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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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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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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画像(二十八首)


《入海口》



驻足长江入海口堤岸

尽量让目光无限远地去寻找

水天浑浊与蔚蓝的边界

但我不想去探寻未来的狂想

以及未来的未来

因为相信

一条万里奔腾的大河

必将有加更壮美的前程和叙事

就像我们已经历过的过去

和过去的过去

那些艰辛和泪水,过着过着

也都一一穿堂而过了

有趣的是,许多激荡的往事

经这浦东三甲港的海风一吹

竟然像江南咸菜被海盐提了鲜

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嚼着嚼着

竟像一头拓荒的老牛,嚼出

满腹

春天的味道





《外滩听潮》




如果三月,你还不来

这一江春水

怎么舍得辞别两岸的繁花


流淌的浮光留下掠影

而在游子的心里

会留下什么


海关钟塔已守候百年

我要像它

继续等待千年吗


如果三月,你还不来

黄浦江的浪潮怕是又要打湿

外白渡桥,徘徊良久的脚踝






《十七楼》




燕子来时是去年的事

我没有屋檐,让它们筑安稳的窝


对面,又起高楼

十点钟之前的太阳,已成往事


风口不用很大,身体里的

浪尖,差一点将旧船舷拍碎


需要一点时光让伤口结疤

还要有足够耐心,表皮才会褪色,愈合


我在等待南下的雁阵,传来一声长鸣

春天的声音,从来不会被天空屏蔽






《地下铁》




城市从来不需要唤醒

因为它的黑夜总是紧拽着黎明


凌晨的车厢,像袋鼠一样

怀揣着人群在时空里拼命奔跑


而我,像一只搭乘地铁觅食的渔鹰

竖起耳朵。生怕错过每一次捕猎号角


有一天,突然惊讶地发现

没有一趟地铁可以驶往昨天和前天


刚目睹疲惫的人群,下车离场

另一群饥饿的人便疯拥挤进了车站






《绿》




地铁打开门,让我钻进来

我将自己打开

让一列绿皮火车开进来


那些曾经同乘这节车厢青春的影子

不知流浪去了何方

只剩下窗外一大片七彩的散光

漫过来……


记忆被时光淹没,疼痛

使视野模糊。像一场大雪

阻挡住下班的地铁,和勇敢的心弦

有些爱已不可能重来


几只小麻雀飞出站台

像那群年轻人走下绿皮火车,再也

无法回归属于自己的九十年代


地铁不开门。我拉开夹克衫拉链

来,绿皮火车——

中年男人,依旧为你敞开

浑浊且清澈的心门





《镜相》




推开白雾。

红苹果,从内部长出风声


池上,一只喜鹊敲碎浓稠水银

破镜而出


岸边几株红梅,抖了抖一身羞涩

在枝头抛出暧昧的眼神


当米粒、果橙、咖啡色

从一件件女式风衣上跳出音符


秋天像一位丰腴妇人

隆起腹部。为心上人囤积御冬的篝火





《悬铃木或法国梧桐》




我抬头。看看零下二度的天空

会不会飘下雪花

只有法国梧桐的果子

像白胡子老人圣诞送来的礼物

铃铛一样,悬于树冠。


我走在法桐树下已近半生

直到昨天才知道:

它叫悬铃木,也非来自法国

而是英国人培育自英伦岛

因将第一棵种植在

老上海法租界的霞飞路

故广为称之法国梧桐


是的,霞飞路——

正是我漫步的这条淮海路大街

不论它是否悬铃

是否出身卑微或高贵

是否上苍亲手培育的种子

它就这样站立在道路两旁

夏天,它送我们一路荫庇

冬天,它脱尽叶子,退出整片天空

把阳光一丝一缕穿在我们身上

发现,其中一棵像一米八一的父亲

站在路旁。为我撑开一片天

我踩着梧桐叶子

沙沙声响。仿佛父亲在唤我的乳名


悬铃,法桐结出一树圣果

那是每一位逝去的父亲

耗尽一生,送给我们最后的心意






《玉兰树》




惊蛰。院内的白玉兰

又开花了

还要看着它们一朵一朵落光

这,应该已是第十年


她和我。从陌生、认识,到熟悉

仿佛向一只玻璃壶内

注入友谊

水晶、茶,与矜持


四季。我和她各自乘坐清晨的地铁

傍晚会有一小段同行

我俩偶尔说说: 荆棘,沙漠,沼泽

癌、苦闷与伶仃

共同体验生活的冷峭、无奈和泪水


是的,相识十年了

我终究不如院子里这株努力向天空

舒枝展叶的玉兰树

我的手臂,既不能遮风,也不能挡雨

更不能开出圣洁的花朵

我什么也没有——

唯有,

爱与沉默。






《观察者》




一个现代男人喜欢一个女人

有许多种

不再赘述。

有一种喜欢比较不同

他与她,始终并肩走着路

没有火花。

仿佛两条永无交点

又相邻为伴一起奔赴远方的铁轨

安静行走在岁月深处。

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在他心里

依然是一个传统意象:

一朵盛夏的莲。

他无数次差点没有忍住想向她

伸出手——

莲花独自绽放在水中央

而他

仍然在岸上。






《一年蓬》




想起乡下。田野,山坡

她悄悄开着花

花心抱紧一个小太阳。

我喊她小野菊

野丫头

她不介意。也不忌妒我爱牡丹   

玫瑰  郁金香

她认真做一株小苦蒿

寂静开着花。

我提着黎明走进城。开启

男人命运的求索——

岁月沉积魔性撕裂的隐痛

锤子,扳手,镙丝刀

多少次我被拆卸又组装: 一台老爷车

瘪气的旧轮胎

沿着锈迹斑斑纠结交错的血管

慢腾腾摇晃。

当我被命运纠缠、道德绑架,捉住审判

足不出户的苦役犯——

挑开窗帘,从五楼阳台向下张望

一年蓬。可爱的小野菊

我的野丫头

一朵一朵面向太阳

挺直腰板——

赋我寸草之心

回归,季节旺盛的中央






《雪后》




去年,春分第三日

准格尔旗的雪,不到半日就已没了膝

就像酒刚喝一半

人便已微醺;

就像两个合缘的人,才一见面

就已钟了情


雪后。女子从母亲家用完午餐回屋

她深一脚浅一脚

还忙不迭地取出手机

对着薛家湾

左拍、右拍——


好像生怕留不住

人间

最珍贵的白;

好像生怕自己深陷的脚印

会像青春

和初恋时的爱

走着走着,就融化了






《短晴》




梅雨,如一柄

入夏的法槌,

一旦敲下——

旷日持久的愁绪,便

公平地笼罩每一个

江南人。

我厌恶一年之中

最易长霉的黄梅天

就像厌倦这霉味滋生的中年

偶而,会有一声鸟鸣

叩响天空

太阳像刚刚被唤醒的

魔法师

一会儿云里,一会儿

雾里。必须致谢

雨后的短晴

它昙花一现的暖光

替我爱抚——

那个临窗而泣

中年女子凌乱的发梢






《等雪的人》




在江南等候一场像样的雪

是奢侈的

如同发呆的人,立于湖边

奢望降临一场爱情


人间的盐,已在北方大雪纷飞

而像盐一样咸和细碎的

晶粒

藏在南方的体内


此刻我执拗地坐在阳光午后

等候一场大雪

那个失恋的人,也在湖心岛上

固执地等待着

那一句,比盐粒还要咸的承诺






《与友书》




阳光是伟大的存在

月亮也是

抑郁时,到太阳底下去走一走

偶尔抬起头,闭上眼睛

让光线照到双眼皮上

直至温热,或温暖

走着走着

就会慢慢从阴霾里找回

心灵的阳光

就会发现今晚的月亮出奇得亮

出奇得美

无论它是圆的,

缺的;上弦,还是下弦

仿佛都是父母挂在

屋檐下,为我们照亮前方的一盏路灯






《木炭》




我燃烧了一生。从白天

至黑夜,从大树

到残肢

身体越来越年轻

逐渐成为夜的颜色和暗的部分


不必怀疑我的内心

只要

还有一丝火星

我便会重新燃烧为你捧出寒夜的炉膛

余温从碳化的心脏扩散

为你——

耗尽每一寸热






《水影》




沿苏州河南岸慢走

秋季灯光在河畔散漫眨眼

很多人从对面,或身后经过

他们天生有对称的双眼双手双脚

却少有相似的事业爱情家庭

甚至永不相识

城市,加速制造熟悉的陌生化


无数个傍晚我就这么在河边走着

有一天,在水波晃动的镜面里

发现对称的影子相互纠缠

造物主!不断创造对称美学

但我始终弄不懂影子的爱

到底有多深、有多浅、有多不变性


我不懂她肌肤上微凉的孤独

她亦不懂我骨骼内啪啪作响的火花






《泡沫》




今晚,我又坐在泗塘河边

河水带着灯光  星光  月光

和各式各样的目光

一如既往向北方漂移

河对岸,摩天居民楼

陡峭如崖壁。郊外旧厂区

因此被打扮成都市的样子

楼宇巨大压力下,我们似乎

需要来一壶菊花茶

方能清肝,养目,凝神,减压

此时,友人从另一个城市打来电话

她说,已有三个月未开工资

曾经令人艳羡的地产  光环

随流水付之东流

我望见水鸟、飞蠓、蚊虫

和楼影

在六月的泗塘河面,翻来覆去

我伸出一只手掬水

手心里的虚无,快速晃动了一下

又漏入河中

一个个斑斓的泡沬随之泛起

破裂的幻觉,在彼岸

遂,生成一丛丛缄默的水藻






《桂林》




从黄浦江到漓江

从日出至晌午


从小学课本至人生半百

原来,我与你

只相隔一条甲天下的空中航线


竹筏轻载

水光,山影,云梦。雨来的时候

忘记人世间全部喧嚣、纷扰和病痛


水墨丹青中行旅

漓江,桃花江,遇龙河

似乎一直在过去与未来的峡谷里行吟


登上象鼻山。甘愿化身一只

自由自在、且不起眼的

叉尾太阳鸟


“想你的风还是吹到桂林”

五十年前你不曾来

五十年后我们亦不能再来






《放牧》




我站在二十楼,很高

却高不过外滩的东方明珠塔


长江在西,黄浦江在东

更远处是东海或称它太平洋


我的目光是举向天空的鞭子

放牧高架桥上五颜六色的牛羊


圈养在城市的它们已不再啃草

只饮风吞雾,食油吃电


它们包容。且原谅——

无聊 无辜 无知与无畏


多数时候也消化腹中人

精血,青春,激情和颓废


它们沉默

任时光如水无声无息地淹没


我站在二十楼,很低

却低不过眼里的泪水






《水草》




多年后依然记得水草

在家乡小河埠轻漫的身影

河水干净得如少年的心

藏不住一丝尘埃

当他赤足

走进傍晚的波纹深处

几只长腿白鸟张开羽毛

从水洼低处掠过头顶……

那时不懂大自然的诗意和美学

只知将水草一丛丛

用力扯进随身斜挎的竹篮

收获的喜悦和沉重

让稚嫩的背一点一点弓起

白鹅在小院以曲项向天歌的仪式

迎接它们的美食

而水草,那柔弱的美人啊

悄悄将它的毒汁

注射入周身每一寸懵懂的毛孔

痒啊。无法陈述的疼,随之钻入骨髓

多么像一场受伤的爱情






《微笑天使》




我赤着脚

在细软的沙子里

看东来的江水,闲云,和白鹳

江心洲把晚霞映红的

江堤、沙滩、行船,

轻巧收入布囊。

脚踩浪花,逆流而上

青铜淬炼的舷翼

将气吞万里的大江锯成两半

忽然,耳边传来

“呼嗤!呼嗤!”

有节奏的船夫号子声

一群江豚跃出江面

向我微笑地点点头

又飞速钻入水底

它们光滑、丰满、漆黑的

弧线,在心头——

在水与天,巨幅画卷上

勾勒出大自然的和谐、共生,本真

和亲近






《她们》




正午的雷在摩天大厦头顶打滚

两个花裙女人正嘻笑打羽毛球


一对穿短衫的母女从我身边经过

母亲边跑边鼓励微胖的女儿


雷声越来越吃紧,暴雨将至

而她们依旧淡定从容,挥拍和跑步


她们。她们总能从容抵抗来自大自然

和生活的压力


就像此时冒着酷暑正在故乡农田里

掰玉米的母亲和姐姐





《午后萨克斯》




回家。

管中脉动,如黄山云雾在千仞之顶

萦绕。也于胸间起伏,跌宕


此生坎坷。在铜管内外震颤

小公园内一根、二根、六、七根

萨克斯管


冬日,午后

阳光抚慰

寄宿人间的,音乐以外的

事物


轮椅上,老者侧首。任由光、声音、时针

和一片金黄的银杏叶

飘落在他

厚重棉衣包裹的

左肩上。





《土默特右旗住着一位女诗人》




西北。土默特右旗的民居南墙

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一扇,连着一扇大玻璃窗

通透,自信,开朗

不隐藏任何秘密

它们愿意向太阳神敞开心胸

像大气的北方女子

丰腴、饱满、厚道

不知疲惫。一生都在向身体内储蓄:

火、光、电,仁慈与热爱

清一色的青砖,黑瓦,大院子

屋脊上

时常还会降落一群好看的鸽子

这些,强烈吸引游子、诗人、女儿

一一归根。

西北。太阳神照耀——

黄金,沙尘,大风,烈酒

中年的乌有之乡




《雨水与鸟鸣》




半夜,忽然下起了中到大雨

阳台漏成水帘

起身。取脸盆,脚盆,养花盆,种菜盆

接,变幻难测的雨水

如此,仍有惊鸿一瞥的梦,多次

打忧艰难的睡眠

天光发白,室内依旧一团雾气。两个老朋友

在香樟树上

将我沉重的身躯抠出来

如是,它俩的歌喉还留有闪电、春雷,

以及雨水清洗过的痕迹





《所见》




昨日独闲。去西泗塘河岸走路。田家炳学校

绿植覆盖,晒着太阳

路边公园人气兴旺。八段锦,乾坤挪移

萨克斯风,成群结队

垂柳下,一支竹笛,独秀风骚

广场舞大妈没有集结成庞大的噪音军团

有一个情景,往日难得一见: 一众信男善女

面朝河水默许心愿——

几名壮丁将一桶桶鱼虾龟鳖,依次放生

泗塘河缓缓而行,未起波澜

水杉林里

正上演八哥、百灵、画眉、金丝鸟

音乐会。它们被挂在树上

一个个精致的笼子。阻挡一截天空





《渡》




地铁仿佛一条孤独的大河,

突兀的身影,

似在人海中泛舟。

轨道内,风口不用很大,  

却足以让一些人随波逐流。

车站——

季风中的小岛,

群鸟栖息。行人像一只只

和平鸽,飞起又降落。

许多时候,

你刚逃离人潮漩涡,

而不远处,

更大的火山,突然喷发。

熔浆夹裹着高温脉冲

在站台内,回旋、翻滚,

炙热的气流从每一处通道口

倒灌  淹没……

无孔不入。

回首,这一生

哪一段没经历惊涛拍岸?

我们——

像在沸腾的幻象上摆渡。





《自画像: 糖尿病》




每天走一遍小河坝

已习惯一个人边走边咀嚼

孤独的滋味

每晚扎一针无名指

逐渐学会监测一滴血的涩与甜

时常拿把镜子检视对照

依然难以精准感知男人

粗糙外壳内二十四节气的更迭

年过四十。以为对人生

不会再有太多疑惑

哪曾想心底竟隐藏一座

秘而不宣的小公园——

这里有玫瑰、百合、罂粟花

这里有窨井、沼泽、地下河

难道真有中年劫?

来吧,放松

放逐胸中猛虎

死死按住暗夜涌动的潮汐

让刀枪入库

与岁月签定停战书

来吧,且在光阴的长廊驻足

给草的叶,树的根

浇一壶忘情水

是该修剪花圃里胡髯一样的荒芜了

你不能再指望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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