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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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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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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凡到人间

由于我的画入围,导师让我、林玉欣、李魁三人的他的画室去。我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导师的画室。

导师鹤发童颜,红光满面。他抽着雪茄,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表情飞扬不已。等到最后一个李魁进来,导师也没有让他喝茶,手一挥带我们到那几幅画跟前。

第一幅是林玉欣的图画《慈》,画中的观世音面部慈祥而柔和。

导师评说:“注意,玉欣能把慈画出来,又画出了含蓄,十分难得!你们看,她描绘的慈不是表面的慈,是内心无尽的慈。可以看出,观世音览尽了人间的悲苦,用她的慈悲来度化众生。从画技上来说,玉欣更是吸收了前辈多位国画大师的精湛的白描技巧,而且巧妙的运用出来。几笔流畅的线条,干净利索将动态的观世音画得惟妙惟肖。看那衣冠及飘逸的绶带,润洁的肌肤及手中的玉瓶,又呈现了油画的细腻与精致。整幅画光洁、玉泽,仿佛都被圣瓶里的圣水浸润,让人甘霖如浴。再看观世音的眼睛里,包含的了人世的一切悲苦,均用一个慈来普渡众生。这幅画,整体来说,从立意到画技都是上等的!”

导师是很少夸人,这次把林玉欣夸的洁面娇喘,激动不已。她想说什么又不好插嘴,也插不上嘴。

她洁衣素面,脸上的神色,犹如画上的观世音。这副画作与其说是画菩萨不如说是画她自己。我们画院里,每个人心中的林玉欣就是一位天外来仙,就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我平时很少看她,这一次看了她的画和近距离的看了她本人,让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师妹真人大家所讲的,她浑身蕴藏着一种超凡之美——眼睛清澈、水灵而含蓄着大智大慧;肌肤白皙如瓷,亭亭玉立如菩萨瑞详平和;发秀如一匹飞奔飞扬的马鬓,被她的纤手随便一挽,就盘在她脑后。那发髻如汉代仕女,放佛特意盘出来一样。

她让我想看又不敢多看。这是这样一种美呢?“一种降魔之美!”我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难怪在历代的神话故事里,那些妖魔鬼怪在观世音面前都将俯首认罪或被点化从善。

我的窥视被导师发现了,他拍了我肩膀一巴掌,把我惊吓了一跳。

“你小子,平时不着调,还偷看你师妹?”

导师露骨的话,让我的脸腾的一下全红了。

我几乎无地自容,惹来导师哈哈豪爽大笑及李魁隐藏在喉咙的偷偷狞笑。

“李魁你也不要这般阴暗。你小子也像你的那幅画一样,是一个厌世的无常。”

第二幅画,是李魁的地狱系列。整幅画以水蓝色做画调,黯红色的地火照着侧坐的无常鬼。无常鬼面色狰狞冷酷,他似乎有许多的冤气要出。但是十分无奈,坐在冰冷的石块上,浑身的肌肉几乎都已经更僵硬了,但是肌肉里迸发出的一种恶孽在反叛,在抗争。

导师指着李魁的《厌世的无常》。说:“李魁的画透着一股阴冷,一种骨子里的叛逆!地狱的幽蓝与赭红的狱火即是对抗又是相互渲染。无常虽然只露里半边脸,但从这半边脸上我们看到了世间的苦难、悲凉与万恶。我们可以从无常的表情上看到悲哀、同情也同苦,同时又与无常也一样烦躁不安地去反思,反思无果便生厌。从画风来讲,李魁的画吸收了八大仙人冷漠的技巧。用线条及色彩将心中的情感喧泄出来。看了这幅画,我不禁要问李魁同学,你画这幅画的意图上什么?你是不是常年冷漠地对待这个世间,或者只看到了这个世道的阴暗?如果只为艺术投入,那我可以理解;如果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写照,我看李魁同学应该多与同学们来往。因为尘世间的阳光普照万物。我们是人,即使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我们也可以走出来。”

导师犹言未尽地说,那双眼睛炯炯有神地警醒着他的弟子。

李魁没有解释。但每个人都知道李魁不合群,孤僻高傲得让人敬而远之。不过,这可能是画家的个性。我们的导师是个极喜欢有个性的。这里只是关心他而已。

“李魁的画——技法娴熟,色彩的对比运用的恰到好处,又能在画中很好的表现出雕塑之美。精彩!难得!嗯,难得!”

得到导师这样的夸奖,李魁神色似乎更加酷了。我从他的嘴角及眉毛可以看出他心底的傲气。他那耷拉的眼皮底下一贯蕴藏着许多东西。如果这个家伙做了政治人物,那将是国家的灾难。我们学画的,大多数都有敏锐的眼光,能洞察人的心灵。从人的表情看出内心,能从姿势揣摩到思想。在我的感觉里,李魁就仿佛是一个活在我身边的魔头,只有鬼才知道他骨子里藏的是什么。

“这幅画,你们来看吴一凡的《秋收》。这是一幅描绘人间的画!当我一眼就挑出来这三幅画,我几乎大吃一惊。我并没有让你们名题作画,却很好的给了我天上、地狱及人间三个主题的作品。这是个精彩在巧合!”

导师喜形于色,花白的胡子兴奋地颤抖着,他吸了几口手指间的雪茄,额头上蒙了一层细汗。林玉欣拿了折叠精致的纸,像亲爷爷一样亲妮的上前擦拭。

“吴一凡的这幅画,初看不新,但再看就很耐人寻味!这画的色调是金黄与赭红,大地金黄的麦子一脉连到山坡及秋空。从低到高、由近到远,充满的诗一样的意境。这种秋天的意境本来就能让人心旷神怡,但一凡同学不甘心就这样交给我一幅山水画,他还给了我人物及内涵。

“你们看,这个朴实的乡下壮汉在地埂上休息抽烟时那幅惬意的神色,几乎让我们想进入画中与壮汉聊他的美好收成。壮汉一脸幸福,眼睛炯炯有神,让人羡慕。那个来帮工的小儿乘休息时在田野里扑捉蚂蚱。快乐的小孩与受惊的蚂蚱,每一块角落都有情趣,都有亮点。再看这个乡下妇女,在给幼儿喂奶那眼睛慈和及期盼,让人感怀。这是画中的重点:茁壮的幼儿和庄稼一样的成长!田野、成熟的稻谷还有远处的耕牛,组合成一幅幸福的,寓意深厚的田园风光。只有热爱生活、乐观向上的人才能有如此激情,创作出这一幅丰收的作品。从笔法上来讲,一凡同学很好地将西洋油画与中国国画柔和在一起,继承及发扬了徐悲鸿老先生的技法。如果徐先生九泉之下看了这幅画,那他肯定倍感欣慰。这么多年来,很少青年画家有这样老到的技法。这幅画,你们要仔细看。”导师伸出手中的雪茄,象指挥棒一样指着画。

“你们看,我手中的烟是往上风飘,因为屋子里面没有风。《秋收》这幅画里的秋风凉爽,把稻子往下压,壮汉手上的烟刚吐出来就被凉爽的秋风吹散开来。这里边什么都有,有形的无形的、有声的无声的、有色的无色的,通通表现出来!

“高明呀!当年我在五七干校的时候,我就如这个坐在田埂上的人。当然,时代变迁,个人的心境不一样。这是现代奔小康的农民,而不是当年为温饱发愁的农民。哦,你们再看农夫的脸上,还有一小片麦叶粘着,在风中里颤抖。这个细节,处理的很真实啊!”

导师的夸奖也有些过头。我说:“其实,导师是看到了当年的生活情景,才喜欢这张画,我知道这画立意不新或者是落入俗套。”

“不!一凡,现在很多油画家不注重内涵:画人物是人物,画动物是动物,几乎都是静物写生。把雪、阳光、青春、爱情画得呆板,逼真。这就不成画了,还不如用照像机去拍摄;有些肖像画也是这样,只画出了人物细腻的五官及肌肤,那是没有用的!人物要又内涵,要有情感,要有震撼人的东西从形态表情体现出来!这是我们要一直努力的方向。油画《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巨作,是你们学习的榜样。今后,你们要努力创作出这样大气的作品!”导师激昂地说。

“当然,现在你们还年轻,将来我想你们不会让我失望的。”导师补充说。

看来导师看重了我们,在他的殷切的目光里,我被看的抬不起头来。他的这句话像一幅重担向我压来,让我努力不懈地为艺术而奋斗。

不久,我们的画轰动了整个画展。整个院校都在议论我们的作品。我们三人被大众评为;天才、鬼才与人才。

由于这幅画的原因,天才林玉欣向我发出了邀请-----到她家里做客。我收到邀请,受宠若惊。说实在的,自那天后,我看见师妹心里就会狂跳不安。不敢看她,看她就会让人觉得我有偷窥的嫌疑。我的乡村父母,从小到大就教育我们做人要踏实本分,我却怎么可以用“偷窥”的眼光去看她呢?

在她如仙人的面前,我这个凡人只有顺服之份。与其说是被人邀请去做客,还不如说是被迫去拜访。

为这次盛邀,我这想了许多着装、谈吐及礼节。跟做画一样,每一个细节都要考虑周全。但事情往往不都是按计划进行的。也如我们作画,在画之时,会有不断的新的东西,可以重新思考甚至改笔。

也许我太看重这次邀请了。

其实是我想多了,我刚被她家的车子接到一个花园里,就看见师兄鬼才在楼下的一个花丛中,看一只青蛙。看来他是常客。

花园很大,是个古欧式花园。里面有参天古树,还有几亩被修理整齐的草坪;园子里有水池,池中养着金色的鲤鱼和青色的鲤鱼;紧接着水池,是一个八角亭子,朱红的柱子与黑色的亭顶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不禁纳闷,这是怎样的一家子呀?刚才给我们开门的是一个安保人员,还看见修剪花园的园丁以及晾衣服的佣人。看到这些,时光仿佛倒流到了民国时代,让人觉得这是个大资本家的豪宅。林玉欣是一个千金小姐!

果然,佣人接了我的礼品就上楼喊:“林小姐,吴先生在楼下等您!”那言语,也似乎是穿越百年传过来的。

鬼才在院子里玩他的花鸟草虫,我一个人独自在一楼大厅里,坐在高浮雕的欧式沙发上,仿佛置身于五星级大酒店的大堂。

“吴先生,请用茶。”佣人送上茶躬着身子说,让我受宠若惊赶紧站了起来。

“吴先生,您请坐。”看到这样得体的招呼,我有些惶恐及不安,觉得自己已经被照妖镜照出了原来的本性——我的教养连一个佣人都不如。

一会儿,楼道传来脚步声。脚步“豆豆豆”轻轻地敲打着木板楼梯。我的手搭在我的心坎上,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何其芳先生的诗句:“麋鹿踏着的脚步声……”

林玉欣下来了。她一身素洁,丹唇未启,口含微笑。这样的素颜少了点仙人气多了点人气,让人觉得亲近了一些。但仍使我感到拘谨。

“吃葡萄。”坐定后,我看见她那双洁白如玉的纤手采摘葡萄的姿态就让我心醉。她不但摘下葡萄,还剥好了皮用牙签挑给我。

我受宠若惊,恍如隔世。我伸手接下那颗晶莹剔透,翡翠般的葡萄,舍不得吃。后来还是不情愿的把它放入了嘴里。

师妹看着我大笑。她的笑让我愕然。她指着我的手指笑。我的手指每天都染着色,洗都洗不干净,习惯了。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师妹如此世俗地开心。她将头靠在沙发上发出悦耳的笑声。这笑声让我觉得她是个活脱脱的凡人。我窥视她靠沙发笑的时候,她的浑圆的乳房在内衣里也颤抖,比画院里的赤裸模特的更加生动,更加富有魅力。我的一窥又让我自责——我这个眼睛怎么会不受大脑的控制去窥视师妹呢?

我装作很无赖,伸出双手让师妹检视。师妹笑着将脸藏在自己的双掌之间,似乎我的双手惨不忍睹。

“怎么李师兄的手保养得很好,你却这样邋遢?”

林玉欣讲到了师兄,鬼才已经站到了我们面前,坐下。他显然是被师妹的笑声吸引过来的。但他依然面无表情,连伸手摘葡萄都悄无声息。我注意到鬼才的手像女人的一样纤细修长。几乎可以说是无暇的。那像我的手,被油彩染成了七彩的抹布。

“师妹在笑我的手。我的手像泥匠。”我解释说。

鬼才看了我的手,吃在嘴里的葡萄似乎变了味。我看见他悄然咽了下去,就没有再伸手了。

师妹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指甲剪坐在我身边,捉了我的手一只一只的修剪起来。那亲昵的样子,放佛我们是兄妹。我满身是汗,一看见鬼才的眼皮拉了下来,就知道这个家伙难受了。

我的手在她修剪的同时,我闻到了玉兰香,是师妹的头发里散发出来的,也是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我几乎被陶醉了。但紧张占了上峰,我的汗已经流到了脖子上。鬼才可能是看不惯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的被指甲修好了,整个人已经是满头大汗。师妹见了,从桌子上精美的纸盒里抽出来带有香味的纸帮我擦汗。我急忙躲闪着。

“你紧张什么?”师妹的话又让我汗颜。在她看来,师兄就像亲兄弟一样,给我擦汗的动作自然得很。我看着我的双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老看手呀?没有少吧?”师妹打趣的说。我只有傻傻的笑。从小到大,唯有我的母亲为我剪过指甲。我傻笑着,内心流淌着暖流,如冰山内的火山,暗暗地流淌着火热的岩浆。同时,我在诅咒着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潮涌动呢?我居心何在?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我暗暗默念着。眼前这个是我天真无邪的师妹呀。

“吃吧!这是秋天的第一串葡萄!”师妹说。

“你自己吃。”我不可能让她这样伺候我,干脆就伸了我的五彩爪子去摘。一摘几颗连皮带籽一起往嘴里送,皮也不吐。

师妹见状先是惊讶后又仰头大笑。

我知道她笑什么。这个吃法在我们乡下很正常。不过,她能那么开心,我就很开心,渐然没有什么拘束了。

“你们吃葡萄连皮都吃吗?”

“是啊,我们吃葡萄从来不剥皮的。有时葡萄架上的摘完了,恨不得把葡萄藤都吃了。”我说。

师妹又是大笑。

“师兄,没想到你真幽默!”话刚说完,被呛的边笑边咳嗽。佣人过来见状拍着她的后背。依旧把她当小孩看待。可见这是个典型的娇娇小姐,只差没有被抱在怀里伺候。

“疯丫头,你今天是怎么了呢?”

这时,楼上下来一位端庄的贵夫人。这位夫人外表与身材与林玉欣很相似,一看就知道是她的母亲。她黑发高髻,高贵文雅,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注满着慈爱与智慧。

“妈,一凡师兄来了!”’

“噢,吴先生来了!”于是来到我面前握手。我站了起来,伸手时发现我的五彩爪子,习惯性的缩了回去往自己的衣服上擦。

林玉欣见状又是笑的前俯后仰。

“你这个丫头,疯了!”林母对我说:“今天能有空来我很高兴。走吧,到楼上去看看。”

我们来到了楼上。

林母的工作室让我开了眼界:这里的每一边墙上都挂满了敦煌的壁画照片或者于此相关的图画。如走入了一座佛宫。各种金刚表情百态,各类飞天飘逸翩翩。

鬼才早在钟魁的面前站立沉思。看来他们是志同道合。

“我一直以来在研究敦煌壁画。玉欣协助我描绘飞天,李魁协助我处理各类壁画及图像。我看到了你们的获奖作品,使我欣慰又使我失落。他们的画作品受了我的极大影响,这对他们都不是好事。”

林母的话让我了解了这个师妹及师兄。

“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好像他们不食人间烟火。而你的作品中描绘出来就浓浓的生活情趣。我最早还是看了你的《朋友》。你看,坐在门坎上的农家女童,嘴里嚼着一口米饭,还把一勺米饭伸向了摇着尾巴舔着舌头的小狗。”林母从一本画报上翻开了我的《朋友》对我赞赏。

我受宠若惊,紧张地说: “其实,您真是高看我了。我的作品没有林玉欣的那般富有灵气,也没有师兄的那般厚实,给人震撼。我画的只是平民百姓,是小作品,是俗作品。”

我看见李师兄的眼皮又耸拉下来,脸上高傲的表情没有逃过我的眼光。师妹看着我的《朋友》,抿嘴微笑着。

我补充说,“我说的是真话!我每次看师妹的作品,心里就充满了对生命的眷恋及感恩。让我想起了我的父老乡亲。极具跪在他们面前感恩的冲动;看李师兄的作品,让我呼吸困难。他的作品让人太震撼了。而我的作品,只多让人莞尔一笑,像过山风一样。”

林母点点头。她接着说:“一切伟大的艺术品,源于现实生活又高与现实生活!玉欣没有生活的磨练,她画出来的东西完全是靠自己想象出来的,加上一些画技,显得浮浅。李魁的作品符合他的个性,可能他,已经参透了生与亡。但与他的年龄和经历好像不对路。令我十分担心。那么,今天我要跟他们谈谈你,让他们向你学习。”

我愕然张开嘴巴,该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的导师,前天去欧洲参加画展,跟我谈过你们。并把这个建议转告给他们俩。”林母解释说。

听了这话,我惭愧得无法抬头,因为像我一样作画的人太多了。作这种题材的人也太多了,大多数都平庸着。而不像天才和鬼才,每次他们的作品一出来就能引来很多感想与争议。

“我不觉得玉欣和李魁的作品能引发争议是件好事。你们要争取观众的认可和赞赏。”林母通透了我的思想。让我连连叫苦。

“其实,我只是一个匠人!像民匠一样一心一意的完成主人家的房子。我的手艺只是做土房子的手艺,没有作别墅的大气!”我打了一个比方,“而且师妹与师兄远远超于我。我最大的理想是能够得到他们的指点。而不敢对他们指手划脚。”我这样说,是尊重事实。但我说完,感觉自己有些矫情。

大家都不作声了,我觉得这下冒犯了长辈。

“我说的大家互相学习!”我妥协了强调说。

林母脸上慈祥的笑容让我的心安了些。怪不得林玉欣能画出这样的《慈》来,原来她的身边每时每刻都能看到这样的慈和。这种菩萨一样的大包容的慈和。

不多久,我才明白林母的意思。林玉欣暗地里对我说:“一凡,暑假我妈让我到外面走走。你猜,她让我跟谁去?”

“跟李师兄吧!”我只有这样猜了。他与她家那么熟。我与李师兄都是暑假回老家。他家是青藏高原,我家是四川山区。

“我才不呢,跟他就像下地狱!”师妹说。

“那你的意思是跟我下人间?”我说。

我食人间烟火,我的父母在山里忙了一辈子把我养大,耗尽了心血供我上大学。如果不是导师帮我缴费读研,我恐怕根本无力支撑。在我出名之前,我画的每一张画都一文不值。甚至连几块的快餐都换不来。平时,我们经常带一个板凳到公园或者大街上作画,帮人画像挣钱。

“我家很破烂!怎敢让你去光顾!”我说。

“你放心,我会付旅游费的。”师妹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紧张地说。

“那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这座城市,没有离开过我家这个的院子。我再不食人间烟火,这辈子的艺术之路就到此结束了。”师妹说。

“那你妈同意让我带你去乡下吗?”我问。

“是她的主意。她说让我到外面体验生活。只有懂得生活才能走艺术这条路。我妈可是看好你!说你对生活的感悟很深!”

我几乎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惊喜之余又有些难受。喜的是一个大美人暑期可以与我形影不离;难受的是我的口袋寒酸。而且家境寒酸,环境不好,怎样招待这个大家庭的金枝玉叶?

这些日子,我想尽办法厚着脸皮在同学之间借贷,又加班加点的为几位阔夫人画像。为了挣钱,我违背了艺术的良心,将她们画得一个比一个亮丽。

我一边打电话给老家,让父母请泥匠和木匠将小木楼修补一下,并且要在小楼上做一个独立的卫生间。我不敢可她蹲不能蔽体的茅厕。山里的蚊子凶狠,山里的娃娃调皮。

到了放假的那一天,我数了数袋子里的钱——还好,有个万把块,这个暑假可以对付过去。我正想去火车站买票,林玉欣送来了一个信封。信封内已经有两张火车票,一叠钞票和林母的一封信。

林母信里的意思是让我带她到外面去看看,品尝人间烟火。如果款不够即来电告知。片言诚恳,我不好推辞。这钱先当借用,我不想林玉欣跟着我吃亏。

林玉欣快乐得像只刚学会奔跑的小梅花鹿,在草丛里踏着小蹄子跃跃欲试。李师兄已经提前一天先走了。我没有送他,我不想看他那耷拉着的眼皮。我知道他用眼皮裹住了他的心事。当然,可能有很多地方不尽人意,林母才让我这个同学来看护她的女儿。不过,这种看护没有其它的意思,纯粹是学业的需要。我除了高兴之外,倍感责任重大。我不敢有其他奢望——她不光有这样的大花园还有一位菩萨一样的母亲,还有一位素未谋面的部队当干部的父亲。

暑假一到,我们由她家的车子送到火车站,通过贵宾车道上了火车。以往我坐的都是便宜的硬座。这一次,我第一次坐卧铺。而且是豪华卧铺。卧铺里边豪华的让我吃惊,难怪票价几乎等于飞机票。林玉欣没有出过远门,她一扔下行李就趴在了窗口。这个时候,外界对她来说是新鲜、童真的、充满无限诱惑的。而我要做的就是注意车厢的安全措施,关心火车上提供的餐茶以及车厢里的冷气及角落的蜘蛛或蚊子。两个月后,我要原原本本地把这个女孩送还到她的母亲手里。

火车一路欢歌,林玉欣也一路叽叽喳喳,学院里的斯文全然不见了,还原出了她的活拨及可爱。

“哇,多雄伟!”看见一座大山,她高叫。她似乎没有见过大山,她见过的大山在我们那就算是小山。我们那的大山常年积雪,大雁都飞不过去。她看见湖泊也大叫,看见小溪,小溪边吃草的牛羊都高兴不已。

“你家有牛吗?你放过牛吗?”师妹问我。

我说:“有!”

“那我给你家放牛!”她小孩子一样。

“放牛有什么乐趣?如果附近有庄稼,你得牵着牛绳放牛。一步都不能离开。如果贪玩,就得把牛赶到远一点的山上,让它们自己找草地。又怕牛走远。一点都不好玩!”

“我觉得放牛好玩!”林玉欣噘嘴说。她看到刚才的牛羊,把自己也当作了牛倌。

“好玩!好玩!就好玩!”她坚持自己的想法。天晓得她怎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

田野、河流、山川迎面扑来又转身而去。火车一路踢卡啦踢卡啦唱着它的歌奔跑。

坐了那么多次的火车,今天,我第一次听见火车唱歌。火车像车上的乘客一样,那么的欢乐、那么的天真!可能它是载着一位欢乐的公主!

我也第一次听见火车叹息呜咽,因为时间过得飞快,它到站了——载的公主要下车了。

我们在县城的小站下了火车。火车启动的时候对天长鸣一声。是欢快的告别,也是那么伤感的留恋。

县城的小站只有我们两个人下火车,四周空荡荡的,感觉有些冷清荒凉。

但是,我们走出火车站被一个没有双腿的乞丐耽误了一些时间。林玉欣朝乞丐走去,愣愣的看了很久,从皮夹里掏出来几张十元的票子(五十一百的还未发行)放入乞丐的碗中。刚想转身又觉得太少又抽了几张放进去。我上去拽她。因为我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如果要做这样的好人,那即使家里有万贯也做不出来。

她的善举被其它乞丐看见了,几个大人拖着几个小孩向她奔过来。一个眼瞎的,一个断臂的,林玉欣又掏皮夹子,一个人分几张。这下就惹麻烦,火车站突然间冲出来许多乞丐,真假不分。我用劲拽了林玉欣逃跑,再不跑就走不了了。

我们被一伙人追赶着。林玉欣对我的做法不理解,她很不太愿意我这样做。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她皱了眉,干脆就把皮夹子里剩下的几张全部扔了出去。在那些人争抢的时候,我们得以脱身。

我非常生气,生气她太鲁莽,差点招来麻烦。她也非常生气,觉得我毫无人情,竟然差点拽脱她的胳膊。

我们一路无话,在我们搭上公共汽车时发现有几个人盯上我们了。

我心里窝着一团火,到了家门口还有人欺负我们。我当即拨了同学的电话,一会儿,一辆警车挡住了我们的车子。我拉着林玉欣下了车。那几个人竟然害怕地从窗户跳下去,逃到了路边的山林里去了。

我们上了警车,同学要追赶那几个没有得逞的家伙,被我止住了。那些人全是新手,没有追赶的必要。

我们是坐着警车回家的,这样的气氛很不好。林玉欣抚摸着生痛的手臂还在生我的气。我同学随便捎了只野兔给我。她看到野兔激动不已。我当即说这兔子即将做我们的晚宴。林玉欣不开心,乘我们下车方便的时候,她往山上一放,我们的美餐被她放跑了。不过,能够换来她的一脸欢笑我不在乎。我同学一路用家乡话骂我:“格老子的,你小子艳福!哪里弄来的小明星?小心人家把你当作挟持人质给告了!”

我骄傲地看着同学,幸福地感受他的夸奖。

我们边谈边笑。当他知道她的家况时,玩笑停止了。他说让我汇报一下,让这车及车上的两位兄弟暂借由我们指挥。我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劝他抓好治安工作,别让歹徒盯上我们就感谢上帝了。

当车子停在村口,我的叔伯婶娘都拥了上来。将本来不多不少的行李全接了过去。我父母责在门口搓手,不好怎样面对这个新来的贵客。

警察同学找借口说他还有公务,不凑热闹,没有进门就开车离开了我们的小山村。

我们村上的老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的一个大美人进村。都以为是活菩萨降临,挤到我家的小楼来作揖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几个小伙子在远远地说:“这小女子比小仙女还标致!”

“哇哈,一凡这小子带回来了一个天仙回家!这小子多有福气啊!”我叔在我耳边直接说。

小楼的整改基本上让我满意。二楼做了一个洗澡间,洗澡超大,热水得一桶一桶的往上提。虽然是三伏天,但我们山里过了中午便是凉爽的,晚上还要盖棉被。我家的房屋北面靠山,是山林,南面是平坦的丘陵。村子依着山势而连,断断续续,随着山林一直往下延伸,像一条黑白相间的幕从高出垂下来。

傍晚时分,归巢鸟鸣,山猫呼唤幼儿的高吭,野鸡打咯扑翅的声响,猫头鹰像告危老人的哀叹。

这些声音让林玉欣坐立不安。她的手时常偷偷的扯我的衣角。我劝她别害怕。我们山上很久没有出现过老虎及豹子,最大的祸害是野猪。其实,世上只剩下人可怕!野兽都怕人躲得远远的了。虽然这样,这一晚,她还是不敢睡觉。我陪她坐到深夜,最后在她睡入梦乡我才搭上门扣,到隔壁我自己的卧室睡觉。

我父母惊讶我的决定,他们以为我带回来的是他们的儿媳妇。我说是同学,纯粹的同学!

我父母叹息说:“娃,你真是傻娃儿!”

我说:“爸妈,她是菩萨,对菩萨不敬会招来报应!”

“真是菩萨?”父母听到是菩萨就不敢作声了。

林玉欣的到来,给我们村子到来了从未有过的新奇与安宁。

每日,从山脚下到高山上的村民们不怕路途的劳累将家里的好东西都送来,见了林玉欣便拜,嘴里叨念着喃语,真把她当成活佛活菩萨了。

林玉欣受宠若惊,她不知所措。撑扶那些前来看望她的淳朴农民。我们发完城里带来的所有礼品,最后拿不出什么东西了,便托人到村里的小卖部卖了一大堆食品回馈乡亲们。她向我借了一百又一百。

“你真把自己当活菩萨啦?”我说。

“我说不出来,有的时候我看见这山里的孩子那么小背着一个一个那么重的背篓有那么多的东西,光着脚,满头大汗,我就想哭。”

“你哭的地方太多了,中国那么多的农村,大多数都是这个样子。”

有一日张屠夫追着他的婆姨打,被林玉欣撞见。林玉欣开始以为是嬉闹,后来看见张屠夫的拳头打在他的婆姨的身上,那双大手扯散了她婆娘的头发。

林玉欣惊叫了一声:“住手!不许打人!”

张屠夫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双眼通红的张屠夫看见林玉欣威严的指着他,软下了手。

“她是我的婆姨!哦?”意思是我的婆姨我不能打?张屠夫看着自己的拳头,又看着林玉欣嘴里嘟囔着。

他婆姨从地上爬起来,跑到林玉欣的面前咧着嘴傻笑,又转身指着张屠夫说:“操你婆姨!格老子的,菩萨都不让你打我!你还敢打?下次再打,格老子,菩萨收了你!”

“菩萨做啥子吗?自己的婆姨都不能打,咋会听话咯?”

“打人犯法!你懂不懂犯法!”

张屠夫听都听不懂,木头一样站了许久,嘴里唠叨:“打人犯法,我打婆姨犯法?”

他显然不懂法律。现在是菩萨发话,他得听。

“张大叔你回家去吧。下次不准打婆姨!”我上前说。

张屠夫举起大手摸着满头短刷刷的头发,边走边思考边说:“菩萨说不准打婆姨!”

“儿子也不准打!”我强调。

“儿子也不让打,那怎教育?”张屠夫又睁大了眼睛。

“教育要讲点道理,不是打人!晓得不?”

“学校都快散了!还讲教育!”张屠夫说。

说到学校,我特意带林玉欣到我读书的小学去看看。

小学卧在村子中央的一个空旷的斜坡上。

还是瓦房,窗户已经破损得可以让大人出入了,不要说小孩子。以前,方便孩子们逃学。有几间教室的墙已经裂开了口子,在山风的吹刮下,整个房子发出呜呜的叫声。

“这是房子在叫,不知道的还以为晚上学校闹山鬼。”我说。

我们走在校中央巴掌大的操场上。操场的西面,是一个篮球场。篮球架子是当年我们读书时在山上砍伐的两棵大杨树竖埋在在那里,校长叫木匠用两块松板做了两个篮球板。现在篮板已经破碎了,只剩下几块,已经没有办法用了。

就在这时,看见老校长担着一担水,跌跌撞撞地从坡上下来。我急忙奔过去,接过了校长肩上的水。

“你,是一凡吧?你长高了!”老校长看了半天才认出我来。老校长背也驼了,一头的白头发像将要枯死的老杨树,没有了一点光泽。

“是!校长。”我几乎是哽咽着喊。想起以前他威严地教育我们,现在老成这个样子。

他干瘦的脸上荡起了笑容,他一定是记起了那个调皮的一凡,经常在厨房里偷水缸里的水喝。

“谁说这学校没有用?恩哼哼,谁说没用?一凡你不是这个学校教出来的?有出息了!都是研究生了!”老校长断断续续的跟着我的身后,骄傲地说。

我倒完桶里的水,跟他介绍林玉欣时,他才发现身后还有这么一个人。他愣了许久双手打供作揖说:“失敬失敬,听说菩萨来了我们村里。我不信,该罚!”

“是我同学!”我大声在他耳朵边说。

“同学,同学好哇!谈对象很配!”老校长在我们俩面前真言,让林玉欣的脸颊绯红。我的脸也烧了。

我赶紧说:“校长,这是菩萨,仙女下凡,不能这样说!”

校长捏着自己的耳朵,点头应着。

我与林玉打量着校长的房舍。屋子里只有一个小茶几,一张尘旧的办公桌,桌子上的一个闹钟年月已久,但是还是在滴答滴答的行走;屋北角有一张床,屋南角的一口锅,地上放着一个开水壶。水壶上鲜红的字有些脱漆,上面写着“奖给先进工作者,县教育局”。我小时候倒过这个水壶里的开水,差点烫了手。

我的校长还是孤身一人。退休了,没有家人,一直教着我们山村的孩子。今后也会老死在这里。我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留意他隔壁的屋子,只剩下一张办公桌和一个空床架。

“吴大喜老师呢?”我大声问校长。

“搬回去了!没有学生,都回去了。”校长面色疲倦苍白,要给我们倒开水。我止住了他。

他木木呆呆的说:“现在只有一到三年级,高年级的都到中心小学去读了!”

“三个年级只有二十个孩子。”老校长告诉我,“没有老师想留在这里。大喜老师还是八十块一个月。他做完家务活,还会过来帮我的忙。”

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孩子跑在了操场上,蓬头垢面,好奇地看着我们。一会儿又一个。不多久,孩子们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

我数了一下,二十个都来了。大个几个还背着篓框去山上割柴草,一个女同学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娃娃。他们每张脸都那么的单纯,都笑着,牙缺的,流鼻涕的,都赤脚短衫,浑身晒的像牛屎一样黝黑。他们以为学校来了新老师。

“回去!都回去!老师没有来。”校长向孩子们挥着手。但没有一个孩子愿意离开。他们的眼睛都盯着林玉欣,眼睛里充满了希望与期盼。

“校长,学校还没有放假吗?”

“放假?学都没开。大喜有空才来教这些孩子!我眼瞎耳背,没有了力气,讲不了,那么多的课了。没有人愿意来这里。有的是嫌工资太低,村子里的,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

“大喜教的什么课?”

“语文,数学!还有体育、美术音乐;抓住什么讲什么。”

“校长让我教他们美术吧?”林玉欣说。

“啊?不好吧!”校长说,“你们还在读书呢!”

“没关系的。暑假我们没什么事。就给他们补课!”林玉欣说。

“那感情好啊!那感情好啊!娃娃都上课去……”

校长手一挥,孩子们扔下背上的、手中的工具都往教室里跑。

我打算给孩子们讲语文。教会他们拼音、部首和查字典,让他们自己学会来认字看着书。这样一计划,忽然觉得这个暑假干脆都给孩子们。

等到到林玉欣上了一堂课,出来就跟我说:“我就要在这里做老师!”

我点点头。她的眼里含着开心的泪水,校长的眼里也含着泪水。他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最后说:“这些孩子,几乎荒废了一个学期。大喜老师的婆姨生病了,还到外面住了几个月的院。你们来做老师,好!好!”

就这样,我与林玉欣,在我们山村里,走上了小学老师的岗位。

我整理了一下孩子们的教科书:一到三年级的语文先与孩子们摸个底。

我走进教室,看见黑板上林玉欣画的几几幅画。一幅用彩色粉笔画的这里的一颗月季花,另一幅画的是山上的几棵杨树,还有简单的几笔画了一只头牛。我不忍心擦去——月季花红的像火,由绿色的叶子衬托活生生的。这样简易画法,孩子们易学。

我在黑板的另一边给孩子们上课,讲汉子的结构及拼音字母。我们山里的孩子不是笨而是条件艰苦。他们听得认真,而且能够听懂。我给一年级的讲拼音,连二年级三年级一起听,一起学。有些三年级的学生的表情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过来拼音是怎么回事。

由于年级参差不齐,我整整三天才讲完汉语拼音。

校长的闹铃一响,他便迈着跚跚的脚步,来到梁下用生了锈的铁条在一个铁桶上敲打。那个钟是报废了的灭火器,叮——叮叮,叮——叮叮,声音尖锐及悠扬,在山里回回音袅袅。整个山村的人气,便在学校的钟声里旺了起来。

每到放学,孩子们一哄而散。几个大的背起篓筐往山上奔,几个小一点的,还留流连忘返,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他们的老师林玉欣充满好奇,以及对新学的知识充满饥渴。

“石头。你狗日的快去放牛!”有个家长朝这边吼。

那个叫石头的孩子忽然间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打了飞腿眨眼间就不见了。

一日中午,校长请我俩吃饭。看见没有一点油的白菜及辣椒炒葫芦,我的嗓子又哑了。我谢绝了校长的好意,拉了林玉欣回家。我家为了我们杀了一头整猪,用盐腌着,我让我母亲端一钵子肉汤过来,另外提了几斤猪肉给校长。

一直以来,老校长从来不到农民家里吃饭。哪怕他的学生考上了县里重点中学来请他都请不动,乡亲们偶然送些蔬菜过去,他还可接受。

我跟我母亲说:“他不收,你就说我不再给孩子们上课了!”

果然,我母亲回来脸上放了光彩,她说:“第一次,老校长接受得很勉强。”

来到我们山村,林玉欣说她的胃口变好了。她不断的夸我母亲的手艺,还不时的跑到厨房帮我母亲洗菜做饭。让我另眼相看。

“我们乡下的饭菜是用柴火做出来的,白菜青菜就在后院,我妈妈用农家肥种的,特别的甜清!”我母亲没有其它可以炫耀,我只有夸她的菜园子和她种的菜。

林玉欣不光有一张菩萨般的脸还有一颗菩萨般的心。不用几天她和每一个孩子都熟了,组织教学毫不费力。这些孩子并不像外面的人说的那样,说山里的孩子野,不受管教。他们同样有颗求知的心,同样有一个好学的脑子。

“多可爱的孩子们,你看看!”林玉欣和我在夕阳下目送孩子们回家时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忽然发现我和他们一样需要学习。我一直悬挂着的心,突然有了着落感和踏实感。现在,才让我懂得一些人和事。”

我想她应该长大了。她母亲这一决定的确很高明。

一日晚饭后,她的热情高涨,要我陪她去家访。我只有舍命陪君子。因为读书,十几年了,我都没有到村里走动一下。这次,我觉得很有必要。

夜晚的山村格外的美丽,从山坡往下看,家家户户桔红色灯光就像撒在空中的一张蜘蛛网上,星星点点,隐隐约约。又像天空中闪烁的星星。站在山坡上,人就像站在了星空之上。父亲送来了一把崭新的手电筒,母亲让林玉欣换上了新的橡胶鞋。因为山上的蛇多,得提防一下。我顺带了一根小木棍,用来驱蛇打狗。

山风嘘嘘,送来阵阵凉风,让人觉得非常清爽。风里夹带着山上的野动物的叫唤声,地里的青蛙、蟋蟀在唱着不同的歌,说着不同的话。这是夏日的夜晚,似乎夏虫们都在讨论——继续耕耘,还有收成可以期待。以往,河里有人点火照渔猎娃,现在,山里的小河里再也没有村民燃着火光照鱼了,鱼似乎绝了踪影。

母亲说:“很早就没有鱼了,农药化肥用得太多了!”母亲出门时对我说,她明白我的想法。

我在想过去跟着父亲与乡民在这样的夜晚去照鱼。鱼待在河里一动也不动,我点着松香火把,父亲用铁钳子夹泥鳅和黄鳝,一夹一个准。不到午夜,父亲胸前的鱼娄子就装得满满的。

这样的夜晚,又让我想起葬在山坡上的老祖母,想起她每时每刻都在护着我——生病、挨饿、挨打,她都会老母鸡一样将她的子孙护在她的腋下,嘴里喃喃有词,始终让我心窝里暖暖融融的。我想为我的老祖母画一幅油画,她在昏暗的灯下为我补着衣服,满脸的皱纹蕴藏着无尽的慈爱与温暖。

一路上,林玉欣兴奋极了。我知道她希望踩到蛇,但又怕蛇咬着。她被这陌生的山村充满了好奇,也为这山村的孩子充满了关爱。

山村的住户分布的有些散,看似近在咫尺,走起来上坡下沟的,有些吃力。

我们没有走近人家,狗就先叫了。狗是针对我的对我龇牙咧嘴,一看到林玉欣都摇着尾巴当作是自家的人。这时,不管是那家人,看见我们都扔下手中的活迎接我们,惊讶,鞠躬,让座,费尽心思泡上好茶,还有做好吃的,端在桌子上。我们谢绝着这种热情款待,只是说来看看孩子。

孩子们有的在帮忙干农活,有的还在认真的写作业。在他们的草稿纸上,大多数孩子在画着林玉欣教他们的花草树木。

“将来,一凡、林老师,你们就带他们到外面画画去吧!”有的乡亲恳请说。看来是误解了我们的意思。

“还要有文化!文化不行,画画也就不行,都是要考试才上去的。”我极力解释说。

在去王小兰家时,听见她在哭。我们一进去她就不哭了。

我看见地上的破碗及她怀里的幼儿,以及她母亲脸上的不快。她母亲见了我们赶紧收拾地上的破碗,边解释说:“一只碗要五六角钱,打碎了缝都缝不起!”

我说:“大嫂,你看小兰才多大呀?10岁吧!还帮带个孩子!”

我看见林玉欣蹲下去擦去小兰同学眼角的泪水,自己一撇头,将头埋在胳膊弯里,好一会才抬起来说:“别怕,老师给你妈买一打碗。不锈钢的,打也打不烂!”

小兰同学说:“林老师,我还可以上学吗?”

“可以,怎么不可以!”

“我妈说没有钱交学费!”

“不用学费!”

“真的吗?”

“真的!”

我看见林玉欣走时悄悄地把一张十元的票子放在餐桌上用碗压住。

“这是个半个家!”小兰妈妈悲伤地说,“她爸爸去年在矿山上挖煤没了。没了就没了,还不知道找谁要人!双脚在自己身上,找谁要人去?”

小兰妈妈两眼干哭无泪,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空洞着,一片漆黑。

我们不怎么离开了小兰同学的家。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林玉欣突然不走了,抱着路边的一棵大树慢慢的蹲下来,咽咽哭泣。放佛她就是小兰,刚经历小兰的遭遇。

我候在她身后不知所措。我知道她在哭——人世间。一直以来,她生活在温室里,不知世间冷暖,这次她亲眼目睹,她必然无法接受。她的眼泪哭湿一块树皮,最后在我的安慰下,才站了起来。

刚来的兴致被小兰家的碗打碎了,被这个年轻的寡妇干枯的双眼吞噬了。甚好,下家是吴小小同学。我们来到他家时,看见他在橘黄色的松油下认真的写作业。这情景让感觉温馨。她拽住我不让我上前打扰。我们望着着这个农家小男孩,那张健康的脸,认真思考时微皱着眉头,嘴角分明的线条,表现的坚强与他的年龄有些不符。油灯安静地陪他一起思考着作业本上的难题。他那张被映红了的脸和手上都被松油熏的一点污黑。足足几分钟,他计算出了他的难题,脸上露出了微笑。当他抬头发现我俩时候,明亮的双眸深深的注视着我俩。他擦了擦双眼,赶紧起身喊我们:“一凡老师,林老师!你们好!”

我们进了他的家。他家境况比小兰同学的家好一些。家具齐全,干净整洁。

“你家长呢?”

“我爸妈到外面打工去了;爷爷上山赶野猪去了;奶奶去我叔叔家了!”他的三句了字逗笑了我俩。他熟练地搬竹椅,又到厨房里拿小水壶。我止住他说:“我们来看看你。怎么不用灯呢?”

“爸爸妈妈很久没有寄钱回家,欠了电费,被拉闸了。”吴小小一脸的无奈说,“不过,也好,油灯照习惯了。我还是喜欢这黄黄的灯。”又是一句与他年龄不相符的话。

林玉欣走到小小身边,她双手捧住吴小小的头说:“你看吴小小的脸!”然后用手轻轻地擦去那含有松香的污痕,在小小额头上亲了一口,让小小那张脸蛋顿时飞红害臊。

我和玉欣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校园里热闹起来了。林玉欣是个童心未泯的人,她有时与孩子们一起跳绳,踢毽子,做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她的投入得让我感觉她还没有长大。

我请水生木匠把操场的篮球架子修好,又托人从县城买了一些篮球、足球羽毛球等文体器材回来。

修好篮球架,水生木匠叫来了几个人把教室的墙缝修补了一番。有几间教室实在没有办法修补,墙体已经歪斜的快要倒塌,干脆推倒夷平。

不久,这个学校完全变了样子。危房平整后种了一些花草。开始,一些花是林玉欣带着学生到山沟里挖出来的,村民们听说林玉欣爱花,在工休时自发地去帮找。红的杜鹃,黄的秋菊,白的兰花,连根带泥一起往学校里搬,东一簇西一丛校园像一个摆卖的花市。校园的篱笆也全用新竹翻了新。整个学校看起来,都是焕然一新了。

林玉欣一一感谢着这些乡亲,惹得乡亲们只咧着嘴笑。他们不多说,但心里对她充满感恩。觉得这个乡村,终于又响起了学校的钟声,他们的孩子不会被耽误,他们心里又涌起了新的希望。

课间及放学后,孩子们的欢笑声在校园里涌起。有的打篮球,有的踢足球,有的打排球,有的打乒乓球,有的踢毽子。有时,学校组织运动会,举办短跑及长跑还有拔河比赛,校园里一片加油声、呐喊声。给这个乡村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与生机。

由于这个变化,许多高年级的学生家长纷纷找到老校长要求他开办高年级。家长们讲述着孩子在镇上吃住的困难,小小年纪到中心小学还得自己洗衣做饭。

老校长不知怎样开口,良久他说:“一凡和林老师还在读书,这个暑假,他们来帮忙。你们想他们在这里教一辈子书?”

有的村民听了便失望的走了。

林玉欣听了心里难受,她想了良久,忽然高兴的对我说:“我们可以将自己的课题拿回来这里做!另外,我们与外面联系沟通一下,希望一些志愿者能来这里教书。我们的画可以卖一些费用,帮助这里的教学。”

“你不怕外面人笑你俗吗?”我说。

“你怎么会这样想?”林玉欣认真地说。

我赶紧住了嘴。我在想完整的计划,包括去外面的学校请老师,统计山里的上学儿童,可以开设的班级及所有的费用。

当我把计划书递给林玉欣时她笑了。她说:“十万块我出!”

“不行,我来负责!你是想伸手向父母要。”

“你太小看人了!”林玉欣不悦说:“虽说我的钱是父母给的!但我有权利支配,而且我以后会挣回来还他们。”

我们把计划书交给老校长。老校长看着,花白的胡子抖了起来。他激动的说:“一凡,不要耽误你的学业。而且,这么大的款项,哪里来呀?”

“影响不大!”我说:“款的事······”后面的话我没有说出来,林玉欣接着说:“老校长,我负责款项。”

“林老师,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我给你磕个头吧!”老校长要跪下磕头。

林玉欣搀扶住了他说:“校长给我叩头,就折杀我了!”

“菩萨!你真是活菩萨下凡啊!”老校长喃喃地说,眼里泪花花。

暑期将尽,我和林玉欣商量回学校,筹办继续办学事宜,就暂时放孩子们一周的假。正当我们搭上村长的拖拉机上路时,看见吴大喜老师背着他的婆姨回来。

吴大喜背得满头大汗。一步一蹒跚,有村民上前去帮忙。他老远就伸手回绝了。他哑着嗓子哭喊:“山茶,到家了!山茶,到家了!”

背上的人已经过逝了,双臂耷拉着,头发梳理得整齐,好像一个安睡的人。

路上的人都抹了眼泪,拥在大喜身边,随时帮他搭手。

“山茶,到家了!山茶,到家了!”大喜老师的嗓子哑了。

他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得像刚水里钻出来一样。他的脸紧绷着,他咬着牙,躬着身子一步一步的往村子里迈。

我轻轻的告诉林玉欣,那就是吴大喜老师!他的婆娘已经归西了。林玉欣把头埋在我的臂弯里,我的手臂一会就湿透了。

为了参加大喜师娘的葬礼,我们推迟了回学校。

这天,高亮辽远,孤雁悲鸣。全村人都为大喜老师的婆姨送葬。

一路上,冥纸飘飘,唢呐高吭。村民们只有这样的方式来感谢大喜老师这些年的对孩子们的奉献。

一群孩子,大大小小,从山间采来七彩的花环堆放在山坡的新坟上。大喜老师向村民们,向他的学生们一一跪谢。

最后,他在老校长的恭引下,步入校园与老校长为伴了,继续当孩子们的老师。

他没有什么家当。家里唯有一口锅,一只手就捡来了全部。

我们回学校的那天,校园的钟声响亮的敲响了。钟声足足响了半个时辰。我们乘坐村长的拖拉机,一路上足足听了半个时辰。

村长说:“那是孩子们为你们敲的,希望你们还回来!”

“我们一定会回来!”林玉欣说。

“其实,你们不回来也没有关系。你们不属于这个小地方,大家都理解!”村长说,他咬着牙根,双手握紧这台在凹凸不平路上奔跑的拖拉机,仿佛这台俩拖拉机是匹难以驾驶的野马。

回到学校,我汇报了暑假学习及继续支教的想法。导师很支持我们的做法。当我高兴地跑到林玉欣家里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时,我听见李魁师兄在与她争吵。

“我们要去的是美国。是去天堂!而不是到地狱!中国农村都是这个样子!我们尽了一点力,献一点爱心就足够了。何必再去那里呢?”

“农村是地狱吗?师兄,人各有志,何必勉强!”林玉欣说。

“你是爱上了那个穷地方?”李魁师兄有些冲动地说。

“是的!我不光爱上那个地方,还喜欢上了那里的人!”林玉欣愠恼地说。

李魁听后匆匆离开了。

我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我想躲避却和李师兄撞了个正着。我看见李师兄耷拉着眼皮及听见他从鼻腔里哼哼声。我想给他解释,他大步流星雨的从我身边走开了。我不知道他与师妹是何种关系,但我可以肯定师兄是爱她的。至少说明他是个追求者。

此刻,我觉得成了一个罪人。我想真不该带她去我的家乡。但是这不是我决定的。其实我很清楚,林玉欣到国外深造对她来说是个更好机会,我们很多人都因为走出去才吸收了西方美术的很多东西,创作的作品才能得到国际的认可。

我试着说服师妹。师妹说:“一个作者连爱都没有唤醒,那么他的作品只能停留在线条及修色的技法上,那有什么用?我知道西方是天堂,但我更爱人间!我之前对爱的理解是浅显和狭隘的,这次,我才懂得了生活及爱。怎么可以放弃呢?”师妹有些激动地说 。

我便无话可说了。

我们的筹款很快就作了大用,可以重建新教室,新校舍。

村里的泥匠瓦工讲究效率,在全村的义务帮忙下,很快,一栋红砖的教学两层楼在一个月就起来了。

庆典那天,校长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带领全村在家的男女老少:一向天敬,二向林玉欣敬,三向跟我们一起来的五个支教老师敬。

全村,自一年级到六年级,从各地回来的两百个孩子,由吴老师带领敲起了灰尘已旧的锣鼓和着村民的唢吶及鞭炮,响彻云霄。

林玉欣不光给我们乡村建了新学校,带来了老师。而且,一段时期后,洗去了村民的一些劣习:混混打牌的人少了,为一寸土地打架的事少了。张屠夫也不再打老婆与孩子。林玉欣还帮小兰的妈妈联系了香菇销路。

我第一次见小兰妈妈的眼泪,从干涸的眼里夺眶而出,良久说不出一句话。

林玉欣渐然懂得了我们山里的人情世故,也渐然将自己的那份孩子般的天真敛起来了。人变得稳重及勤快。课余一个月里,便创作了多幅画作:《我们的新校园》,画中,破烂的篮球场上,缺牙的,没擦干鼻涕的光脚的,每个孩子的脸上,都绽放出纯真的欢笑;《老校长的屋子》让我惊叹她眼光的扑捉力,把校长的开水壶,开水壶上的先进工作者以及陈旧的座椅,让人看见了老校长灿烂的一辈子;《山茶花》这幅画,用了大红的铺染,每一朵山茶花火红得让人震撼及奋发向上。看到这些画面,我不再把她当作温室那朵未经风雨的花了。她一下子就品明了人间烟火。

孩子们都敬重我们这些老师,而对林玉欣,似乎多了另外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是敬重或者热爱。不,应该是膜拜,像对菩萨一样的膜拜。

我与她,经过一段时期的相处,如果说她是天上的七仙女,可是我的不敢视为牛郎,否则我就是智障;如果说她是嫦娥,我对她有非份之想,那我就是猪八戒。对她,我只能远观而不能亲近。虽然她住在我家,称我的父母为父母,但我只敢在她去上课时,在她的枕头上收集她的头发。

我知道她在背地里哭过,但我知道她一定会去追求她要的东西。我清楚,我们山沟,不宜她久居;我也知道自己的根底,相处久了,就被人看透。

两年后,学校步入正规,我们的学业也完成了。我邀请林玉欣的母亲前来参观她们的功德,接受我们村民的感恩,并顺便带回她的女儿。林母欣然答应。

虽然我取得了硕士学位,但我的画还是不好卖。我知道大多数画家到死或死后百年才被人认可。为了生活,我只能选择外出谋生。林玉欣将继续她的博士学业。

离校那天,全村老少,老校长及学校老师都来送行,林玉欣的欢笑和眼泪并发。

千里迢迢赶来的林母握着我的手,一路说着感谢。我知道感谢的深刻含意,唯有一路抱歉着傻笑。

我清楚自己拒绝她母亲的资助再继续深造是正确的。清楚林母让你到带着女儿下乡锻炼是看中我的纯朴,那已是高看我了!

我还知道,如果不是她母亲一路拉着她的手,她会向我奔过来,像电影上那般浪漫地拥抱并送我一个告别的吻。

最后,她回眸对我的凝视是对我最大的奖赏。我心里还有一点企图没死,就是——如果她执着,最终她还会回到我身边。

我们挥手。

别了,下凡到人间的天使!

别了,普渡众生的菩萨!

而之后的我,只能夜深人静时,在洁白的枕巾上摆开她的头发,仔细端详及亲吻。我仿佛又听见父母的感叹:“这个傻娃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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