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想了很久,仍觉力不从心,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聊聊这个把孤独写到极致的女人——卡森·麦卡勒斯。这是个少年时因简单的病被误诊,导致多次中风29岁便瘫痪,45岁乳腺癌切除乳房,50岁脑出血病逝,一生被病痛折磨的女人;这是个酗酒、嫉妒心重、私生活混乱的双性恋女人;这是个和丈夫约定一起自杀,结果丈夫自杀死了,她却根本没有自杀的女人;这是个可以作为美国南方文学旗帜,名气一度压过福克纳的女人。幸好,要聊的是她的作品,不是她的人,先做简单的介绍,只为能更好的了解她的作品,我想你们的脑中已经开始浮想联翩。
直接进入主题,先从她知名度最高的《伤心咖啡馆之歌》开始。
麦卡勒斯的小说,邪恶并不是特点,但这部真的邪恶到令人发指。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基本没有女性特征的女人,偏偏她是当地的土财产,有着不菲的产业。一天,一个长相猥琐到让人呕吐的罗锅男人来到她的咖啡馆,声称是她八杆子都打不着的远房表哥,她明明清楚这就是来骗吃喝的,但还是把罗锅留下,因为她一眼就爱上了罗锅,从此把这个猥琐男人像宝贝一样高高捧在手心。罗锅狡猾贪婪还好吹牛皮(我是真不明白,她到底看上了他什么?就因为她是个“男人婆”,没有男人把她当女人看吗),她却始终无怨无悔全心全意付出,出人出钱把男人侍奉的像大老爷。直到一天,另一个男人出现,原来女人结过婚,但仅十天就把丈夫踢出家门,这个前夫后来犯罪被关进了监狱,如今释放回来,明显是要报复。然而前夫怎么做的呢?仅仅勾引了罗锅。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罗锅对前夫简直迷恋到不可自拔,女人必须捍卫尊严,以最古老的决斗方式。于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一男一女在全镇人的围观下,以最原始的拳脚方式展开搏斗,难以相信的是女人竟然还占上风,可就在她要取得胜利的一刻,罗锅“从天而降”,加入打斗,帮助前夫翻盘(这应该违反决斗规则吧)。罗锅和前夫打砸破坏完离开了镇子,咖啡馆关了门,女人每天坐在门口台阶上发愣,镇上开始流传着无法证实的流言——前夫把罗锅卖给了马戏团。
邪恶吧?但我们着重体会的还是女主的那种孤独,但她的生活本来非常有秩序,也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孤独是由于她性格中的某种缺陷,她恪守着自己的原则,孤独也是她的高贵,这个人物应该多少带有麦卡勒斯自己的影子。
麦卡勒斯最精致的一篇,应该是《婚礼的成员》,这本被评论认为不能增减一字的书,因为是看译文,我无法判断,但译文的水准确实也相当高,后面再谈,先说故事。故事不复杂,讲一个12岁处在“中二”叛逆期的小女孩,在夏天几天内的事,远方的哥哥要结婚,他要随家人去参加婚礼,但在她心里,哥哥是属于她的,不能接受新娘抢走哥哥,甚至觉得她才应该是婚礼上的主角(这个年龄的孩子好像都有这种心理),但事实上想象是凤凰羽毛孔雀翎,而生活却是一地鸡毛。小女孩有强烈的虚荣心,也极其自恋,和佣人及表弟相处的几天里,总是 一种傲慢甚至鄙视的态度,而且由于叛逆偷偷跑去酒吧,自以为聪明结果差点被男人骗了,在经历了“失意”的婚礼之后,想要离家出走。然而夏天终会过去,孩子也终将长大,尤其处在这个年龄,成熟几乎会在一夜之间,在表弟病死等一些变故后,她也发现了生活的另一些层面,重新找到了方向。人不都是这样成长吗?这篇似乎也可以看作是麦卡勒斯带有自传性质的作品。
《心是孤独的猎手》是麦卡勒斯第一部也是最长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的“美”不及其它,但阴郁真的是作家天生的气质,网上有详细的内容简介,我觉得不能写的再好了,所以就不说了(其实是看完的时间太长,已经忘的差不多,实在没时间再重新看一遍),想提的就是两个哑巴之间的情感(没错,又是你想的那样,这跟作家本身是双性恋肯定是有关系的),一个因精神病被关进医院,另一个却不离不弃坚持不远千里始终关心探望,一次探访时得知对方已去世,便开枪自杀。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与现实社会格格不入,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且非常满足(这一点是相当可怕的,“沉沦”对于外人通常很难理解,但本人却偏偏还能活出内容,让人情何以堪)。这表明在麦卡勒斯的世界里,借用别人的评论,“孤独是绝对的,最深切的爱也无法改变人类最终极的孤独。”
在《没有指针的钟》里,麦卡勒斯又把一个患了绝症、生命不久远的人“榨出了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我们先想象一下,一个人如果被告知得了绝症,生命开始进入以天倒数计时,他会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呢?你可以把答案放在心里,来看麦卡勒斯是如何诠释——他依然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在家里扮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在工作上,继续经营药房,关心社会和他人,静静体验生命中的每一秒,虽然内心如同夕阳般温暖却又极其暗淡,但“没有一丝挣扎和恐惧”地离开人世。这是麦卡勒斯临终前最后一篇小说,很多评论认为她此时已油尽灯枯,才华尽逝。确实,这篇小说找不到灵气,更多的是呆滞,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人的大彻大悟?病人只是小说的一条线,另一条线是一个寻找生母的黑人孤儿,而“孙子”一心想弄清父亲的死因,结果律师“父亲”是因为孤儿的父亲辩护失败,对制度失望透顶才选择了自杀,主审的法官恰恰是“父亲”的父亲——“孙子”的“爷爷”,一个旧制度的守墓人。在这部小说里,麦卡勒斯那种孤独气质确实不再明显,更多的是挣扎反抗,或许也如同她自己的处境一样,在病情愈来愈重时,心态也起了变化,人非草木,在面对生死时,恐怕无几人能做到泰然处之。作家仍想以高贵的姿态面对可能的生命终结,但不舍不甘自然会生出怨恨甚至反叛心理,如在小说中让孤儿因种族歧视被炸死。但不管怎样,“自恋”的麦卡勒斯始终没有扒下身上那张高贵的“皮”,麦卡勒斯生活在1917年到1967年的美国,了解历史的人大致知道这期间美国南方的状况。
《抵押出去的心》是一本合集,收集了麦卡勒斯其它的小说杂文诗歌等所有作品,在成就上显然不及其它,就不做介绍了。
最后介绍最薄的这本《金色眼睛的映像》,压轴通常都是最好的,没错,我就是把它视作麦卡勒斯的巅峰之作。字数少,不代表故事简单或人物少,这篇小说里主要的人物有五个——双性恋上尉因受少校照顾也为前程,对其自然十分恭敬,甚至默认妻子与少校偷情,他却“暗恋”上每天来清理草坪的士兵;少校的妻子知道丈夫偷情却无能为力,连说都不敢说,只能自残减轻痛苦,被别人认为精神有问题;士兵偶然看到裸体的上尉妻子,结果沉沦不能自拔,夜里总是偷偷潜入房间偷看;少校妻子发现总有男人进入上尉妻子房间,以为是丈夫去偷情,想诱导上尉去捉奸来结束这段荒唐的闹剧,结果上尉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假装不信;上尉虽然甘愿头上顶着大草原,却也担心妻子安全,偷偷监视妻子房间。最终,少校妻子在崩溃中暴毙,而上尉以为是歹人进入妻子房间,开枪打死了自己的“意中人”士兵。假仁假义的少校只是丑陋官场中人的缩影,而美丽的上尉妻子只是打着追求自我旗号其实只是贪恋物欲的“绿茶婊”。其实还有第六个人,少校妻子的仆人“小菲律宾人”,“男奴才”对“女主子”那种病态的“恋”,唉!真是不能形容了。这六七万字就讲了这样一个简单又复杂的故事。
麦卡勒斯的招牌,也是其它作家所不能比拟的,就是她对孤独、压抑的深刻描写,不是利用形容词,而是细致入微的言语、形象、动作、心理的描写,就像恐怖片真正的恐怖不是配乐和画面的组合,那只会让心脏恐惧,只有故事中让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的反转,才会让人真正的产生心理恐惧。所以必须要提麦卡勒斯的语言,然而这好像又是一个比较可笑的命题,因为我看的是译文,又如何有资格去谈论语言?我是这样理解的,翻译应该是在原文的基础上,也许能改变用词和行文顺序,但文中没有的词应该不会大量出现,所以译文在一定程序上能体现原作者的意图,即便对于语言来说(当然这是指小说,如果不懂英文,永远都理解不了十四行诗,就像不懂汉语永远无法体会唐诗宋词)。而且我认为这几位翻译的水准都极高,但觉得麦卡勒斯的语言应该不讨国内权威标准的喜欢,她在国内的影响力好像也不大,我想不会是因为她被划为“劣迹艺人”而被封杀,很大程度上还是主流标准并不认可她的小说。
暂且不讨论这个,回到小说语言上,麦卡勒斯的语言其实很简单、平淡,结构也不复杂,但却是以一种明显的节奏在推动(这也是最近我才体会深刻,因为这与我崇尚的鲁尔福、卡尔维诺甚至是余华的那种戏谑式节奏完全不同),就像涨潮,海水虽然波澜不兴,却有一种你无法感觉到的力量,只当水没过脚踝、膝盖,你才发现它的存在,惊羡自然力量的伟大。不自谦地说,能让我读出节奏感的小说不多,我从不认为那种结构上的叙事技巧是节奏(这个在“插播广告”里还会再谈),那种节奏在我看来就像是数学里用公式解题,是形式上的节奏,是僵硬机械的(如同七言绝句,不是写出压韵的8行56个字就能是读着朗朗上口的诗),也基本上体会不到美感(当然始创宗师可能除外,毕竟他创造了新的模式)。因为在大部分小说里,无论悲伤还是崩溃、喜悦还是兴奋、失望还是压抑、并没有看出节奏上的差异(但各种情绪怎么可能是同样的节奏呢),最多体现在作家不同的修辞和行文速度上,但这些并不是解决节奏的好方式。(拉长或加快故事进程也不是节奏,这大概像电影里的低劣拍摄手法,比如为制造恐怖气氛,故意让镜头快进缭乱,让角色恐慌气喘,能说是一种好的表现吗?)麦卡勒斯的强大就在这里,她知道孤独和压抑是缓慢的、悠长的,如蚁附骨慢慢啃噬你的血肉,是一丝一丝,让你喊不出痛、说不出痒,人却如同麻醉中毒一般,一点点被拉进绝望的边缘,还绝不让你彻底跌下悬崖,就是控制的这么炉火纯青。(所以我一直有种邪恶的观点,为什么麦卡勒斯和奥康纳在此类小说上写的这么绝?是不是跟这两个人都是病人,半生都是在病榻或“宅”中度过有关?因为病,她们不能像正常人那样做各种活动,大部分呆坐的时间里应该也没有人陪伴,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寂寞中发呆,只要不是过分粗枝大叶的性格,应该从观察、感触到思考,都会比常人超乎异常的细微细腻细致。)
麦卡勒斯用节奏制造出来的孤独压抑是能把人逼疯的感觉,比如《金色眼睛的映像》,少校妻子面对丈夫偷情时的痛苦,士兵对上尉妻子裸体的疯狂痴迷,当然还有上尉对士兵如鲠在喉怎么也吐不出的情愫,真的让人想骂脏话:这他妈的都是些什么人啊,太变态了!但还是要由衷的敬佩,这才叫文学!没有套路,随便任由模仿,但有谁能模仿出来!(麦卡勒斯本人一生都在攻击弗兰纳里 奥康纳,认为她是在模仿自己,这个话题留到介绍奥康纳时再谈。)结构应该最容易模仿,找出框架基本能做到;语言应该也不难,但用简单的语言推动的节奏,完全是个人的天赋,很难学得来。这大概类似于弹钢琴,同样一首曲子,稍有水平的钢琴师应该都能弹奏,为什么只有几个是世界大师?(我是听不出来衔接或节奏上的差异,但行家应该能明显辨别。)
有人用“软”来形容麦卡勒斯的文字,她的文字一点儿都不花哨儿,也不煸情,甚至是低沉的气氛,无论什么情况,永远都是柔和的感觉,却始终牵扯着你的情绪。你已急不可奈,她却仍不温不火,而你又如何都无法做到狠心离开,只能被这个“邪恶”的女人牵着,毫无反抗之力地走进她布下的陷阱。有人也说,麦卡勒斯制造的压抑气氛简直要把人逼疯,确实,我不知道文学术语怎么样称呼,我喜欢把这叫做“渲染”,其实就是一种铺垫,制造让人沉迷不能自拔的一种氛围,它不是机械的用华丽或技巧的语言来营建,我上面已经讲过,最重要的是那种节奏,和你的心跳能产生共震,和你的情绪能形成一致的步调(这大概也因人而异,未必每个读者都能和作家达成默契),也许也需要缘分,当你恰恰能被她扣击到心里最柔软的那处隐伤,一切已无须再言说。
(然而不要误解,这种渲染未必一定让人凄凉、悲伤,凉意亦有温度,只看你以什么来和,如果你想到的是邻家妹妹站在围墙的月季花前,有一搭无一搭的和你聊家常,那么聊的什么似乎并不重要,你完全清楚你心悸神怡的是什么。最近的新闻,虎门大桥摇晃事件,想一想,何等的庞然大物,然而科学就是科学,万事都有难以消除的规律,所以人也是有自己的节奏或频率,你还没有震动,只是诱因还未出现,或者你并未去寻找诱因。艺术则最容易成为这个诱因,文学、音乐、美术、绘画、雕塑、建筑……只要用心去寻,定能找到。)
麦卡勒斯以她行云流水般的笔触,娓娓地描述着人的精神世界,她笔下的人物多是普通人,甚至卑微还残缺——罗锅、哑巴、绝症患者、双性恋(医学上不是称同性恋是一种病态)。而再卑微的人,也有他不能触犯的尊严,那比生命还重要,他就算牺牲失去一切,感到的却是幸福。《伤心咖啡馆之歌》里的女人已然崩溃,罗锅如此背叛,她仍恨不起来,但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泪都没有流,只是把自己封闭在门窗都被钉死的房子里。《没有指针的钟》里的法官爷爷,已知历史的车轮永不可逆,却仍像“小丑”一样去呼吁去广播,就算没有一个人会听他的陈词滥调,他仍以这种无用功为荣。至于《金色眼睛的映像》,我为何特别“迷恋”,就是这六个病态的人,各有可怜可恨之处,却殊途同归,都是不可能交到朋友,永远沉溺在自己世界的孤独者,却以一副高贵的姿态示人,其实人人皆知他(她)那卑微的灵魂,你不欣赏不认同,却无法忽视他(她)的存在,他(她)就是扎在你心上的刺,卡在你喉里的鲠,就是要让你别扭。而这种别扭带来的是积极的结果,你发现自己朝人性的深渊又迈进了几步。
麦卡勒斯把孤独绝对化,就像存在主义把人生绝对化,是无解的。这种极端是双刃剑,如何把握“度”很难,取决于作家自身的修为,也取决读者自身的素养。但怎样都否认不了它高高在上,神一般的存在,即使你冷落哪怕埋藏它,它也永远都挂在那里,以一种不屑的傲慢睥睨着你,卑贱的躯体掩饰不住它的高贵,足以让那些高贵的躯体汗颜卑微。
30年的创作,6本书,肯定算不了高产。但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已属不易。福克纳52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海明威是55岁,这个比福克纳足足小20岁的女人,却能与福克纳齐名,甚至一度在评论家眼中压过福克纳;当海明威于1961年自杀,福克纳于1962年病逝,麦卡勒斯也在1967年自己生命的第50个年头永远不再醒来,世人遗憾永远无法知道如果能再多活10年,她会不会也站在世界文学之巅?然有这几部传世的作品,荣誉还重要吗?她已如同佐治亚山岗上盛开的查拉几玫瑰,只以朴实的单层白色花瓣,便创造出绝世倾城的美。
和永不会散去的幽香。
也要相信,褐鸫鸟的飞过不会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