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长叫老水写份材料。老水愁得捏着没有水份的干下巴,嘴里直嘶哈。接着是一颗接一颗烟熏着拧紧的眉毛。他找来不少材料,铺了一桌子,照材料东抄一段西摘一节,谢天谢地,终于把材料“写”完了。交上去,处长一看就咧长嘴拧歪了鼻子,大失所望地苦苦地摇头:这人是不行啊。处长分配老水到基层单位落实工作,他绷着苦瓜似的脸,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可到基层单位一涉及到具体工作,老水的眼睛就直钩钩地盯着对方,只听汇报不表态。资金利税率,生产成本,销售成本,质量保证体系,A、B 、C 管理法,这些专业术语对他来说,像听外国话一样莫名其妙。他只能是蔫蔫巴巴地说:这事我回去汇报给处长。向处长汇报时,他担心有些专业术语稍不慎就说错,满脸冒汗,弄得人们啼笑皆非。一看这样,处长就气得不行,火冒三丈地发脾气:“你说你能干啥?到底能干啥?”
老水心里苦,可脸上还是挺温和,皮笑肉也跟着一同笑,笑得使人感到亲切。他跟处长说:“我还能做一些工作。”
老水每天提前一个小时到处里来,打开水,拖地板,把桌子擦干净,把每个烟灰缺倒干净……处长发现他适应做这一类工作,就分配他干勤杂活儿,取送报纸,保管花盆、笤帚、水桶等。他什么怨言也没有,干这行就钻这行,每天忙得袖子直抹汗。
老水的办公桌是大头沉的,桌面光滑如镜。处长考虑到这么好的桌子叫他坐真是白瞎,就下道指示,把这张桌子调给老石用。然后把库房里的破桌子抬出来叫老水用。抬出来的桌子,往那一放,患软骨病似的桌腿晃晃悠悠,桌面油漆脱落,如同得了皮肤病。这张破桌子钩出老水一脸酸泪,他用袖子抹一下泪,小声嘟哝:“真是欺负人,骑脖颈拉屎。”
处长扬着脸走进屋来,问桌子怎么样。老水泪痕未干的脸温和地笑了,说:“行,钉巴钉巴一样用。”
老水借来斧子,铁钉,就叮叮当当地当起了木匠。声音挺大,传出挺远,影响了别人办公。就有人找上门来,问老水:“你是坐办公室的还是开木匠铺的?”
老水直起腰来,点头致歉,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为了不影响别人办公,人们下斑后,老水再汗流满面地修理那张破桌子。
领工资时,老水的手指头在舌头上抓来抓去,用抓湿的指尖把工资细细点数三遍以上。然后再与工资表细细核对一番,确认准确无误,他那疑惑的眼神才转化成温和的笑。有一次没有零钱儿,工资员暂欠他一毛钱,说开完资再给他。他就安下心来稳稳当当地坐着不走。开完工资时,工资员就把这事忘了。他又不好意思要,就寻思来寻思去,最后假意逗个笑话,说:“怎么,开一回资,一点油水也捞不着?连一毛钱也没剩下?”
这下工资员猛然觉醒:还欠老水一毛钱呢!怪不老水到现在还没走哇!工资员从别人手里借来一毛钱还给了老水。
“算了算了,一毛钱能咋地?”但是,老水还是接过了这一毛钱,很细心地揣进了衣口袋。
每个星期日,老水主动找活儿干,要求给点加班费什么的。修理水桶,安装日光灯管,或是打扫一下室内卫生什么等等。到开资时,老水准能满面春风财星高照般地拿到多余的三十多块钱。逢年过节,他得到的就更多。长奖励工资,晋级面是百分之五。那些劳动模范,标兵,还有一些响当当硬梆梆,新郎倌似的笑嘻嘻地上台戴大红花的人们,也要优中选优尖上拔尖。可是连看破天地玄机人生智谋的神仙,也会出乎意料之外,老水蔫蔫巴巴地背后暗捅,居然也能拿到一级奖励工资。人们吃惊得眉毛鼻子飞出额头,老水挺了下胸膛,扬起了脖子,向人们示意:这才叫本事!至于失去了脸皮,或是弯下了腰从别人的裤裆里钻过去,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是强人,是聪明人。他承认自己是聪明人,但从来不向别人表白。有志气能咋地?不还是一身穷骨头!在老水的眼睛里,那些耍硬骨气的人,是天下头号笨蛋,是在销售市场上令人头疼,一分钱不值的低劣商品。老水最瞧不起的人,就是老石。他当面跟老石一脸温和,可暗地里他称老石为穷骨头棒子,天下头号大傻瓜。
老石曾经瞪圆眼珠子,抡着胳膊顶撞处长,也曾经以手指头敲击桌面理直气壮地反驳过处长。可处长心胸比太平洋还宽阔。他时常表扬老石工作能力过硬,工作雷厉风行。到党委书记那汇报工作时,处长就挺直腰骨,满脸自豪地说他手下这把人硬。他说老石在手下工作,上级交给他什么艰巨的任务,他都敢承担。老水听说这事后,愁得三宿没睡好觉,熬得眼睛血红,眼角沾着眼屎。处里谁的工作能力强点儿,工作冒高点儿,在机关里有点影响,老水的心就忍受不了嫉妒之苦。于是他便采取措施,热心地规劝:扯那份犯不上,纯粹是拿你当劳动力使用,拿你不识数,一本正经地把你耍了!老水希望处里谁也别出奇,这样他就不至于被人甩得太远。他不能不凭关系对老石严加控制。有一次老水帮老石干完家活儿,老石要招待老水一番。老水捏着酒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提醒老石:工作上老是向前跑不是好事儿啊!能力过硬领导不一定能赏识,要是超越了领导,他就想法设法掐你的尖了。老石放下酒杯撂下筷子,点燃一颗香烟熏烤一个令人深思的主题。他感到老水的话不无道理。超越别人并非显出自己的出类拔萃,反而会给自己制造了悲剧。别看老水蔫蔫巴巴,这人看人看事看得准啊!
老石并非故意冒高,没有这样的动机却产生了这样的效果。别人处理不了的问题,愁得几天几夜,成了大老难。可老石一经手就手到病除,这样过硬的工作能力,会给人以故意冒高的误会,老石对自己的能力不能不严加控制,控制到平平庸庸的层面上,别人干不了的事,他老石也没有能力处理。后来他干脆就对一些工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采取回避态度。
处长向老水了解老石的工作情况:是他家庭有了后顾之忧,还是工作上受过讽刺打击呢?这人怎么变得这么突然呢?老水说:“我跟老石关系不错,但我也不能欺骗领导。人水平一高,野心就大,行动上积极肯干,完全是为了满足个人的野心,挠个一官半职,一旦上不去,就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你这个猴儿了。”
处长的心猛然震颤起来。老水的话有道理呀!老水看人看事看得真准啊。老水的话使处长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他手捏太阳穴,微微闭上眼睛。睁开眼睛时,发现老水还站在他面前,就说::“你先回去吧。”
处里开会时,处长表情平淡,不过把烟吸得火星闪闪。他很策略地讲道:“我这个人水平不高,身为领导却不如同志们,就靠同志们多多支持了,哪些方面不足,同志们可以当面提出来,也可以背后交谈。但绝不容许放下工作不干,晒我的台。同志们放心,谁干出成绩来,我是积极向上反映的,我是不会压制哪个人的。”
散会后,老水故作气愤的表情,对老石很同情,长叹一声,说:“工作能干呀,要是干多了,领导嫉恨你,怕你超越他;要是干少了,又怀疑你撂挑子不干,晒他的台。”
老石腾地站起来,仿佛脚下有弹簧似的,脸色涨红,说:“宁给好汉拉马拽凳,不给赖汉当祖宗!这样的头头,我是不伺候他了!”
老水拉紧了门,神秘而温和地一笑,说:“这样你会吃亏的,工作没少干,结果闹个一身过。要是不干,你不能说不干,给你任务你就领,在干的过程中你糊弄他。这样他对你又满意,你又没出力没吃亏。”
老石似乎发现一个新大陆。
除老水享受“特殊待遇”外,处里的人全都下到基层单位了解“双增双节”活动进展情况。老石被分配到供电车间。他走出机关大院,在秋风摇晃的树下吸了两口烟,就偷偷地溜回家去了。他心里有个底数,凭自己掌握的一些情况,加上经验性的想象发挥,回来后也能做出使处长满意的汇报。老水擦了一阵玻璃后,就判定老石肯定不能下到供电车间去,就故意来问处长:“新领的日光灯管放哪去了?我把它安上。”
处长说:“你往供电车间打个电话,问问老石。”
老水就撒谎说:“刚才打过了,听不清声音,我那屋里电话也不好使。”
处长就接通了供电车间的电话,找老石说话。对方回答说老石没来,。处长又打电话问别人,别人也说老石没来。处长的火气冲得脸通红,摔下电话说:“叫他去,他说去,实际就真的没给我去,这不是欺骗我吗?”
老水的嘴角扯出一丝得意的笑,屏着气息悄悄退出处长室。
处长冷静地思索一阵,决定要亲自出征。他接通了办公室的电话,说:“我要去供电车间,给我派台车来。”
处长在供电车间进行了细致的调查研究,掌握了“双增双节”的的真实情况。回来后他就招集会议,分别由每个人汇报基层单位的情况。在处长斜视的目光里,老石打开红塑料皮《保密手册》,一本正经地汇报工作。老石讲得条理分明,层次清楚:“首先,他们进行了广泛的宣传,开展了大讨论,提高了认识。其次,按PDCA循环,工作有布置,有检查,有讲评,有总结……虽是编造的,但找不出假来,只是空泛,不具体。
墙上的挂钟敲击着颤动的人心。室外的雨点敲击着玻璃。
老石汇报完毕,会议转入了“审查”的程序。处长问老石:“你到供电车间去了吗?”
“去了。”
“去了为什么汇报得不真实不具体?”
“这不是很真实吗?”
“那为什么和我掌握的情况不一样呢?没去就是没去,要实事求是嘛,为什么要谎报军情呢?”
老石敏感地意识到处长已经去过供电车间了,他的鼻尖冒汗,脑袋耷拉下来。一个刚强的男子汉,从来没服过气的倔犟人,第一次红头涨脸两手扶着膝盖。承认自己不对了。
老石在厕所碰到老水,老水十分关心又略感遗憾地咧嘴问:“怎么吃这个亏呢?太不慎重了。”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我吃亏就吃在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防人之心啊!”
处长的老婆生孩子,夜深人静时,老水提来一篮子鸡蛋。处长在外屋的沙发上接待了老水,当他拭探性地提到老石的工作时,处长细细地观察老水的表情变化。处长的眼珠转得挺沉,挺慢。老水提着空篮子走出来,走到楼门洞时正巧碰上老石。老石问老水:“上哪去了?”
老水心慌气短,顺嘴说出来:“今天出门,处长叫捎青菜,送来了。”
明显的漏洞,老水跟老石在一个屋里工作,晚上一同下班,怎么就今天出门了呢?老石头脑反映灵敏,就问:“下奶去了?生个丫头,还是个小子?”
老水的头脑一时不反映过来,老石就说:“我是问你,处长的老婆,给你生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
老水的脸一抽巴,就两腿哆嗦,脚步紊乱,被一块石头拌倒。老石赶忙上前扶起他:“多危险,要是来时这样,是不是一篮子鸡蛋全都喂狗了?”
后来有许多事,被老水一惯认为太傻太笨的老石都察觉出来了。但他又抓不住可靠的证据。要证据是没有人提供的,但凭察觉和推断,却又是十分准确的。当然不傻不笨的老石,是绝不能拿察觉和推断当成证据使用的。老石只能用语言去旁敲侧击:“玩儿正经的,两杠子压不出一个扁屁来,脸憋得通红,像是母鸡要下蛋。玩儿斜的嘛,背后拥尿窝子,一个顶十个。”
老水脸色灰暗,苦笑一下,似有同感,说:“哎,这年头……”
老石说:“这年头也不傻,别总觉得他自己聪明。”
机关大院有一棵大树,纵横交错的树根深深地扎根在土里。但人们很难发现这些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树根。老石坐在树下的长凳上,连续吸了三颗烟。,他情不自禁地想到释迦牟尼在毕钵罗树下“觉悟成道”。当然他不信佛,他只是想在树下松驰神经后再反思一下,吃亏上当,主要是自己工作没干上去,工作干上去了,敢捏弄我老石?一身本事不使出来,偏偏装得无能叫别人去捏弄,这亏吃得多冤!他理解老水,不过多地怨恨老水。老水并不想把谁治倒,只是自己无能,又不想叫别人超越他,为达到拉平水准,老水不能不动番脑筋采取一些措施。老水也是为了生存啊,老水也是为了能保住自己的饭碗啊。不过老水这人,活得多么沉重啊!问题是应该有多大本事就能使出多大的本事来,,然而没有本事的人偏偏能控制有本事人,叫有本事的人使不出来自己的本事。老石抬起头来,发现处长走过来。处长紧锁双眉,一脸为难的情绪。处长说,企业升级材料被三个人写了三遍,都不可心,这样无法向上级汇报。老石说:“你让老水去写,他写不出来时我再写。”
处长说:“你可别难为他了,现在着急要往上报材料呢。”
老石说:“既然这样,就由我来写吧。”
处长哈哈一笑:“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个材料你什么时间能拿出来?”
老石说:“放屁功夫就能拿出来。”
处长问:“你这个屁能放几天?”
老石说:“能放三天,三天拿不出来材料我就辞职。”
处长说:“好样的老石!”
老石从省城回来,买一套工业企业经济管理的书,打算送给老水。但他失望了,处长给老水变动了工作,叫老水到水房烧水。不过老水挺认真负责,早来晚走,把开水送到每一个处室。机关大院的人对老水的真诚服务和吃苦耐劳精神,没有不满意的,都说:老水干得确实是不错,比原来烧水的强百套。老水烧水烧得好,总是把水烧开,人们喝了他烧的水,没有坏肚子的。人们都一致夸奖老水会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