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篇小说)
作者:晓告
(一)
当邓子琪把最后一页申港实业的财务报告审核完毕,贝贝笑迎迎地走了过来,并递给她一块德芙巧克力。她礼貌地说了声谢谢。贝贝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又走回她自己办公桌前。
邓子琪这时才注意,斜对角的苏菲今天一袭长裙,瀑布般的长发从她肩上飘下来,婉若传说中的小公主。苏菲确实是一位漂亮的小姑娘。她从本市顶级名牌大学毕业才一年多的时间,正是如花似玉的美妙年纪。令邓子琪惊讶的是,苏菲桌上竟然放着一大束玫瑰花,应该有99朵吧。深红色的花骨朵,一朵一朵傲娇地挺立着。尽管隔着几米远,却依然能看清许多花瓣上还挂着露珠儿,娇翠欲滴,鲜艳绝伦。此时,苏菲正手捧着手机,兴致勃勃地发着微信,嘴角洋溢着少女般甜美又捎带羞涩的微笑。
邓子琪把贝贝给的巧克力剥开,放入口中,丝滑微甜的感觉,顿时让她从疲倦的工作中解脱出来。她心想,今天又不是情人节,为什么女同事们又是鲜花,又是巧克力的。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电脑显示器旁边的台历。
5月20日。恰巧又是周末。噢,原来如此。
这让她想起季先生。那是上周末,与她相过亲的男人。相亲,这个奇怪的名词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时,她感到非常的不舒服。有些陌生,奇怪,也有些突兀和可笑。她甚至讨厌和腻烦这两个字眼。自己真的很老了吗?难道一个女生大学毕业之后,她的首要任务就一定是找对象、结婚,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家庭主妇吗?
可是,最近当她和母亲在电话里讨论这个话题时,母亲总是坚定地告诉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至于为什么?母亲没有告诉她。她也不愿意听母亲继续唠唠叨叨这个无聊的话题。她甚至有一次生气地在电话与母亲争吵起来,妈,别再跟我提结婚这两个字行吗?我真的很忙。然后,她歇斯底里地挂掉了电话。
邓子琪感到有些奇怪,身为小学教师的母亲,也算是知识分子。为什么退休后也变得越来越世俗。从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在她心目中就是知识的化身,不懂不会的作业,只要问母亲,总能迎刃而解。而且,放学回家当她坐上母亲的自行车后座,就在出校门的那一瞬间,多少同学向她俩投来羡慕的眼神。那时,风吹动她和母亲的长发,二人裙裾飘飘……这对母女,无疑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二)
都市的快节奏生活,似乎只有在周末,才能让人们紧张的神经得到放松,修补和调节。
周五那天,因为有约会,邓子琪的心情明显比平时愉悦很多。
她故意比同事们稍晚片刻离开办公室。她拿出眉笔和口红,对着桌子上的小镜子补了一点淡妆。让本来就端庄秀气的瓜子脸,看上去越发楚楚动人起来。
她抬头,向窗外望了一眼。初夏的申城,此时天光依然明亮。巨大的落日余晖,映衬着红霞漫天飞舞,绚丽多姿。对岸,外滩哥特式、巴洛克式、罗马式、古典主义式、文艺复兴式万国建筑博览群,与浦东陆家嘴鳞次栉比的现代摩天大厦隔江相望,遥相辉映,气势恢宏。
黄浦江,也在霞光照彻下呈现出橙红与金黄多变的色彩。江上,万吨巨轮、游艇、货船、轮渡,百舸争流,络绎不绝。
17时45分,邓子琪乘电梯来到和平饭店的八楼龙凤厅。一位年轻帅气的服务生走过来询问订座人姓名后,引导她在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
这是一个四人座的台子,雪白的台布上放着一只白瓷小花瓶。瓶里,插着一枝红玫瑰。花瓣很新鲜,显然是刚插进去不久。邓子琪向窗外侧目,便能看见江对面环球中心、金茂大厦、东方明珠等陆家嘴众多地标性建筑。她刚才就从那里乘坐地铁2号线,从黄浦江底下钻过来的。仅仅十多分钟的时间就走到南京东路20号,和平饭店。尽管隔着一条江,但地铁让人们从浦东穿越至浦西,不过数分钟而已。
邓子琪的公司离和平饭店不算很远,但来和平饭店吃饭,还是头一次。
服务生拿来菜谱。邓子琪翻开这本如彩色画报般精美的小册子,目光被和平饭店的文字介绍所吸引。天啊,这座著名的西洋建筑,竟然已经有166年历史了。邓子琪情不自禁地惊叹。
她迫不及待地向下阅读:和平饭店,始建于1854年,原名中央饭店,由英国人帕克沃创办,时称帝国饭店。1903年,英商汇中洋行买办中央饭店产权后,改称汇中饭店。
1906年汇中饭店拆除重建,后又经历多次产权变更转让。太平洋战争爆发,饭店被日伪强占。上海解放后,饭店歇业。1956年3月8日,经市政府决定恢复业务,并改名为和平饭店。饭店位于外滩商业、旅游圈 ,与金融中心浦东陆家嘴隔江相望,是百年来令本地人引以为豪的第一心理地标。
刚才,当邓子琪纤细的高跟鞋踏入和平饭店一楼大厅那一刻起,她心里便产生了一种由衷的敬仰和肃穆之情,仿佛一下子置身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民国电影中的场景。说真的,她喜欢这种历史与艺术交错的氛围。小资情调,或许也是每位当代女性理想生活的一部分吧。看完和平饭店的介绍,邓子琪对这座百年老店,似乎增添了许多特别的感受。但是具体是什么感受?她又说不上来,或许就是一种朦朦胧胧的感动、共鸣与惺惺相惜的知音吧。
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对于季先生选择这样一个约会的地点,让邓子琪对他产生了好感,甚至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钦佩。不过,她又为自己的钦佩感到可笑。我还没见过他本人呢?至于他是何方神圣,或者是人、是妖,能否进入本姑娘的法眼,还都是未知数呢!
想到此,邓子琪无声地笑了。这倒不是她清高或无礼,而是,她确实也有令人骄傲的资本和实力。
这位生长在浙江余姚的江南姑娘,从小就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学霸型女生。高考时,她以理科全市第一,全省第十二的成绩,考入上海某名牌大学会计专业。四年大学毕业,以管理学院第一名成绩被保研。硕士毕业,又一脚跨入了令人艳羡,国内排名前十的会计事务所。
公司内,汇集了哈佛、耶鲁、牛津等世界名校的毕业生。像她这样没有留过洋的本土姑娘,初入事务所并不显得突出。可是,她工作踏实、细致认真,每晚都加班到十点多钟才离开办公室。还一边工作一边学习,考出了含金量极高的注册会计师证书。从而,逐渐成为会计师队伍中名副其实的人才翘楚。
因此,邓子琪年纪轻轻,便被任命为审计部一科科长的重要岗位,深受上级器重。但她始终一副清纯学生妹的模样,对于公司里领导层的明争暗斗,从不留意和参与,甚至有些不屑。她的原则,就是认真工作,踏实做事,靠业务吃饭。
(三)
季先生的出现,并未让邓子琪眼睛一亮。相反,季先生第一次约会便迟到十五分钟,让她大跌眼镜。先前,在她心里建立起来的那么一点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阻车了。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邓子琪彬彬有礼地答道。尽量保持着知识女性应有的涵养。
季先生径直翻开菜谱,点起菜来。邓子琪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对面的男人。浓密的头发,额前几根头发稍微有些自然卷。国子脸,五官还算端正,但也实属平常。走在人群中,即使你遇见过他十次,也很难留下一点印象的那种。倒是他一身笔挺的黑色西服,体现出职场精英式的精明强干。在季先生打开餐具,殷勤地递到邓子琪面前时,她注意到了,他白衬衫袖口处金利来的标志。
她记得刚参工作的那年春节回家,第一次送给父亲礼物,就是这个牌子衬衫。那件衬衫网购打了7折,还是花去人民币1300多元。尽管有点小贵,但她想到父亲穿上自己挣钱买的衣服,心里便特别高兴。当母亲问她衬衫多少钱时,她笑答,不贵,打完折230元。母亲听罢,嘴里满意地嘟噜道,这衬衫质量和做工都很不错,比你爸以前的衬衫都要好。
菜上来之前,二人简单地寒暄几句天气、交通之类无关痛痒的话。双方的陌生和拘谨,是显而易见的。在说话间隙,季先生还接了一个手机。他礼貌地说声,对不起,接个客户的电话。便离开座位,向餐厅走廊走过去。等他再次落座时,服务生已经端上来和平酱鸽、松茸蟹肉烩瓜茸、清炒虾球、凉瓜蒸雪鱼和六月黄酒糟醉蟹,还有三道爽口开胃的上海本帮凉菜。
“先生,您的菜上齐了。餐后,我们还会送给您免费的水果和冰淇淋。请慢用。”
“谢谢。”季先生,向服务生点头示意。
等服务生离开后,他拿起面前的不锈钢勺子,舀了一勺虾仁,欠身送到邓子琪面前的餐盘内。竟用上海话笑道:“虾仁,欢迎”。他说,上海话“虾仁”的发音与“欢迎”的发音完全是一样的。所以,宴请客人,第一道菜必上虾仁,以示对客人的欢迎和尊重。邓子琪说了声谢谢。她在公司与客户的宴请中,已不止一次听过,老上海们如此介绍这道虾仁。因此,对于季先生的介绍,已经没有特别的新鲜感,便径直吃了起来。这家餐厅的上海本帮菜,果然名不虚传。清淡,微甜,爽口,Q弹。作为一个南方饮食文化浸润中长大的女子,和平饭店的菜品,以及饭店的装饰、品味、氛围,似乎完全适合于邓子琪。
他们二人愉快地交谈起来。邓子琪渐渐感觉他俩像是老同学聚会,基本忘记了对方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姑娘家应有的戒备之心,一时全无。
“你看,这个六月黄,肉质细嫩,蟹黄不腻,清甜的酒香更能衬托出蟹味的鲜香。”季先生指着盘中蟹肉,对她说道。
“这才是五月中旬啊,怎么能叫六月黄呢?”邓子琪娇嗔道。此时,她面颊红润,宛如粉嫩的桃花,又似刚出水的芙蓉,清纯之中略带成熟的妩媚。
“应该是人工饲养,所以五月份就成熟了。”
“好吧。不过味道,是很好的。”
“是的,这道酱鸭也非常入味,鸭肉柔嫩松软,一点也不老。还有这道冬瓜松茸蟹肉,松茸增添了蟹肉的鲜味,而冬瓜正好可以清新解腻。”
“嗯,对的。你给我倒点红酒吧。”
邓子琪竟然主动要求季先生,给她也加半杯红葡萄酒。餐前,季先生问她喝点什么?今天是周末,要么喝一点红酒吧。她说,不会喝酒,只要一份西瓜汁。
邓子琪喝光半杯红酒,没有让季先生再加。尽管邓子琪是个并无心机的姑娘,但她没有忘记保持着东方女性天生的矜持和分寸。用餐过程简单、自然、流畅。当季先生去收银台买好单回来时,她已经收拾好手机和皮包,并起身致谢告辞。可能因为红酒酒精的作用,她稍感微醺,心情却很愉快。季先生提出开车送她回家,她婉言谢绝了。邓子琪忽然警惕起来,这个男人对自己来说依旧是一个陌生人。此时,她只想乘地铁早点回家,洗个澡,美美地睡个懒觉。
(四)
与季先生在和平饭店小聚,算是相亲吗?想到此,邓子琪偷偷笑起来。她如平常一样,收拾好手机和包包,脱掉白色高跟鞋,换上了耐克运动鞋。她在前台,与文员周小姐打了声招呼,便向这幢67层的摩天大厦的中央电梯走去。
今天是520,又是周末。她决定去逛逛街,走走路,顺便锻炼身体。
在世纪大道一家很小的全家超市,邓子琪买了一份生菜沙拉,一根水煮素鸡,一杯没放糖的热咖啡。她找了一个临窗的角落坐下,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这一排长桌,已经坐满了人。大都是些背着双肩包的年轻男女,显然他们都是附近写字楼的单身上班族。也有个别小情侣是成双成对前来的,他们亲昵地偎依在一起吃着便当。而大部分年轻人则一手拿手机,一声不吭地吃着食物。整个超市内,只有自动玻璃门忙不迭地一会儿开,一会儿关。不停地说,“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
邓子琪有时感到电子门发出的声音,让人生厌。有时,又感到特别亲切、温暖。它使自己在这个喧嚣嘈杂的都市里,总算能听到一声,像亲人一般热情的问候。其实,她整天在办公室内除了做账,审计会计报表、账册,核对发票之类,同事之间几乎很少有说话,更不用说聊天、八卦之类的了。通常,她一抬头吃午饭的时间就到了。再一抬头,下班或吃晚饭时间又到了。如果选择加班,文员周小姐会过来办公室,挨个统计好人数,电话订完盒饭,她便自行下班回家了。
邓子琪吃好东西,走出全家超市时,世纪大道两侧的高楼已灯火通明。八车道的宽阔路面上车流如织,拥挤不堪。汽车发动机噪音,以及车尾喷出的混杂汽油味的气流,更是让两旁人行道上的行人晕晕乎乎,备受煎熬。好在这条为迎接千禧年而营建,通向日晷广场的大道非常的宽阔,就连人行道也有好几米宽,给人以行走在小广场上的舒适感觉。
邓子琪决定,沿世纪大道向东往日晷广场方向走。计划逛好后,她便可以直接从科技馆站乘2号线地铁回家。她已在百度地图查询了路程,正好5公里,单程步行需要90分钟。
当她走出不足半小时路程,发现自己右脚后跟隐隐地酸胀。这才惊讶地发现,自己已很久没有进行跑步、走路,或跳绳之类的体育锻炼了。自会计事务所上班以来,没完没了地加班,每晚回到人才公寓几乎是夜间十一二点。关于跑步、游泳、打球等等,已是一件遥远且过于奢侈的事情了。想到此,邓子琪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耳机里的音乐,变成手机电话铃声。邓子琪没有从包内拿出手机,麻利地直接按了一下白色耳机线上的开关键。
“您好,哪位?”
“喂,琪姐,琪姐……刘杰不行了!快来,快……来,救救我们!”
耳机里传来苏菲虚弱的声音。那声音充满恐惧、绝望和颤抖,仿佛一个人置身于万丈深渊的边缘,仅抓住了悬崖壁上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松手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怎么了,苏菲,慢慢说。别,别紧张!”
苏菲的求救电话,无疑像一束闪电,瞬间击垮了这个并未经历过太多挫折的年轻姑娘。邓子琪努力地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询问苏菲他们现在具体什么位置。
邓子琪忽然想起春节,当警察的表哥对她说过的话,当你遇到车祸、抢劫、病人晕倒等紧急情况时,请立即拨打110,警察会及时给你帮助。邓子琪果断地拨打了报警电话。接线员小姐,还问她是否需要救护车,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本人不在现场,不是很清楚当事人状况,不过应该需要救护车。
邓子琪给警察打完电话后,心情似乎平稳了些。便站起身,继续向前走。她必须尽快乘坐地铁赶到假日酒店,去与苏菲汇合。
(五)
七月初的申城,已在梅雨季挣扎了一个多月。闷热,潮湿,阴雨连绵。可是,难得露面的太阳一经爬上天空,便像喷火的恶龙作威作福起来,蒸烤得让人无处藏身。
邓子琪和十多个男女同学一起,尽量往学校大门口被墙体遮挡的一小块并不算大的阴影里站立,从而躲避火辣辣的阳光。他们人人手里都举着一块白底红字的引导牌,上面写着“管理学院50周年院庆嘉宾接待处”。因为,今天会有市、区领导、工商联、科教文卫、相关社团企业,以及知名校友等200多名嘉宾,出席在湖滨大礼堂举行的院庆活动。
会计系大三同学被分配的任务,就是在校门口引导来访嘉宾,负责把来宾车辆带到指定的停车场,和路边临时划出来的停车点。然后,再将嘉宾领至湖滨礼堂旁边的贵宾休息室。那里,还有其他同学负责接待。
大约九点钟光景,邓子琪引导好一辆汽车在就近的停车点泊好车,又把车上的两位看上去五十多岁,说话走路都很有官腔做派的来宾送至贵宾休息室。尽管他们显得仪表堂堂,很有礼节的样子,但让邓子琪感觉很不习惯,甚至还有一点点不舒服。这或许,也是她没有报考炙手可热的公务员考试的缘由之一。
偌大的校园,来回一趟足足花了邓子琪二十多分钟时间。
回来时,尽管校道两旁有树荫浓密的法国梧桐,但她颈脖处还是渗出了汗水。她走到校门口屋檐下停住,从胸前粉红色运动斜肩包内取出餐巾纸,抽出一张,轻轻地擦拭起额头和颈部的汗水。
忽然,邓子琪听到身后有个人在喊她。那声音不大,很有男中音的磁性。“同学,你是校庆接待的工作人员吗?”她转头看见一个约模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指着她斜抱在怀里的引导牌,向她询问。邓子琪连忙答道:“对的。老师,您是应邀的嘉宾吗?”
那男人,推着一辆半新的黑色自行车。待二人互相走近时,邓子琪对男人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了一些。这是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乌黑的头发沿四六中缝向后梳理,如波浪般自然分开。蓬松、柔顺、潇洒而飘逸。发亮而宽阔的额头下,浓眉大眼,鼻阔口方,轮廓分明。嘴唇略微显得有点厚,不过一点儿也不影响他五官的俊朗,反而给人留下忠诚、踏实的印象。
他身穿浅绿色的短袖体恤衫,左胸前有一个口袋。口袋上沿,绣着一条金色的小鳄鱼。体恤衫的下摆,扎在黑色西裤的腰带间。脚上,穿着一双泛着光泽的黑牛皮鞋。邓子琪猜想,那双鞋肯定是新买的,要不,最多也只穿过一两次。
她在心里还暗自嘀咕,这么大热的天,这位嘉宾怎么骑自行车过来的。那男人看到邓子琪的神情,似乎猜出了小姑娘的疑惑。紧接着说:“是的,我是来参加院庆活动的。噢,对了,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骑车过来很方便。”
听到他的解释,邓子琪感到仿佛被对方戳穿了心事,脸上不免微微泛红。他们并肩,沿正中央大道朝校园里走去。经过一条小径时,男人又开口对邓子琪说,“同学,我记得这边可以走,离礼堂会近一些。”
“可以的。”邓子琪答道。他们没有开汽车,步行绕过前面的教师食堂,再穿过办公楼去礼堂,确实会比走大路要少四分之一的路程。
“您对我们学校很熟悉呀!”邓子琪不由自主地蹦出了这句话。
闻听此言,男人扶着自行车龙头,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微笑且俏皮地对邓子琪说:“对呀。因为,这是我们的学校啊!”他特地将“我们”两个字语调加重,以示重点强调。这时,邓子琪才忽然想起来,学生处的老师说过今天受邀的嘉宾之中,会有我们几位学院毕业的知名校友啊。
男人用温和,动情的口吻接着说道:“二十年前,我也在校门口像你们一样举过小牌子接人。不过,我们那时接的是新入学的学弟学妹们!”
路过教师食堂时,他指着二楼说道:“以前楼上,有个胖师傅兰州拉面,营业到晚上九点才关门,而且晚饭后,允许我们学生上去吃面。那是一位分管后勤的副校长考虑到学生年轻,正长身体,上完晚自习让一些肚子饿的同学吃碗面,补充能量,更有力气好好读书呢!不知道现在那位胖师傅是否还开着面馆?”他好像在询问邓子琪,更多的又像是喃喃自语。
“在的,在的。难怪听同学们说这是家百年老店。原来,现在的那位小胖师傅是接他爸爸班的呢!”
“真的。原来胖师傅的儿子接班了。真好!”男人高兴地答道。他仿佛一下子变成一个快乐的,即将奔向面馆吃拉面的学生。
男人一路上边走边看。从他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可以看出,此时的他比刚进校门时的兴致高涨了几倍。邓子琪默默地跟在自行车后面,好像新入学的女生跟着学长第一次去学生处报到。
他们走到礼堂北侧的自行车棚停好车。这时,邓子琪才主动引导这位学长,穿过两栋民国建筑之间的一条灰褐色的老长廊,到达礼堂贵宾休息室。男人,对邓子琪真诚地道谢,并熟练地从随身肩包里掏出名片夹,小心取出一张,双手递给了邓子琪。然后,依然用磁性的声音,对邓子琪说:“欢迎你到我们公司参观,也许将来大家会是同行呢。”
北京永道会计事务所,刘杰,博士,注册会计师。邓子琪在返回的路上,仔细地看了那张名片上的文字。
这是八年前邓子琪与邓杰见的第一面。这位儒雅、随和,风度翩翩,又如此年轻帅气的学长,给邓子琪这位单纯的大三女生留下了美好印象,也在姑娘心里埋下深深的仰慕、钦佩之情。她暗忖,将来要是有这样一位成功的男友追求自己,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六)
与刘杰的第二次碰面是一次偶遇。
读研二的邓子琪,暑假在虹口区一家财务公司实习。那天,她跟随部门代教老师王慧参加一家上市公司的财务招投标会议,有十多家相关财务公司参加。邓子琪找到一个靠后排的椅子坐下。作为一个实习生,她并未关注会议桌那些人说话的内容,她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己笔记本上。她拿着圆珠笔,写写划划,认真地构思着毕业论文的提纲。
会议有点冗长,结束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半。好在公司,为大家准备了午餐。就在她和王老师跟随与会人员向餐厅方向走过去时,碰见一位男士与王老师热情地打招呼。从王师的表情,可以看得出她对那男人态度十分的谦逊和尊敬。邓子琪一眼便认出了那位男士,就是刘杰。他看上去依旧那么精干、帅气,且彬彬有礼。今天,他穿着正式,还系着领带,潇洒之中显露出企业精英的气度和风范。
刘杰注意到王慧身后的邓子琪。便走近,对她说:“哦,小师妹,咱们又见面了。”说完,便微笑着向邓子琪伸出右手。
邓子琪在瞬间的慌乱之后,也立刻伸出手。二人礼节性地轻轻握了一下手。邓子琪感觉刘杰手掌厚实,温润,而且有力。
王慧老师一脸迷惑,向着邓子琪转过身,问道:“你,是他小师妹?”邓子琪顿时满脸通红,连忙不好意思地摆手回答道:“不是,不是。刘老师是我们大学的校友。”
“我们是同一个专业,应该算是小师妹。”刘杰风趣地补充道,“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你们了。”
刘杰挥了一手,正欲离开。又立即转身,特地向邓子琪询问了一句。“对了,你有我的名片吧?”
“有的。那年院庆时,您给过我了。”邓子琪应声回答。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刘杰竟然还能认出自己,姑娘心脏不禁怦怦直跳。此后,还一种甜蜜幸福的感觉,陪伴了她好多天。
邓子琪换乘了两条线路地铁,出站后又焦急地在路边招手找出租车。无论她怎样心急火燎,却没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足足有半个多小时,终于有一辆强生出租车停到了她的身边。
她下出租车时,看了一下手表。距离苏菲给他打电话,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邓子琪远远看见假日酒店门前的广场,停着两辆警车。其中,一辆七座越野车型警车顶部还在不停地闪烁着警灯。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让邓紫棋感到胸闷,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在她走近警车约三十米的时候,发现有几个警察从宾馆里走出来。她清楚地看见,苏菲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其中一个女警还扶着她右臂。
一行人快速地登上那辆七座的面包警车,汽车随即启动,径直开上了马路。另一辆警车依然停在原地,旁边并未停有120救护车。
当邓紫棋走进假日酒店的大厅时,发现电梯口处拉起一根黄色警戒线,有两名保安模样的人正在那里巡逻警卫。她连忙走到大堂前台登记处,向两名服务女生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服务员反问她,是不是本酒店的入住客人。然后,告诉她现在酒店暂时停止营业,因为前面有位客人心脏病突发,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听说,抬上救护车时已经不行了,而且身体上盖着白布。现在警察已经把现场封闭,正在楼上勘验、检查。所以,无关人员一律不准随意出入。
邓子琪马上又问,那么刚才那个和警察一起出宾馆,然后上了警车的小姑娘怎么回事?
听她这么问,那位女服务员的神情也有些惘然。告诉她,那位姑娘和死者一同进宾馆登记的客房。他们在楼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
说到此,女服务员忽然警惕起来,质问邓子琪,“你是她什么人?是她家属吗?”“不是,您误会了。”为了打消女服务员的疑虑,邓子琪赶紧又说,“她是我的同事,前面她打给我电话,所以我就赶来宾馆了”。
“对了,您刚才说死者?难道那位先生,真的死了吗?”
“是的。刚才听警察说,人已经死了。之所以抬上救护车,可能是要将尸体运回公安局检查,分析死因吧。”
听到这个确切的坏消息,邓子琪惊愕万分。这时,服务员告知她,既然不是宾馆的客人,因情况特殊,请立即离开。邓子琪站在原地稍稍定了会儿神,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门。来到宾馆前广场时,她忽然想起应该给警车上的苏菲打一个电话。
手机语音提示,对方没有应答,60秒后自动挂断。邓子琪紧接着又拨了一个重拨键,震铃响了两声,手机接通了。
“喂,苏菲,是我。”
“嗯,琪姐。”听筒里传来苏菲的声音。不过此时她的声音,显得十分平静,与两个多小时前判若两人。
“怎么样了?没事吧。”邓子琪随口问道,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我现在不方便说话。到时候,再打你手机。谢谢。”苏菲冷冰冰地说完,随即将手机挂断。
邓子琪返回浦东家中时,已过深夜零点。她简单的洗漱后,便一头栽倒在席梦思床垫上沉沉地睡去。大约凌晨三点多钟时,邓子琪突然莫名其妙地惊醒,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太阳穴两侧生疼,疲惫的眼睛都睁不开。可是,她感到后脑勺仿佛有一道白光,刺眼地照耀着她。那白光明晃晃的,时而让她清醒,时而让她迷糊,时而又让她的后背冒出一股冷汗……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赶快睡觉,赶快睡觉。尽管一边是困顿疲乏得不行,另一边却又异常的清醒。这种越想睡,越睡不着的情形,让邓子琪头晕目眩,痛苦不堪。
大约四点半的时候,窗外传来第一鸟鸣,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鸟啼声像音乐般清脆悦耳,婉转动听。邓子琪第一次发现,原来鸟鸣竟是如此美妙动人,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诗意的天籁之中。一个多小时后,鸟鸣逐渐被马路上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以及车身与风、空气摩擦产生的呼啸声掩盖住。城市新一天的早晨,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各种噪声中拉开序幕。
这时的邓子琪,终于在床上艰难地睡着了。
(七)
邓子琪再次接到邓先生电话,是距他俩上次在和平饭店约会四个月后的国庆假期。
这天,邓子琪还在老家宁波余姚休假。吃过早饭,正陪母亲一起在厨房内摘韭菜,中午全家人准备包饺子吃。
邓子琪连忙走到自己的小房间,接听季先生电话。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的存在,不免有些意外,甚至接电话时有些尴尬、生硬和不自在。
“您好,有事吗?”
“哦,没有特别的事。一直忙,放长假了,想请你吃饭,叙叙旧。”手机里传来季先生热情,讨好的声音。
邓子琪心想,叙旧?我们很熟悉吗?不过仅吃过一次饭,而且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另外,你对我如此的冷淡,从未有过任何的信息交流。何来叙旧之说。当然,自己也未将这个男人记在心上,没想过要与他继续交往。但她又转念一想,基于那次在和平饭店人家请了自己吃饭,也算是欠着人情。便语调温和地与对方互致问候。她尽量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想让老妈听见产生误会,又要问长问短,唠叨个没完。
“谢谢您的好意。可是,我在老家休假呢。以后,有机会再约吧。下次,我来请客,不能总是让您破费。”
“你客气了。老家在哪里?”
“宁波市余姚县。你听说过吗?”
“当然。余姚赫赫有名,怎能不知。自古出文人才子啊!我一直想拜访大圣人王阳明故居呢。对了,还有你们那儿的天一阁藏书楼。”
季先生像个导游,滔滔不绝起来。王子琪觉得这人还是有点见识的,对自己家乡宁波的人文历史,竟然如数家珍。
“王阳明在我们余姚县城,天一阁藏书楼在宁波市北署区,离我家还是有点路程的。”邓子琪纠正道。
“余姚不是县了,已经改制成宁波市辖属的余姚市了吧,应该是县级市。”季先生反过来补充道。
好像他是浙江本地人,给邓子琪介绍起宁波的风土人情,风景名胜起来。邓子琪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博学和健谈。她忽然发现自己喜欢听别人风趣幽默的话语。参加工作这几年,她上下班连一个能聊天的人都没有。所以,对季先生的侃侃而谈,甚至有些夸张,卖弄的语调,并没有感到不快。相反,她仿佛感受到有一种久违的老同学式的亲切感。
邓子琪上大学时也是一个爱说爱笑的女生。自从来公司上班,校园内愉快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有一天晚上,邓子琪加班至深夜才回到租屋。她看着空空落落的房间,连一杯想喝的热水也没有找到。忽然,有种难以形容的孤独和寂寞涌上心头。她想起大学校园的教室、操场、图书馆、小河边,同学们欢快的身影,一种从未有过的苦闷和失落感,涌上心头。她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最后,她把脸埋进被子里,不想让自己的哭声在深夜传进左邻右舍的耳朵。
手机里,季先生接着告诉她,正巧自己也在杭州出差。如果可以,他明天就开车过来参观王阳明故居。然后,邀请她共进午餐。邓子琪很奇怪自己,为何轻易地答应了他。并且还说,愿意为他当一天免费导游。
第二天九点,邓子琪与季先生约定好在小区对面的建云路口见面。大约九点一刻,季先生发短消息说快到了。他们未加过微信,只留有手机号码。那是年初,邓子琪在喜缘缘婚介网注册时登记的联系方式。
这家婚介网,是研究生同学杜鹃告诉她的。杜鹃说,这家婚介网,诚信、靠谱。双方当事人,都是身份证实名认证。有照片、年龄、籍贯、学历、从事职业、薪资收入、兴趣爱好等个人信息。据说,相亲的成功率相当高,网友给出的好评指数为五星级。
有天下午,邓子琪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情注册了喜缘缘婚介网。试用会员价格是1000元,三个月内推荐三名相亲对象。正式会员全年5000元,每月推荐一名相亲对象。网站上留有对方手机号码,是否约会见面,会员双方自行决定。如果,办理铂金会员,一次性收费5万元,终身推荐相亲对象,直至会员配对成功为止。
看到网站这条表述,邓子琪不由得笑出声来。我的老天,终身推荐,难道本姑娘一百岁了,还要靠你们介绍对象吗?这不是明摆着把别人都当傻瓜吗?尽管她如此想,还是禁不住好奇心,注册了试用会员。于是,便有了季先生的手机号码。
邓子琪在路口紧等慢等,临近十点钟时,才看见一辆银色奔驰轿车停在了身旁。季先生从车子后排门闪出身,并挥手请邓子琪上车。
“不好意思,迟到了。我们小唐对你们浙江的道路不太熟悉,车上的导航仪也没有及时升级电子地图,所以绕了许多弯路。”
邓子琪这时才注意到他说的小唐,是前排的司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待她在后排座椅坐稳,小伙子回头与她打了招呼。车子空间很宽敞,内饰豪华精致,还散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水味。车椅包着红褐色的真皮,人坐进车内顿有一种舒适惬意的感觉。姑娘心里暗叹,这不愧是车价百万的奔驰车,果然乘坐的舒适度不同凡响。
“我已经习惯你迟到啦!”邓子琪半娇嗔,半开玩笑的责怪。
“下回改正,下回改正。为了弥补我的过失,必须送给你一个小小礼物。”说完,季先生的手里竟然多出一只精美的小盒子,朝邓子琪手中递过来。他的这一唐突举动,让邓子琪吓了一跳。她强忍住心中的不悦,婉言谢绝了。
季先生见对方推辞,也不好意思再强求。他脸色微红,轻声地说,“我前天去香港出差回沪,在机场保税区看到这串缅甸翡翠很漂亮,价格也实惠,便买下来想送给你。”然后,又若有所思的压低声音,补充道:“有些冒昧,请原谅。”
“谢谢啦,不用客气。”邓子琪嘴上客客气气,心里还是觉得这个男人的举动太不合时宜,甚至确实有一点鲁莽和失礼的嫌疑。
车子启动后,她便坐着默不作声。本能地表现出一副端庄、矜持、略带一些羞涩的淑女状。季先生暂且也没有再说话。车内安静无声,只有电子导航仪的语音,一路提示行驶方向和前方路况。
(八)
十月的江南,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奔驰汽车缓缓行驶在邓子琪熟悉且久违的故乡街道、小河和田野之间。窗外,不时传来一阵阵吴侬软语的乡音,一种亲切、温馨、血浓于水的归属感涌上游子的心头。不知不觉间,邓子琪又想起刘杰突然死亡的几个月来,会计事务所发生一系列人事变动和自己目前艰难的处境,不禁又黯然神伤,泪眼朦胧。
就在刘杰周末出事后的第三天,周一早晨上班,李峥所长便召集各部门主任、科长及主管以上干部开会。
那天,小会场内气氛异常严肃、紧张、压抑。所长通报了刘杰因心脏病突发去世,领导层已成立了专门治丧委员会处理后事,并宣读了委会人员名单。他强调,作为一条保密纪律,公司员工不允许私下议论此事和对外传播,就是对自己的家人也不要提及。要求会后,务必传达到每一名员工。同时,还宣布由张小光副所长负责原来由常务副所长刘杰分管的审计部、人事部及相关工作。
邓子琪注意到,她的顶头上司审计部主任许丽琴,以及人力资源部经理宋茜、副所长张小光都没在会议室。他们仨均是治丧委员会成员,邓子琪想,他们应该在前方处理后事。
会议结束,邓子琪经过周菲办公桌时,发现她的椅子上是空的。对于周菲没能来上班,是邓子琪意料之中的事情。最让她迷惑不解的是,那天晚上周菲为何会与刘杰在一起?而且二人还一起进入了假日宾馆的房间?出事时,周菲还惊慌失措地给自己打了那个求救电话。难道,他们……邓子琪大脑里出现了一连串问号。
这起突如其来的意外,令邓子琪情绪低迷。她不敢想,也不愿想此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隐藏在此事背后的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她确实不愿意破坏,刘杰在自己心目中多年来根深蒂固的男神形象。大三那年与刘杰初次相识后,邓子琪就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未来的白马王子,就应该像刘杰这样的男人。甚至,在她潜意识里经常会出现一个与自己亲密无间的男人。最后,那个男人慢慢地都幻化成了刘杰。也许,这也是她从没有看得上身边其他男人的缘由之一。
直至司机小唐从外面拉开后车门,毕恭毕敬地请她下车,邓子琪才发现王阳明故居到了。
季先生兴致很高,一边参观一边与邓子琪大谈王阳明。他对邓子琪说:“我很崇拜阳明先生。他不仅是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哲学家,也是立言、立德、立功的伟大圣人,创建了著名的阳明书院,不仅继承发扬了孔孟儒学,还自创阳明心学。”
邓子琪好奇地问,“你怎么如此了解我们余姚的王阳明先生?”
“当然啦。我买过许多阳明先生的著作。其中,还有一本《中国圣人王阳明》的历史传记,详细地讲述了王阳明先生的传奇人生。”
他接着说道:“这本书中介绍,阳明先生历经仕途坎坷、人生磨难,曾一度痛苦绝望。最后,从中国最传统的儒、释、道典籍中汲取力量,充实自我,最终创立阳明心学。阳明先生的心学智慧,润泽和激励了一代代有志青年。你看,像明代的张居正,清朝的曾国藩,包括国父孙中山先生,都推崇奉阳明先生为自己的精神导师……”
季先生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邓子琪听得津津有味、饶有兴趣,不知不觉间又对这男人心生出一丝好感。早上从家里出门前,她本打算尽一下地主之谊,请季先生吃完午饭,意思一下就赶紧回家。而且,她也善意地骗老妈说,中午参加一下高中几个女同学聚会,吃完饭就回家。结果,下午两点多钟时,三人在王阳明故居附近的餐厅吃完午饭,在季先生的热情相邀下,她竟然又坐上奔驰汽车,直奔位于宁波市郊的另一文化地标,天一阁藏书楼而去。
刚才用餐结束,邓子琪准备起身去买单,司机小唐却告诉她已经买好了,便径直跑向门外去发动汽车。邓子琪有些不好意思,对季先生温柔地说:“你来我老家这边,应该我请客的呀!”季先生笑答,“对的。你请客,我买单,天经地义啊。”接着,他又半开玩笑,还略带有点大男子主义的意味,对邓子琪说,“在我季某人的人生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让女生‘破费’这两字。同女生吃饭,怎么可能让女生买单。”
听他此言,邓子琪并未觉得他大男子主义的骄傲,反而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很有一种男子汉的气概和魄力。
邓子琪重新想起,从喜缘缘婚介网站上看到的关于季先生的个人介绍:“姓名季栋,工商硕士;原籍河南,现居香港,外派上海工作;外资金融企业高管;32岁、未婚。欲结识25岁以上,品行端正的知识女性为友。若双方情投意合,兴趣爱好相近,可继续发展……”然后,联系方式留有手机号码。她也注意到,季先生写的交友期望中,并未提及希望对方能成为自己终身伴侣和结婚等字眼。
季先生的相亲信息,是网站配对时推送给她的。网站还提示邓子琪,她的个人资料也推荐给了对方。双方可以主动联系,互相了解。如果不中意,也可以拒绝,不予见面。
邓子琪对婚介网站介绍对象的方式颇为赞赏,因为,这种交友方式双方自由度很高,针对性也很强。省时、省力,也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打扰,而且还保护了个人隐私,不受周围人的关注和干扰。
不过,那天注册会员之后,邓子琪便再也没有关注过这家网站。其实,如果不是迫于年龄和父母的压力,她对结婚找对象这件事,并没有太大热情。
整个下午,邓子琪与季先生、司机小唐在天一阁藏书楼的参观游玩,十分愉快。傍晚六点多钟,奔驰车将邓子琪送到小区门口。在车上时,季先生主动加了邓子琪的微信,并约定邓子琪返沪,他开车来虹桥高铁站接站。回到家中,母亲好奇地问邓子琪为何这么晚才回来,也不给家里打一个电话。然后,接着又问,聚会中有没有未婚的男同学。邓子琪听懂了老妈的言外之意,再次强调只是几个聊得来的女同学,便搪塞过去。
(九)
早晨七点,邓子琪拖着拉杆箱走到高铁二号出站口时,司机小唐笑脸相迎,一把从她手里接过行李箱。并解释道,季总昨晚又去北京出差去了,吩咐他前来接站。
当小唐将奔驰车从地下车库,开上离地面二十多米高的高架桥,一抹朝阳正从东方斜照进车内。
窗外,风和日丽,晴空万里。
放眼望去,高架桥上车流滚滚,婉若一条奔腾的大江裹挟着多条支流,蜿蜒崎岖于蓝天白云之下。五颜六色的大小汽车,好像无数只活泼可爱的甲壳昆虫,在高架桥和摩天大厦之间自由地穿梭……好一派繁忙且生动的申城秋日图景。
此时此景,不禁令邓子琪芳心动容。蓦然间,胸中又升起青年人斗志昂扬的感慨和激情。邓子琪想起,刚才司机小唐对她恭恭敬敬、忙前忙后,让她头一回享受到贵宾式的接待,抑者又像电影、小说里名门望族大小姐一般的礼遇……面对这样一个美好早晨,这位年近三十岁却依旧天真单纯的姑娘,不禁再次怦然心动。
距离九点上班还差几分钟,奔驰车稳稳地停在会计事务所大厦门前。小唐快速从驾驶室出来,跑到后备厢取出行李箱。邓子琪下车关车门时,看见贝贝穿着丝质长裙,外套一件米色风衣正意气风发,款款地向她走来。小唐拿来了行李箱,还塞给邓子琪一个白色的小礼品袋。对她说:“邓小姐,这是季总吩咐我交给您的。再见。”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回汽车。
邓子琪还未来得及说话,贝贝已走到面前,并向她打招呼。她只好与贝贝一起并肩走向大厦。没走两步,贝贝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那辆银白色豪华奔驰汽车。那一刻,这位新上任不久的人事部副经理的眼睛里,似乎有种羡慕,抑或是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
贝贝轻声地对邓子琪说:“晓得吧,告诉你一个秘密,刘杰那天与周菲约会,竟死在了周菲的肚皮上。真不敢相信,一个正人君子,竟落得这样的名声。”然后,她又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哎,才四十七岁,真作孽。”听完贝贝的话,邓子琪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惊讶的朝贝贝望了一眼,但并未作声。
贝贝又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似于对邓子琪耳语道:“你知道宋茜为什么会辞职吗?”
邓子琪与人事部经理宋茜,平时工作并无多少交集,偶尔在公司里遇见,也只是礼貌的互致问候。对于贝贝这一问,她自然答不上来。
贝贝神秘地说:“她也是刘杰地下情人,突然发现他与周菲有私情,受不了刺激,所以辞职了。”最后,她俩到达大厦二十三层快进公司大门时,贝贝又补充说了一句:“哎,有钱人的世界看不懂,我们女人都要小心点。”贝贝的语气和神情,感觉她好像若有所指,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回到工位时,邓子琪被贝贝刚才的话搅和得心神不宁。想起自己来公司报到时,贝贝就已经她们科室里的副科长了。两年之后,自己在刘杰副所长和许丽琴主任的力荐下,直接从普通会计师当上了科长,算是当时公司里的一匹黑马。贝贝却依旧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原地不动,没有得到任何新的任命。然而,邓子琪并未看出贝贝有什么太大变化,她反倒对自己的态度更加热情和友好。
贝贝是有些城府的。她处事八面玲珑,说话又十分得体,在公司深有人缘。但是,她的业务水平很一般,工作业绩也平平,所以没有得到领导层的认可和提拔也是正常的事情。不过,新人邓子琪被提任科长,而贝贝这位资深副科长却落选,有一阵子在员工内颇有微词,成为私下的谈资。
这回,贝贝被越级提升为人事部副经理,算是连升两级。而且,人事部正经理的位置空缺,由她主持工作,大权在握。不出多久,副职被扶正,也许是顺理成章之事。如此算来,贝贝应该是刘杰事件之后,公司内最大的赢家与受益者。其春风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自然亦合乎情理。
关于贝贝的升职,对邓子琪并无影响。最大困惑是,她的顶头上司许丽琴处理完刘杰善后,仅来过公司两次,她与分管领导张小光副所长交接完审计部工作后,便以休假的名义,飞回美国与家人团聚去了。半个月后,她又正式向公司发来电子邮件,提交了辞职报告。许丽琴是刘杰在美读博,同一所商学院低两届的小师妹。她受刘杰邀请才回国加盟了会计事务所。如今,刘杰的突然离世,许丽琴选择离职回美,也符合常理。
刘杰,许丽琴二人突然离开,让邓子琪始料未及。昔日得益于这两位领导的赏识和提携,邓子琪只需一门心思地做好本职业务工作,便能得到公司的褒奖和器重。而公司内部的明争暗斗,江湖习气,以及复杂多变的人际关系,都似乎与她毫不相干。因此,邓子琪也从来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职场的艰辛与险阻。
时至今日,邓子琪赖以依靠的两棵大树都倒了,她的处境似乎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她感觉到自己周围危机四伏,暗藏杀机。连日来,同事的流言蜚语、口蜜腹剑和含沙射影,不禁令邓子琪焦虑不安,心惊肉跳。她对自己未来与前途,惘然而不知所措。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您好,哪位?”邓子琪连忙拎起话筒。
“你过来!”电话里传张伟峰阴森的声音。调腔,完全是命令的口气。这位新上任的审核部主任,据说是张小光副所长的亲戚。此前,他在市场部任副经理时就飞扬跋扈,高人一等的样子。而且,他性格霸道,阴险狠毒,是个典型的媚上欺下的主儿。
邓子琪一进门,就发现郑小琼已经站在办公桌前。这是张伟峰从市场部调入她们科室来的小姑娘,就坐周菲先前那个位置。周菲自发生那件事后,自然已没脸面再回公司上班,一周内便经许丽琴主任批准,火速离职。
“这份审计报告,是你签字的?”张伟峰用傲慢,且责备式的语调指着桌子上那些材料问道。
那份审计报告,是国庆前郑小琼负责的一份文案。只是一家客户公司委托的内部财务审核,并不是很复杂重要的项目。她便交给了业务还不很熟悉的郑小琼。
“是的,我看过,也签字了。”邓子琪小心翼翼地回答。
“看过了?你是怎么看的?你们审计部以前就是这样的工作态度和标准吗?还号称业务骨干呢?”张伟峰说话尖酸刻薄,甚至有些侮辱人格的意味了。
“张主任,我不懂您的意思?”邓子琪保持着忍耐和克制。
张伟峰用手一指郑小琼,恼羞成怒地说道:“你,告诉她!”
“嗯……我把报告的审计数额,写错了。应该是3.5亿,写成3500万了。”郑小琼说的慢条斯理,并没有多少紧张和羞愧的意思。
“一个小数点,相差几个亿。这要是支付汇款,我们整个公司立刻、马上、当场就破产了。你们懂不懂?都是注册会计师了,还犯这种小儿科,低级、愚蠢的错误!”邓小琼话音未落,张伟峰便一下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咆哮如雷。
他的动作与言词,让邓子琪顿感到吃惊,侮辱和恐惧。一个小数点,她审阅报告时确实没有校对出来,但大写的“参亿伍仟万”数字并没有错误。小数点写错,确实是一处瑕疵,但也不至于是天大的错误。张伟峰现在的态度,显然是小题大做,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或者是故意对针对自己的疯狂打压和羞辱。此时,泪水在邓子琪眼眶里打转,她沉默无语,无言以对。
“你,把报告拿回去。”
张伟峰又指了一下邓小琼,声音显然有些缓和。然后,又扬起脸,对邓子琪说:“你们科室,就此事认真写一份整改措施交给我,重点要检讨自己的工作态度和查摆思想问题。这第一次,我就不让你们个人写检讨书了。如果,下次再犯错……别怪我不客气了。当然,如果再犯错误,就直接去人事部办理手续吧。”
坐回办公室自己椅子上时,邓子琪浑身冒着冷汗,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此时,她的眼眶却没有了泪点,只是大脑内一片空白。这是国庆假期后上班的第一天,也是她入职四年来第一次……不对,应该是她人生第一次遭受如此巨大的侮辱和重创。
(十)
又值周五。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邓子琪从电脑前起身,去楼道茶水间冲了一杯咖啡。回到办公桌前,她看那只白色的小礼品袋静静地摆在侧柜角落里。那天,小唐塞给她后,她便打算找个机会还给季先生。所以,她甚至都没有打开过纸袋口看看里面东西。
她重新坐回椅子,将修长的双臂向头顶升直举起,轻轻地左右晃动脖子。又是辛辛苦苦,匆匆忙忙的一周。这一周,对邓子琪来说显得如此的漫长。她的内心充满苦闷和彷徨,简直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了。
临近下班时,邓子琪接到了邓先生的手机。他说,正在她们公司楼下,想请她一起吃晚饭。邓子琪婉言拒绝,称自己太累了想回家早点休息,改日再约。她斜眼看见礼品袋,连忙又道:“哦,麻烦你等我一下,有事对你当面说。马上下来。”说完,从包内取出化妆盒,对着桌上的镜子补了一下淡妆。便拎着礼品袋,乘电梯下楼。
邓子琪想趁此机会,将上次的礼品还给季生生,尽管她并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贵重礼物。这个姑娘,最怕的就是欠别人人情。
那辆银白色豪华奔驰车就停大厦出口处,十分扎眼。邓子琪走近时,车窗玻璃自动摇下来。这回是季先生自己开车。他挥手示意她上车说话。邓子琪迟疑了一下,左右看看公司下班的员工陆陆续续地走过来,赶急拉开前车门,坐上车。
车子便开动了。
“不吃饭也行,我正好顺路送你一程。”
“啊,不用了吧。我乘地铁很方便的。我就是想将小唐上次给我的礼物还给你。我没有打开过,心意已收到,谢谢你啦!”说完,她转身将礼品袋放在了车子的后排座位上。
“你太见外了。就是上次的缅甸翡翠项链啊!”季先生因为开车,还系着安全带,所以也无法与她客套推让。
“你找个附近方便停车的地方,让我去乘坐地铁吧。”邓子琪一边说话,眼睛一边向道路两边观望。
“别客气。你刚才手机说不吃饭,我又约了一位客户谈业务。他公司,正巧就在你住处附近。”
邓子琪有些奇怪,他怎么知道我的住处。季先生见邓子琪一脸迷惑的神情,笑着又补充道:“你在喜缘缘网站资料上写着,居住地浦东新区花木镇啊。”“噢,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会算命呢。”邓子琪开玩笑道。车内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季先生又开始了神吹胡侃,大谈经商之道,以及世界各地的风景名胜之类。邓子琪依然做一个安静的听众。
车子开出去大约二十多钟,季先生突然哎呀一声,接着说:“坏了,坏了!”邓子琪对他反常的举动有些纳闷,随口问:“怎么了?有急事吗?”这时,季先生脸露焦急神色,涨红着脸说:“刚才只顾说话,本来要先拐进陆家嘴阳光一号小区拿东西的,哎,怎么就忘了。”“拿东西?很重要吗?明天不是双休日吗?”邓子琪不解地问。这时,季先生脸色更红了,说话还有些支支吾吾的。“刚从北京出差回来,手机支付宝内没钱了。待会儿请客户吃饭,无法支付餐费啊。本来准备先回家,取一张信用卡的。”
“你家住在陆家嘴阳光一号?”邓子琪脱口而出,又立即为自己这句唐突的提问感到有些羞涩。阳光一号,号称上海淮最昂贵的高档小区。每平方米单价人民币二、三十万元,每套商品房价值千万元以上,还有上亿元的豪宅。听说,住在该小区的居民非富即贵,很多港台的大牌明星都在里面有房产。
“对的。我就是三室的小房型,120个平方。”季先生态度谦逊,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要不,我支付宝内先转你五千元,今晚餐费够吧?”邓子琪看到道路拥堵,又正值下班高峰期,他如果再开车回去拿信用卡,这与客户约会的晚餐肯定要泡汤了。
季先生面露窘态,说道:“那多不好意思。不过,我们在高档一点的地方吃饭,五千怕是不够。你就先借我一万元吧。晚上,我回家转账还给你。”
“这不急的。”邓子琪用安慰的语气回答道。车子等红绿灯时,季先生打开手机支付宝收款码,邓子琪扫描后,转给他一万元应急。离邓子琪小区还间隔两条马路时,她便要求下车。她并不想让季先生知道自己准确的住址,另外她也想在外面走走,透透新鲜空气,顺便在路边的餐厅吃过晚饭再回家。
当晚,邓子琪洗漱完毕,倒头就睡。半夜时分,竟然梦见了自己入职公司时面试的情景。
那是研究生毕业七月份的一天下午,邓子琪应会计事务所人事部通知前去参加面试。此前,她已经去过另外几家财务公司的面试,积累了不少经验,已然胸有成竹。当她坐稳定睛观察对面考官时,不禁心中一惊。原来,正中间端坐的那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主考官竟然是刘杰。他的左右分别坐着人事部经理宋茜、审核部主任许丽琴等人。当然,那时她还暂且一个也不认识。为何刘杰是今天的主考官?记得自己上大学时,他给的名片上明明写着在北京一家会计事务所任职啊。她又想,职场上跳槽、换新工作也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这真是太巧合了吧。
“邓小姐,请先进行三分钟的中英文自我介绍。然后,接受考官现场专业知识的提问。”刘杰依然用磁性的男中音,郑重地告知邓子琪面试的规则。当邓子琪与刘杰四目相遇时,她发现刘杰目光温柔,且流露出师长,或者父兄般关爱、鼓励和坚定的神情。
邓子琪立刻稳定下情绪,全神贯注地投入面试环节。当她回答完最后一个提问,刘杰与左右考官低声耳语了一小会儿。然后,刘杰大声宣布:“祝贺你,邓子琪……欢迎你加盟本公司!”考官们一致投来赞许的眼神,屋内顿时响声热情的掌声……邓子琪被掌声惊醒,发现是一个梦。但是,她非常惊讶,这个梦完全重现了当时面试的情景,活灵活现,丝毫不差。
翌日上午十点多钟,邓子琪才睡醒。不知为何,这时她脑海里又浮现出刘杰的音容笑貌。邓子琪闭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她努力地晃了晃脑袋,她希望自己不要再为故人,黯然神伤。
过了大约四五分钟,她用左手摸着了床边一个抱枕,顺势垫在身后,重新仰卧在床头。她习惯性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时间。注意到还有两条未读微信,一条是老妈的,另一条是季先生。她点了一下季先生头像,信息显示:“谢谢。钱已转入支付宝,请查收。”邓子琪又查阅了一下自己的支付宝账单记录,已收款一万元。姑娘心想,这男人还是诚实,守信的。
邓子琪起床后,从冰箱里取出两片全麦面包,一盒常温牛奶,又去厨房用不粘锅煎了两只鸡蛋。这是她的周六早餐,当然应该也是午饭。邓子琪潦草地吃完东西,便开始用笔记本电脑整理个人简历。她还在网站上,搜索查阅了相关财经类公司的招聘信息,对于适合自己的岗位逐一进行梳理和收藏。
她已暗下决心,元旦后领到公司的年终奖,便向审计部主任张伟峰递交辞职书。剩下的时间,她又下载了几部美剧和东方院线的电影。两天内,邓子琪仅出过一趟家门。她去小区外的联华超市买回足够吃上一周的各种零食,便宅在家中,足不出户。
(十一)
第二周星期五,邓子琪又接到季先生的微信,仍然是邀请她共进晚餐。而且,还有一个看似冠冕堂皇,又合乎情理的理由,就是要感谢邓子琪上次借钱,解燃眉之急的事儿。邓子琪想起,那天季先生心急火燎的窘迫相,不禁哑然失笑。下午三点多钟,邓子琪忙完手头工作之后,给季先生回复了“同意”二字,决定欣然赴约。
当邓子琪走出大厦出口时,那辆熟悉的奔驰车早已停在广场,司机小唐竟然站在车头右侧。他见邓子琪到来,便如侍者一般迅速拉开后排车门,还躬身做出一个请上车的姿势。邓子琪望着小唐毕恭毕敬夸张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滑稽和可笑。季先生坐在车上正看手机,见邓子琪上车,便与她友好地打招呼。然后,他对小唐说:“先开到我家,去把那瓶红瓶拿下来。”
“待会儿要去哪里吃饭?”邓紫棋不解地问。
“噢,还是老地方。我周一已经预定了八楼龙凤厅。”季先回答。接着,他又补充说,“和平饭店,周末订座很难。临窗,可以欣赏外滩风景的位置,更是特别抢手。”
几多分钟后,车子开进了陆家嘴高档小区阳光一号。季先生把门禁卡递给了小唐,让他到十六楼的家中去取红酒,自己则陪同邓子琪在车上闲聊说话。
“听说,这个小区房价很贵的。”邓子琪一边好奇地欣赏小区的景致,一边喃喃细语道。
“是有点。不过价格昂贵,是物有所值的。这里地段较好,位于陆家嘴金融中心,对面可以看外淮、黄浦江景色。特别是夜晚,当你独自临窗远眺,华灯初上,琼楼玉宇,霓虹闪烁,如梦如幻,甚是迷人……”季先生不无自豪地答道。接着,他又说,“李嘉诚先生有一句名言,说买房只看三条关键。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越贵的房子,越有升值空间,生活也会更有品味和质量。高档住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也是身份和上流社会的象征。”
对于季先生所称的“上流社会”这个说法,邓子琪不以为然。她心想,难道有钱人生活的圈子,就代表是上流社会?那么土豪、暴发户呢。另外,还有那些通过不法手段敛财致富的人呢?至于,上流社会这种说法,也应该是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时期的一种流行称谓罢了。现代社会民主法治、自由平等,人与人之间公平竞争,友好相处,我们应该生活在前所未有的最好时代。季先生的大脑里,怎么还会有这种落后的封建思想残渣?想到此,邓子琪不由自主地对眼前这位似乎很有钱的男人,心生一丝蔑视和警惕。
她转念又想,人嘛,一旦有钱有势了,也许不免会心高气傲,一会儿瞧不起这个,一会儿又瞧不起那个。当然,现在社会上拜金思想确实很严重。很多不学无术、品德低下的人,更是唯利是图,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这位季先生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呢?目前,她还不甚了解,显然需要时间,继续观察。
小唐将他俩送达和平饭店,便借故将车开走。自然,是不愿意打扰二人的周末约会。季先生熟练地点好菜,便让服务生将那瓶拉菲红酒打开,倒入餐桌上的玻璃醒酒器内,提前醒酒。
等菜上齐后,季先生不无得意地介绍说:“这瓶1986年的拉菲,是他几年前从法国波尔多原产地酒庄购买的,出厂价,非常实惠,仅花费了4000美元。”
接着,他拿来两只高脚杯摆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将醒酒器内的红酒,依次倒入杯中。每只杯子里,只注入五分之一的葡萄酒。然后,他神情专注地用右手捏住高脚杯中间长长的细柄,举起,轻轻摇晃。他的眼睛,始终紧盯高脚杯内葡萄酒的水平线,仿佛那杯中少许的红色液体,有某种深藏不露的魔力,或是能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礼花来。
他先将摇好的一杯,礼貌地端给邓子琪。随即,用同样的方式和神情,摇晃自己那一杯。而后,下颌微微仰起,用嘴唇蜻蜓点水一般抿了一小口。他那种陶醉的表情,和近似于膜拜的仪式感,让邓子琪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时季先生才想起,也请邓子琪品尝红酒。他说:“这是瓶好酒,收藏的这几年已经升值了许多倍。去年在香港拍卖会上,同样年份的拉菲,每瓶已经拍到近十万元港币呢。”邓子琪这时才明白,原来她今晚每抿一小口,就是成百上千万元的人民币啊。可是,她一点也没有感觉葡萄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此时窗外,黄浦江对岸的东方明珠塔,因为周末已彩灯绽放。加上各种激光投影,更是变化万千,绚丽多彩。窗内,季先生和邓子琪一边品尝着美酒佳肴,一边轻松愉快地交谈。当然,主要是季先生滔滔不绝,娓娓道来。邓子琪只是轻声附和,偶尔才发表一两句自己观点,或想法。
席间,季先生终于谈到恋爱与婚姻话题。
“我认为现代男人与女人,最好的组合就是互相理解,互相支持,互不干涉,相对独立。”他说完,大大地喝了一口葡萄酒。接着说,“男人与女人还是有明确的分工的。男人负责在外打拼挣钱,女人在家生儿育女,这很和谐。这是从远古人类就形成了的一种自然形态。男人天生强壮、体力大,负责重体力活,或者集体狩猎,获得更多肉食,提供给女人和孩子们优质蛋白质和美味。而女人呢,天生弱小。但心灵手巧,有耐力、有韧性、有爱心,所以更适合哺育孩子,烧水做饭,操持家务……”
邓子琪对季先生这番所谓男女理论,不想做任何评论。然而,季先生继续在喋喋不休,说个不停。邓子琪早已显得心不在焉,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到底在说什么。她偶尔看看窗外,偶尔看看自己手表。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好结束今晚的约会聚餐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今晚可能是与季先生的最后一次聚餐,她不想在无关的男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目前,她还有许多公司的工作急于完成。她的责任心告诉自己,必须在辞职前,将手头上负责的项目全部完结。
邓子琪果断地起身告辞。就在这时,季先生也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动情地说:“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我可以让你享受富裕的生活。”
邓子琪立即羞涩地将自己左手抽回来。对季先生有礼有节地表示,还是做普通朋友吧。她想,邓先生应该能听懂,自己已经对他明确地拒绝。
(十二)
转眼进入了十二月下旬。
季先生也很知趣,已经连续二个月没有给邓子琪打手机,或者发微信约她吃饭了。
一天中午,邓子琪却接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
“您好,是邓子琪吗?”
“您是哪位?”
“我是公安民警,警号……您可能涉及某起诈骗案,所以我们需要跟你了解一下情况。”
“我?不可能吧。你们会不会弄错人了?”邓子琪压低声音,惊讶地问。
“你是邓子琪本人吗?”对方又问。
“对的。”
“那你认识季栋吗?”
“季栋?哦,认识的。”这回邓子琪感觉对方没有认错人,确实是找自己的。但是,自己怎么会涉嫌诈骗案,这不是笑话吗?也许自己个人身份信息泄露了,被不法分子所利用也有可能。这类电讯诈骗,在新闻报道中并不鲜见。
女警察告诉她,不用紧张,案件不是针对邓子琪本人的。可能她会了解一些情况,想当面核实一下。女警还称,她目前在大厦一楼,请她方便下来说话。正值午休时间,邓子琪匆匆乘电梯下楼。
在一楼大厅,邓子琪见到了一男一女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女警官向她出示了证件,并请她去停在门口的警车上说话。
车上,男警官坐在前排,邓子琪和女警官并坐在后排。男警官向她告知了公民享有的权利与义务之后,向她询问与季栋的交往情况。女警官在旁边,用笔记本电脑做记录。
邓子琪如实地告诉他们,自己与季栋是从婚介网站介绍认识的,但连同上次国庆假期在浙江老家,也就见面过三次。双方仅限一起吃饭、聊天,并未深交,对其并不了解。
男警官问她,你俩之间的转账记录是怎么回事?也正是因为转账记录,警方才找到邓子琪。他们担心,邓子琪也是诈骗案中的被害人。邓子琪讲述了那天傍晚,借钱给季栋一万元的经过,并称第二天一早,他便通过支付宝将钱如数奉还了。
男警官又再三询问,还有没有给季栋其他借款,或者投资理财等等。邓子琪肯定地回答,绝对没有。警官还问,是否收受过季栋的礼物。邓子琪坦然地答道,没有。不过,她承认自己与季栋三次吃饭,都是对方支付的餐费。每次餐费具体花了多少钱,自己确实不清楚。
最后,女警官询问她是否还有什么遗漏和补充?邓子琪回答,没有了。她迷惑地向女警官反问道:“季栋真是一个诈骗犯吗?难道他在婚介网上登记的姓名,年龄,学历,未婚等个人信息,都是伪造的吗?”
男警官说:“个人信息,都是真的。不过,他虽然单身,其实是已婚离异。他和前妻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现在放在老家由他的母亲照看。”说到此,警官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他另外还有三个孩子,分别年龄八个月至十二个月大小,不等,是与三位不同的‘未婚妻子’生的。这三名女被害人,都和你一样,是他从婚介网站上相亲认识的。而且,她们有共同的特征,都是学历高、收入高,三十岁左右,属于职场精英型的未婚女性。季栋对她们信誓旦旦,结婚后让她们过富裕的生活。”
闻听此言,邓子琪惊愕万分,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骗光了三名女被害人所有存款及她们父母的养老积蓄。甚至,还让被害人以投资名义,向亲戚朋友到处借款。涉嫌诈骗金额一千多万元呢。这些钱,都被他个人炒股、赌博,吃喝玩乐,挥霍殆尽。”女警官补充道。
“他不是还有高档汽车和阳光一号小区的房子,可以抵债吧?”邓子琪忽然想起,季先生还有价格不菲的不动产和那辆奔驰汽车。
“那是季栋租借来的,目的伪装成有钱人,进行诈骗。据查,他注册的公司都是皮包公司,只有一名员工,根本没有真正的业务往来。”男警官接着说道,“我们女性朋友,交友一定要警惕,不能一见到有钱人,就没有了抵抗力,从而让骗子有机可乘。”
邓子琪知道,警官指的那名唯一的员工,就是司机小唐。
回到办公室,邓子琪整个下午基本上都默默地坐着。偶尔,去茶水间加一杯纯净水。她非常同情,那三位被害人姐妹,想到她们人财两空,而且每天还要哺育与骗子共同所生的幼儿,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凄惨和痛苦啊。
下午六点,邓子琪准时走出公司所在的大厦。她步行到附近的全家小超市,买了一杯鲜牛奶,一块蛋糕。她走出小超市时,恰巧看见一位女士从一辆绿色大众出租车内后排座出来。便不假思索地冲过去,拉开前门坐了上去。
中年出租车司机问她:“小姐,您去哪里?”
“嗯,让我想想。”她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对司机说,“您先上内环高架,从杨浦大桥过黄浦江,开到五角场。然后,经过财经大学门口……绕到人民广场,再上内环高架,通过南浦大桥,回到浦东花木镇,将我送回家就行了。”
司机师傅疑惑地望着她,问道:“小姐,这可是兜了市区一圈啊,您确定吗?”
“确定。好几多年没看我们大学校门了,顺便看也逛一下市区。”说完,邓子琪朝师傅拍了拍手机,半开玩笑地说,“师傅,请放心,我手机里的车费足够啦!”
“好嘞。您请系好安全带。”得到了乘客肯定地回答,师傅愉快地轻踩油门,汽车缓缓启动。
这时,车载收音机内的音乐电台,正在播放香港女歌手梁雁翎的经典老歌《像雾像雨又像风》:
寂寞夜里我无助地寻找
想要找一个不变的依靠
……
你对我像雾像雨又像风
来来去去只留下一场空
……
邓子琪凝视窗外,两旁的行人、高楼大厦、巨型广告牌上的灯火,都迅速地向自己身后倒退,转瞬便消失于无边无际的暮色里。整个城市,似乎被一层薄薄的似烟、似霾、似雾的气流所笼罩着。她想,生活、职场、男人、女人,以及自己身在其中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有时候多么像歌曲中所唱,像雾、像雨、又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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