说话很土骚出嘴。她一出口,让这些嚼舌根的都哈哈大笑。
“妈妈,饭菜冷了!”
草根往祖屋大厅里大喊,提醒妈妈赶紧吃饭,她等着要收拾碗筷。
“好来哒来哒!”说笑到位了,妈妈便进来吃饭。她大口大口,匆匆忙忙,几下工夫,就把饭菜一卷而空,放下碗筷,提了空桶去烧水洗澡。
一连几天,张小红的呼喊声时不时从这村转到那村,从山坡转到田野,从圩场转到她的小屋子里。很多时候,她坐在大榕树下,哭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草根的心里十分难受。她忍不住晚上到大榕树下,送一点吃的过去。但是张小红似乎不认识她了,在朦胧的夜色中,她的目光呆滞地看着上前送食的草根,蓬头垢面,面如死灰,毫无表情,就像一个将死的人。忽而又记起了她要找的儿子,惊呼起来——我的儿啊!你在哪里?
她的尖叫把田埂上的青蛙都吓得纷纷跳入水田,也差点把草根的魂魄吓出躯体。草根放下那一碗冷饭,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乘着夜色回去了。
在大路的拐角,她碰见了永淋。一团黑影陡然在面前竖起来,再一次吓得心脏碰碰乱跳,几乎要挑出嗓子了。
“草根,是我!”永淋轻声喊她,等于安慰她不要受到惊吓。
“永淋哥,你吓死了我!”草根说,“你来做什么?”
草根明知故问。她心里有些看不起这哥,鬼鬼祟祟的,不像男子汉。拿他与队长一家比起来,差远了。队长家的老三看上邻村的姑娘,死缠烂磨,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同时也败坏了邻村姑娘的名声。结果,没有一个后生敢去提亲,最后嫁给了那个老三。他永淋,畏畏缩缩的。也是,地主的崽,腰背挺不直。想到这里,草根就不生他的气了。
“你来干什么?不是你偷了她的儿子吧?”
“别乱说!我怎么会偷她的孩子呢?”
“谁晓得!你心里晓得!”
“我心里的苦,你们,谁晓得!”永淋叹息说。眼里竟然有闪光的东西。草根抬头,看见月亮什么时候出来了。
“那孩子,不是你的吧?”草根问。
“你这个屁孩,懂什么?别乱说!”永淋惊讶地看着这个刚刚成长的女孩子,竟然说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话。
“那你关心她什么?一个疯子!”草根试探着说。
“你关心她什么?”永淋反问。
“我?我可怜她!”
“我也一样!不可以吗?”
“可以,有胆量你大白天去帮她找孩子!”草根说完,就走了。
一个没胆量的人,在她面前说理由,还是回去睡觉好。草根丢下这个大男人,自己一个人,由田里的水沟里的月亮送她回家。
丢失孩子的张小红像一头野兽一样,随地坐睡,随饿吃食。花生及豆子,就这样带壳生吃。有好心人的冷饭,也手抓手扒,填进肚子里。草根多次送食物给她。有时在榕树底下,有时在村口的猪圈里。到了外村,草根就没办法了。母亲发现草根的行为,刚开口骂她,想起去年的馒头,计算自家米缸里的米谷,也就没有作声。私下里叹息:我这个草根,就是鼻子塌了,她的心——可是好的!
就在大家可怜张小红的遭遇时,张小红抢夺雷三阳的儿子,引起了村民的愤怒及戒备:不准她再靠近村庄。如果靠近,就有老人赶着恶狗去追赶。张小红就像一头悲哀困惑的狗熊一样,走到哪里,哪里都驱赶。
村口的大榕树下,成了张小红找孩子的安全驻留地。再看到张小红时,大家就如看见街上的疯子: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布匹,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像一头泥猪从淤泥里打滚出来了一样。胸口那对奶子,不再饱满雪白,与哺乳的猪奶没有区别。
草根看在眼里,想起她往日的穿戴及桂花一样的香气,想起她送给她的粉红色的橡皮筋还有十里飘香的馒头,她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滑落下来。
她将妈妈晾干的衣服收起来,来到大榕树底下,帮张小红披上。张小红对她送来的衣服无动于衷。天气的闷热,衣服对于她来说已经是累赘了。她忽然拿起衣服,对着草根砸去。衣服是软东西,如果是石头,草根的塌鼻子就会被砸烂。草根拿起衣服,无奈离开。
一日,妈妈对草根说:“草根,你不能带弟弟去看小红癫婆。别被她抢了!我们的米缸你也清楚,能接济一下就接济一下。长期接济就自己饿肚皮。”
草根说:“我晓得。总共,数都数的清几次。一共半升米都没有!”
妈妈没再说什么,叹一口气自语说:“一个人,积了德,还真算不到哪个时候会回报!”
派出所的人员来了,问了村子里的一些人,查看了每家的孩子,没有什么收获,就走了。
离开村子时,派出所的人员特意找到草根,看她的模样,没说什么。也许他们了解到,这个塌鼻子草根,为这个癫婆送了几次饭菜,他们要看看这个好心人的模样。到底是同情,又没办法帮她,所以就没跟她说什么。
不多久,传来不幸的消息:张小红在淹死在村后山里的水库里。雷三阳及烂封箱打捞起来。雷三阳还掉了眼泪。他后来多次说,我表妹的腋下还抱住那个小枕头,她以为她找到了她的孩子。
张小红被打捞上来,浑身的脏污被清水冲洗干净了,那头长发也像清水里四季冲洗着的水草,干净乌黑,那周正的五官现出了当初的美丽,嘴角还有一丝儿欢喜的笑。
草根看在眼里,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张小红的神色,就是前年她扶她起来,给她梳辫子的神色。草根呜呜地哭就像是哭自己的姐姐一样。一个给她温暖,不嫌弃的的塌鼻子的姐姐就这样死了!一个时常给她馒头,让她一家渡过难关的姐姐,她丢失了孩子,在找孩子时,跳入了水库,现在,已经死了!
草根的哭声感染了周围看热闹的人。有人感叹,有人好奇,有人皱眉,也有人伤感,也有知情人对草根的赞赏。大队赶紧报了案,派出所的人又来了,查明了死因,就走了。听说通知了她的家属。她的家属已经不理对这个给他们丢脸的亲人了。
尸体不可能长期放着,大队赶紧召集几个人就近埋葬。乡下人这类死是很不体面的,一般就用破席子一卷,再挖一个深坑埋了。草根不忍心就这样埋葬,她跟妈妈商量:妈妈,小红就这样埋了,总得有件像样的衣服吧?
妈妈看着草根,沉默良久说:“你看吧,我的衣服你去找一找,哪件衣服合适,你就挑哪件。”
得到允许,草根飞快地到卧室里,从箱底翻到橱柜顶上,全翻遍了,就拿出一套秋天的衣裳,棉布的,宝蓝色的,肩头上由于长期担东西已经烂了一个大洞,一边缝补了,一边还没来得及缝补,或者没有找到合适的布片来补。一条裤子,已经没办法分辨颜色,说是蓝色,不如说是灰色,右边那个打结的布带子,已经断了一根。但这条是最好的,除了膝盖上补了一小块,其它地方没有破洞。草根拿出来,又找到一根带子,拿出针线,熟练地缝补起那根断掉的裤带;还有那个肩膀,她也找了一件破烂的衣服,绞开,然后缝补。
一会儿,竟然全好了。她拿起衣裤,跑出门楼,往水库方向奔去。她得抓紧时间,去迟了就穿不上了。
她妈妈着飞跑的女儿,眼角溢出了一些液体。她想到自己,死后,最起码,这个丑陋的女儿,会尽责把她安葬。不会像三年困难时期,一些人没有深埋,被饿狗扯出来咬得皮零骨散的。
水库离村子也有几公里,草根跑得飞快。远远地,她看见堤坝上,还围着一些人,就知道张小红还没有被埋掉。
她大汗淋淋,气喘吁吁。上到堤坝,已经是四肢乏力。她缓了缓神,等双眼发黑过后,平匀了气,走上前,看见永淋的妈妈,地主婆已经给张小红穿戴好了。令草根震惊与欣慰的是,张小红躺在一张白布上,身上穿的是从来没见过的旗袍(大人说的),是一身火红的,上面绣着一条飞翔的凤凰,那只凤凰火一样在黄色的火焰中腾飞。
“哇!咁靓旗袍,婶婶,你也舍得?”
地主奶奶一贯冷静的显露出一丝笑容,说:“留下来肇祸?我几次都想扔进灶膛里烧掉!省得说是资产阶级的流毒。”
“这是你年轻时穿的吧?”
地主奶奶没再说什么,看来她很满意这件旗袍的归宿。为死人穿衣换装是件积德得事。她今天的作为,没人回来刁蛮或者批斗。
“黑呀,蛮可惜!”队长的大媳妇钟冬梅直拍大腿。她急急又无奈地叫道。看来她眼红这身从没见过的旗袍。现在,由这个地主婆,亲手给张小红穿上了。如果没穿上,一定要夺到手。但是现在,来迟了!再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穿在身上也晦气。
草根看见身着旗袍的张小红,惊呆了。她仗胆上前仔细看了张小红一眼,张小红简直比黑白电影上的明星还漂亮!黑色的头发梳的没有一根乱,全往脑后温顺地归于一髻,发髻上的发夹也抿得两鬓匀称。额头光洁,眉毛清洁,没有一丝的皱褶,好像一切都已经放心了,在那边找到了她的儿子。
草根看着张小红,眼里的泪珠,无声地滑落下来。她哭她,她为她的遭遇而哭,又为她的解脱而哭。
“咿呀!草根塌鼻,你来了!给你的小红姐姐送衣裤来了?”周娇娇拿草根说事,看见她手上的衣裤,就明白了。
“还出了眼泪呢?”有人说。
大家的目光全聚在了草根身上。
“草根,过来,给这个癫婆,撒一把纸钱吧。”平日里面无表情的地主奶奶,今天对草根的表现表示赞赏,脸上有了好脸色,她把她拉过身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说:难得你的一片好心!
草根放了手上的衣服,从篮子里抓出一把冥钱,众人让出一条路,草根往那路上撒去。
就近山坡上的坟洞已经挖好了,几个男人在雷三阳的带领下过来了。大家再次让开,由这几个男人,一人各扯了白布的一角,往山坡上抬去。地主奶奶沿路撒冥钱,草根跟在后面,已经是泪眼婆娑。
在她看来,张小红好像没有死,那是睡着了。人一旦埋进了土里,就永远看不见了。堤坝上,全是看热闹的人,出了草根,没有一个人流泪。甚至,很多人的眼光都奇异地看着草根,认为她的脑子像张小红的一样,不正常了。
雷三阳的眼睛红红的,一个男人是不可能当作大家的面流泪的。但雷三阳的心一定在流泪,特别是看见那么光鲜的张小红,即将放入土坑里时,他还是小心地先将白布把她包实裹妥,再送入山洞。然后用石头和着石灰填实。山洞有两米深,没有比一般的土坟浅。雷三阳的心已尽到了。他的远房表妹张小红,在天之灵也将会感激他。
边上的黄草根也一样,张小红也会感激她;还有地主奶奶,可以说今日为张小红的葬礼增了光彩。这是这几年来,我们乡下第一次出现的新鲜事。至少,那些年轻一辈的从来没见过,一个死去的人能张扮的如此的华丽光鲜。让我们乡下人第一次看见以前的华丽绝妙的,资产阶级的旗袍!
太阳已经偏西,坟口石头已经砌好。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草根看着土坟,觉得少了什么。对!是碑石。在乡下,一个短命的人事不能留碑石的。就像彩云,也没有碑石。
草根看见附近有一野菊花,青青绿绿的,就拿了锄头过去,连根刨出来,送到坟堆跟前。雷三阳的脸上有了活泛的表情。他接下草根的野菊,在坟前的正中央挖了一个小土坑,将野菊花埋了上去,并把桶里未喝完的水,把野菊淋透了。
“走好!”
地主奶奶就篮子里的冥钱全撒在了坟堆上,她牵着草根,踏着昏黄的天色回家。偶尔一转身,草根看见黄永淋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后面,他的眼睛红红的。地主奶奶停下来,右手把抓住她儿子的手,将他往村子里拉。乡下有这样的风俗,送葬之后不能回头,否则灵魂会无处安放。黄草根感觉到地主奶奶手上的力气在加大,走路的步子在加快。她一手抱着没有用上场的妈妈衣服,另一只手由地主奶奶牵着。第一次,草根自记事以来由别家的大人牵着手走。而且是地主奶奶。这个人见人躲的地主婆,往日一脸严肃,少言寡语,虽然被批斗,但骨子里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高。地主奶奶也是第一次,在公众的眼里牵着别家孩子的手。而且这个孩子是塌鼻子黄草根。这在旁人看来,也是一件新鲜事。可以看出,这个孤高的地主婆赞赏这个小姑娘。当然,这个小姑娘与她一样,今天做了一件随心的积德事。
一路上,她感觉奶奶的手——亲切、温暖。回到家里,妈妈很快就知道了女儿所得到的荣光。她看着草根,眼睛里温暖的东西多了。她还有不知情的,女儿的胸口多了一块翡翠玉,是地主奶奶送给她的。让她别珍藏好,说出去。
过了几天,民兵连长钟冬梅带着民兵,把地主奶奶押去了批斗,说她窝藏资本主义的毒袍,还在她家翻箱倒柜的。但是,钟冬梅再也没有找到第二件漂亮的旗袍。她失落至极。地主奶奶在去批斗的路上,就一脸的讥讽,她计算出钟冬梅的失望。当然,批斗会上,地主奶奶少不了一顿踢踏与一头的唾沫。
深夜,草根听到地主奶奶回来的脚步,赶紧抱了屋角祖传的跌打药酒,暗中送了过去。她第一次看见永淋哥哥,那么大的一个男子汉,扶着妈妈哭得成了泪人。他自责地说:“姆妈,都怪我!都怪我!”
地主奶奶平喘了一会儿,看着草根送来的药酒,脸上竟然现出了微笑。她牵起草根的手说:“谢谢你!黄草根!”连名带姓一起称呼。
永淋眼泪都没有擦干,往草根手里塞了一个热鸡蛋,说:“你快回去!别被别人看见说闲话。”
这一夜,草根像大人一样,难以入睡。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然而,村子里的农田里的谷子很不争气。长得稀稀拉拉的,谷粒不饱满。几个小队长抱怨种子出了问题。村子里的人又对旱地上心起来,赶紧去看望自家种的番薯。明年的春上又得番薯来帮忙。
某日,草根在水库附近的山上砍柴,她顺路去看了一下张小红的坟堆。上面长满了杂草,但坟堆前面的一丛野菊花,开出了一片热热闹闹的金灿灿的花朵,在秋风中一摇一摇,给这片荒山增添了喜庆。几个蝴蝶在附近无声地飞来飞去。
那是张小红变的吧?
草根蹲下来,双手捧着一朵菊花,想起了机耕道上散步的张小红,帮她梳头编发的张小红,给她馒头的张小红,还有身穿华丽旗袍的张小红。
她想说什么,又不知怎样开口,眼角又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