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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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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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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虞歌

1

蝴蝶般的枯黄树叶,被风刮的离地起舞,新铺的甬路,第一次有学生踩踏。

众所周知的原因,学校一停就十几年。这一年完成改建,挂上全日制中等专业学校的牌子,完全像一座新学校。

她们都是十六岁的小姑娘,这是硬条件。在这所戏曲学校里,她们是在80级京剧班。顾名思义,所以限制年龄,是为了适合培养。

杨黎花是宿舍长,身高不矮,身材也不弱,性格更是泼辣,语速和音高,足以反映性格。尤其她自我介绍,从小就和男孩玩,下河摸过鱼,爬树抓过鸟,闹翻时,还把男孩子打哭过。

大家露出惊诧且赞许的目光。

董歆妤喏喏地说:“你们的童年,怎么都这么精彩?”

有人反问:“那你都干什么?”

“写字、画画、看书,还有弹琴。”

“那你们家条件太好了,知识分子家庭啊。”

杨黎花有些冲的声音,让董歆妤不自主就羞红脸,且低下了头。

但很快,大家就发现,条件最好的不是董歆妤。

报到时间过去一周,林美心姗姗来迟。录取通知书上都会写着:逾期不报到视为自动退学。所以用不着说,谁都明白,林美心不是一般人。

果然,林美心的行李里有一台双卡收录机,很多人还都不认识。但宿舍里没有插座。林美心从包里拿出四节一号电池,“没事,有这个。”

于是大家都是第一回,听到完全不一样的歌曲。

董歆妤惊叹,“原来还可以这样唱歌。”

杨黎花很不屑,“再好听也是毒草,还是我们的革命歌曲好。”

“那你还是觉得好听喽。”林美心反问,杨黎花回答不出,就有些得意,“她可有名了,整个香港台湾,还有东南亚那边。”

有人拿着卡带盒子,“这,中间这字,是什么?”

“丽,美丽的丽,我爷爷教过我繁体字。”董歆妤抢着说。

林美心的眼里露出憧憬,“我也好想能跟她一样。”

杨黎花就有些鄙夷,“那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才不想来呢!我根本不喜欢唱戏,从来也没想过要唱戏。”

林美心嘟起了嘴,于是之前的一些猜测,得到了验证。林美心的爷爷,解放时就已经是旅长;爸爸去过苏联留学,回国就是省重型企业的技术科长,现在是大家嘴里的林副市长。所以可想而知,家里允许她唱的歌,只会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或者万泉河水清又清。

“所以我完全是不得已,先躲开再说,至少都是唱,就还有希望。”

杨黎花还是有不同意见,“我觉得你家里人对,我们都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要为人民服务,要对社会有贡献,唱这种歌能有啥用?”

杨黎花不是只会说,她比任何人都努力。几乎每次,都是罗强要关门,她才离开练功房。罗强是班长,总是检查完门窗,最后一个走。杨黎花尝试过,“嗳,班长,你走吧,我保证把门窗都关好。”但罗强太认真。杨黎花无奈,嘟着嘴自语,“我不练怎么行呐,我可不像你基本功那么好。”

罗强基本功好,缘于大家都不太能相信的经历,“我小时候家里穷,五岁就跟着马戏团跑江湖,能鲤鱼打挺会拿大顶,也会唱地方小调儿,所以学校才破例,我超了两岁呢。”

十八岁的人,跟十六岁的,两岁差距,却是两个年龄段。尤其董歆妤才十五岁,看着更像小孩,“我其实是65年出生的,为了来这里,托了好多关系。”董歆妤一边说着,一边还在流泪,声音里全是委屈。

“那……你也是不想来?”

“不,我想来!我不想像家里其它人那样,读书做学问,太闷了。”

罗强瞪大了眼,不太明白。

“所以我不能不合格,那样会被退学。”

罗强就明白了,去找杨黎花,“你是宿舍长,各项成绩也都优异,但还是应该大家一起进步。”

杨黎花知道指的是董歆妤,“我没少帮她啊,可她不能吃苦,太娇气。”

罗强笑笑,“毕竟她是成长在那样的家庭。”

“可她也太……班长,你是没见过啊,她经常忘叠被子,吃完饭饭盒直接就扔桌上,才过半月,饭菜票就全用光了……其它丢三落四的,根本数不过来,几乎天天都要问,有没有看到她这个,有没有看到她那个……”杨黎花简直像苦大仇深地历数罪状,“大家都怀疑,她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所以才更需要大家的帮助啊。”

罗强的话,没有人会不听,大家更把他当作大哥。但真正有人这样叫出口,还是在毕业那年。多年来的第一批苗子,肯定要补充市京剧团,班里的同学被分成许多组,排练不同的曲目,准备向市京剧团汇演。

杨黎花非常不满地找到罗强,“为什么董歆妤和你一组?”

罗强知道藏不住,私心太明显,但是纯洁的。“她不想走家里安排的路,如果进不了京剧团,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了,我们得帮她。”

杨黎花仍忿忿不平,“那也应该最出色的来搭戏,你的霸王最出色,虞姬毫无疑问是我。”

“我觉得虞姬这个角色,也适合董歆妤,她的戏路没你宽,你不唱这个,还有其它选择。”

“就因为我更全面,所以我就要做出牺牲?”杨黎花惊诧罗强的逻辑。

罗强也觉得尴尬,“那……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杨黎花也像做了亏心事,语气低了许多,“你知道,我的家在农村,如果我进不了京剧团,更没有合适的工作。董歆妤是城里的,还有退路。”

罗强是沉默了一阵儿,“你不和我配戏,一样能进京剧团。”

“那可不一定!京剧团的编制有限,不可能招太多人,现在唯一能确保入选的,只有两个,男的是你,女的是林美心……如果她想去的话。”

“你怎么能肯定?”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林美心就不说了,你是班长,还是预备党员,你要进不去的话,哪一方面能说得过去?”

“所以你觉得和我配戏的人能沾光?”

“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我的大哥。”

罗强更加尴尬,可即使是批评,也语重心长,“我们都是同志,国家可不提倡江湖义气那一套。”

“好吧,班长。不过在我心里,确实把你当大哥。”

可班里哪个女生不是妹妹?不能厚此薄彼,可也无法让杨黎花满意。罗强只好说都已经报给老师,再改的话,怎么解释?对大家都会不利。

杨黎花眨着眼,想了半天,竟也无法反驳。

五月份,汇演顺利完成。六月初,京剧团公布了录取名单,罗强、杨黎花、董歆妤都榜上有名。而且出乎意料,并不像杨黎花说的竞争激烈,班里近一半的人被录取。但是没有林美心。

2

团里看好新来的年轻人,要他们专门排练一个曲目,为以后演出和比赛做准备。最终领导确定下来的曲目是《霸王别姬》。看起来毫无争议,汇报表演时唱霸王的是罗强,现在自然不可能再旁落他人,B角落在常宏宇头上,但虞姬的确定还是费了番周折。正常讲,汇报表演时唱虞姬的是董歆妤,她的能力也得到专家认可,由她继续顺理成章。但杨黎花提出反对意见,而且让人吃惊,在大家都是初到剧团,和团长只打了一两个照面,基本没单独谈过话,还心存畏惧时,她直接就敲开团长办公室的门。

敲门的结果,团长决定民主一回,谁演虞姬先不确定,报名竞争。最终报名的,只有董歆妤和杨黎花。董歆妤报名,还是罗强的要求。董歆妤根本无意竞争,“我能进剧团,还和大家在一块儿,就已经非常满意,至于演什么角色,根本无所谓,杨黎花想演,就让她演好了。”

罗强了解董歆妤的个性,也感激杨黎花对她的帮助,是真的不想竞争,“但你如果放弃,团里的领导会怎么想?你现在工作了,不是还在学校,如果让人觉得你的能力,甚至是态度有问题,会严重影响你以后的工作。”

后来的日子,都是罗强主动找董歆妤对戏,就像报名竞争的人是他。虽然作为B角的常宏宇态度非常积极,主动说无论“虞姬”什么时候找,他都全力配合,杨黎花还是喜欢找经常时间紧张的罗强。

杨黎花甚至直接问:“你希望我和董歆妤谁胜出?”

罗强说的是真心话,但觉得杨黎花不会信,她早认定他对董歆妤有私情。后来罗强仔细想想,说没有私情也不客观,但和杨黎花想的不是一回事。

董歆妤即使到二十五岁,也还和十五岁时一样,让人觉得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迷迷糊糊,丢三落四,什么事都需要你来帮她收拾尾巴。能让罗强一直这样对待的人,只可能是他妹妹。可大家都在长大,杨黎花是个很好的朋友,虽然常让人觉得气势太盛,但她善解人意,考虑周到,也不吝惜提供帮助,时间久了,想不成为知己都难。董歆妤却永远都是邻家小妹妹,罗强是真的难以取舍,他的话其实颇为无奈,“我根本就不想选,如果可以,我希望有两个虞姬。”

确实是有两个虞姬,最后的结果,杨黎花A角,董歆妤B角。过程已经不重要,虽然罗强心情复杂,但无论哪种结果,他恐怕都不能平静。当事人却都很轻松,杨黎花如愿以偿自不必说,董歆妤也没有丝毫的失落,结果公布后,她先是和杨黎花又说又笑表示祝贺,又告诉罗强以后还有配戏的可能,甚至在常宏宇打趣地说“以后咱俩是一对”时,她还开心地说“一对就一对”。

谁都相信董歆妤是由衷之言,因为她根本不会隐藏情绪。有一次,工会的女主席路过水房,看到董歆妤在洗衣服,漂一件衣服换了近十盆水,就不太能接受,提醒董歆妤要注意节约用水;结果董歆妤说一向这样洗衣服,要漂到水盆里的水和刚放出来的一样清才行,不然皮肤会洗衣粉过敏,然后诱发其它疾病,团里要给她报销的药钱,肯定比水钱多。

还有一次,职工大会,团长讲到有些团员过于散漫,用了一句问语,“你们说应不应该这样?”这种时候,有谁会回应?董歆妤会,而且说的是“应该”,声音还不小,至少团长听到了,因为团长紧跟着说,“刚才说话的是谁,请站起来。”董歆妤真的就站了起来。团长说:“我们尊重个人意见,你如果有不同意见可以表达。”董歆妤全然不顾其它人的目瞪口呆,滔滔不绝地“表达”起来,最后还是团长哭笑不得,打断说时间紧张,这个问题还是会后再单独交流。

谁也没想到,第二年机会就来了,改革开放后第一次全国性的比赛,全国青年京剧大赛的隆重程度可想而知。团长开了几次动员会,再三强调各方面要全力配合,一定要取得好成绩,为剧团为全市全省争光。

压力最终还是在演员头上,即使一贯沉稳的罗强,也无法不紧张,因为他不得不认同杨黎花的说法,他们这一辈子能成什么样,就取决于这次的成绩。加班加练,时间总会不经意过去,一抬头,窗外暮色早已沉沉,好在都住宿舍,几乎没有影响,就连食堂的晚饭都不会耽误。

董歆妤的时间观念好着呢,无论当时在做什么,她都会及时想到,该打饭了。这个光荣艰巨的任务,自然要交给常宏宇。一段时间后,常宏宇就开始怀疑,董歆妤是不是一直都在盯着手表,她家境好有许多人羡慕的上海女表。但事实并非如此,有时董歆妤明明看戏已经走神儿,突然就说:“常宏宇,到点了。”然后再看手表,误差从没超过十分钟。

惊诧的常宏宇像看怪物,盯着看,董歆妤实在不好意思,只好说肚子是生物钟。而这时,罗强和杨黎花,往往在为一个动作争执不下。

团里的条件,只能提供一些梅先生解放后的演出录像,清晰度和声音都有损缺,为了一个手指的动作或一个唱腔的拖音,往往要反复观看几百遍,生怕漏掉精髓。至于走位,步伐大小,表情的张弛,更不用说。

而且有了争执,谁都不会让步。

罗强坚持认为,“梅先生最早的版本,是‘贱妾’,这也符合背景,楚汉时期,女性根本没有地位,自称‘贱’合情合理,一直到民国都是这样。”

杨黎花不反对,“‘妾妃’确实是解放后修改的,因为男女平等,不能再出现不尊重女性的称呼,所以即使不符合历史,也应该这样用。”

争执的结果,是回学校找老师“裁判”。

老师犹豫半天,“那就用妾妃吧。”

杨黎花立刻嘴角上挑,得意地看着罗强。

董歆妤和常宏宇都清楚,需要他们出场的可能,几乎没有,杨黎花和罗强,简直就是铁人。所以意外真的让人无法相信。杨黎花毫无征兆就发起高烧,接着咳嗽,嗓子沙哑。大家都说是压力太大,积劳爆发。

团长亲自和医院疏通,争取到最好的医疗。专家医师检查后,却说只是普通感冒,过几天就好,用不着担心。但团长怎么能不担心,离到北京参赛不足一周,所以只能做两手准备,如果杨黎花能及时康复,那最好;否则就让董歆妤登台,并询问罗强的意见。罗强实事求是,“在扮演虞姬这个角色上,我认为董歆妤跟杨黎花没有什么差距,各有特点。”团长吃下定心丸。

杨黎花就更加不安。罗强去病房看望,杨黎花眼里噙满泪花。罗强仔细想想,认识杨黎花五年,这竟是第一次见到她哭,只好安慰,“别灰心,好好恢复,幸许能赶上,就算赶不上,还有明年,你离年龄限制还远着呢。”

“不行!我绝不能失去这次机会!我们都是农村出来的,你应该明白要在城里站稳脚跟有多困难。”泪光闪烁的杨黎花态度非常坚决。

去北京的火车上,杨黎花从包里拿出盐水瓶,让罗强帮她挂在上方的挂衣钩上。大家目瞪口呆。大家都觉得,就算杨黎花及时康复,也不可能恢复状态,团长仍让她去北京,其实是对她辛劳的奖励。

接下来更让人吃惊,杨黎花自己拿起针头,非常从容地扎进自己的胳膊。还笑着跟大家解释,“我小时候跟村里的大夫学过打针。”

更吃惊地还在后面,下火车时,杨黎花不用任何人帮忙拿行李,到了招待所,满头大汗,像跑完马拉松。晚饭后的碰头会,杨黎花说自己完全康复,明天的比赛可以上场。带队的副团长不答应,杨黎花提出当场验证她的状态。副团长又说这样对董歆妤不尊重,杨黎花的眼睛仍然很红,反问这样就尊重她吗?

争执能得以解决,是董歆妤的一句话,“还是让黎花姐上吧,我继续做B角。”

散会时,罗强想和副团长单独谈谈,但话在嘴边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没说出口。董歆妤也没有和罗强说话,陪着杨黎花回了房间,她们在一间房。

第二天,到食堂吃早饭,罗强遇到杨黎花。杨黎花只说了句,“我能发挥出我们排练时的最好水平。”再回头,董歆妤在最角落的位置坐着,嘴里塞的满满,像个孩子似的,握着拳头举了一下。

3

杨黎花对罗强说:“我想改个名字,黎明之花,在刚解放那阵儿,是挺有含义,但现在早就阳光普照,不再是黎明时分,不应景了。而且发音也不好听,一听就是乡下人,你说我改成杨丽华,秀丽的中华,是不是更好一些?”

罗强一脸怀疑,“叫杨丽华的挺多吧,历史上有名的一个,是隋朝开国皇帝杨坚的女儿,还是北周的皇后,杨坚是当了太师又篡了皇位。”

杨黎花尴尬不已,“这样啊,封建社会的公主、皇后,好像也不合适……”

罗强就笑了笑,“名字只是个符号,为了便于别人区别,叫什么不重要,名字会因为人的高贵而高贵,而人不会因名字的高贵而高贵。”

但得了全国金奖,人想不高贵都不行,各种各样的庆功会后,就是连续的演出,全省巡回,一直持续到年底。罗强和杨黎花就像机器人,满脑子装的都是程序和任务,领导接见时该说什么,记者采访时该说什么,被观众围住时该说什么。直到那天略带疲惫地回到宿舍,想到终于不用再赶几点的车,能完全放松的睡一个觉时,才发现真正想说的话,一直都没说。

其实他们两个最想说的话,都是要对董歆妤。没有人会怀疑,董歆妤错过登上人生巅峰的最好机会,固然那天杨黎花的发挥几乎完美无瑕,完全不像大病初愈,甚至超过之前任何一次排演。但站在舞台上的如果是董歆妤,大家都相信绝不会逊色,同样也能拿到金奖。只有董歆妤自己不在乎,“得奖的不是我也好,我才不喜欢天天应付那么多领导,还要开报告会,烦都要烦死了。”

董歆妤的生活节奏永远欢快,像每天早晨屋檐下叽叽喳喳飞过的小鸟,她不羡慕遨翔高空的大鹏,只在乎自己的情绪是否能始终如一,所以在团里确定第二次参加比赛的曲目是《西厢记》后,她丝毫没有理会别人的建议,“你的条件太适合红娘了。”就连罗强这样说时,她都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我现在就挺好啊,如果去演红娘,就要换组,就不能和你们在一起了。”

按团长的说法,借全国金奖的影响,《霸王别姬》这个曲目,至少三五年会是团里的重点项目,也就是说罗强和杨黎花基本不用再接其它角色,而常宏宇和董歆妤仍然要继续做后备。因为本省演完,还会去其它省,各种各样的邀请函也会不定期地发来,更不要说上级随时指派的任务。

只是时间不会停止,人的年龄也总要增长,大家越来越觉得,罗强和杨黎花这对舞台上的金童玉女,在现实里走到一起,只是时间问题。

那一年董歆妤生日,杨黎花买了一支非常漂亮的银饰头花,其实每年她都会多次送董歆妤礼物,有时并没有原由,就是看到某件东西特别喜欢就会买下,尤其是在出差闲暇逛街时。

董歆妤收了头花,非常高兴,聊着聊着,就聊到女生的私密话题。

杨黎花直接问:“你希望嫁给罗强吗?”

“为什么要这样问我?黎花姐,如果以后,是你和罗强结婚,你们还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

杨黎花不知道实话该如何讲,她觉得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情,至少总有一个人做不到,总有一天会质变,她能接受丈夫有红颜知己吗?

董歆妤讲的却全是实话,“结婚对我来讲太遥远,我根本没想那种生活,也不觉得能适应,想想柴米油盐,还是喜欢现在的生活。而且,如果真的嫁给罗强,我也不觉得我能当好妻子,黎花姐,你希望嫁给罗强吗?”

那天杨黎花没有回答。

但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回避问题。农村的老观念,儿子二十五六岁还没娶媳妇,就跟要打一辈子光棍似的。罗强很孝顺,不想让父母着急上火,他也不抗拒婚姻,只是,如何确定谁是披上嫁衣的新娘?多年后,罗强自问过,是不是太贪心?最后他仍觉得不是,就是真的无法选择。

罗强内敛,不争不计较。杨黎花却是锋芒毕露,不会错过任何机会,所以同样是金奖获得者,罗强一直是剧团普通演员,杨黎花却三八红旗手、劳动模范、优秀青年一堆荣誉加身,还是省妇联的委员。他们二人的结合,也许最般配,优劣互补。罗强也不否认欣赏杨黎花,这么多年的交往,尤其是舞台上的耳鬓厮磨,没有感情也不现实,可这时,脑子里总又出现另一个身影。

罗强从没想过要博爱,可董歆妤总有没完没了的事。一起出差,刚在房间住下,房门就会被敲响,打开一看,董歆妤红着脸,汗涔涔地站在外面,“罗强,我那个红色的提包你帮我从车上拿下来了吗?”

“拿了,刚才上楼时不是给你了。”

“没有啊,我刚洗完脸,想找我的化妆品,可没找到我那个包啊。”

罗强立刻紧张,急忙陪着董歆妤回她的房间。杨黎花也一头雾水,“我好像看着你拿进来了。”然后就会发现,在衣柜的底层,那个包静静地躺着。

杨黎花亦真亦假地说:“董歆妤,这要以后没有罗强,你还怎么活啊?”

董歆妤不屑地回答:“那我就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呗。”

罗强不是没有劝导过董歆妤,她应该对自己的生活做些规划,建起自己的生活秩序,工作上可以没有追求,但生活总要有吧?

董歆妤不服气地噘着嘴,“我有啊,现在的生活就是我的追求。”

“可我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罗强并不想说的这样生硬。

“那等你和别人结了婚再说,也许你还会继续帮我啊,也许……也许到时我自己就什么都能做了,不是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每次谈话后,董歆妤仍然“不厌其烦”地麻烦罗强,甚至很多时候,她这样那样的疏漏,明显就摆在眼前,罗强又怎么视而不见?不然收拾烂摊子更麻烦。

谁都不会怀疑董歆妤的真实,杨黎花也不会,因为理由太简单,董歆妤如果真想“霸占”罗强,随便使点儿小手段,善良的罗强就会完全被套住,完全成为她一个人的。因为杨黎花曾问过罗强,“我和董歆妤,你到底想选谁?”

“别让我选择,你非常清楚她的心思到现在还像个孩子,如果我真的不再管她,她的生活会完全乱套,甚至连心理都会受影响,但你不会。”

“所以,又是因为我能力强,所以我还是要做出牺牲的那个?”

“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要做决定的不是我,而你也总要决定,到底该由谁穿上婚纱。”

穿上婚纱的那个人是杨黎花,不过是在新年联欢会上。

这年的联欢会,团长提出意见,“咱们是剧团,平时就是唱戏,所以今年的联欢会,能不能换种形式,所有的戏一律不许唱,各组都必须出演其它节目,唱歌、舞蹈、小品、话剧甚至诗歌朗诵都行,总之不要再唱戏了。”

这个要求一点儿不过分,大家也早想换点儿新鲜体验。可虽说是联欢会,就是娱乐,也没有人想落后,商量的结果,是排一小段话剧,演一个外国故事,为避免出现意识形态上的错误,他们选择了一个保险的童话:白雪公主。

罗强首先说:“我要换体验,要演小矮人,常宏宇来演王子吧。”

那谁来演公主?

几乎没有争议,林美心没到剧团,班里另一个还有公主气质的人,只能是董歆妤。起先,也是这样决定,但公主的服装,剧团的戏服都不适合。董歆妤自己有漂亮的连衣裙,可怎么看都还是中国的装扮,最后就有人想到林美心。

林美心虽然没进剧团,但始终没有离开过大家,她在市电视台当播音员,虽然也不是所想,但看起来比到剧团更接近理想。不过电视台也没有适合的服装,但林美心有办法,她认识太多的服装师,并不困难就找来一套婚纱礼服。

这个已经足够开放的城市,婚纱仍是稀罕物,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尤其女生,眼睛都瞪圆了,每个人轮番试穿,才算心满意足。新问题在试穿后出现,相对于董歆妤不足一米六的身高,婚纱实在是有点儿大,脚下太长可以忽略,腰落到臀下也可以想法吊起来,但肩膀太宽怎么弄?

谁都明白,董歆妤不适合这套衣服。而适合的人,目光都落在杨黎花身上。很多人都说,杨黎花演的虞姬能大获成功,她超过一米六五的身高极其近似梅先生起了很大作用。杨黎花其实仍然可以推掉,就是娱乐节目,服装不合适又有什么?所以如果她坚持,董歆妤还是白雪公主,可她太喜欢这婚纱了!

女人都会认为,披上嫁衣是一生最美丽的时刻。杨黎花穿上婚纱,心潮一直汹涌澎湃,董歆妤恰如其分地说:“黎花姐,这衣服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杨黎花就把视线移到罗强脸上。

4

罗强的父母不请自来,是兴师问罪。二老以为,儿子迟迟不结婚,是团里怕影响工作,不允许。团领导哭笑不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结婚不影响唱戏,罗强结不结婚,完全取决于他自己,其实团里也着急,但不能干涉。

真正让二老不再怀疑,是在招待所住下,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来看望,像嘴上抹了蜜叫着大伯大妈,一致都说是罗强没明确女朋友。二老看来看去,哪一个都喜欢的不得了,如果不是早就不许包办婚姻,他们真想当场就指定一个。

这事之后,窗户纸就破了。董歆妤先找到罗强,开口就让罗强惊慌不已,“如果我想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罗强长时间沉默,最后说:“如果有人不想娶你,那一定是他没福气,但你知道,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我就是你们的班长,你们的大哥,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资格,只属于你们中的某一个。”

“我懂了。”董歆妤说时,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呆滞,仿佛之前生命中所有的凝重,都积攒在这一刻浮现,彻底赶走了她与生俱有的灵动。

所以当董歆妤向团里递交辞职报告,本该最惊讶的罗强,程度竟不及杨黎花。杨黎花是确实没想到,她和董歆妤同一宿舍,平时几乎形影不离,却没有发现丝毫前兆。董歆妤又找回往昔的灵动,往常一样天真带着些许调皮的笑容,“你们也知道,最近环境变化太大,我父母就不想让我再呆在国内,我小姨那边也说过好多次,趁我现在还能进大学,赶紧去重新学点儿其它本领,所以其实几个月前她们就在替我申请,现在已经确定录取了。”

沉默中每个人都清楚,董歆妤出国留学,无法逆转,但不同的人还是想的不同层面。罗强想的是你如何还能这样的从容,可知你的笑容在此刻是把更锋利的刀?杨黎花想的却是,我的好妹妹,你可知你这善意的举动,也许会毁掉所有人的生活。不幸的是,他们的想法都在以后成真。

既然离别已不可避免,似乎就应该做点儿什么,是罗强找的杨黎花。这么多年,董歆妤始终是B角,竟然没有一次登上重要舞台,就连常宏宇都替罗强演了几回霸王,而杨黎花就是“铁人”,从来没有缺席过。

罗强希望能在大剧场办一场演出,让董歆妤当一次真正的主角,也不枉她在剧团这些年。杨黎花明白这心思,主动提出她去找团长,也只有她有这个面子,提议以迎新年为由办一场演出。团长果然答应,董歆妤也欣然接受。

后台化妆时,罗强看出董歆妤紧张,也许她并不怯场,但她确实没有登过这样隆重的舞台。“没事,就跟排练一样,不要看台下的人,只需看着我。”那一晚,董歆妤的眼里确实只有罗强。

霸王别姬里的戏份,虞姬远远多于霸王,甚至可以说霸王只是配戏。这大概是董歆妤身上唯一找不出毛病的事,其它事都可以马大哈,但对自己的工作、自己的业务,她绝对一丝不苟。

高潮出现在演出过半,四面楚歌声后,虞姬念白:“此时逐鹿中原,群雄兵起,偶遭不利,也属常情。稍捱时日,等候江东救兵到来,那时再与敌人交战,正不知鹿死谁手!”项羽念白回应:“妃子啊,你哪里知道,前者各路英雄各自为政,孤家可以扑灭一池再战一池,今各路人马一起来攻,这垓下兵少粮尽,是万不能守。八千子弟兵纵然勇猛刚强,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孤此番出兵,与那厮交战,胜败难定。啊呀,妃子!”虞姬再念白回应:“大王!”当项羽的念白“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之后,虞姬应该转身掩面而泣,然后擦泪再转回身来。结果董歆妤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哭了起来,是真哭,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就下来了,对曲目早已了如指掌的观众也立刻就发现,演员失手了。

幸好罗强丝毫不乱,继续按着既定的节奏,抓起董歆妤的手,继续唱起来:“十数载恩情爱相亲相倚,眼见得孤与你就要分离。”接下来的马僮牵马也给了董歆妤调整的时间。但这连观众都能察觉到的,杨黎花又怎会不知?坐在台下第一排的她,眼睛一直盯着没动,所以她非常清楚,项羽本来有表演动作的手,一直抓着虞姬的手没有松开过,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表演。

也许就是这长时间的力量传递,让董歆妤的心境趋向平和,接下来的高潮戏——虞姬长达八分钟的舞剑,她没有出现明显失误,一气呵成,而且带来一个新高潮。没有任何人能想到,当虞姬收剑向项羽跪拜,全场观众竟然大半起立,鼓掌叫好,剧场像沸水,火仍在持续地烧。本应接戏的罗强,不得不尴尬地呆立,长时间没法继续,仿佛已经落幕。

演出结束,记者的报道是这样写的:梅先生毕竟是男儿身,他的虞姬虽然身形壮硕,但他的舞剑极具阴柔之气,大概是出于安慰霸王的目的,纵使满腔悲愤,仍然隐而不发,期许用柔情蜜意来感化霸王将死之心。杨黎花无疑继承了梅先生的风格,酷似的身形,维妙的神韵,一招一式丝毫不差,让人仿若看到梅先生在世。而董歆妤明显女性化的特征,本应更加昭显这份阴柔,结果她却反其道,用娇小的身躯舞出了阳刚和力量,仿若在为霸王的时不利兮鸣不平,为虞兮虞兮奈若何而呐喊,她的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中透着一种硬气,每一招都恰到好处打中观众的心坎,激发出他们高亢的情绪……

只有剧团的人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罗强也从没见董歆妤这样表演,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董歆妤娇小的身体,还能有这样的爆发和力量。

“你还不明白吗,那不是虞姬,是董歆妤自己!”杨黎花的声音充满哀怨。

但其它人并不在乎原因,只看重结果,整个城市都疯了。也不能说董歆妤的表演超过杨黎花,而是过去那个虞姬,观众已经可以倒背如流。董歆妤的虞姬,重新带来兴奋点,有幸目睹的人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无缘的人百爪挠心。剧团的电话只能被打爆,连领导都亲自打到团长办公室。

结果本来决定只一场的演出,演到第十一场才不得不停下,按剧场928个座位满员计算,观众超过一万人次。这在城市的京剧演出史上,绝无仅有。

最后一场,谢幕时,已经得知内情的观众,把大捧鲜花献给董歆妤,哭着喊着“留下吧,不要走……”声音响彻整个剧场,震得屋顶的灰尘像晨雾一样飘下。台上的董歆妤哭得像在寒风中摇曳的丁香花,无法留住自己的美丽,却把所有的芬芳给了观众,滴滴泪水瞬间就变作片片花瓣。

多年后,当京剧团在痛苦的边缘挣扎,有人问团长,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决定是什么?团长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不该在董歆妤的辞职报告上签字。”

事实上签字与否不会有任何改变。离开的决定不是董歆妤刹那间做出,无论何样的荣耀和光环,此刻她的心境,都可以做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所以,很多人都和董歆妤说了和观众一样的话,唯有两个人没有。

杨黎花对董歆妤说“珍重”。罗强说的是“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林美心提出给董歆妤送行,她来安排,大家清楚她的条件,也都没客气。结果是在一家涉外宾馆,能到的同学全都到场。酒席开始前,林美心提议,什么话都可以说,但不许哭,谁都不许哭。

于是整个晚上,都是欢声笑语。

晚饭后,林美心带大家来到旁边的房间。这种起源于日本,在港台流行后,又传进国内的卡拉OK房,在这个城市才刚出现,就在这里。

大家这才明白,林美心可不是随便选地方。

林美心自己带的录像带,也只有她能搞到这种现场资料。是一位香港女歌手,刚在红磡开完离别演唱会,和董歆妤一样的年纪,却在事业即将登上巅峰时,决然引退。也是去美国读书,情形何其相似。

“我最喜欢这首歌,相信你们也会一样。”

林美心说完,电视机里出现一袭白色礼服的少女,也算见多识广的大家还是都被惊呆,一个人真的可以这么高贵吗?他们梦中的公主无非也就如此。

林美心一点儿不惊讶,“没错啊,香港人就是叫她公主。”

但在这间包房里,公主无疑是董歆妤,连林美心也黯然失色。晚饭时,董歆妤喝了一点儿红酒,脸腮泛着两朵桃花,眼里含泪梨花带雨,眼神却透着一股山泉般的清澈,任何的伪装都绝对洗涤不到这般不含杂质,答案只能是就是天然,是心灵以真实的形状流露出来。

一个同学突然指着屏幕,“嗳,你们仔细看看,这张委屈的让人心痛的小脸,还有那嘟嘟的小嘴,是不是长得和董歆妤好像啊?”

这真是一首只听一遍就能让人深陷不能自拔的歌,即使不懂粤语的人根本没听懂几句。谁也没有数,这一晚,他们反复听唱这首歌,是三十遍还是五十遍?董歆妤最后提出,单独为大家唱这首歌。

大家鼓起掌,希望能冲淡这一刻的离愁。只是谁都无法预知未来,如果能够,想必谁都会收回董歆妤跟女歌手相似的话。在唱到“来日纵使千千阙歌……都比不起这宵美丽,亦绝不可使我更欣赏,Ah……因你今晚共我唱”时,董歆妤还是泪如雨下,一晚她都控制着没有哭。没有人责怪她坏了规矩,因为大家都和她一样。

只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唱到“可否抽空想这张旧模样”时,罗强就明显出现异常反应,悄悄离开了房间。大家都一直都以为,像罗强这样的人,根本不知道哭是什么。其实是没有人抓到机会。

5

罗强结婚,在董歆妤出国两年后。新娘不是杨黎花。

婚礼时,外地同学几乎全部赶来。新郎新娘出场,几乎全部目瞪口呆。没忍不住的,还是说了其它人藏在心里,一直堵得难受的话,“要不是提前知道,我真的以为就是董歆妤。”

杨黎花不再演虞姬,大家都能理解。可谁也没想到,不是暂时。而且,杨黎花再也没有登上舞台。罗强不能理解,他觉得生活应该重新找回秩序,但杨黎花不认同,尤其在他暗示是否有结婚的想法,杨黎花瞬间情绪失控,如同夏日明明艳阳高照,突然就雷声阵阵,“如果在董歆妤没有走之前,你任何时候向我求婚,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但现在……算怎么回事?”

罗强眨眼的表情,显然是不明白。

杨黎花几乎是在吼叫,“别人都会认为是我逼走了董歆妤!”

一向考虑周到的罗强,倒真没想过,苦涩地咧咧嘴,“不要管别人,活我们自己的。”

“我可以无视别人怎么想,但我不能无视我自己怎么想。”

“那你怎么想?”

“我还是不知道,你到底是更爱我,还是更爱她?你娶我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她走了,只剩下我一个选择?这……这其实哪里是选择!”

开始,罗强以为杨黎花只是一时气话,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小脾气。直到一天,得知杨黎花离开剧组,出任演艺科科长,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罗强不能理解,“演艺科是安排演出的,事情很杂很多,你还是科长,根本就没空再演出。”

“谁告诉你我还想再演出?”

这绝对不再是杨黎花的气话,团里的任命可不是儿戏,而且杨黎花是在新的办公室里。罗强坐在对面,“你到底怎么想的?”

杨黎花唏嘘了一下,“你清楚的,唱戏是吃的青春饭,迟早有一天要老去,落寞地看着后辈超过你,抢走你头上所有的光环。我觉得我不可能忍受,所以提前退场,未尝不是明智的选择。就像歆妤,她在别人的记忆里,永远是一个惊艳的虞姬,一个高贵的公主。”

“可你现在就安排后路,是不是太早了点儿?”罗强真有些急了。

“为自己的人生打算,永远都不存在早的情况。”杨黎花停顿了一下,严肃地看着罗强,“你不觉得,你们都打算的太晚了吗?”

罗强不得不承认,在任何时间,杨黎花都清楚自己要什么,于是他的心猛地一紧,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那我们……就结束了?”

“当然,团里不是已经给你安排了新的虞姬。”

“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就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了。”

罗强看到杨黎花一脸轻松的表情,还耸下了肩膀,这本该是董歆妤的习惯动作。“你当然清楚,我指的是我们俩人之间的关系。”

“我们有什么关系?朋友?恋人?只要你不断交,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可要说恋人,你追求过我吗?我们有过恋爱吗?没有开始,又从何来的结束?”

罗强不是没有想过,事情也许不难解决,也许这本就是杨黎花给他指的路,她一身荣誉,人前风光,自尊心又强,怎能忍受背后被人嘲笑?只是罗强如何再做这个决定,从零开始追求杨黎花?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如此一来,就再也无法确定,他还是不是曾经的罗强,杨黎花又是不是曾经的杨黎花。

新娘叫杜彩蝶,罗强第一次见到,是在医院。团里的一位老演员住院,年轻男同事排班轮流陪护。罗强从一楼经过,看到了董歆妤。罗强不能相信,董歆妤回国了,怎会没人知道?但那张一闪就湮没在人群里的脸,完全就是。

一路追过去,总算没有追丢,这个背影那么熟悉,一瞬间,罗强心跳在加快。但他没有喊,他觉得董歆妤是在故意躲,既然回国都不通知。所以董歆妤一路走的很快,也显慌张,等来到三楼,罗强有些气喘吁吁。

董歆妤直接进了女厕所,罗强不能跟进去。等了半天,人还是没出来,罗强愈加相信,就是在躲他。走出来两个中年妇女,罗强仍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妇女一左一右扭住罗强的胳膊,“姑娘,抓住了,快出来吧。”

姑娘出来,罗强就哭笑不得,哪里是董歆妤,模样虽然很像,但至少要高出五公分,而且一脸稚气,最多二十出头。

罗强百般解释,还是被保安带到办公室。打了电话,单位派人来证明,几个人这才不好意思地给罗强道歉,“你这卸了妆,根本认不出来嘛。”

本就是误会,罗强自不会再计较,但姑娘却计较起来,出了办公室,就追问她真的长的像某个人吗?罗强就多问了几句,知道了姑娘叫杜彩蝶,是陪母亲来医院看病,刚才是到楼下收款处交钱。如此一来,罗强就更不好意思,耽误了人家的时间,就想帮帮忙算作补偿,便陪着杜彩蝶去接从检查室出来的母亲。

杜彩蝶的母亲是京剧迷,一听罗强的身份,完全是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表情,越看越顺眼。杜彩蝶虽然年纪还轻,但罗强已经三十,家里不能再等。

罗强结婚两个月后,杨黎花调到了市文化局,彻底离开剧团。

过了一年,罗强的儿子出生,没满周岁,董歆妤回国了。这回是真的。

在罗强家里,董歆妤摸着婴儿胖乎乎的小脚丫,不断地说着,“叫阿姨,叫阿姨”,但此时他连妈妈爸爸还吐不清。不过谁都能看出,董歆妤可是成熟不少,肩膀宽了,再也不是孩子般的眼神,深邃的像太平洋里的漩涡,在长发变成齐耳短发后,还有种女强人的味道。说话?当然像沉稳的老学究。

“在外面还好吧?”单独面对,罗强再次问这话,显然不再是寒暄。

董歆妤也不能再用之前的客套话,“虽然有些曲折,但还是顺利毕了业,我现在可是正里八经的芝加哥大学金融管理学的学士。”

罗强的笑是真诚的,“确定工作了吗?”

董歆妤的习惯还是难以改变,像当年一样调皮地耸耸肩膀,“说实话,我的英语还是差些,当年是恶补了一年才入的学,而且,我感觉还是不太适应那边的生活,在学校还能有一些和我一样的留学生,可工作后肯定很少,整天面对那些大鼻子蓝眼睛,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工作的兴趣。”

罗强犹豫着,“那就回来吧,你的学历不难找工作,而且,你也看到,现在大环境变化好多,你父母应该不会再有什么担心。”

董歆妤还是再次出了国,只呆了几个月。当然之前也去见过杨黎花,过去都是杨黎花送她礼物,现在终于可以回赠。乐得杨黎花说三年都不用买化妆品,玩笑归玩笑,杨黎花还是问起董歆妤有什么打算。

这次的回答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一点不喜欢我学的专业,也觉得我根本不会从事那么无趣的工作。”

“那什么有趣你学什么啊。”杨黎花不解。

“问题是,黎花姐,我就没觉得我对什么有兴趣,还是当年在剧团时开心。”

董歆妤并没有再回剧团,不要说这些年剧团江河日下,就是仍旧如日中天,她想要的时光亦不可能再重现。

最终,董歆妤还是要问百思不得其解的事,“黎花姐,罗强为什么会娶别人?”

“这要问他自己。”说完之后,杨黎花就发现,这个答复给任何人都行,但对董歆妤就是搪塞,绝对交待不过去,“这一生都是你在成全我,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但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让别人成全。”

“可是黎花姐,罗强是爱你的。”董歆妤几乎要哭了。

“可他也爱你。如果在你离开前,他无论做出何种选择,我都能接受。可他偏偏没有,你清楚的,他没有做选择。”

“可这又什么关系呢,他爱你,你爱他,有机会,就应该在一起啊。”

杨黎花笑的有些无奈,“也许你不以为然,但我真的觉得欠你的,如果没有当初的你,就没有以后的我。”杨黎花伸手制止想插话的董歆妤,“你听我把话说完,感情不是可以相让的,我必须要弄清楚,他到底是爱你多一些还是爱我多一些,我不会给他施加任何压力,一定要让他做出最真实的选择……虽然他没有选,但你也看到了,杜彩蝶就像你的影子,这说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个巧合。”董歆妤不知道这能不能说服杨黎花,但显然没有说服自己,因为泪水已经不受控制潸然下落。

杨黎花把自己的手帕递给董歆妤,“往事已成云烟,不说这些了,不管过去究竟是怎样,都已经是过去,你看,我现在过的挺好,你也过的挺好。”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不也没有?”

“国外本来就晚婚,而且,我有男朋友。”

“我是觉得,我什么事都能自己做,其实有没有男人并不十分重要,如果没有和自己真正灵犀相通的,又何必要凑合呢?”

董歆妤确实没有理由在这个问题上说服杨黎花。

“你真的决定还要出去?”

杨黎花这样问时,断然不会想到,这是她和董歆妤的诀别。

6

杨黎花记不清拒绝过多少回,常宏宇就像成语里的将军,始终“屡败屡战”。第一回还是能记得,还是男女AB四角共存时,常宏宇就开始暗示好感。日常生活里献殷勤,还可以看作是配角照顾主角,可频频地送东西……尤其那次杨黎花生日,常宏宇送来一块手表,得用掉他三个月的工资。

至于手表最后怎么处理的,杨黎花没有再问,她觉得想退掉的难度比较大,所以她严肃地“警告”了常宏宇,再这样,连朋友也没得做。

常宏宇后来虽然没有再表露什么,但一直追随杨黎花的脚步。杨黎花离开剧团不久,改制就开始,从那时起,剧团一天不如一天,后来难以为继,这时杨黎花也离开文化局,成了出版局一名正科级干部。

常宏宇问罗强:“要不要一起走?”

罗强叹息着,“我现在拖家带口,不是那么容易就敢放弃公职。”

常宏宇就没多说,本来杨黎花也让保密,在杨黎花的帮助下,他准备辞职下海,去搞图书发行。

离开前,罗强叮嘱,“宏宇,老大不小的了,该娶个媳妇了。”

常宏宇就笑了笑,“班长,我可没你那么有女人缘呐。”

可常宏宇有经商的头脑,没几年,他就开起印刷厂,还有了自己的报刊号,开上了自己的轿车,出入俨然老板的派头,这也让他信心爆满,杨黎花的年纪真的不能再等,“你总得替你自己想想吧,再不结婚,连生孩子都困难了。”

杨黎花并不生气,“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但我们可以是好朋友,却成不了夫妻,听我一句劝,别再等了,赶紧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吧。”

“可我就是不明白,你到底在等什么呢?罗强的儿子都上幼儿园了,你难道真的是要等到他续弦?”

杨黎花就真生气了,第一次冲常宏宇吼叫,“你可以误会我,但不能这样对杜彩蝶不恭!再这样,我们真连朋友都没得做。”

常宏宇就差没跪下道歉。

与杨黎花不断升职、常宏宇不断发迹相比,罗强就过于惨不忍睹。罗强退到了二线,霸王一演就是十几年,该换新鲜血液了,而且说实话,还有谁想看呢?京剧团一直连微薄的工资都发放困难,却始终没有撤编。杨黎花和罗强说过多次,可以帮忙疏通关系,帮他换个好工作。罗强却直摇头,他不想离开剧团,其它地方,他没有看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得知噩耗是偶然,杜彩蝶陪母亲去医院,却看到杨黎花也在,顿时有不详的预感,因为她非常清楚那是什么诊室。杨黎花只是笑笑,说自己压力太大有些失调。但杜彩蝶还是多个心眼儿,在杨黎花走后,私自找到医生。尽管医生一再表示要遵守职业准则,杜彩蝶还是知道了,杨黎花患了乳腺癌。

犹豫后,罗强还是去找杨黎花,杨黎花没有否认,一脸轻松,说发现的早,已经安排了手术。罗强心里清楚,却不能戳破。手术不久,杨黎花就回到工作岗位,但病魔没有如此轻易被击败,而且反击的更加疯狂。医生说又发现癌细胞,并且扩散的更加厉害,具体病理已经没有人能听得进去,常宏宇把十几张金卡拍在桌上,“我就想知道到底用什么办法能治!”

杨黎花开始失去美丽的头发,脸色也越来越苍白,罗强去病房探视,她总催着罗强快走,就像这病能传染。到了走廊上,罗强把忍着的泪流了出来。

但先走的人,是常宏宇。

国贸大厦二十八层的天台上,得到消息的罗强惊慌地赶来,迎来的却是常宏宇当头痛斥,“杨黎花会有今天,全是因为你!”

罗强忍受着常宏宇的谩骂,却丝毫没有让常宏宇平静下来,常宏宇突然抱头痛哭起来,“班长,我完了……”

常宏宇在股市里惨败,亏光自己的钱,还欠下六百万外债。

没等罗强再劝解,常宏宇就冲向楼后,飞身跃下。消防队员在楼前已经搭起充气垫。罗强泪流满面,耳边不停回荡着常宏宇最后的话,“我就是想不明白,黎花为什么非你不嫁,现在我终于不用想了,因为人不能胜天。但上天是公平的,以后和黎花最近的人是我,这就是天意,让我提前过去安排,做好准备迎接她,我终于不用再羡慕你,以后会是你羡慕我,我有的你没有……”

得知常宏宇的死讯,杨黎花瞬间又衰老十岁,眼神绝望的没有一丝生气,“六百万对普通人是天文数字,但对生意人不算什么,尤其对常宏宇,根本不到走绝路的地步……他想死,是因为医生说,我的时间只剩两个月了。”

恍然大悟的罗强,已经无法安抚住不能自控的杨黎花,只能看着她不断摇头,变的歇斯底里,“都是我,都是我……人为什么总是到了快死时,才发现自己一生到底有多蠢……”

“不是的,黎花,你的人生非常成功。”罗强必须纠正。

“成功吗?我什么都想争最好,甚至不惜一切手段,结果呢,我得到了什么,快四十岁了,孑然一身,没有家庭,没有孩子,而且很快就要死了。”

“不是的,黎花,你是有能力的人,连我都佩服。”

“可是哥,你知道这一切是如何来的吗?有一件事,我如果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你还记得我们去北京比赛前,我病了吗?”

罗强赶紧附合点着头,“当然记得。你是那么勇敢,谁都没想到你能那么快康复,你用强大的毅力坚持锻炼,而且带药上火车,自己扎针。”

“可是你知道吗,我偷偷加了双倍的药,医生提醒过我,这会有导致失聪等后遗症的副作用,所以我有今天,也许就是那时造成的。”

这个专业性实在太强,罗强想不出这些器官间会有什么联系,但他清楚要怎么说,“不是,绝对不是,你不要瞎想。”

杨黎花的眼里也出现了泪水,“还有,哥,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和医生学过打针,我只是看过乡下的兽医怎么给母猪打针。”

罗强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只能在地上来回走着,胸口压着千斤巨石。

“如果当时我不是那么要强,什么都想争,得奖的会是歆妤,你们俩走到一起也就顺理成章……我害了你们,也害了我自己……”

罗强只能停下,但杨黎花不会给他安慰的机会。

“哥,别和我争,你知道我说话的机会不多了,就让我一次吧……歆妤出国后,我完全可以和你结婚,可我为什么就偏偏那么固执,我到底在争什么?我这一生到现在就是一辈子,仔细想想,我到底在争什么,我竟然也不确定了,你说这是不是我最大的悲哀,如果早一天明白……”

罗强真地不能再听下去,“黎花,不是的,不是的,你现在太激动了,不要再说了,冷静一下,我们静一静好不好?”

“不,哥,你让我说完……那年联欢会你还记得吗……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穿上婚纱,大小最合适,连歆妤都说让我演白雪公主,但我知道,你心里还是希望让她来演,所以我最后是征求你的意见,结果你说,‘那就你来演吧。’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有多幸福?我以为那就是你做出的选择。”

罗强早已泣不成声。

“哥,这不怪你,怪就怪我不该去抢……女人一生,只应该穿一次婚纱,结果我在不是结婚的时候穿上……注定了我这一生要孤独……”

所以当杨黎花说这一生只想再了一个心愿时,罗强以为她是想再穿一次婚纱。结果不是,“哥,我想和你再演一次成就了我们的戏。”

剧团的境况,根本不可能为杨黎花安排演出。罗强的经济情况,也租不起场地雇不起团队。最后还是同事给他出主意,人民文化宫院里有个群众大戏台,不用花钱;当年剧团的许多退休老艺人,经常凑在台下自娱自乐,找他们应该也会无偿帮忙。所以最大的问题,其实是杨黎花的身体。

到了那天,医生还是不允许杨黎花出去,说的连罗强都想打退堂鼓。但杨黎花心意已决,谁又忍心再阻拦,“我在这儿躺着也是要死,出去就是当场死了,无非是少活几天,但我得到了即使再活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演全篇,实在太长,罗强和杨黎花商量,从四面楚歌开始。罗强从剧团里借出行头,化妆师得知后主动提出帮忙,但罗强还是坚持要由自己来付油彩钱,并反复叮嘱化妆师,不要为省钱,一定要让杨黎花和最光彩照人时一模一样。

可杨黎花再也不是当年,勉强演到虞姬八分钟的舞剑戏,罗强就觉得她坚持不住,悄悄商量,不如摆摆样子,只唱唱词,舞戏太费体力,她的胳膊腿脚恐怕也完不成动作。但杨黎花还是要舞,舞动之后也发现罗强说的没错,可她是杨黎花,从来没主动认过输。

罗强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打断?杨黎花已唱过“解君忧愁舞婆娑”,场面立刻完全不同,她的脚步突然就轻盈起来。罗强的眼前顿时恍惚,分不清身处何地,仿佛是在十八年前拿全国金奖的舞台上……那时候,他们朝气蓬勃,人生充满无限可能,每天都是欢声笑语……

但罗强很快就察觉到,杨黎花的演出截然相反。梅先生的虞姬之所以能成为永恒经典,最重要的是他对虞姬深入骨髓的刻画,从唱腔到动作,不同时刻有明显区别,就说舞剑这段,当虞姬面向观众,他的表情是难以抑制的悲愤,愁眉不展,尤其舞毕时已泪流满面,对即将到来的死别难以自制;而当他面向霸王,却是强作欢颜,动作也更加柔和,仿似仍在向霸王传递勇气和希望。

而杨黎花眼里是哀怨、悔恨、纠结,还有不甘。

罗强不放心,不再按着套路,自行走到前面,跟随杨黎花的步伐,以便能随时进行保护,所以看到了本该看不到的。杨黎花面对台下时,脸上带着的是满足和陶醉,即使其实根本没有观众会理会,她的眼里应该也有成千上万人在山呼海啸,疯狂地举手向她摇晃……

接下来的演唱,证明不是罗强敏感,因为杨黎花边舞边唱:“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罗强立刻呆住,不再表演,像得了癔症,心里不断自语,“她唱了贱妾何聊生,她唱了贱妾何聊生……”

不知何时霸王就被虞姬抢去宝剑。当杨黎花“自刎”倒下,罗强才幡然醒悟,急忙去抱。而杨黎花已经心力交瘁昏死过去。

三天后,在大家难以言表的悲痛中,病床上的杨黎花,平静地接受了,生命永远定格在三十九岁的这一天。

7

广场台下侧边的角落,几乎没有行人会路过。但站在这里,可以把整个广场尽收眼底。他像巡场一样环视一圈,把吉它盒子放在地上,打开,取出吉它,背在身上,试了下音,就轻轻唱了起来……

她走在广场的高台上,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像音乐一样充满旋律,时不时还会变成歌声。这显然不可能,走到栏杆处,她看到那个落寞的身影。

选择,确实是她一生最不擅长的事。此情此景,或许不面对,才是最好。可命运就要如此安排,抗拒就真的对吗?

他自顾自地弹着,唱着,看到一个姑娘走下来,侧面的身影,漂亮时髦。她转过身,是东侧地下广场方向,那里有KTV还有酒吧……可她不是转了九十度,而是一百八十,脚尖冲向他。他又想,大概是个好心人,应该记住每张善良的脸。他的手指却骤然停下,歌声也就戛然而止。

她又胖了,光线不够明亮,无法确定她的容颜是否再次沧桑,但他清楚,他们彼此早就认出对方,有些话就不得不讲,“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段时间了。”

他颇为惊讶。

她顿觉尴尬,“不想打扰大家,所以一直没有……”

他懂。

她知道他懂。

“其实,你可以找我的……如果有什么困难……”

他轻松地笑着,“你知道我的,虽然赚钱不多,但能过普通人的生活。”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有能力帮助你。”

“我当然知道。就算我再孤陋寡闻,也知道你背的包,顶我半年工资。”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那你这是……”

他沉默许久,几乎让闷热的夜空膨胀,额头已湿,感觉她压抑的情绪就要爆发,只能吐露实情,“在这里,每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其实就是整个城市,平时,我和它几乎隔绝,但我不能脱节,必须要了解它,也需要让它来了解我……”

她有些明白,“所以你并不是为了钱。”

他松了口气,却更加尴尬。

她的手指放在背包带上,不停地来回搓揉,直至速度越来越慢。

他知道必须要说话,就故作轻松一笑,“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这么多年,你过的还好吗?一直也没你的消息,也联系不到,连结婚礼物都没有送你。”

“我还没有结婚。”

他惊讶,“不是早就有男朋友吗?”

“是的,还不止一个,但没有一个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为什么?”

她的眼圈发红,“因为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好,能比得过你,甚至连稍稍接近都没有。也许他们也是真的爱我,真心想关心我,但他们从来不知道我真正所想,从来没有像我们那样的默契。”

他难过的想哭,“都是我害了你……”

“不!是我自己。过去我不懂,现在我不可能还不明白,是我自己一直没有目标,不知道到底想要什么,所以也就没有在意,只想每天尽情享乐,挥霍了所有的机会……是我没有珍惜,我现在也知道了,世上没有永恒。”

他勉强笑着,“你终于知道怎样照顾自己。”

她却笑地有些狡猾,“也未必,你知道我的家境,也许这辈子我都无法真正自立,有些东西也许就是天性,比如我的依赖性。”

“但这并不妨碍你拥有自己的生活,你还年轻,什么都不晚。”

她耸耸肩膀,笑的和二十年前一样灿烂,“我们还年轻吗?那又如何,也许这就是我的生活,和你们理解的生活不一样。”说话时,她就发现路过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们,就又激起了潜伏起来的天真,“街头唱歌一点儿都不稀奇,哪里都有,你试过在街头唱戏吗?”

当他怒吼着“吒,吒,吒,吒,哇呀呀……”

当她踮起脚迈着轻盈的舞步……

他们发现原来什么都还是那么熟悉,霸王还是霸王,虞姬还是虞姬,一切都仍信手拈来,就像从来也没有失去过。

不知何时,人就围满四周,瞠目结舌,完全被吸引。

两个人就越来越亢奋,全然忘记身处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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