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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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年六月的北戴河，大海的涛声吞天吐地。一排排大浪如同抖鬃长啸的烈马，从遥远的天边奔腾咆哮而来，凶猛地撞击在礁石上，把自己撞得粉身碎骨化作千朵浪花琼花玉叶。海滨市场真热闹！卖螃蟹的，卖海参的，卖皮吓的……货摊摆在大街两旁，一摊连一摊，连接在一起，就象两条有环节的链条，向远处延伸，伸向那金黄色的海滩。长链条的每个环节都发出叫卖声：“螃蟹啦，新出海的！”“海参了，货真价实！”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货人大都高声赞美自己的货物如何物美价廉。
然而，一个卖灵芝的中年人，既不高声叫卖，又不吹虚自己的药材如何贵重稀少。大多是外地人，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卷着裤管，膝盖打块补钉，戴一顶被树枝刮破了边的草帽。只见他蹲在地上，双臂抱于胸前，两手交叉地抱着两肩。他的面前摆着几颗干蘑菇状的药材——灵芝。还铺一张纸，纸上写着灵芝的功能、主治、用法、用量。到这买灵芝的人极少，偶尔有几人在面前溜过，也不仔细看看，瞥了一眼，算是瞧到他了。唉，“草帽”呀，这买卖做的！
嗨，好了！货卖用者，钟师傅来买他的灵芝了。钟师傅的妻子得了几年的病，早听说治这病好使，就是买不到。天赐良机，到这沿海城市旅游，恰好碰上了。买，多少钱也得买。钟师傅蹲下来，拿起一颗灵芝，仿佛拿起一颗万应灵丹，赞叹着。他问“草帽”说：“这灵芝，治病疗效高吗？”
“这东西，也不是灵丹妙药，要看患病时间长短和患病程度。”“草帽”说。
钟师傅说出妻子的病，问他吃这药行不行。“草帽抬起顺在地上的目光，紫红的脸上憨直地一笑，说：“行是行，可不敢保证能治好。”
听他这一说，钟师傅买灵芝的决心减去大半，犹豫一阵，决定还是买点儿，吃不好也吃不坏。“多少钱一两？”钟师傅掏出十元大票，捏在手里，问。
“两元。”
“两元一两，是不是……是不是太贵了一点？”
草帽的目光从钟师傅手里的十元大票滑过，知道对方一定要买了。就回答说：“说实在的，卖货的都想多卖俩钱儿，买货的都想少花俩钱儿。你要是成心买，价钱好说，商量来。”
“一元五一两，怎么样？”
“嘶……嘶……一元五就一元五吧！”
围观的人多起来，你一言，他一语，问“草帽”：灵芝，是野生的吗？
“嗯，野生的。”“草帽”不说过多的话。
钟师傅也半信半疑，野生的，这么贱？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嗨，管它好坏，买回点儿吧。钟师傅蹲下去，挑选最大的灵芝往称盘里放。人们也纷纷掏出纸币，要买灵芝。“草帽”的买卖眼看就要兴隆起来。“哐哐哐！”三声锣响，把人们的目光牵到十米远的一颗树下。敲锣的人也是一个卖灵芝的，四十左右岁，穿着西服，大转头在额前甩了个弯，象海浪似的涌向脑后。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叫他“大转头”吧！三声锣响刚止，“大转头”就扯开喉咙，高声叫喊：“仙草灵芝灵芝仙草，灵丹妙药治病疗效高，野生的灵芝深山的宝，吃了我的药保你百病消。”
人们潮水般地向“大转头”这涌来。掏出纸币要买“草帽”的灵芝的人也把纸币揣回衣袋，打算看看另份灵芝怎么样。钟师傅缩回手，不往称盘里放灵芝了：“我先不买，一会儿再说。”
“随便。”“草帽”放下称，苦笑一下。
钟师傅也随着人流，拥挤到“大转头”这。“大转头”又敲了三声锣，放下铜锣和锣槌，兜了三个圈子，边兜圈子边卷袖子说：“神仙都知这药好，白娘子昆仑去采药，采的就是灵芝草。”卷起袖子，站定，做手势，继续演讲。他的嘴角挂上白沫子了。钟师傅向前挤了挤，问：“同志，这药到底治啥病？”
“气管炎，百药治不好，吼喽气喘的真难熬，吃了我的灵丹药，保你半月病全消。神经衰弱睡不着，瞪着两眼熬夜宵，吃了我的灵丹草，呼噜呼噜睡大觉……”“大转头”一口气说了十多分钟，吐字清晰，声音宏亮，说得既快又熟练，象是戏剧舞台上的演员在数板。说完，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颗灵芝草，仿佛是捏起一个十世单传的奇珍异宝，滔滔不绝地讲述此药如何珍贵稀少，得了病危害性有多大，吃了这药如何地灵，治好病全家如何快乐，朋友们又如何高兴，等等，等等。他发挥全部演说才能，语如悬河泻水。
钟师傅弯腰捏起一颗灵芝，辩认着：“这么新鲜？刚才那份干巴样的。”
“不怕不认货，就怕货比货，货比货得扔。干干巴巴，蘑菇它妈，新新鲜鲜，野生灵芝出自深山。真金不怕火炼，好货不怕实验。你用鼻子闻闻。”说着，“大转头”手捏灵芝，移到钟师傅鼻子底下。
钟师傅抽动一下鼻子。
“大转头”问：“啥味儿，闻出来没有？”
钟师傅没回答，“大转头”又把灵芝移到另一个人的鼻子底下，叫他闻。那个人说：“唉呀，味儿真大！”
人们纷纷议论：这才是真正的灵芝呢。
“那个戴草帽的，他就不敢公开叫卖！”
“他那有假，他敢吗？”
“买货还得买这货，真货呀！”
“大转头”开始卖灵芝了。“诸位师傅，大姐，我的灵芝不多，就这么一点儿，两元五一两，优待各位。买不到的，别骂我。”
人们你争我抢，不大一会儿，地上的灵芝就卖光了。“大转头”的手里已经握了一大把票子。钟师傅用手帕擦脸上的汗，失望地说：“白挤了，一点儿也没买着。”
“师傅您别急，我这还有仙草灵芝，是我特意留给你的，现在再买也不迟。”说着，“大转头”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灵芝从旅行袋里往外掏。
失望的人们脸上又出现笑容。人流又涌动起来。见此势，“大转头”涨价了：“好饭不怕晚，好货不怕迟。这是从深山采来不过五天的。一分钱一分货，三元钱一两。有眼力的，愿意治病的，快来买。心疼钱的，不愿意治病的，愿意有病过瘾的，我不强迫。买卖自由，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是比刚才的强。”第一个买到灵芝的人说后，人们又争抢着买。费了好大的劲，钟师傅买到了。
灵芝全卖光了，“大转头”抱拳转了一圈，“师傅们，大姐们，买药的捧了钱场，不买药的捧了人场。多蒙各位抬举，我深表谢意了，让我深施一礼！”说完，施礼毕，他拿出空旅行袋，挤出人群扬长而去。
多数人解散，向远处走去。还有少数人不散，互相欣赏买到的灵芝。人们点头致意，为能买到灵芝而互相祝贺。每一张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一个秃头顶 ，戴眼镜，下巴长着三寸白须的老人走来，问钟师傅：“你买的什么？”
“灵芝呀！野生的。”钟师傅自豪地说。
旁边站着一个本地人，认识这位老人，说：“这位老人家，是本市著名的老中医。”
钟师傅目光一亮，把灵芝交到老中医手里，请教回家后怎么用。老中医仔细辩认了一下，又闻了闻，连连摇头，笑了。钟师傅诧异地问：“怎么了？”
“从哪买的？”
“就在这，一位采药人来卖的。”]
“这，不是灵芝！”
“啊？”钟师傅的眼珠要瞪出来了，“不是？”
老中医身边十几个买过灵芝的人，也都拿过自己的灵芝叫老中医看，纷纷地问：“这个是不是？”
“全不是。”老中医摇摇头，说，“这是深山的一种蘑菇，人们少见，它像灵芝，实际不是灵芝。”
老中医把十几个人领到“草帽”跟前，弯腰拿起一颗灵芝，叫人们仔细辩认比较。“你们看，这才叫真货，真正的灵芝，野生的。”
“草帽”不会吹嘘，不会夸奖，只是憨直地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