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乡下一日三餐,是真真实实的三餐。早餐不是油条豆浆,或包子馒头的概念,而是米饭,外加几荤几素的正餐。那是因为农村的早晨,均是从五六点钟开始,强劳力在农田做了一早上,八九点钟回来,饿得背贴肚,用一般的早点是应付不了的。这样也好,早上把三餐的饭一起做了,如果是冬日,顺便把三餐的菜也做了,中饭与晚饭就稍热一下得以解决。十分省时方便。
“一脚踢”做好了早餐连同三餐饭,就从鸡堋里拽了那只小母鸡。那只鸡昨天晚上就被她捆了双脚,它今天会飞都飞不掉了。等她将鸡捉在手上,走到门口,就传来老拐的责骂声音:“你娘的,这鸡都产蛋了,就忘不了你那瘫娘?”如果是平日,又没有做饭,老拐会飞出一拐,打在她的身上以泄愤。好歹“一脚踢”已经做好了饭菜,那只鸡也是中秋节看望丈母娘的礼物。乡下没有什么可送的,月饼要用钱去买。他的小舅子在本地做着政府的官员,不缺月饼的。这次,这只鸡一定能换回一盒或者更多的高级月饼。今日是中秋节,老拐的头脑清醒过来,骂了之后补充说:“今日早点回来!中秋节,今日是中秋节!过节要到自家过!”
“一脚踢”忽然记起了今日是中秋节,脸上诞上了笑意,说:“咦!中秋节,我老弟会回来。我说,我忘记了什么——今日是中秋节!嘻嘻嘻。”
“一脚踢”四十几岁的乡下妇女,一身邋遢,虽然不是蓬头垢面,但全身上下穿得扣得很不协调。上身厚而皱,下身短而单。乡下人说的上身十八层,下身吊灯笼;头发是梳了,但像没梳一样,发夹总也夹不住耳朵边上的几根长发。总出来干扰她干活。有时,她生气了,用剪刀剪了,但第二日梳头时又发现了几根跑出来,让她很气恼,说,“昨日不是剪了吗?”她又用剪刀剪,这一些头发被她剪得像孵蛋的母鸡,蓬乱蓬乱的。可她不觉美丑。一个乡下的妇女,工夫忙得鼻涕都没时间擤,哪有精力来关照这头发了。老拐也不会在意,他都五十几岁的人,比“一脚踢”大了整整十岁。如果不是“一脚踢”脑筋有问题,家里缺钱用,谁会把女儿嫁给这个老拐。真正的老拐,撑着拐杖走路,而且很少有怜悯心。可能被人嘲弄惯了,脾气暴躁,会用拐杖打人,乡村的孩子见了他都躲的远远的。
“一脚踢”的模样有四五十岁,心态却总是长不大。有时,老拐打了她,她哭得去娘家。像儿童一样边哭边走,有路人见了,对她喊,“一脚踢”老拐又打了你吗?打电话告诉你老弟,叫派出所的捉了老拐!”
有时,“一脚踢”还破涕为笑。很多时候,回到隔壁的娘家,见到老娘,都忘记要告的状,脸上的眼泪还保留有一条痕迹,让母亲心里叹息不已,问她的委屈,她竟然说:“两口子的就像舌头和牙齿,总免不了磕磕碰碰!”
不管老拐怎么说,她还是要去的。农村一年当中,就是端午、中秋、年的三节日最大。这三个节不去看望老人就是失理了。“一脚踢”再傻她不能失这理。况且,老拐这个人,平日对她就没有好面色,几十年,都习惯了。
她左手抓了一只鸡,右手挎了一个大南瓜,用蛇皮袋装着。南瓜重,一路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碰上熟人,有人夸她:“咁有孝心!又去看你老娘?”
“一脚踢”就咧嘴笑,以对夸她的人表示感谢。
“一脚踢”的外名在六岁放牛的时候得来的。那时她还没有牛的屁股高,母亲把牛绳给她,交待她:“这头黄牛就是你的了。”
黄牛欺生,一路偷吃路边的禾苗,被“一脚踢”抽了一鞭子。黄牛瞅住时机,朝后就踢了她一脚,踢得她几天才醒来。醒来就木木呆呆的了。可母亲,还将牛鞭给她,当作她的面,教训了大黄牛一番,继续放牛。后来,这头老牛“一脚踢”怎么打它都不敢用脚踢人了。然而,夜渐日长的“一脚踢”的傻劲出来了,这个外号也就被喊上了。读书读到二年级,总是比同学慢半拍的节奏。老师也对她摇头,在那个极需要劳动力的年月里,“一脚踢”的文化水平只能上初小。可后来,她两个老弟会读书,她的妹妹会读书,一家出了三个大学生。这在我们的村子里己经是祖上冒青烟了。
大老弟考上大学那年,愁于学费。老拐家是邻村村书记,就对她家开了口,“五千块钱一脚踢”。乡村的话语是五千块钱,全包了。做酒也罢,不做也可。总之,这五千块钱,就等于买了“一脚踢”。
她父母亲狠下了心肠,“一脚踢”长女走了出家门,做了别人的新娘。“一脚踢”虽然傻,看见只有一只好脚的新郎官,还是瘪着嘴哭了一晚上。但想到老弟要钱读书,唢呐声悲恸高坑的声音响过后,她迟钝的脑子接受了现实。她清楚自己嫁了的目的。那年月,一头牛才卖五百,她抵得上十头牛了。她哭自己,一边用心计算着老娘有没有吃亏。
其实,就是不过年节,“一脚踢”这段日子(应该说是这几年)也得每天去一趟娘家。娘家就在隔壁,水田连着水田,村子连着村子。近不是原因,是老娘瘫在了床上,不能自理。大弟一家在县城,小弟一家在美国,妹妹一家也是在国家的中心——北京。他们几家,要不就是国家的人,要不就远在天边。她不去护理老娘,谁去?
老拐虽然打她,但她皮实。而且恼火了她,她也会扔掉老拐的拐杖与他干一杖。农田里、家里的活该做己经做了,花一点时间服伺老娘是天经地义。
“这哪里是傻呀!”老拐对他的邻居说。
“她本来就不傻!”邻居揶揄说,没有替老拐打抱不平。
“老拐,凭良心,这土楼,不是我老弟,你做得起?”有时清醒的时候,“一脚踢”对老拐摆出这个道理,让老拐吃惊得无言以对。是啊!两个小舅子没少帮他,但她每日去看老娘,这个家也是亏大了啊!她是义务的,没人支付她的报酬。她娘家的每个家庭都过着人上人的生活,不派人来伺候老娘,也不出钱支付付出的人,哪有这些理?但是,作为女儿,服侍老母,天经地义。这个“一脚踢”被老牛踢坏脑筋的女人,被五千块买来的女人,被他单脚常踢的女人,就是一根筋。
“一脚踢”风风火火地赶到娘家,就急忙看一下母亲是否还在。如果还能睁眼,挣扎着半躺在床上,那她就缓了胸前的一口气。
还好,母亲的生命还强。听见她的脚步就睁开了眼。接下来,一脚踢给母亲把屎倒尿,洗脸擦身,喂早餐。她每天夜里过来得把老娘的吃的煲好。做完一切,看天色。天色好有阳光,就用了力气,将老娘拖上三轮骑,推到院中央晒太阳。夏天,院中李子树,繁茂的枝叶顶住了天上的烈日,显现出一团浓阴,“一脚踢”便让母亲在浓阴里乘凉;此时,已是中秋了,李树叶子早没了,坐在李子树下,晒太阳。
放下母亲,“一脚踢”一进厨房就忙得团团转。她不懂科学统筹分派,一个上午做这几件事,觉得时间紧迫,一件接住一件,大汗就出了一身。手下的活,都完成得粗粗糙糙。但老娘,坐在院中看着女儿这般操劳,也就不再指点了——都忙了一辈子了,难道还要教她提高效率?越教越忙,她会做更多的活。
“姆,我杀了那只鸡。”
“你先烧水,再杀。”姆这样说:“等水开了,鸡也杀好了”。
她不管,匆匆跑到厨房操了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两下。提了鸡想杀,忘了拿装血的盆,放下鸡,拿了装血的盆,又忘了在里边撒几粒盐,跑进跑出,姆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鸡她还是晓得杀的。她生大儿子坐月子,姆就告诉她怎么杀,怎么烫,怎么拔毛及清洗内脏,就是没有告诉她水烧时,再杀。水开后,将鸡放入水中一烫,转几圈就要提起,否则太久了,拔了鸡毛,鸡皮也会拔下来。
“一脚踢”不管这些,她风风火火地忙着一切。你就不要看她怎么完成的,反正鸡会杀完,而且内脏会洗净,都剁成了块,清炒了,放在锅里炖,那味道也一个样。急也白急,姆就摆开头,闭上眼,一心一意晒日头了。
以前,姆没中风的时候,姆怕她来帮忙,不是一会儿找姜就是,一会儿找醋,添乱。现在,她忘在哪里也得自己找去。都三年了,母亲教会了她香菇炖鸡汤,青椒炒肉片,酸豆角炒鸡杂,清蒸水蛋,西红柿炒蛋,红烧鱼块,油灼豆腐,爆腰花,不光家常便饭告诉她怎么做,九大碗,十二盘也教她学会,万一来了客人,不能总麻烦邻家。大冰柜就放在厨房里面,一脚踢每次上街,都买一柜子菜。她想来,老弟是公家的人,时常有客人来家吃饭,她不能让冰柜空着。反正菜钱老弟放在壁橱里一个隐秘的地方,只有她晓得。她就替老弟做主了。
一桌子菜,从早上十点到十二点,足足忙了她两个小时,换成别人,轻轻松松,她己忙得满头大汗。
“梅子,过来擦一下汗。”
母亲见她忙完了活,唤她到跟前,用凳子上披着的大毛巾替女儿擦汗。这是她能做的。女儿也配合,伸出脖子,让母亲擦拭。那情景多么的温馨。她们母女情感就用这种方式来表达。
她的大名叫吴梅花,可后来,儿女这个样子,姆便唤她作梅子。梅子是酸的,喊在嘴里,酸在心里,那是母亲对她酸心的表达。
在母亲的心里,女儿梅子一直的遭遇酸着她。
“你做那么多菜做什么?”母亲感慨说。
“今日是中秋节,老弟一家会回来过节。”
“三菜一汤就够了。他们就吃这一餐,也不知会不会回来。”
“不能,姆,今日是大节,老弟一定会回!”
姆不说了,由着女儿去弄。虽然粗粗糙糙,厨房门口的鸡血也没清洗,蔬菜叶也撒落了一地。换作别人,定会及时清洗,她不会,要回家的时候,环视一周,看见哪里脏了,再清扫一下。如果漏了,就明天再做。日子长得很。
被她算准了——弟弟不可能不回家吃饭。
十二点半,准时,弟弟一家人把车停在院门口就欢欢喜喜地进来了。大人的手中都两手不空,月饼,麦片,还有少有的罐头。是梅子喜欢吃的,姆说她想吃,跟儿子说了。
孙子跑进来,先喊了奶奶,然后看着院中的一桌子菜,对“一脚踢”喊:“姑姑,你有没有洗手啊?”
“一脚踢”忙藏了双手,咧嘴笑。侄儿要看她的手,她抽个身,跑到厨房里,拧开水阀,认认真真地洗了,然后又藏了双手在背后,由侄儿掰开她的手来检查。
“肇欢,你是不是找打!”父亲喝住了调皮的儿子。奶奶及孩子的妈妈都以笑来缓和气氛。
“有吃就好。你不相信姑姑,让你妈再做一桌。”孩子爸爸说。
“姑姑的指甲剪了!我们健康重要!”八岁的小屁孩,大人一样地认真,然后放心地坐在了大桌子旁。
而“一脚踢”面有窘色,依旧反反复复看了自己的双手,生怕真没有洗净。
午餐欢欢喜喜地开始,又匆匆忙忙地结束。镇上的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上级哪个领导到了。老弟扒了几口饭,就带来了这三口的小家,又离开了这个院子。
“你看,这桌子,又浪费了!”母亲说。
“姆,没浪费。有冰箱,明天,后天都可吃。”一脚踢自豪地说。
“你带回家去!让牛哆他们吃。”母亲交待。
牛哆是老拐,他有没有资格吃,要看她的心情。今天她心情好,就每一样都给他夹了一点。大儿子在镇上修电视,他会回家吃饭,便多打了一些。
等忙完这些事,她搞好卫生,时间又过了一个小时。要不是母亲催她,她还想找活干。
“快送去,他们的肚子也饿了。”
“饿了!有饭菜,我都做好了!”
“都说了几次,你不要每日都来!你就是倔!”母亲责怪女儿说。
“一脚踢”根本没有把母亲的话听在耳朵里,她把姆推进了屋子看电视,她才提了饭盒回家。
“还有,梅子,过来!”
“一脚踢”再返回,母亲指着床前的几盒月饼说:“提两盒去。”
“一盒!”
“那就提供那盒,大的。”
不提回去姆会生气了。“一脚踢”便提了那盒大的,左手提饭盒,右手提月饼,两手也不空。在回家的路上,又被路人夸奖羡慕:“哎呀!划得来,一只鸡换来咁大的月饼!”
“一脚踢”便咯咯笑,以表心中的欢喜。
回到家中,两对饿饿的眼睛盯着她右手中的菜盒,如果不是她左手的月饼,老拐又要骂娘了。
“你们就等我提菜回?!”“一脚踢”看着儿子,说着儿子。
“舅舅家的,吃了不白吃,别浪费了!”儿子斩钉截铁地说。
父子俩吃得生猛,一会儿带来的菜全进了肚子。由于这份月饼十分惹眼,放了筷子的父子,又打量起月饼来了。
“晚上开!”“一脚踢”劝儿子别动。
“就看一看,又不吃。”于是便持了月饼盒,花了他一番心血,终于被他打开了。
里边是一枚“金灿灿”的月饼及数根“金色”的巧克力,都泛着光。三个人大气不敢出。
最后“一脚踢”命令儿子装上,猛地抱在了怀里,往院外走。
“你要干嘛?”老拐在厅里吼道。他少了一只脚,多一只脚就飞过去了。
“干嘛?老弟犯错了!我要送回去!”
“快去追回来!”老拐命令儿子,又在儿子面前耳语一番,俩父子骑了电动车,朝大路奔去。
他俩绕了一个大弯,等“一脚踢”碰见儿子,儿子躺在大路上,口吐鲜血,一股劲地朝她喊:“妈,救我!妈,救我!”
“一脚踢”上前扶儿子,老拐从后面提供了月饼盒就开了电瓶车逃走了。
“儿子,伤到哪里了?”“一脚踢”吓得不轻,一面扶起儿子,一面检查。
“我被摩托车撞了。”
“你不是在家吗?怎么就撞了?”
“我,接了一个电话,说你被撞了,就跑来了。”
“一脚踢”的脑子笨呆,生的儿子却精明着。大儿子读研究生,也想跟小舅出国。这小个儿子,没有什么电器不会弄的,就在家里镇上办维修店。俩人说着话,就到了外婆家,“一脚踢”才记起:“我那盒月饼呢?”又着急返回去寻。
没有找见,便哭哭啼啼地返回了娘家院子。
“姆,德明犯错误了!”
“啥?犯什么错?”
“那盒饼不是饼。”
“那是什么?”
“是饼,外婆,我妈的脑子,你也信?”
“是,是金子。”“一脚踢”哭着说。
“在哪里?我看看。”
“我弄丢了!”
“没有丢,我捡回来了!”老拐大声地从外面说,一瘸一拐地进到了院子,将饼递提了进来。
“说了不是金饼,是月饼。那是金色装的月饼,你自己看看。”说罢,打开来,四个人认认真真重新看了一遍:黄黄的,巧克力是真巧克力,月饼也是真月饼。银子也是银色的包装。
“现在的人,没有什么做不出?就怕你,想不到!“老拐说。
“咦?刚才的那么重,那么发光,怎么回事?”一脚踢还是疑问着。
“是你看花眼了!”儿子在一边说,一边擦嘴角边的“血迹”,又仔细地重新包上了,一边又说,“我们谁都不动,退回舅舅。”
“你伤得怎样,赶紧去医院!”“一脚踢”记起了儿子的伤。
“好,我坐爸爸的电动车去上街检查一下。”父子俩便于出了屋子,让这母女去瞎猜了。
还好,月饼送回来了。
就在这时,“一脚踢”听见老弟的车子又站在了院门口,她从窗子里看见,几个人陪同老弟进来,老弟将上午送来的月饼全提上了车,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脚踢”很想跟上前跟老弟说,“不是自家的东西别往家里提。”但她口拙,在陌生人面前怕说不好,就没有冲出屋子。
“你先回去吧,梅子。”姆提醒她,“今日是中秋节,你早一点回去。”
“姆,我都想陪陪你。过节,我也要放假休息!”她说出的话让俩母女笑了起来。乡下女人这辈子,谁给她们放过假。
“梅子,今日是过节,你回,明天来。”母亲告诉她。
她懂乡下的礼道,便巡视了一遍,捡了该捡的,关上院子,给姆热好饭菜,便回家去。
“一脚踢”的脑子有问题,回到家总是想到那盒月饼。晚上,坐在饭桌上过节,她还提起来。老拐不耐烦地说:“你这死脑筋,看都看过了,哪里有什么金月饼。”
“我不是做梦?”她捏了自己的手臂,觉得有疼,就叹了一口气。
“我看得清清楚楚,哪有什么金,那是金色的月饼。”儿子再次重复说。
她还想争辩,可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与两个鬼精一样的人有什么可争?怎么争辩?但她破天荒说了一句令这个节日都扫兴的话,她说:“狗蛋,人在做事,天在看。你很聪明,也别聪明过头了!”
她儿子耷了眼,厌恶地猛扒饭。如果在平日,老拐会括她耳光,让她哭着去找她瘫痪的老娘。今天,确实收获大,下不了手。便背着身子去吃碗里的饭。一边在偷笑,今天真是天上掉了“馅饼”,被他接住了!
老拐吃过饭,很有雅兴地剥起了自家种的柚子,又拆开了用自己口袋里的钱买的大月饼。
这是真正的香港月饼,两百多块呢!花了大本钱,全家的阔绰了一次。
“谁的?”“一脚踢”吃前又要问。
“我买的,收了一台电视机,卖了两百!”老拐说。一台修不好的电视机被儿子两三下修好了,等于一台新的。老拐时常骑着他的电瓶车到乡下去收旧电器。他的电瓶车上有一个喇叭,重复着一句:“收手机、彩电、旧电脑……”每天在大街小巷中重复播放。收来的那些被儿子维修翻新一下就像新的一样,能卖上好价钱。
“是真的?”她问儿子。
“真的!我的好妈妈!”儿子肯定地说。
“我跟你们说,我明天放假。早上喂了鸡鸭到外婆家,饭菜你们自己想办法。”
“可以,可以!你休息一天,好好陪一下你姆。”老拐破天荒地马上同意。儿子也高兴地赞同。
“唉!老大在校,不知怎样过中秋!”“一脚踢”这样说。
“你多操心了!大学里美女一大堆,可能抱在一起在嗨歌。”小儿子说。
“就你晓得?”讲起未见过面的儿媳,“一脚踢”向儿子伸手要手机。小儿子忙将准儿媳的相片找出来,递给母亲。
母亲看着未来的儿媳,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像十五的月亮一样越来越亮,越来越圆。
次日,虽说“一脚踢”给自己放了假,但工夫没有让她空闲——人的一日三餐及牲口鸡禽的一日三餐是不能少的。她记得母亲的心愿,忙得热火朝天,实在找不出什么事漏掉了,看着日头偏西了,赶紧捡了一盒礼盒,将油糍粑及兰花指(米粿),自家的柚子,各捡了几样,装了一大包。提在手上吃力,背在肩上挎头。一路上,就左肩挎了换右肩,又招惹了一路熟人的夸奖。她很快来到了娘家院子。
“梅子,你昨天不是送东西?今日又提来干嘛?”姆被她推出了院中央,看见女儿盘出的一大袋东西,批评她。
“送过?送过了也可吃。谁的肚子饱了不会饥?”“一脚踢”的话让姆张了嘴笑,又用手揩泪。年龄大了,笑都常出眼泪。伺候母亲吃了晚饭,月亮已经早早地出来了。
“一脚踢”搬出桌椅,盘出食品,坐在母亲的身旁,剥柚子,聊古。
柚子刚摘的,还未沾霜,新鲜但是结实,剥时得花力。但这时的“一脚踢”怎么能被柚子难倒呢?她脑子是迟钝的,蛮力却大把有。
她将白绵絮剥抽得干净后,就双手摁住了柚球,将两只手指合并起来,像刀子一样,插入柚子中央的凹孔,咬了牙,使了狠劲,硬生生地将肉瓤掰开了。
然后剥了一瓣,打开盛开的菊花一样,递给母亲。这情景就像小时候过中秋节,四姐妹看着桌边的母亲为她们剥柚子样子。母亲心里可能没有这个记性,“一脚踢”到死都记得。当时,她是老大,她分给手下的弟妹后,才持了自己的最小那一份,开心地吃起来。乡下的中秋节,有一个红纸包裹的月饼,几瓣柚子及天上的那圆月亮,就让人开心极了。可是现在,人大了,日子好多了,却都散得远远的。
最远的弟弟在美国,地球的另一边;远方的妹妹在祖国的心脏北京;就近的弟弟又是国家干部,经常值班很多的规矩;她自己的大儿子也在城里读大学,小儿子自谋职业,每天都在发展自己。日子过得只剩她与母亲两人在一起团聚过中秋节了!
“一脚踢”被溶入了“每逢佳节倍思亲”的诗句里。
“姆,德华老弟在美国,现在他们就是在日里。美国有没有中秋节?”
“谁晓得?”姆说话像在叹气。
“北京的月亮也该是圆的?”
“谁晓得?”姆说。
“没出国的月亮,一定是圆的!”“一脚踢”肯定地说。她今晚的话要自己做一回主,以往轮不到她说话。
月亮挂在树梢上,淡如乳白的光泄得满地都是。姆半躺在轮椅中,品尝着女儿递过来的柚子,听着女儿的话,既愁怅又温馨。
愁什么呢?哪家的子女有她的孩子那么争气,有的读书到了美国,有的读到了北京,还有一个还在自家乡镇,做了政府的官员。最不争气的梅子,被牛踢伤脑子,就守在身边服侍她。好像是苍天特意照顾她,特意留一个女儿守在身边。身边这个,就是被牛踢坏了脑子的女儿,卖了自己都贴心贴肺地伺候老娘的女儿,老娘怎么不被女儿的话逼出眼泪呢?天上的月光如母亲,目光充满慈爱,注视着自己每个子孙后代;天上的月光也如儿女的心思,根根维系着儿女的思想。
“梅子,你去我屋里衣橱的最上层的内层,端出那个匣子来。”
“什么匣子?”
“你去了就知道。找到就端出来。”
“一脚踢”从来没见过什么匣子。她进到屋子,还真在衣橱的最上层端出了一个木匣子。
匣子像果盘一般,但沉甸甸的,好像木匠的刨子木料。她端给母亲。
母亲抖着手将木匣子打开来,先露出来的是一块红稠布,布内又分几包绸布。等将里边的东西一一排在桌上,“一脚踢”掰着手指数清了。
“绿玉镯一对,金耳环两对,金戒子两对,银镯子一对,金簪子一只。”
里边的东西,像祖上放的一样,让“一脚踢”大气不敢出。
“姆,你是大地主的女儿?”“一脚踢”眼鼓鼓地问。
“不是地主成分,会嫁你爸?”母亲叹息地说。
“那你们三年困难,都饿死人了,你还留得着?”这时的“一脚踢”根本不笨。
“那年月,有钱也买不到食物。你当初拿出来,命都保不住了!”姆说,“我的日子也不长了!这盒东西,是我俩的缘,也是你修的福,单传你一个人!”
“一脚踢”愣了一刻,将四包东西分开。
绿玉镯,金戒一份,分两份;宝石镶金簪子一份;银镯子一份。”一共分了四份。
她说,“姆,玉镯,金戒子给弟媳。金簪子给妹妹,我戴银的就可。她们戴上好看;我,戴了不像样,配不上!”
“梅子!”姆的话,说不出来了,瘦弱的手掩了面,指缝间泛出了月光的白。良久,姆平缓了口气说,“梅子,这个家欠你的!她们都欠你的,只有你,配这些礼物!”
“姆,她们是我的弟媳,妹妹!我都说,等到哪一年,他们都回来,我做一大桌子饭菜给她们吃。我会讲卫生,你看,剪了指甲!”于是向母亲伸了手求检查。
“她们开心,我就开心;她们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就说美国的弟弟,没赶上爸爸的葬礼,哭说,”我不是叛国”.我晓得,弟弟怎么会叛国?”
三年前,父亲死的时候,张嘴说不出话来。没有人听懂他要说什么,“一脚踢”听懂了,她说,“我会跟老弟说,别叛国!”,父亲咽了最后一口气,笑着闭了眼。
弟弟赶回来,被人传错了话。村子里的小孩都朝他喊,“叛国”在父亲的坟前,他偎在姐的身边,哭得说不出话来。
“一脚踢”知道弟弟的心,装着国,念着家。
“姆,听我的!哪天他们回来就这样分。”“一脚踢”替母亲作了主,她明白自己的位置及担当。这个家除了姆,就她是老大了,她能说话算数。
姆没有坚持,由她包好这些重物,放回原处。可能是橱内上层的暗箱复杂,半天,女儿才从屋子里出来,喘着大气,揩着汗。出来抱怨姆说:“那门,谁做的?关都难关。”
姆说:“难为你,能关上就好。梅子,跟姆讲实话,你就反应迟点,你一点不笨!你是帮姆,在装笨吗?”姆拉着坐在身边的女儿的手说。
“我就是笨!总做不好事,一读书头痛。”女儿傻傻地笑着说。
“一脚踢”递几样馃子给姆品尝,母亲各尝几样说:“梅子,馃子炸得越来越好了,火不急,油不滚,炸的馃子就不焦。”
“一脚踢”又嘿嘿地傻笑起来,她要的就是这话。真的,今年的果子炸得自己都想夸自己了,每年她做的馃子不是焦就是缺糖少粉的。
月光在云里奔跑,但总跑不出树梢。这让“一脚踢”纳闷,又觉得十分开心。她想起儿时,四姐妹坐在一起唱的童谣,“月光光,月芽芽,两丛竹子拴白马,白马胸前戴红花,背着状元回我家!”
因为困倦,“一脚踢”偎在姆的身边打起了盹,又似没打盹。她眯着眼唱起了儿时的童谣,将时光带回到四十年前的年月。那时的月光与现在的一样——奶白,清香,都浸染了每个中华儿女的怀思之情。就连我们的“一脚踢”也不例外。
姆将一条围巾,盖在了女儿的肩上。树梢上的月亮更大、更亮、更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