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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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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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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媳妇熬成婆

 

上   篇

很早,天还没亮,金兰婶就被婆婆的咳嗽声吵醒了。其实,也是自己早醒的时刻到了。现在不比以往,再清闲也会早早醒来,似乎忙不完的活摊在跟前。

金兰婶没什么事,自从庚生去世后就又减少了一半的事。庚生是去年去世的,得了肺癌,说没就没了。另一半的事是服侍婆婆。服侍婆婆不算什么事,就像看护小儿一样。比小儿还好看护,她不会跑。除了一天一次屎尿,三餐饭,把她推在天井晒太阳,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然而,金兰婶睡不着。她在梦中听见婆婆的咳嗽声,就睁开了双眼。之前,她已醒着。她的感观告诉她天还黑着,伸手不见五指。秋后的露水在窗外的枇杷树上凝结着。枇杷树上没有像样的叶子,露水便顺着枝枝杆杆湿下来,洇下去,无声地像在滋润着一个人的肢体。但这肢体已经没有了多少活力,已过五十的人,四肢睡了一夜都觉得冷,连感觉都是冷的。以前的清早,露水洇漫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一棵月季,一棵开了春又开了夏还到了深秋枝头依然撑着花骨朵的月季:露雨滋润每片青绿的叶子,每一瓣花瓣。她的周围都是温热的,四肢完好地连接着身体。不像现在,转动数次才感觉到肢体还存在。虽然身冷体凉,头脑却异样的灵醒。

而此时,上了年纪的婆婆,应该也醒着。一只老鼠路过窗台,悄无声息的,她听见了,婆婆也听见了。婆婆为惊吓那老鼠,忽然咳嗽了:咳咳!嗯哼哼! 咳咳!嗯哼!路过的老鼠咚地一声连爬带跳逃走了。婆婆便停止咳嗽,喉咙发出一串串嗯哼哼的笑声。

婆婆夜半及清早的咳嗽,是庚生去世后才被她听见的。她似乎感觉到老太婆的魂魄会从她身体上剥离开来,手持着拐杖站在天井里发呆,或专等那只过路的老鼠。老鼠没法看见人的魂魄,必然会惊吓得不成样子,老太婆便乐着。而自己呢,虽然魂魄深藏在自己躯体里,但也感觉到那魂魄想游走,似乎要到梦中去,而且经常与庚生在一起:干活,说话,吵口,哭泣。她不是故意去做那些梦,是魂魄自己去找的。因此每次醒来,金兰婶就有些犯疑,怀疑自己的身体已经留不住魂了。所以经常早醒。

婆婆的咳嗽声,让她感觉到一个人在一步一步走向衰亡。本来呼吸微弱的老人,被那么一口痰滞喉,便咳上几声。咳顺了便喘得一口气。她几乎看见婆婆呼出的气,成了白雾,十分微薄的白雾,那股白雾再也没有杀伤力,再也不吐出一些脏话、丑话等刻薄的话来伤害她了。

以往,庚生在世的时候,老太婆的气还粗着的,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顺眼。她听着,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样,努力改正着错误。她自从跨进这王家的门,就被婆婆那高高的嗓门,利锐的鹰眼以及庚生的孝心镇住了。她像白蛇娘娘被法海的雷峰塔镇住了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等生了儿女,她再被家务事缠了身之后,就再也没有反抗的精力。虽然她在贫下中农之中,她读的书最高,她差点中学快毕业了,做姑娘时在娘家多么神气及霸道,多么地活泼及娇惯!然而到了王家,与男人成了亲上了床,男人的本性就暴露无余:唯我是尊,唯母是尊。即使母有千错万错,她就有错的理由——是你们做儿媳的过错惹她做错了,想错了,说错了!因此婆婆没错,而是你没有做好。

婆婆似乎像《原野》电影上的那位婆婆一样,机警、刻薄、阴毒( 虽然说得有些过头) 几十年操着拐杖站在她的背后,注视她干活。检验着她,考验着她:饭糊了,没做好;孩子哭了,没带好;柴少了,没准备好;床不暖,茶不热,衣不合,没有事合她意;没有事让她不唠叨,不挑刺,不横上几眼,不刻薄几句。金兰婶初来时抗争过,被庚生收拾后就失去了斗志。连娘家的父母兄妹也不帮腔,一起对她说:“嫁过去了,什么事都依不得性子。要改! ”似乎,她有太多的地方要改了。冤屈无伸,回到家中,夫妻仇视了几眼。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两口子上了床就又让她泄了气。她没话可说,她得服从。她左右观看邻舍,没有一个媳妇不跟她一样。她怎么有斗志呢?连个同志都没有!所以,就权当自己犯了错。改吧,一改就是近三十年。

三十年,在她麻木了之后,被庚生临去之前一句话,让她泪水涟涟、呜呜咽咽。庚生说:“嫁过来,委屈你了!”

是呀!委屈了大半生,他终于说她委屈了!

等她那颗麻木的心苏醒过来,她看见了婆婆脸上的悲哀及理亏,那个嗓门再也尖不起来了,那双鹰眼也不知什么时候浑浊了。以往的利亮呢?可能早就丢失了,只是她没有注意到罢了。她这才注意婆婆的衰老:那头花发不知什么时候全白了,像头上顶着一场铺天大雪;脸也皱巴得像晒干的核桃;背忽然间就驼了,身子矮了,缩了,最后瘫了下肢。金兰婶想斗争也没有斗争的对像及理由了。她能不委屈吗?等到老太婆无法控制她的时候就瘫了肢体来磨她!

婆婆的咳嗽时续时断,完全可能判定她清醒着。可能在睁着眼睛在回忆往事,也可能在倾听她的睡眠,在扑捉她的魂灵。或者两颗魂灵相互对视着,想争吵,却又碍于面子,因此两个人就这样默无声息地相处在同一室内。金兰婶仿佛感觉出婆婆的气息就呵在她耳边,她辗转反侧地避开。最后听见公鸡提了嗓门,在为人报告着时辰,像完成主人交给的伟大使命一样。

这是鸡啼第二遍了。天慢慢地紫了,白了。

阳光渗进了窗子,填满了屋子。金兰婶找回了肢体,穿衣下床。生活又从一天开始了。

今日的事情多。从一起床,金兰婶的头脑就清醒过来,她得打扫干净北边的一个房间,给儿子儿媳清理。儿子要从县中调回乡中,儿媳那间店也没办法做下去,都落魄归故了。虽然这样,做母亲的除担忧外,不能不张开老母鸡般的翅膀来迎接、安慰、保护他们。儿子是受了伤回来的,是失败者。从农村读书进入城市,没有根基被别人挤了下来。除了他个人能力外,他也没有什么依靠,祖亲三代都是乡下人。当然金兰婶也没有太责备这个社会及这个家族,好歹也有个教书的饭碗在儿子手里端着——有工作是最大的安慰。

金兰婶挽了衣袖,系了围裙,像过年时大扫除一样。油缸要搬到屋檐下,谷缸也挪到屋角里,还有许多陈年的东西:一个旧衣柜,几个空纸箱,纸箱内放着没有发芽却被虫子蛀过扁豆种子;有几把香烛,一堆酒瓶,几双烂水鞋,还有快成古董的斗苙与蓑衣。所有的东西都上着一层灰尘,在主人的拾弄下,屋子里仿佛放了鞭炮一样,浓烟滚滚。

所有的东西搬出来,能丢的丢掉,不能丢的找地方放。这样忙碌着,连做早餐的时间都忘记了。要不是老婆婆在南屋里高声喊唱着:“庚生——庚生——”她还在忙碌。

金兰婶不知要现在是什么时辰。也怪,上了年纪的人肠胃不如以往,现在连饿感都没有了。还不如婆婆,她这一叫不是有屎尿就是肚子饿。

婆婆的喊唱在外人听来让人产生疑虑,甚至对她怪罪。婆婆从来不喊她,而是喊她儿子。她是有用意的,她要用儿子的名字来提醒她,压制她!这老太婆简直顽固到骨了。

多数时候,金兰婶不会太认真对待她的喊唱,她的喊唱会累的。她也不是不服侍她,她会做完自己的活,为她擦完屎尿,把她推到天井心,给她端上饭菜及茶水,老太婆就默不作声了。她有天井心的阳光做伴,会坐在天井心里似睡非睡,做着天梦吧?金兰婶时常看见婆婆那副的样子就会这样想。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工夫多,她没有顾婆婆。她得把两间北屋清完才会去服侍她。因此,南屋里的“庚生——庚生——”的叫喊更清远了,声音更长了,而且似乎更急切了,老太婆的嗓门粗哑起来了,像火烧着身子一样。金兰婶也不慌,她放了手中的扫把,走到南屋,对着发声处张望了片刻。等声音停下来,她说:“ 喊够了?肚子饿?我还没吃哩!”转而觉得不妥,说:“ 我要收拾屋子,非非要搬回来住!”不知婆婆有没有听清,咕噜噜喘了一阵气,便停止了唱喊。

“这老婆子!”金兰婶想。“嗓门还高着呢!”

她看了看神台上方的座钟,发觉已经是八点,赶紧解下围巾,拍打了一身的灰尘,又系了围裙去厨房里做饭。

把老婆婆推出来吃早餐的时候,已是上午九点钟。老婆子一脸冷漠,把本来就发青的脸扭曲成恶魔一样,老眼里的光泽发冷。照了金兰婶几下,被金兰婶眼里的火苗燃了去。到底是阳气足的人,老婆婆的阴冷处了下锋,把脖子僵直了,盯着小板凳上的饭食良久没有动筷子。

下      篇


大家都累了一天。今天婆婆的心情比以往好多了。她在打量她的孙子,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打量着她儿子以及丈夫的音言笑貌,同时那双白雾的双眼像老侦探的眼光一样在她孙媳妇肚子上探来测去。然而,孙媳妇扁平的肚子让老婆婆有些失望及不安,当然也让金兰婶失望不安。金兰婶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像上一代,只图自己快活,没有到一定的时候是不生孩子的。她应该还有这个时间来等待孙子出世。而婆婆,就像电视上赵本山说的——老人论秒过,能否看到曾孙就很难讲。

婆婆一整天都没有喊庚生了,虽然饭菜迟迟没有上桌。

这不是金兰婶故意延迟的,她把时间都用在收拾屋子上,也是想试探看刚回家儿媳对厨事的兴趣。然而,儿媳一钱工夫没做就半躺在厅内的竹椅上,还用一张毛毯把自己裹得严严的,一只手从毯中偷闲出来按遥控器。她连厨房的门都没进过,也不想进去。

金兰婶觉得自己熬下去不是事,儿子已从她手上接过几次活,催促她赶紧去弄吃的。

计谋没有得逞,厨房的事还是自己的。转而又想,儿媳才刚来,是城里娇娇女,习惯要一段时间是能改变的。金兰婶还是把三餐弄得有声有色——把梁上过年的腊肉,秋天的香菇做成汤蒸的;又把收了一秋的鸡蛋拿出来,用来清蒸以及韭菜煎蛋,过年的好菜都上桌了。菜香把屋里屋外熏够了,一家人吃得有滋有味。

儿子说:“ 妈,我很久都没有吃过你做的饭菜了。我这次下乡也值得!”

儿子的话让母亲高兴,但儿媳接上一句:“非非,你妈的厨艺可以上街办饭店了!我可不行,我从来没做过饭。”

金兰婶心里咯噔响了一下,咽下去的饭只消到胸口前被滞着。她皱了一下眉,饭与气一起被压了下去。当然,更让她生气的是,儿媳饭后桌子也不收拾。

这餐饭金兰婶是故意细吞慢咽的,她要看看这个回家的儿媳是个怎样的儿媳。一般乡下的儿媳在每次吃饭后就会主动地收拾饭桌,洗了碗筷,烧好热水,不求说会送来热水洗面抹手,说句关切话“锅里有热水”也暖人心。她没有。她吃饱便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去开了电视机。儿子把电视机搬回了家,还叫村里的电工装了有线电视,各地方电视台都有!

儿媳不该是靠着电视过日子吧?

更让金兰婶生气的是,晚上,儿子竟然为她端洗脚水。你看看,这是女人为男人做的事,现在全颠倒过来了!她想提醒儿子,看见儿子那副心甘情愿的样子,金兰婶叹了一口气。她想,我老了,走不动了,儿子会过样对她吗?这个想法没有结尾,她听见北屋的儿媳尖叫:“啊呀!你这死非非,想烫死我啦!”

你听听,这个现代的女人!

金兰婶想对别人诉说,她希望邻居妯娌们就在跟前,她要把这事,这些事都讲出来。讲出来让大家去评评:怎么可以这样做媳妇呢?

儿子将洗脚水端出来,泼在天井心里。哗啦一声就没有了任何声音。在金兰婶听来,那些水似满地爬着的蚯蚓,在冰凉的石头上爬蠕得让人难受。

怎么会这样呢?这么会是这样不懂做女人呢?想当初,她要给老公端水洗脚,还要给公公婆婆端送,虽然开始不太愿意,但她习惯了,而且全村人都这样做啊。尊敬公公婆婆是美德,难道城里人没有受过样的教育?何况自己的老公,是一个教书的先生。啧!啧!啧!当初非非是怎样看上这个城里姑娘呢?

金兰婶想到这些,睡眠就差了,她不再被婆婆的咳嗽声惊醒,而是一直醒着。隐隐约约,还听见北屋的儿媳咯咯的笑声。

深夜里,这女人的笑声太没遮没拦了!这又惹金兰婶十分生气。

开始几天,金兰婶每日清晨早早起来。她想人有一个适应期,儿媳不久会适应早起进厨房帮她的手。后来,她越来越发现不对头,儿媳妇没有丝毫去适应的意思。如果不是金兰婶故意将厅里的饭桌搬移到厨房,恐怕这儿媳就不会踏进厨房一步了。

每日早晨,太阳升上瓦屋几丈高,安顿好婆婆在天井心晒太阳,儿媳才伸着懒腰打着长长的呵欠从北屋里走出来。在她看来,已经是起得很早了。因为她们过的是夜生活,现在已经把电视搬入了北屋,三更半夜,还有电视里的普通话从北屋传出,扰得两位老人神经更加衰弱。这些,金兰婶想说最后没有说出口。她认为,人应该有觉悟,那么一个大人应该要有觉悟。然而,儿媳还是没有这种觉悟。

今日,金兰婶终于下定了决定:她决不起来做早饭。她为什么要起来做早饭呢?之前,可以说是义务,现在,尽义务的还有下面年轻力壮的。金兰婶就用被子蒙了头,她听到了鸡啼,感觉到了阳光从窗子爬进来。听见了婆婆的几次咳嗽。一次是报时,二次是报警,到了第三次,阳光都爬到了床头了,婆婆又唱喊起来:庚生——庚生——,声音由悲哀到愤怒,由愤怒到哀叹。

金兰婶像听道场一样,把婆婆的唱喊当作是道士的吟唱。我有什么过错呢?不说有儿媳在家,就是万一自己生了病呢?怎么办?那就今天姑且得了病吧。因此金兰婶安心“入了眠”。人一安心时间就会过得飞快。时间快快过吧,戏在后头,戏在后头。

然而,先出场的不是儿媳,而是婆婆。婆婆叫她的亡儿叫不应,就爬下了床,用板凳撑起自己,艰难地移向她的床边。她喘着粗气,金兰婶听得真切。她想像得出婆婆一脸怒容, 要是在以前随时会向她扔来板凳。现在,谅她不敢。

老天爷,假如真的自己生病了,而婆婆也会有顾虑,不要说生病,说不定她僵直在床上。那会怎么样?人死一口气,一口气没了,人就没了。

良久,婆婆的喘息渐然平缓。金兰婶想,婆婆以为她真的病了!

板凳声渐然移出了南屋,她在挪命哩!金兰婶感叹地想。

大厅里不久响起了音响。这是儿媳起床的讯息。大厅的音响太吵了,简直是放着几千响的炮仗,又像是谁摆了一个大鼓在大厅内,几十个壮汉你一捶我一捶地擂得天摇地动。心脏都要被震出来了,澎澎澎、咚咚咚、过一会儿,又传来一二一二、向右转、一二一二、向左转。儿媳在随着音响在伸腿摆腰了。很难理解,她肚子里没有东西,还要健美!

婆婆在天井心里剧烈咳嗽,以示她的不满。然而她的咳嗽一出来便被健美的操音响吞没了。

剧情可以想像得出,当厅内的音响关闭之后,一阵嗒嗒嗒脚步就去了厨房。厨房内没有热水,也没有可口的饭菜,于是静场。嗒嗒嗒的脚步又转入厅中,又静了场,从北屋转过来南屋,儿媳在猜测了, 婆婆,生病了吗?如果这样,金兰婶会高兴,会忘记心中的不快。但是儿媳肯定不是这样想,儿媳是心里说:“哼!想熬我?”果然,厅里哼起了小调。稍会儿,脚步声到了北屋。稍会儿,脚步声变了,换上了得得得的高跟鞋。

高跟鞋得得得地经过天井心从南面往院门走,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了,得得得的脚步声渐然消失了,像动画片中的魔鞋消失了。然而又仿佛没有消失,那得得得如牛蹄一样的脚步声踏在金兰婶的心坎上,让她难受,焦躁,气愤。

金兰婶失算了!她甚至有被儿媳嘲弄的感觉。她气得想扯咬被角。

天井心里传来了呻吟声,那是一种垂危的生命发出的声音。连喊庚生都喊不出,金兰婶现在的身份是儿媳了,她没有很充分的理由继续装睡下去。

几天后的周末,儿子与儿媳回来了,他们开心地乐着。笑声一直在北屋传出,不小心让金兰婶听到一句儿媳话语:“ 我就是喜欢吃快食面。”

这个没有心肺的儿子!这个不孝的儿子!连他父亲一半的孝心都没有,最少也不能入她的伙呀!

睡不着的金兰审眼泪忍不住来了。以前很久眼泪没有流出来,她今天就流了,为自己呜呜呜,她用被子蒙着头,在被窝里哭,哭得像个委屈的孩子。良久,哭累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的母亲,七十几的母亲,疼她爱她母亲。她忽然想到了母亲做的可口饭菜及那双慈祥的目光。她的心发软了,弱小了,想找依靠了。

这时一个主意就从头脑中间现:“明天一早我回娘家!”这是一条多么好的计谋呀!金兰婶想来气顺了,很快入了梦乡。

第二天大早,金兰婶就起了床。她想动手做饭,又犹豫了。我何必去弄呢?我就不相信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子连奶奶都不顾。

她走到北屋门前,又退回来,又走到北屋。早晨,是北屋的深夜,中午,是北屋地早晨。她深夜打扰他们是不好的。但是她想着回自己的娘家,想着自己的慈母,便清了清嗓子喊:“ 非非,非非。”待她听见儿子的嗯呜呜的应声,她说:“ 我去你外婆家,听说她不太舒服。”儿子又嗯呜呜应几声。金兰婶想交待清楚了,便打自己的嘴巴:想找理由也不能往老母身上损呀!

金兰婶花了半天的时间走到了东塬的娘家。见到晒场上正在收弄干豆苗的母亲,原来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原来以为会把心中的委屈像豆子一样人竹筒里倒出来,却没有;原来以为自己会唉声叹气搏来老母的关心,也没有。老母健康得很,慈和得很,看见她像看见了观音菩萨,什么事都是小事,什么痛都不是伤痛。老母亲还在细心地挑着黄豆内的砂子,还用粗糙的手伺弄着农田庄稼;她不光要做饭,还要带孙子,曾孙,还要下田做农活!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几乎是永久地浸结在上面。

“兰兰婆回来啦!”母亲还是叫她的小名。这一叫差点儿把她的眼泪叫出来。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围上一群孩子,叫姑姑的,姑奶奶的,一片响。金兰婶一一辨认着哪家的孩子,分光了兜中的糖果,空开双手帮母亲拾弄着曝晒的黄豆。

“有事?”

 “没事。”

“那个丫头还没怀上?”

“扁着肚皮。每日做体操,怀上了还会被跳落!”

“你要催非非。快奔三十了,连个瓜蒂都没结!”

“现在的年轻人管得着吗?他们说要计划生育。也不知计划到什么时候?”

金兰婶吃上了母亲炒的菜。她最喜欢吃的辣椒炒毛夹豆子、让豆腐、酸芋禾炒蒜头。这些菜还没走味。老母活多,这两天大小礼拜,金兰婶索性想在娘家帮了两天活。

只住了一天,第二天老母亲催她回去。她自己也担着那头心,不知瘫着的婆婆怎样了。这个懒惰的儿媳该不会躲在北屋里吃快食面不顾奶奶吧?

到底还做着儿媳妇,连回一趟娘家,也得不到一点轻松!

金兰婶急匆匆地回家。这一路上,她心都吊吊的,几次差点被路上的扁石头绊倒。在她推开院门的一刻就格外紧张,她预感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整个院子及屋子都静悄悄的,北屋没有传出电视的声音。她走到天井心时就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婆婆已经仰躺在天井心里,四肢已经僵直了。一盒快食面散落在地上。金兰婶还不相信,她快步上前,抬起婆婆的头喊:“姆——姆——”这是几十年第一次喊出的一句话。

但是婆婆的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她已经过世了,没法听见儿媳对她的叫喊了。金兰婶呜欧欧地一声,掏心掏肺地哭号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自责,她认为婆婆不该这样死,她不该离开这个家。她心底对婆婆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她一直以来虽然口头上、表面上对婆婆不敬,但她还是尽着做媳妇的本份来服侍着老人。

然而婆婆去世了,她是饿死的!是气死的!她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金兰婶痛心地号哭。哭声惊扰了瓦上的雀鸟,不久空中传讯乌鸦呀——呀——呀地悲鸣着。片刻,全村的人都知道:今天有人过世了,庚生的老母过世了,金兰婶的婆婆过世了。

在村子里的乡邻帮助下,金兰婶还是把婆婆的丧事做得体面:该买的都买了,该请的也都请了,道场也做了。虽然这样,送婆婆上山后,金兰婶心底还在自责。

最让人气愤的是儿媳,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她的影子。听儿子说她上县城娘家去了,又听说她可能去了上海找工做。

“她怎么可以这样呢?”金兰婶责怪她的儿子。“至少,她该来送你奶奶上山吧。”儿子灰头丧脸的,不作声,一脸苦笑想回答又止。他收拾好自己行李打算住校。他想告诉母亲,儿媳时常嘲弄他说:“生孩子?你这样子生孩子养得活吗?”她这一次一去可能不复返呢!可他什么也没有对母亲说。

家冷清清起来。北屋没有人闹声,南屋也没有了咳嗽声,金兰婶也不必为三餐着急。但她的心空落落的。

儿媳很久没回来了。如果她回来,说不定终日就得吃快餐面了——她现在可是有的是时间!到时,她不相信儿媳不会循规蹈矩。最少也该像自己对待婆婆一样:虽然心里不甘,但还得以媳妇的本份及规矩去做事。

然而儿媳一直未回来,连音讯也没有。

儿子在周末周日也少归家了。

金兰婶有一日忽然很想女儿们。“女儿们都在做什么呢?也不来看看老母亲?”

可是,女儿们都有自己的一头家呀。想到这里,金兰婶觉得心底涌出一般可怕的清冷,像从天井心阴沟里爬出来的一般,刺得她浑身打了一个颤,从胸到背都拔凉拔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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