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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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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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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在呼唤

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和老牛住在北戴河中国化工部专家疗养所。

老牛躺在弹簧床上,粗布衣袖高高卷起,弯过粗壮而紫黑色的胳膊,两手托着后脑勺,目光凝固在天花板上。海风阵阵,从纱窗的孔隙中闯过进屋来,扫荡着七月的暑气。然而老牛感到不舒服。有两天不出汗,全身象得病似的。大海轰隆隆的滔声传进屋来,他感到烦躁,不如听机器的躁声悦耳。

身材苗条面容秀气的女服务员送来两张《疗养员登记表》,叫我和老牛填写后交上去。老牛填写这张表时,不从姓名、年龄这些开头空格填写,而是从中间的空格填上:共产党员,劳动模范,然后再去填写其它别的空格。“共产党员,劳动模范”八个字写得特别工整而又认真。看得出,这八个字他不知练了多少遍了。别的字,他就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些错字、别字。

老牛不姓牛。他当上劳动模范后,人们叫他老黄牛。后来为了顺口,便叫他老牛。起初他不答应,后来叫惯了,也就习以为常,他也就有叫必应了。这次到北戴河健康疗养,矿务局给我们矿下两个指标,必须是有贡献的人。矿领导把指标落实到老牛和我的头上,叫老牛来自有道理。老牛是劳动模范,为矿山做出一定的贡献。采场上那几堆废铁,就是老牛搜集的。冬天,为了在冰冻的雪地里抠出一个螺丝疙瘩,老牛光着手板,握着铁钎子,顶着冷嗖吲的小北风,一干就是一个多小时。光是从雪地里抠出来的螺丝疙瘩就装了两大筐。这两大筐螺丝疙瘩全陈列起来,专供参观团和记者看,也拍成了照片,镶在矿区的画廊里。让我来,是星星跟着月亮走,借老牛的光了。矿领导叫我当老牛的“随行记者”,了解老牛在北戴河的先进事迹,回矿后好宣传报道他的事迹。

“北大河有啥意思?”老牛半个屁股坐在办公室的木椅上,把北戴河说成是“北大河”。

人们告诉他:北戴河是避暑圣地啊,空气清新,环境安静。这一说,老牛更不来了,认为这是吃喝玩儿乐。劳动模范,要大干,流大汗,不能吃喝玩儿乐。矿领导怕把指标落偏了受到矿务局的批评,便做老牛的思想工作:这是党对劳动模范的关怀,应该体现党的温暖。这一说,老牛的思想就通了,知道自己原来是没认识上去。他的大手在又粗又肥的脖颈上撸一把,憨厚地笑了,一抡胳膊:“去!”

弹簧床颤悠了几下,老牛觉得自己躺在云雾里,忽忽悠悠,不如在家里的大炕上好受。他的脑袋从枕头上偏转过来,问我:“咱到什么地方了?”

“不是北戴河吗?”

“这我知道,我是问,这是什么省。”

“河北省呗。”

“噢,河北省,河北省,这得记住,别忘了。”

我只顾低头看书,没兴致和他谈论这些小学生都清楚的常识。他开始数餐券,计算到月末还得买多少张票,每天用多少张票。然后,他又数钱,大团结票,十元十元的,一共六百多元。他比别人多长两级工资,有许多钱。老牛手捏一打大团结票,一股滚烫的热流冲进心窝,热乎乎的:这是国家的钱啊!这几天做什么贡献了?他再也躺不下去了,决定再找活儿干,为国家创造价值。

他从厨房要来一个大背筐,背在后背上,走遍所有的垃圾堆,把废纸板,破铁皮,玻璃瓶子……从垃圾堆里抠出来,一筐筐地背回去。这些破烂货被他放在窗前的花畦旁,就象过去把拣来的螺丝疙瘩堆在办公室的门前一样。检查卫生时,服务员过问这事了:“这堆破烂是谁堆的?”

“我呀!”老牛惊疑的走过来,问,“怎么了?”

“影响环境卫生,请您把它收出去。”

老牛向服务员解释:准备再拣两天,就把它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卖的钱全交给疗养院,也算他的一点贡献。老牛说他是劳动模范,不同于一般的人。

服务员“扑哧”一声笑了,说:“这没有废品收购站。”

“没……没?没有?”老牛皱眉,一字一顿,右手抓着后脑勺。

他反复打听,此地果然没有废品收购站,只好把拣来的破烂再一筐一筐地背出去,扔到垃圾堆上。回来后,老牛对我说:“你不是能写文章吗?给当地领导写封信,建议在这里成立一个废品收购站。”

我说:“他们有他们的统一规划,涉及很复杂的问题,咱扯这份干啥?”

老牛扁起嘴,摇头,挺惋惜的样子,说:“你呀,一点也不关心国家大事。”

这几天,到中餐厅吃饭,我总是躲避老牛,不愿和他一起去一起回来,更不愿和他同桌吃饭。这原因,我都不好意思说。每桌十人,由一人给大家分饭。老牛总是主动给大家打饭。他打饭时,留着长指甲的大拇指伸进碗里半截,被饭埋上。当他把盛完的饭送到每个人面前时,大拇指才从饭里抽出来,伸了舌头舔净大拇指上的饭粒,然后再给下一位同志打饭。全桌人都皱起眉头,咧开嘴,互相交换目光,但谁也不好意思说。从杭州来的那位姑娘收拢咧开的嘴唇,淡淡一笑,用不熟练的普通话说:“老师付,您休息,我来盛。”

老牛受感动了,觉得人人都在关心他,看重他,体贴他。他更应该体贴别人。于是他和杭州姑娘抢夺餐具:“我来打我来打!”

终于,还是老牛来打饭。杭州姑娘问我:“您二位是一个单位的?”

我斜扫老牛一眼,趁他低头吃饭时,我摇了摇头。这顿饭,谁也没吃多些就撂筷子了。老牛把盘子端过来,吃净剩菜,用手背抹一下嘴角,说:“一汤一饭来之不易呀,可别浪费。”

我提着心,吊着担,唯恐老牛说出我和他是一个单位的,唯恐老牛对我热情,被别人看穿我们俩是一个单位的。为了躲避老牛,我急匆匆地回到房间。

然而,我不放心,我盼他能快点儿回到房间。“咚咚!”有人敲门了,一定是老牛。我打开门时,走进屋的却是杭州姑娘。她特意告诉我,下次打饭时,叫我提前抢过餐具,可千万别叫老牛打。她咧开红润的薄嘴唇,象吃进一个苍蝇似地说:“他打的饭,没法吃呀!”

“他怎么还没回来?”我问杭州姑娘。

杭州姑娘“咯咯咯”地笑了,笑出了眼泪,说:“他呀,帮炊事员收拾餐具呢!”

“收拾餐具有什么可笑的!”

杭州姑娘告诉我:炊事员把剩下的馒头扔进汤桶里,老牛瞪眼珠子了,责备炊事员,说这么好的馒头就扔了?多或惜!炊事员解释说,这是饮食卫生制度。老牛就抢先一步,把下一桌剩下的馒头收在盆里,要端回到厨房去。炊事员说:“不行,端回也没人吃!”

“没人吃,我吃。”老牛把一个馒头咬在嘴里,另外几个馒头往口袋里揣。

讲到这,杭州姑娘瞪圆眼睛,张嘴,伸脖,调皮地模仿老牛吃馒头的形象:“哎哟,又吃进去两盘菜呢!全是别人剩的。”

我啼笑皆非,她问我,老牛是哪个单位的。我就用不敢肯定的口气说:“可能是……一个矿山的吧!”

“什么矿?”

“说不清。”

“您呢?”

“我?嗯,您猜呢?”说完我觉得应该补充一句,“不过,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本来就不在一个单位工作嘛!到了这北戴河,住进一个房间里才认识的。”

杭州姑娘走后,老牛回来了,衣口袋鼓鼓囊囊地往下坠,就象长错了的两个大乳房。他掏出口袋里的馒头问我:“你吃不吃?”

我忍住笑:“不吃。”

老牛吹去自己床头柜上旱烟粉屑,又移塑料烟口袋,把馒头放在床头柜上,说:“够吃三天的了。”

我劝他,现在正是细菌繁殖的旺季,把馒头扔了吧。他瞪圆眼珠,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眼珠上一样:“扔?有细菌就扔啊?”

我咬住下唇,把忍不住的笑咬碎了。

金黄色的海滩,沙子细细的,踩上一脚,软绵绵、热乎乎的。海风吹来,在无际的海面上牵来千层浪花。海浪凶猛地冲击着礁石。我又遇上那位杭州姑娘了,她穿着天蓝色的游泳衣,从海水里走出来。她的两弯细眉颤跳几下,抖下几颗晶亮的水珠:“您不下海玩儿一时?”

还没等我回答,老牛从三十米的远处气冲冲地叫我:“你给我过来!”

我走过去,老牛用老工人关心而又警告的口气说:“你搭理她干什么!”

“我怎么了?”我大吃一惊。

“挺大个姑娘,大腿白酥酥地露着,站在男人身边唠嗑。”他拧起眉毛,摇头咧嘴,“唉呀,也太过份了,你说……她还是个好人?”

“你怎么说人家不是好人呢?”

“你看她那身打扮吧,连个长腿裤子都不穿,好象个资产阶级臭小姐。”

“下海游泳能穿长腿裤子吗?”

他又讲起过去,大姑娘如何守本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进,不接触男人:“现在,也太过份了。有的男人也不自觉,偏偏愿意跟大姑娘握手。大姑娘那手,是随便抓的吗?”

海浪冲击着礁石,也冲撞着我的心。

老牛劝我:以后多接触先进人物,不三不四的你少搭理她们。

一个胸前印有“北工商”红字的照相人走过来,照相机在他的胸前悠来荡去:“师付,您照相?”

老牛摇头,照相人打开相夹,指点着照片,给老牛介绍:“这张,是穿西服戴太阳帽站在海滩上,遥望天涯海角拍下的镜头;这张,青春少女,穿百褶裙,秀发披肩,斜扛花伞,留下青春的缩影。师付,您老喜欢什么样的镜头?保您满意,今天照相明天取,价格低廉,只花一元或是两个五毛。”照相人竖起两个指头。

“没意思。”老牛转身要走。

“师付您是东北来的吧?山重水复来之不易呀!哪有不留个纪念的?”

老牛手捏下巴,嘶哈着:“来一张?来一张就来一张!他奶奶的,豁出来了!”

照相人叫老牛坐在礁石上,侧身对着他:“唉,就这样,保您有风度,海风掀起衣角,礁石上溅起浪花,我给您老人家抢一个浪花的镜头。”

老牛僵立在礁石上,两臂垂落下来,不舒服,背过去也不好受。海风掀起衣角,礁石上立即出现浪花。照相人不失时机,把镜头对准老牛:“好,别动,照了,笑一笑,笑。”

老牛直挺挺地竖着,象木桩一样毫无表情。照相人叹口气:“咋不笑呢?”

老牛为难地说:“我不会笑。”

“什么,连笑你也不会呀?”

镜头第二次对准老牛时,老牛的腮肉抽动,勉强挤出一丝笑纹。照相人失意地放下照相机,“师付,您笑得太不自然了。”

老牛不想照相了,转身要走。照相人上前拦住他,征求他的意见,对什么镜头感兴趣儿。老牛跑回房间,穿上那件胸前印有大红“奖”字的背心。这背心是在表彰大会上,矿长发给他的。平时洗背心,老牛总是轻轻地揉,惟恐磨掉这个大红字。镜头又对准老牛了,老牛挺起了胸,高昂起头来,嘴角冲开了笑纹,眼角荡开了笑纹,笑得自然,舒畅。大慨是他的心也甜透了,就象喝了海滨的杨花蜜。照相机发出“嚓”的一声响,终于拍照完毕。

老牛走过来,对我说:“你照一相不?我把背心借给你穿。”

我笑着摇手说:“不敢不敢!”

要离开北戴河的前两天,老牛又有新的感受了。他呆得十分烦躁,真要离开时,却又恋恋不舍了。他觉得这里的人十分可亲,相处近一个月了,真是有点难舍难分的。他把胸前印着大红“奖”字的照片加洗了二十多张,分别送给所熟悉的每个疗养员,留做纪念吧。来自无南海北,四面八方,再见面就不容易了。为了回谢老牛的好意,得到照片的人每个人掏出两元钱,找老牛一起到饭店喝上几杯。起初,杭州姑娘不同意,怕老牛的大拇指头往饭碗里抠。后来一商量:没事儿,到饭店了,也不用他打饭,怕啥的?去饭店的路上,杭州姑娘走在最后边,问我:“你到底跟那个老牛是不是一个单位的?”

“不是啊!”

她笑了,揭穿了我的骗局:“他说了,他和您是一个单位的。”

我的脸红了,向外放热,同时也心情慌乱起来:“是吗?我和他是一个单位的吗?”

酒桌上,充满热情的气氛。人们谈论着一个月来结下的友情。有一个小青年对钳工技术挺钻研,听说老牛是钳工出身的劳动模范,便借此机会向老牛求教一个技术问题:渐开线齿轮分度圆直径与圆周的关系。老牛糊涂了:渐开线?齿轮怎么能渐渐地开线呢?裤当能开线,衣服能开线,齿轮根本就不能开线呀!这一钳工的基础知识,老牛一窍不通,就摇手笑了笑,回答小青年:“问这些没用,开线了,回家叫你老婆缝上就算了,好办好办。”

小青年纠正了他的错误回答,讲了几句专业术语。别看老牛说些似懂非懂的话,可一到酒桌上,也能唠几句实在嗑。他告诉小青年:学这些反倒耽误进步,有文化,有理论,叫领导发烦,你就干不好工作了。要是入党,大老粗考验一两年就入上了;你要是有文化有理论,七八年也考验不明白。老牛吸几口烟,又觉得失言了,说:“你呀,还得积极工作,争取能评上先进生产者。不是有一个词,叫朝气蓬勃吗?唉,你就正是这个好时候,好好干,错不了哇!”

小青年斜了我一眼。我忙转移话题,说回走时,到山海关那下车玩儿两天,看看长城。老牛把酒杯一顿,说:“长城得看,毛主席率领中国的同胞,修了一个万里长城,了不得呀!”小青年笑了,说万里长城不是毛主席修的。老牛不满了:“你反对!不是毛主席修的,还是苏联大鼻子修的?你没听《国歌》里唱的:筑成我们新的长城。这点儿事都不懂,真是!”

哄堂大笑。

从饭店里出来,我们来到海滩上。

海风叠起海水,苍茫的大海象一排排涌动的大山,从远处涌来,化为一排排烈马,抖开雪白的鬃毛,呼唤着向岸边猛冲过来。老牛拣起被大海抛弃的贝壳,掷进海里。大海不收留,海浪又一次把贝壳抛向沙滩。贝壳躺在软绵绵热乎乎的沙滩上,享受着大自然的温暖。浪击着浪,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仿佛在高声呼唤。我看看表,对老牛说:“走吧,到海滨剧场看话剧去。”

“什么话剧?”

“《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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