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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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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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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残的小象

凶残的小象

醉了翁

一 我的不聊生

没有谁能把人生曲线活成直的,都是过山车上的客,中途谁也别想下,不同的是速度有快有慢,幅度有高有低。当然,不是绝对下不去,被甩下去是最刺激的一种,而其与他的人生相比……呵呵!

丛斐,我一直叫他哥哥,实际上比我大不少。在别人眼里,丛斐冷酷,乖张,刻薄,孤傲,可我不那么认为,或许是因为我们俩的遭遇很像,故而都命中注定成为那只凶残的小象,所以我更懂他,更理解他。我能感受到他长久压抑于心中的苦闷,无尽的孤独,遇到困境时的无助,以及对极少数人才施舍的信任,我对他的感情有些复杂,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我于哥哥而言,是可化孤独为云雾的指上烟,哥哥于我则是能忘记所有不快的穿肠酒。

在我心里,哥哥是神一样可堪崇拜的人物,他曾经是白客,后来转为黑客,在网络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无所不能,但江湖中仅有他的名号和传说,谁也不知晓那个人就是丛斐。虽说哥哥能够黑入各种平台,公布几行破解代码就可以令一家游戏公司濒临破产……但我认为这些还都不算什么,真正令我叹服的,是那段我亲眼见证过的日子。

丛斐是突然闯进我的生活的,如同一缕暖煦的阳光射入凛冬的水下,强大的力量碎裂厚厚的冰层,绽放为一树花开,惊艳于我。

我们爻村位于山腰间,所处高秀奇峻,清晨常有轻柔的云雾缭绕,有如附有魔力的纱,任意变幻着村庄的模样,山色有无中的峰顶是难得一见的,以至更增其神秘之感。村里的老人们深信,我们这是最具灵气的地方,峰顶上定是住着一位法力无边的山神,也不知何年何月搭的石屋,里面供奉着一尊石像。然而,爻村的灵气不知有多少人知晓,穷却是远近闻名的,直至改革开放修了通天的盘山路,村子才开始有所改变,且势如洪水猛兽。山里的宝贝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输送到全国各地,在老人们看来,这必是依仗山神的护佑,与此同时,爻村的青壮年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向外流失着,村里剩下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而这四样我们家几乎快占齐了。

父亲常年在外打工,近几年更是连过年都很少回来,因而我对他几乎没什么概念,不过是一个偶尔回家吵架的家伙。家里剩下头发花白的祖父,未成年的我,以及股骨头坏死的蓉姐——习惯这么称呼我的母亲。但这一切丝毫不耽误蓉姐宠爱我,使我具备了超强的破坏力,村里人提起我的名号,绝不亚于对“天鸽”“山竹”“玉兔”等的恐惧,每次台风过境,蓉姐赔偿了一圈后,都会故意板起脸来发牢骚,时而说我是她的散财童子,时而又说她生了台碎钞机。

我能够感受得到,她想给我最好的生活,以补偿那微薄且零碎的父爱。只可惜蓉姐毫无经济来源,只能依靠祖父的施舍,为了让我幸福快乐,她用尽了一切办法。而就在我初潮刚过,也就是遇到哥哥的前一年,蓉姐和祖父在同一天死在我的东屋门外。发生这么大的事,我那个“概念爹”也没回来,是小姑回来处理的丧事,临走时非要带我到大城市,当时也不知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或许是对生养自己的地方有着一份依恋,竟然固执地留了下来。小姑怕我难以生计,把祖父的积蓄全部留给了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段时日是最难挨的,屋子里越静越是可怕,特别是天黑以后,感觉一应牛鬼蛇神都跑出来了。黑压压的乌云肆意变幻着身形,每一副嘴脸都足以令我心惊胆战。慘黄的月亮出来后更是恐怖,它使妖魔鬼怪全都现出真身,张牙舞爪的树精,巨大的猫头鹰,贪婪地吞噬着星空的乌鸦群,以及哇哇的惊悚叫声,吓得我每一根毛发都竖立颤抖。

两位亲人离去,我还没来得及悲伤,却已被村里的风言风语所吞噬,各式各样的谣言四起,与我有关的是被传为灾星,就连当年祖母的死也归罪于我的降生。人有时和狗有一个通病,只要是听到一只狗叫时,全都不问原由地跟着乱吼一通。从那以后,班级里的同学们躲着我,村里的人见到我也跟遇到瘟神似的,半夜里常有人跑到我家房前屋后烧纸,还动不动装神弄鬼,吓得我把家里所有的被子都盖在了身上,躲在里面瑟瑟发抖。

我知道他们是想逼我走。起初完全闭门不出,学校是死活不去了,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有过那么几天,我感觉快要崩溃了,要自己做饭,不是米夹生,就是菜太咸;还要自己洗衣服,结果倒进去一整袋洗衣粉也没见起泡沫,后来才知道,原来洗衣粉是半自动的,得搅和才能出泡泡,可是为时已晚,感觉用掉了整条黄河的水才冲掉那些源源不断的沫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忍受各种的白眼、唾骂……活得那么累,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该如何面对,有一种想要解脱的强烈欲望,感觉选择死会更轻松些。

可是后来我发现,一次次的隐忍换来的反倒是他们的变本加厉,竟然有人在杖子外贴上画着乱七八糟图案的灵符。我渐渐醒悟,觉得如此一味地忍让太委屈自己,于是我开始反击。我翻出家里剩下的红油漆,把所有杖子都写上祖父、母亲以及那个名存实亡父亲的名字,房前屋后被我堆上了无数个坟包,这样我觉得还不过瘾,又把所有的白床单撕成布条,像模像样地挂在房檐四周,忙活了两三天后,我骑上房檐,欣赏自己的杰作,大有复活的木乃伊将军检阅骷髅军团之气势。

效果十分明显,村里再没人靠近,连四周的邻居也一个个搬走了,巧的是这一年村里的特产滞销,罪名自然又落在了我这个灾星的头上,老人们说我得罪了山神,破坏了村里的灵气。损失大的人开始往我家的杖子上泼粪,弄得家里奇臭无比,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苍蝇。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忍气吞声的小女孩儿,于是开始满村子里去祸害那些一脸嫌弃的老家伙,上房揭瓦堵烟囱,送蛇附赠母耗子……

这些还都只算是台风过境前的暴风骤雨,最得意的一次是我抓了只黄皮子,吃掉肉以后,我把那张皮在除夕早上完美地贴在了刘老四家的大门上,他虽不是第一个来泼粪的,但却是张罗得最欢的,其中的原由只有我最清楚。他嘴上说我是灾星、扫把星,惹恼了山神,实际上他是个特别爱占小便宜的人,有一天趁机还想来揩我的油,结果被我踢中了裆,每每想起当时他那张扭曲的苦瓜脸,我都可以开心上好一会儿。之后的老刘家那叫一个热闹,又是请和尚,又是找道士的,天天烧香跪拜,从除夕一直折腾到十五。

后来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了是我干的,记得那天刚刚下过最后一场雪,寂寞了一冬天的春泥把雪花浸得脏兮兮的。刘老四跟一条疯狗似的满村子里追我,我哪能跑得过他那双日日趟泥的狗腿,在一次滑倒后被死死按住,免不了要挨一顿毒打。说来也奇怪,刘老四打得越凶,我心里反倒越畅快,我想这或许是在还蓉姐生前宠我的债,每当拳脚招呼到身上,我内心的压抑便会释放一些。正当刘老四打得来劲儿的时候,一个村外的陌生人出现了。

我记得很清楚,他当时穿着一套限量版乞丐服,身后跟了只浑身斑秃奇丑无比的精排狗,感觉他们俩特别搭。见刘老四狠命地打我,那人走上前来问了一句:“你女儿?”

“关你屁事,滚一边去,死叫花子!”刘老四一边狠叨叨地骂着,另一边也没耽误砸吧我。

那人一听语气已明白个大概,先是取下电脑包,稳妥地放到一边,接着上去便动起手来。刘老四虽说年近五十,但毕竟是个庄稼汉子,又生得人高马大,一般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外村人两下子便被打趴在地上,脏兮兮的雪地上绽放出艳丽的花来,像是一朵朵妖艳的墨边儿牡丹。那人每次倒下,又会奋力爬起,接着再打。见自己的主人挨打,那条不起眼儿的斑秃狗疯了一般,上前拼命撕咬。原本不反抗的我怎能忍心看着帮我的人吃亏,又是抓挠又是疯咬的,当时的场面我自认为大有三英战吕布的气势。

很快,村里的人都围上来看热闹。

“十足的灾星、祸害!”

“打小就讨人嫌,都是她那个瘸妈惯的,是该教训教训了!”

“是啊,都快上天了!”

“老四,你卖点儿力气,把这个扫把星铲了算球,也算你小子干点人事儿!”

“我家老四进去了你养我啊,还铲喽!”

“养你不是事儿,那得看你功夫咋样了,哈哈……”

“呸,老不正经的!”

一听是刘老四家的那个泼妇来了,我知道有好戏看了,于是连忙哭诉道:“是你家爷们要摸我屁股,我没让……”

“刘老四,送上门的你嫌弃,反跑来摸这生瓜蛋……”

没等我把状词说完,那疯婆子已经扒下鞋子朝自家老公杀了过去,刘老四哪还敢再跟我们仨纠缠,撒腿便跑,瞧得村里人一阵哄笑。

我可没闲心去看热闹,见帮我的人鼻子和嘴角流着血,我边道谢边上前去扶他。

“我可没那个好心,不过是想找个人挨顿揍才好受!”

“去我家给你上点药。”

那人没理我,领着瘦狗一瘸一拐地走开了,留下了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瞧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合二为一,我才转过身来,独自回家舔伤。次日一早被一连串狗的狂吠声吵醒,跑过去一瞧,又是昨天那条斑秃狗,正在跟我们村号称“七杰”的几条村霸打架,以一敌四,不但不退缩,反而咬得最凶,经过一番惨烈的战斗,斑秃竟然打跑了强敌,用它那张血肉模糊的嘴叼着战利品——一根火腿肠,回到主人身边。

原来帮我那人当真是个流浪汉,昨晚在邻居家的柴垛下睡了一夜。斑秃连个肉渣都没碰,径直把火腿肠送到主人身边,而后趴在一旁,用仍流着血的舌头舔舐身上的伤口,那是我此生见过最感人的一幕。

第二日我再次被那条狗的叫声吸引过去,发现外村人不知何时面朝下倒在了一个泥坑边上,斑秃焦急地围着打转并哀号。起初我以为他死了,走上前试着还有气儿,于是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回家。

这个破衣烂衫的饿死鬼就是丛斐,我安排他住在祖父的西屋。他醒来后坚持离开,没办法,我只好把他领到峰顶供奉着山神的石屋里,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想喝酒,白天没完没了地捅咕他的笔记本,晚上总是喝得烂醉,祖父的大酒缸被他活生生给喝干净了。

哥哥平时一句话没有,只有喝多时才跟我说话,兴致好了会讲一些他之前的事。

二他的前半生

我在童年就爬上了人生的珠穆朗玛,一个八零后,过的是你们零零后的生活,打小家里有电脑,有电话,有保姆,出入车接车送,不仅是全家的无冕之王,父亲的下属同样任我呼来喝去。当然,完美的童年总有终结的时候,一天司机杨师傅接我幼儿园放学,由于刚刚把一个同学打了个捂眼青,得意之下我摇下车窗,把可爱的小脚丫伸出车窗外,正凉爽着,杨师傅突然喊了一声:“少爷,脚!”

那时的我向来不理会人,完全没当回事,这时,一辆大货相向急驰而来,与我们的车几近贴身,到现在夜梦中还时常会被当时错车的呼啸声惊醒。一旁的保姆梅姨于慌乱中往回拉我,我也在收脚,却已经是来不及了,幸好杨师傅车技了得,急刹车,猛打舵,硬是让右侧的车头刮上了货车,使得我这一侧被远远甩开。

最终,我们的车翻了好几个跟头才停下,我的脚是万幸保住了,只是鼻梁骨断了,但在剧烈的撞击下从此丧失了听力;杨师傅肋骨断了一根,尾椎骨骨裂;最惨的要属梅姨,直接被甩出车外,高位截瘫,余生只能与轮椅为伴。

在医院醒来时,虽说耳朵听不见,但却能看得出来,那是我头一次见父母吵架,而且吵得特别凶,我一如往常地向他们吼道:“哎,别吵了!”想不到父亲竟然藐视我的命令,摔门而出,母亲慌忙向我跑来。从那以后,母亲对我更加呵护备至,而我对父亲的命令不但失效了,他也不再管我的任何事情。即便是没发现那两次父亲对母亲动手,我也能看出来,两人的分歧越来越大,感情更是越发淡了。

上学后,最亲密的伙伴从助听器升级到耳蜗,接着又变成电脑,并且达到痴迷的程度,家里的亲戚嘴上虽然不说,但看得出来,他们认定我将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然而我并非是沉迷于游戏,而是对编程特别感兴趣,好在母亲始终支持我。当然,我并没有让她失望,高中毕业顺利地考入东南大学的网络安全工程系,尚未毕业,已被一家全球五百强公司抢签,专门负责无线安全。

实在不想提那家公司的名字,因为我是当着一众同事的面被警察带走的,罪名——挪用公款。

刚进看守所,被束缚在与世隔绝的高墙内,任人驱使的生活,牲口一样的待遇,在里面关久了,连外面汽车偶尔的鸣笛声你都会倍感亲切。最憎恨的是那些在上空炫耀自由的鸟儿,若是被我逮到,非硬生生折断它们的翅膀不可。完全不能适应,是啊,一个连生活都无法自理的人,让我如何承受。先后两次自杀,当然,全都未果,后来被监所里的人嘲笑为“落难公子”。四月十四日,也就是我第二次被抢救过来那天,得到母亲突然过世的噩耗,那种悲伤是根本无法想像的,独自面对死亡都没有那么可怕,一个人失去了至亲,失去了唯一的倚靠,有时等同于失去了全世界。按父亲的说法,母亲是突发性心梗,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信,前一年还全程陪着做的全面体检,除了血压稍高些,什么毛病都没有,我坚信母亲的死与父亲有关,自从失聪后,我的直觉都是超准的。

我坚持由公安局进行尸检,然而得到答复时,人都烧没了。我渐渐开始憎恨所有人,对我不闻不问的父亲,关键时刻捅我一刀的前女友,冷漠的亲戚朋友……包括母亲,恨她走得那么早,留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一股急火使我晕倒在操场。醒来后我满医院乱窜,到处砸玻璃、摔杯子,他们都以为我疯了。实际上他们完全不懂,对我而言,玻璃和杯子破碎的声音简直太美妙了,我当时没有佩戴耳蜗,居然能听到了,虽说不及正常人的听力,但对我来说也是天大的惊喜。我不相信任何人,所以这件事谁也没告诉,仍旧沿用多年的习惯,白天带上耳蜗,晚上睡前摘下。

临出狱的前一天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并不是因为次日即将刑满释放而兴奋,是感到恐惧,里面还算暖和,外面的世界太过冰冷刺骨。我当时唯一想出去的理由,只是迫不及待地想对短信漏洞进行破解,这或许会成为在监狱里待了两年的最大收获。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查明母亲的真正死因,睡意早已不知去向,高速运转的脑子,有一种CPU即将燃爆的感觉。

我在床上正翻腾着,没听清下铺的老大蒋三嘟囔什么,也懒得理他,在那种地方少不了要受些欺负,得忍着,更何况明天就出去了,我不住在内心提醒自己。

“丛斐,你妈X刺挠啊,大半夜的顾涌个没完……”

这一句我可是听清了,当时跟鬼上身了似的,从上铺一个跟头翻下去,上前一把将蒋三从床上拽下来,先是抽了个大嘴巴,接着不管不顾地就是一顿打。

“嘴没把边儿的是吧!”

“进来时我说过没,怎么都行,不准带我妈!说过没,啊……”

蒋三反抗了一会儿,我打得更狠了,他也就放弃了,也不吭声,只是抱着头蜷在地上。

其他人都上来边拉边小声劝:“他不以为你没带耳蜗吗!”

“明天都出去了,快别打了,再加刑!”

……

我打了好一会儿才算完事,感觉把这两年的怨气全撒在了蒋三身上,幸好动静不是特别大,没招来狱警。第二天出去前,我思来想去还是跟蒋三儿道了歉,他也没说别的,只说了一句:“你这性格,出去是要吃亏的,要不是你今天……唉,算了,出去好好混!”

走出高墙之外,我没有对荒废两年时光的任何感慨,亦无任何欣喜,整个人是麻木的,远望遥不可及的天边,我告诉自己: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第一个见到的是曾经的好友,楚凡督特意过去接我出狱,当时的注意力并未在他身上,而是盯着他开来的那辆普拉多,我想的是,这车在二手市场至少能卖上三十万,就算没这车,一个曾经卖过毒品的,当时帮我出几十万还算是事儿吗。

楚凡督上来热情拥抱以示安慰,却被我一把推开,“你最好滚远点!”

楚凡督硬拉着我,说:“丛斐,当时不是不帮你,而是……”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骂道:“滚开!”转身扬长而去。

出来后最急着去看的是我母亲,去墓地途中正好路过曾经属于我的门市,不甘心地想过去瞧一眼。门市是我真金白银花钱买的,饭店也是我开的,而法律上现在却已经不属于我,判给了前女友,只因为当时脑子一热,本上只写了她的名字。俗话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过去以为她就是那种持家、踏实的普通八零后女孩儿,结果到了关键时刻就现出原形了,本来卖掉门市我就可以不用去坐牢,而她不但跟我分了手,还将房子据为已有,狠狠地捅了我一刀。

来得也巧,自己的前女友正在自己开的饭店里,跟我亲自千挑万选的厨师长打情骂俏呢,只远远地瞥了一眼,已经看不下去了。此时的我觉得患难挺好,能炼出火眼金睛,什么都能看得更通透,而那种浸入骨子里的孤独感,不知道为什么,反倒让我很享受。

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钱,买了四只杨记的烤乳鸽,以及一捧百合,都是老妈生前的最爱,现在也只有在她面前可以不加掩饰地吐露心扉,我跟老妈唠了好多好多,最后,我欣喜地告诉她,我的耳朵现在能听见了。可惜,现在的她听不见了!

母亲不在了,那个家对我而言就不再是家,我对生活没有特别高的要求,能对付活着就行,因而经济状况再怎么拮据,也一定要搬出去住。打开家门时,父亲正坐在客厅,明显瘦了。

“哟,这回清静了哈!”

“回来了,先去洗个澡,我给你下点儿面。”

“不用。”

“那出去吃?想吃点什么?”

“不去。”

“也行,反正明晚你四叔要给你接风。”

“呵,他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楚凡督今天怎么会去,你告诉他的?”

“是啊!”父亲笑着说,似乎在等待我的夸奖。

“以后你少跟他联系!我妈遗物都放哪儿了?”

“都在客房。”

“客房?这回可算是净心了,是吧!”

“什么?”

我没答理他,迫不及待地进了客房。事实上我也知道,不可能找到想看见的东西,但不翻一下是说什么也不甘心的。

我找到了一本发黄的硬皮日记,翻了两页发现里面什么也没写。

“就有一只干巴了的玫瑰,我说丢掉,你妈总是不舍得!”

我翻到最后一页,的确是贴着一束干玫瑰,如同一件笔挺的西装,每一片花瓣都压得平平整整。

“那是她收到你唯一的礼物!”

“我没送过呀!”

“呵,我送的。”

父亲见我在屋里胡乱翻腾了半天,忍不住问道:“你要找什么?”

“我妈到底怎么死的?”

“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突发的心梗,唉!”

“你撒谎,我领她检查身体时什么毛病都没有!不可能是心梗!”

“我没骗你。”父亲坐在客房的椅子上,像是个极力掩饰恶行的罪犯。

“你不承认我早晚也能查出真相!”

父亲想解释点什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我摔门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

见我在装双肩包,父亲问道:“你是要出门?”

“不,是出去住。”

“唉,好吧,这存折里有些钱,你先用着。”

“自己留着花吧。”

想带的没两样,主要是一台笔记本,那是母亲送我的生日礼物,反倒是收拾出一大堆要丢掉的。父亲从袋子里把不倒翁拣出来,说:“也没坏,扔了怪可惜的!”而后把不倒翁放在袋子边上。

那是他唯一给我买过的玩具,但是瞧着地上的娃娃晃来晃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我一脚把她射到对面的墙上,掉下来后像是只炸裂的西瓜,再也不晃了。

“现在坏了!”我背上包,提了一大袋子垃圾,快步离开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没租过房子,完全不了解行情,看了几个小区,打了几个电话,发现以我卡里的那点钱,想住楼房是件挺奢侈的事。于是把视线转移到郊区,专门找那种准备拆迁的平房,问过价格,一拍即合,有院子,两室一厨,两百块一个月,适合我当下的窘境。事实上,之所以选在郊区,主要是因为其位置偏远,免得看到一对对的亲密,一家家的温馨,更关键的是,孤独的人不喜被别人窥视他的孤独。

由于屋子很长时间没住过人,我收拾了整整一天的卫生,人造得灰头土脸的,快收工时,手机突然响起,我一瞧是四叔的,这才想起来吃饭的事。

原本是打心底里不想去的,只是对四叔请客的因由比较好奇,平日里若非是有求于人,他轻易是不会请客的。我一个刚刚放出来的废人,要钱没钱,要关系没关系,出力更白扯,请我干嘛呢?

我简单洗了洗,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在街边,偶然间见到墙上的小广告,令我突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对,要你们那最丑的!”

等我进了包房时一家人大都到齐了,我刚坐下,对面大姑夫的话就怼过来了:“哟,看来在里面改造的效果不怎么样呀,这时间观念!”

“大姑夫和各位长辈打小就教我做人的道理,在里面也是时时背记,哪能还不知道守时这点规矩!我妈没的时候,我也不在,听我爸说,都是你们忙前忙后的,没少出力,已经不知怎么感激了,是万万不敢无故迟到的!”说到这时,他们全都看向我父亲,浑身的不自在。

我暗自冷笑一声,接着说:“这刚放出来,四叔、四婶张罗着吃饭,哪还能那么不懂事。这不,知道大家跟我妈一样,爱吃杨记的烤乳鸽,排队的人太多,耽搁了点时间。”杨记的乳鸽确实好吃,每天排队的人能站到街对面去。

我要了只空盘子,把四只乳鸽按上供的样式整整齐齐码好,笑说:“来,大家都尝尝。”

一众人只是瞅着,没人敢动筷子,我温柔地笑了笑,说:“知道你们一直想去看我,又怕我尴尬,实际上在里面也挺想大家的!”

主位上的大爷早有些坐不住了,说:“都怪我这个当老大的,当时没能凑够钱,还让小斐去遭这份罪,唉!”

父亲赶忙宽慰道:“大哥,这怎么能怨您呢!”

大姑夫说:“孩子嘛,不能总那么惯着,就得让这小子到里面去反省反省,不长点记性,帮了这次,下次他还得去澳门赌!依我看,第一次那二十几万,二嫂就不该管他。”

四叔圆场道:“小斐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要多学学你爸,二哥可是咱们家的骄傲!”

还没等我父亲谦虚两句,我淡淡地回了一句:“呵,下来了,还不是跟你们一样!”

大姑板起脸说道:“小斐,这是什么话,以前二嫂还真就是太惯着你了!”

父亲在位时,大姑和姑夫常常被我踢打,脸都被我打过几巴掌,更别说是其他过分的事了,他们当时也只是一笑而过,不但从不说我,而且能把我宠上天去,要什么给买什么,说什么是什么。我都看得明白,因而说道:“是啊,现在就是想要人惯着我,也没有了!”见大姑又要开始数落,我在右手边的空位摆了套碗碟和三支筷子,往碟子里夹了块乳鸽腿,说道:“妈你说是不是,你尝尝还是以前那味儿不,是他们舍不得吃,还是味道不一样了!”

那一刻,整个包房出奇的安静。

这时,我四叔的儿子丛虔进来了,后面还跟了个女的,长相不说了,那脸抹的,跟脖子明显两色儿,好在一身的名牌儿,多少能让人转移些视线,手表我也认得,是一款比较个性的积家。我立马意识到了四叔张罗饭局的主题。

“不好意思啊,去接佳琪,路上堵车了。”

“能赶过来就好,佳琪公司那么忙,现在生意怎么样?”大姑夫亲切地问道。

“现在服务行业大不如前,一天才不到十万,都没啥干劲儿了!好在我Dad最近开发了一个新项目,却又难以找到有实力的合伙人,叔叔大爷们要是有兴趣可以考虑考虑!”说着,弟弟和佳琪依次在我右手边坐下。

她明知道我们家没人有那个实力,还故意那么说,弄得一家人很是尴尬,都默不作声。我自然是看不惯,于是回怼道:“你新来的可能不知道,咱们家人都比较清高,不喜欢铜臭味儿,投资的项目就算了,要是有帮忙花钱的项目找我们倒还可以试试!”

“哈哈,这位哥哥可真风趣!”佳琪讨了个没趣。

“雯雯学着点,看看你弟弟,不但工作干得出类拔萃,找的女朋友更是样样都好,看人家这事业做的!”大姑唯恐佳琪尴尬,故而说起她女儿,却是瞅着佳琪堆了一眼角的笑。

四叔赶忙说:“咱们雯雯这么优秀,男朋友还不随便挑,只是缘分未到,别急。”

大爷清了清嗓子,说:“除了老三在外地,咱们一家人都到齐了,来,把酒都满上。”

接着大爷开始讲话了:“今天呢,一来是庆祝小斐开始新的生活,二来呢……”大爷说到这时不自然地顿了一下,我顺着大爷的目光瞧去,发现丛虔正在吃我之前放在碟子里的乳鸽腿。丛虔嘴里塞的是一大块,见四叔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只好吧嗒一声把剩下的半块吐出来。

“二来呢,小虔给咱们丛家找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妇,全家都跟着高兴。老四,我这么说没毛病吧!”

“没毛病,大哥,快了,下个月初六,哈哈!”

“好,喜事将近,来,第一杯都大点口。佳琪头一次正式参加咱们丛家的聚会,别外道,多吃!”

喝下第一口酒,丛虔小声跟我抱怨道:“我爸现在事儿可多了,动不动就这礼仪那礼貌的,烦死了!”

“哈哈,家教严些好啊,咱们这一辈儿可就指望着你呢!”堂弟做为一个健全的人,且又位居官场,其身上的确是寄托了全家人更多的希望。过去四叔、四婶都不怎么顾家,平日里一有点时间就跑去打麻将,要不是我妈一直贴补和帮着照看,丛虔大专毕业都困难。后来还是通过我父亲的关系,进了市里的组织部,现在已经是副部长了。

丛虔拍着胸脯说:“哥,以后有事儿吱声,市里方方面面的都好使!”

“哈哈,有发展。”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是有些着急。

我放低声音问了一句:“我妈葬礼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我……我当时出差来着。”

“哦。”

“听我爸说当时没张罗,直接就烧了。”

“这样啊!没别的了?”

丛虔摇着他那颗大脑袋,说:“没了。哥,咱们都不是外人,既然你放出来了,二大爷你自己可得看着点,你在里面不知道,现在都啥形势了!退下来的都特消停,那还好多被查的呢,随随便便就能牵出来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儿,更别说没事儿瞎折腾的了!”

我冷冷地问了一句:“你快要扶正了吧?”

丛虔打了个哈哈说:“啥都瞒不过哥,可是哥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一步有多不容易,是吧!”

“来,哥给你满上。”丛虔挺着发福的肚子靠在椅背上,很有派头地用两根手指敲着酒杯旁的桌子,直至我把酒倒满。

我放下酒瓶,突然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说:“首先感谢四叔、四婶这么盛情,还专门给我设宴接风。第二呢,感谢大家,我进去这两年对我爸这么照顾,但爸你也不该总是让人为你操心,管好自己,省得到时再给别人惹麻烦!”说到这时,我转过身去跟弟弟和那个佳琪碰杯,丛虔听出我刚刚的话有些不对头,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虔部长,哥祝你步步高升,祝这位有钱的弟妹生意兴隆!另外,我呢,最近一段时间比较忙,还得麻烦你,帮忙看着点你二大爷!我这杯干了。”

这时,包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的愣头愣脑地走进来,我一瞧,虽说是浓妆艳抹,却也比那个佳琪好看上不少。我怕她认错人,赶忙引荐道:“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新任女友。”

大姑夫看看手表,呛道:“哟,这个点儿才来,是和乌龟赛跑去了吗!”

“嘿嘿,她是和时间赛跑来着,刚下班才三分钟就赶来了。”说完,我一边给她拉椅子,让她在我左手边坐下,一边与其对视一眼,算是串供完毕。

“怎么称呼人家呀,小斐你也不给咱们隆重介绍一下。”四婶笑呵呵地说道。

我的脑子在那么一刹那有点蒙,当时忘记问了,好在想起那面墙上喷着的“包小姐”三个字,我随即应付道:“哈哈,我们家小宝贝儿姓包,你们叫她小包就行。”

“小包在哪里工作呀!”四婶很是亲切地问道。

“哈,瞧四婶这耳朵,快赶上我了,刚才不是说了嘛,她在一家大超市,负责收银。”

“噢,就是拦路打劫的呗,还是名正言顺的那种,哈哈……”大姑夫自以为很幽默地笑道。

“哈哈,大姑夫说得对,她的确是劫‘斐’,专门打劫我的!”

四婶看上去很是怜惜地说:“哟,小姑娘家干这个可不容易,挣的是份辛苦钱,一站就是大半天,碰到什么样的顾客都得忍着。”

小包礼貌地附和道:“是啊,啥样人都有!”

看着一个个幸灾乐祸的眼神,我瞄了一眼父亲,报复的快感瞬间燃遍全身。对,我就是要让他难堪。

喝了没两口酒,大姑夫又开始教训我:“小斐呀,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任性了,你毕竟服过刑,人家再怎么样,但既然能愿意跟你,你就得对她负责。咱们男人不仅要对你的女人负责,以后呀你更要对家庭负责。”

四叔的话立马跟上:“大哥本就对家风要求极严,而姐夫又堪称是咱们家的模范丈夫,孔夫子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君子德风,小人德草。瞧,我们这些小草都跟着风倒呀,哈哈……”

“四弟可真会夸人,不过你姐夫对我的好当真是几十年如一日!”说着,大姑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

“都是老婆教育得好。来,媳妇,我敬你一杯,你说,你当年咋就那么有眼光呢!”

大姑夫撂下酒杯后又开始数落我:“小斐啊,多学学你弟弟小虔,不仅年纪轻轻事业有成,对佳琪更是无微不至,咱们佳琪本就漂亮,再被幸福那么一紧紧包围,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哈哈,不可方物啊!”

“大姑夫过誉了,不过呢,我们佳琪从小就是被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跟了我,不求日后贵不可及,却怎么也不能让人家受委屈呀!”

“丛虔各方面都很优秀,Dad也说过,最看重的是咱们丛家的家风,我们董家也是很传统的那种。”佳琪深情地看着丛虔说道。

听佳琪这么一说,大爷开心得都合不拢嘴,不住地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哈哈,门当户对最好,这样最好!”

四婶和蔼地跟小包说:“小包啊,别光听他们说,吃菜。小包是哪个大学毕业的啊?就这气质,肯定差不了!”

我赶忙接道:“四婶这回可是猜错了,她是中专毕业,专业护理,万一以后家里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肯定能用上。可惜了,我妈是没这个福气喽!”

大姑夫听我说完立马不乐意了,又开始数落道:“小斐你这是什么话,也不盼我们点好。”说着,他转过头去跟我父亲说:“还有,二哥,你也别嫌我的话不好听,咱们找儿媳妇,工作可以将就,家境呢倒也不必都像佳琪那么殷实,但学历不能不考虑呀,会影响下一代……智商的!”

“啥意思,我们没念过大学的智商就不行了?”没想到那女的脾气这么火暴,我才懒得管呢,闹得越凶越好。

“一个站柜台的跟我谈智商,倒像是把优雅的画笔塞进马桶里涮,你越是使劲,越是对这个词的不尊重,哈哈……”大姑夫得意地讥讽道。

“呵,你智商高,到现在还没记起我来。我不仅劫财,还劫色呢!”

这下大姑不淡定了,而这时大姑夫酒劲已经上来了,哪肯轻易认输,回忆道:“哼,你是三年前我素描班里画得最好的那个……对吧?”

“什么,你个不……还跟学生……”大姑尽量克制地吼道。

大姑夫被吓得酒醒了大半,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套儿,慌忙否认道:“竟瞎说,你还不知道我,这辈子除了你,别的女人……咳,特别是那些连个大学都没上过的,在我眼里连泼狗屎都不如!”

那女的咬着牙发狠道:“你们家这帮人我实在是看不惯,就这德行还什么德风、德草的!”最后她还不屑地连带了个轻声的“草”。

四婶一脸鄙夷地埋怨道:“呀,小斐你找的这是什么素质的人啊!”

接下来的事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说实话,我挺佩服她的魄力的。只见包小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从包里掏出五张红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气愤地说:“对不住了小哥儿,今天你的钱我不要了,反找你五百,我说什么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丛虔见形势不对,连忙颐指气使地命令我说:“哥,她是个什么玩意儿,敢这么跟长辈们说话,你还不赶紧把她领走!”

奇怪的是,听完丛虔一句话,那女的不但未怒,反而笑了,说:“呀,咋的,怕我把你也连带上呗,你要不吱声还好,一说话我就想起你屁股上那颗性感的痣了,当时老娘还以为是只绿豆蝇呢,啪地一下子就扇了下去,哈哈,还痛吗!”

我看可不能再闹下去了,上去照着女“英雄”的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你个疯女人!干得可真够漂亮的!走了。”

离开后才想起,忘记问丛虔,他所谓的折腾是什么事,可是想了想,我又不关心,父亲愿意折腾啥折腾啥吧。回去的路上还忍不住笑得肚子痛,没多久肚子还抗议起来,于是要了碗麻辣烫,感觉比刚刚那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吃得舒服多了,随后去超市买了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和一大堆方便面,我的隐居生活正式开始。起初的打算只是想混混日子,可当天的一顿饭吃下来,令我对金钱产生了极度的渴望,闹腾得倒是挺开心的,但我不想在亲人们面前活得像个小丑,哪怕明知是虚伪的恭维,也要比相互尖酸辛辣的讥讽舒服受用。我没那个实力挤入官场的洪流,但可以有钱,并且一定要多到把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全都生生活埋掉。

我的首要目标是攻克短信漏洞,一旦成功,首先,可以查看父母的短信记录,从里面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其次,我手里有证监会所有工作人员包括主席在内的手机号,即使防范得再严密,从他们的往来信息中,多少也能有所收获。

时值秋末,外面的天气还好,屋里已经很冷了,我的状态大都是捂着条毯子,成天坐在电脑前,左栽歪一会儿,右栽歪一会儿,仰卧一阵,再蹲坐一会儿……短信的漏洞只差那么一点点,不过一层窗户纸的距离,却怎么也捅不破。

每天吃方便面吃到吐,后来连方便面都接不上流了,时常后悔聚会那天没多吃两口好菜,那可能成为我今生最后的盛宴。天气转寒,不得不自己烧炉子取暖,费尽千辛万苦才点着的火,烧起来后却是满屋子的烟;长这么大没有做家务的习惯,碗一层层垒上去,任由它们长毛发霉;衣服越来越臭,袜子翻过来调过去地穿,它们无需经历上万年,就完成了人类直立行走的进化过程,并且是屹立不倒的那种。

煎熬,无尽的煎熬。

饥饿如同无数条腐尸的蛊虫在啃噬着躯体,从内到外渐次把我掏空,整个人像是只泄了气的干瘪的皮球,力气也随之慢慢消散。可就算饿死,也不敢让高利贷服务,我的裸照实在难看,更不想跟亲戚朋友张口,我能够炫耀的恐怕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尊严了,再饿也绝不能向任何人低头。最后,我不得不把各种卡里的零头取出来,低价转让QQ币,卖掉此前所有花费青春打下的装备……

最窘迫的一天,准备卖掉比特币来换碗面条时,当打开火币网后我惊呆了,早已不是拿一万个比特币买两个披萨还发帖子炫耀的年代了,整个一大逆转,现在随便拿两个比特币,可以买一万个披萨,当年干这事的Laszlo也不知会哭晕过去多少回,估计还没能从厕所走出来呢!原来,近几年比特币涨疯了,我竟然是个隐形富翁,隐得差点连自己都不知道!

我没有因狂喜而昏厥过去,倒是因之而打通了全身的经脉,饥饿状态下人的头脑特别清醒,区块链的巧思令我灵感迸发,短信漏洞的难题转瞬间攻克,在短短半个小时内,我达到了人生新的巅峰。当然,我在第一时间查看了父母手机中的内容,遗憾的是,没能找出有价值的信息,大都是些垃圾短信。

与那些刚刚登顶珠穆朗玛的人一样,我的双腿发软,头晕目眩,双耳鸣响,但不是累的,是饿的。必须在昏倒之前出去先弄点吃的,我要吃大餐,把那些天画过的各种饼都吃个遍,然后去嗨皮,狂欢……

我到小卖店先是买了点牛奶面包充饥,而后打车去市里的商场,趁着还没关门,赶紧把身上又臭又硬的衣服和鞋子、袜子全部换掉。没车出行当真十分不方便,于是找了家租车行,由于太晚了,仅有一家开门的。进去我直接要他们最好的车,结果店里仅剩下一台捷达,完全没的挑,只好将就着开了。

到洗浴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做个全身按摩,接着,一身轻松地去了市里最热闹的“迪麦”酒吧。当车开到门口,听着可以令每一个毛孔都随之收缩炫动的旋律,汗毛不由自主地跟着起舞,里面是个魔幻的极乐世界,充满着诱惑,可以无止境地狂欢,尽情地放纵……然而,那只是孤独的狂欢,我更希望与人分享,另一个地方有着我和母亲更丰满的快乐回忆。

小时候,每次考出好成绩,包括我收到东南大学入取通知书那天,母亲都会带我去步行街的那家梨园语梦。那是一家海鲜大排档,什么时候去都是人山人海,排队自然成了必不可少的环节,而极具创意的店家却在这段人们最难挨的时间,给了客人最美好的视听享受,其中有京剧、昆曲、评弹、琴书以及各种民俗、流行歌曲。母亲爱听的是《风筝误》,我喜好的则是《单刀会》。此前,更多的是被其各式各样美味的海鲜所吸引,现如今,其婉转悠扬的词曲反倒成了最具魅力的诱惑。

已经有些年没来过了,这家店的生意依然红火,我领了号坐在一旁边听边等,词曲萦绕于耳,可眼前浮现的却是往昔母亲的音容笑貌,不禁有些神伤。今日海量的短信内容并非是一无所获,从中了解到,自从我考上大学后,父亲开始提出离婚的要求,始终未能获得母亲的同意,我因赌博挪用公款案发后,两人再次发生激烈的争吵,而父亲的意愿仍旧没能达成,母亲痛苦地坚持,只是不希望给我造成任何心理上的阴影。

我怀念有母亲在的日子。

忧伤尚未来得及蔓延,我已经坐在了餐位上,烤带子、烤海螺、小龙虾、炒象拔蚌、蓝鳍金枪生鱼片……我嘁哩喀喳地点了一大堆日思夜想的宝贝,最后还提了个要求:

“把你们刚刚唱《风筝误》的女孩儿请来。”

“先生,我们店单独点曲子是要有最低消费的……”

“我只问你们限不限制最高消费!”

“那没有,那没有,嘿嘿!”

“只唱《风筝误》。”

“先生的意思是一直唱这一个?”

“没错。”说着,我丢给他一张卡。

“先生是等您的朋友来了再上菜,还是现在上?”

“人已经来了,上吧。”

服务员瞧了瞧我旁边摆得整齐的碗和三支筷子,以及边上空荡荡的凳子,回道:“先……先生稍等,这就给您上。”

听着烂熟的词曲,品尝着各式的海鲜,畅饮着冰爽的啤酒,身在熙攘的餐客之中,却又不在其中,独自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与酒对饮,也不知是酒劝醉了我,还是我灌醉了酒,每一寸神经如同歌女怀里的三弦一样被撩拨着,使我飘飘欲仙,那感觉太美妙了!很快,丝竹之声被亢奋所淹没,昆曲的扭捏已经跟不上我兴奋的节拍,招呼店家换了个摇滚歌手,以之来激荡我心中的妖魔。

有乐淫于耳,色即乱于心,斜对面一桌的三个漂亮女孩儿不知不觉进入了视野。我叫来服务员,告诉他除了三个女孩儿那一桌,今晚全场的单我都包了。并非所有的人都没有礼貌,不少人走的时候还是懂得来道谢的,我很快成了全场的焦点,众人如同中大奖一般兴奋,谈笑之声更盛于前,而本已渐驱平静的后厨也再次忙乱起来。

仨女孩儿自然也听说有人喝嗨了要给全场买单,跟不少桌一样,她们开始自行放大福利,加点了各种名贵的海鲜和酒水。我看到鱼已经闻到了饵料的香味儿,心情大好,一边嗞溜着小酒,一边随着音乐摇摆。

很快,三条美人鱼自己游了过来,质问道:“小哥儿,就这么不待见我们姐妹几个?”

“怎么了,几位小美女?”我一脸茫然地问道。

“听说全场的单你都买了,偏偏把我们摘了出去,小哥儿几个意思啊!”

“不能吧,单单把最漂亮的几位落下了?给个机会赔罪好不好!老板,加三套餐具,另外再加几道你们店最拿手的菜。”

仨女孩儿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陪着喝酒聊天对她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并且她们会竭尽所能来哄我开心。气氛被一次次推向高潮,千娇百媚的欢颜于杯中摇曳,浸入了荷尔蒙的酒水在笑语中荡漾,这个夜晚简直太嗨皮了。再激情的狂欢也必然有散场的一刻,困意席来根本无法抵挡,只是我的盛宴还缺少一个完美的结局,于是我把白酒给每个人满上,说道:“没有不散的宴席,来,咱们干了这杯友谊的酒,我好去买单!”

瞧着她们一个个为难的表情,我心里一乐,接着说道:“喝不进去的也行,但得让我亲一下,哈哈……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见仨人都表示同意,我起身去买单。全场的消费自然价格不菲,但我认为开心就好。回来后发现剧情和我预想的一样,她们杯中的酒都没动。

我轻浮地笑道:“怎么着,就这么想被我吻呀,都不舍得喝,哈哈……”说着,我的嘴唇先后在两个女孩儿香艳的脸颊滑过,正准备去吻那个叫姗姗的女孩儿时,不想却被挡住了。她站起身冷冷地甩了一句:“本姑娘不想喝,更不想被你亲!走了,你们俩还没呆够啊!”

我先是被姗姗的话噎得一愣,瞧着她眼角那颗高傲的泪痣,怒火瞬间燃了起来,巴掌不由自主地就扇了过去,骂道:“你TM耍我呢!”

刚刚挑上了天的泪痣转眼跌落下来,姗姗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我能看得出来,她眼神里满含着不服气的羞愤。于是我抡起手来准备反手再扇上一巴掌,她的朋友连忙劝阻道:“斐哥,你别生气,姗姗她喝高了!”

“这不想那不想的,倒了就完了呗,搁我这装TM什么清高!”

虽说结局有点儿烂尾,但还不至于影响心情,我迈着神都难以预料的步伐离开步行街。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驾驶室。虽说看东西都是梦幻般的样子,但聪明的我发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效果会好很多。激情是慢慢才能消退的,因而车子开起来后总是觉得速度跟不上兴奋的神经,索性把油门踹进油箱里,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肆意狂奔。

跑得正嗨的时候,车子开始一个劲儿地鸣响,可我根本看不清仪表盘,差点没把脑袋塞进去,才发现原来是快没油了,这才想起,车租到手时只有一格的油。

必须得赶紧找个加油站,这时不远处一块大牌匾进入我的视野,天助我也。我以一百好几的速度冲进加油站,故意猛踩刹车,准备帅气地直接甩到油枪处,就在车还没完全停稳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尖叫如同锋利的羽箭,在耳道内疾驰而过,紧接着机箱盖子前出现一个女孩儿,紧闭着眼,死死地攥着双拳。

我被吓得瞬间清醒过来,第一意识是我妈不在了,不会有人再管我了,酒驾,撞人,刑拘……完了!

“你赔我桃!”

这人还能说话,我顺着她手指方向把头伸出车外一瞧,一个果肉模糊的水蜜桃卡在前轱辘那。再看那女孩儿,我整个人都酥软了,简直太漂亮了,晚上遇见那几个在她面前就是渣渣。一张天生的清纯圣洁的脸,其白皙的肌肤现出若有若无的脉络,再高傲的男人也会忍不住多瞄上几眼,她绝对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漂亮的一个。

“先给加点油呗,明天赔你。”我贱兮兮地笑着说。

“看你不赔的!这是要上天啊,把车开成这样!”

我嘿嘿一笑,说:“是着急了点儿。加满。”

“慢着点开吧!大叔。”

她穿着工作服都那么好看。

以前觉得再进去走一遭也是无所谓的事,可现在突然转变了想法,死活也不能二进宫了,外面的世界太精彩。

我把车放慢速度,就近找家宾馆睡下。

次日醒来已经是中午了,慵懒地推开窗帘,阳光像瀑布般哗啦啦泻进来,晒得整个人暖洋洋的,一颗心如同雨后晴朗的蓝天,清鲜明净,许久没有这么舒适愉悦的心情了。俯瞰珠光宝气的都市,入眼皆繁华,处处尽奢糜,瞧着,瞧着,明亮的玻璃窗前浮现出昨夜那张清纯圣洁的脸,令我产生一股难以压制的冲动。

突然想起来还欠着人家的桃呢,于是我匆忙洗了把脸,第一时间开车去了市场,什么水蜜桃、血桃、蟠桃、油桃、毛桃……每样来两大箱,把整辆车塞得满满的,径直奔向加油站。到了地方没能找到那个女孩儿,估计昨晚夜班,白天当然不在了,也没管那么多,一股脑全都搬了进去。

想着小姑娘见到那么一大堆桃子时的表情,我的心转眼间被蜜化成最甜的一颗桃,并不仅仅是想咬上一口,更希望它能长成一棵茂盛的大桃树,并结出满树芬芳的果实。

接下来开始我正式的疯狂购物之旅,从无到有,从大到小,必须装备齐全。车子选的是我梦寐以求的猛禽F150;房子是离市区稍远的楼盘里最好的独栋别墅,找了户装修风格比较喜欢的,可以直接入住;表要百达翡丽的……当然,好多东西没必要都付全款,我还要备下充足的子弹来赚更多的银子。

你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不可能在一天内把所有喜欢的东西都买齐全,第二天我接着购物,当把车里塞得不能再满时才想起,那个女孩儿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于是我又去订了九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让店家送过去。

本来还有好多需要买的东西,可是第三天我实在是不想去了,一时间已经没有了购物的兴奋,反而有些厌烦了,终于也体验了一把那些有钱人有钱花不完的辛酸。我到家政公司雇了两个保姆,预付了一年的工资,送到父亲那一个,自己留用一个,能让保姆代办的,都让她办去。

我终于可以安逸地躺在新家里,像一只蹲守的猎户,等待猎物的出现。仅三天后,一支新生基因的股票代码频繁地闯入我的视野,于是把所有的资金全部买入了这支股票。当天晚上,这支股票就公告停牌了,这几乎是打CS爆头的那种快感。很多人应该都经历过涨停,然而有几个经历过涨个不停的,我就是其中一个,每天开盘就封在涨停板上,涨得让你怀疑人生,当然也是战战兢兢的兴奋,唯恐高处不胜寒,总是担心什么时候突然开始跌跌不休。我还好,因为时刻在监视着那几个重要的电话号码,不会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的信息。

庆幸的是,我在灾难降临的前一天成功脱手,收获是原始资金的六倍,对于一个赌徒来说,这样的战果还不足以令我太兴奋,充其量算是差强人意。这使我很快萌生了再闯澳门的想法,当然,我是以最快的速度付诸行动的。我懂得不能把鸡蛋全放进一只篮子的道理,于是在临行前,又成功狙击了一支名为鹊德生物的股票。

此间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收到那个女孩儿的任何消息,虽说仅有一面之缘,但是其清纯的模样,已在我心底埋下了无药可救的盅,时间越久,中毒越深。我知道追女孩子不能太心急,更为关键的是,当时的赌瘾已经处于完全不可控的状态。上飞机的前一晚竟然兴奋到失眠,脑子里反复琢磨着每一个玩法的窍门,对研究出的战法跃跃欲试,自认为找到了不败的法门。就当时急切的心情而言,飞机哪怕是晚点十分钟,我都可能拿把刀子去逼着机长立即起飞。

在珠海下飞机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向关口,人一进澳门,心立马不浮躁了。在这里,最强烈的感觉就是钱能够主宰世界,走在阳光大道上,到处都是金壁辉煌,一种莫名的亢奋从中枢迅速向神经末梢蔓延,使整个人神清气爽,我预感这一次必定能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预定的酒店是新萄京,提供接驳专巴服务,但不是上去就能发车,因而我叫了辆的士,到酒店以最快的速度办完入住,而后跑到威尼斯人去试试手气。

我也算是个老手了,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学会克制和忍耐很重要,不会拿着五十万筹码随便找个台子开赌的。凡事都有窍门,赌博涉及到的是概率学,而具体到每一种玩法又各有不同,必须要先观察,找出“口”最好的那张台子,把筹码放在那,才可能像核裂变一样,产生难以想象的神奇的效果,特别是运气来的时候。

我穿梭于各个散台之间,绿色的桌面,翻飞的纸牌,掷地有声的筹码,眩目的灯光,赌客们此起彼伏兴奋的尖叫声,千百张面孔没有一个雷同的表情,但却有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百分之一万的投入和专注。我兴奋得手有些发抖,半个小时后,终于选定一张百家乐的台子坐下来。这桌已经连闲四把了,赌有时候靠的仅仅是一种气势和直觉,其它什么都无所谓。

“老板请下注。”我在闲上丢了五万的码。

“买定离手。”

“老板请看牌。”

“闲赢。”

“老板请收钱。”

“老板请下注。”这次我下了二十万的码。

……

“老板请收钱。”转眼间筹码从五十变为九十五万。

……

“老板请下注。”我下了三十万的码,还是压在闲上。

“买定离手。”

“老板请看牌。”

“庄赢。”周围瞬间激荡起一片哀怨声。

闲爆了,才连七就爆了,还好,总体上还是赢的,还有六十五万。感觉这个台子不旺我,又接连换了几个,最后输得只剩下十万,玩得不畅快,于是我兑了码,去了新葡京。

走进新萄京极致奢华的大堂,看着那颗巨大的彩蛋,我的心情立马变得无限美好,一种非常好的预感支配我直接换了二百万的筹码。结果我的运气并不怎么样,在不到三个小时的工夫输掉了九十万。一个赌徒要是赢了还好说,可一旦输了,就如同陷入了泥潭,越是输越急着往回捞,结果这种无谓的挣扎往往会使你越陷越深。

我急切地在各个台子间穿梭,想尽快找到那张能够旺我的,不曾想,却在一张玩德州扑克的桌儿上看到了“水蜜桃”,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浅粉色的连衣裙,使肌肤看上去更加白皙,腰上系一条白色细腰带,突显出诱人的身材,歪向一边梳的马尾,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纯可爱。看着她那张清纯的脸庞,我的心情瞬间好了很多,也不管什么旺不旺的了,嗞溜一下就被吸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遇见她后我的好运就开启了,而且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那种,绝对的气势如虹。越往后我玩得越顺。最后一把牌,水蜜桃的面上是一张A,她孤注一掷地推上余下不多的三分之一的筹码,见状,另三个人都知趣地撤了。我的底牌是一张J和一张Q,面上一张K,说实话不怎么样,但我不想水蜜桃就这么输光了下桌。于是我推出了同样多的筹码,并跟她约定道:“这把咱俩换个玩法怎么样?”

“换什么玩法?”

“这局要是我输了,我翻倍给你,而要是你输了,筹码可以还你,但今晚……必须一直陪我,怎么样?”

“只吃喝玩乐没问题!”

“哈哈,不吃喝玩乐,你还想什么别的!”

水蜜桃的脸刷地一下子烧得绯红,那模样能甜到你口水狂奔,她嗔怒道:“讨厌,好,本小姐奉陪到底!”

“爽快!荷官,发牌!”

她又进了张A,我进了张J,很明显,这局我输定了。

水蜜桃得意道:“牌面形势已经很明朗了,你现在撤,还能少输些!”说着,她又押上了余下一半的筹码。

我不慌不忙地跟着下了注,笑道:“说好了奉陪到底嘛!”

“够胆量!”

“发牌。”

最后一张牌,水蜜桃进了一张K,我又来了一张J,她很痛快地推出了余下的所有筹码,我一瞧乐了,竟然意外地收获了三张J,实在是没想到,只要她的底牌没有A,那么我想不赢都不行了。

“怎么,还敢跟?”水蜜桃似乎猜测到了我有三张J,却又不肯相信。

我得意之下大笑起来,翻出了底牌里的那张J,说:“水蜜桃妹妹,跟小爷走吧,哈哈……”

“嘿,今天这点子!走呗,还怕你不成,说好了,都是你消费啊!”

“没问题,咱俩今晚必须把五十万全花掉!有点饿了,先吃饭去。”第一天赢了将近二百万,常去玩的人都懂的,这钱你不花,说不定第二天也会输个精光,还不如先享受着。

“去哪儿吃?”能看出水蜜桃没有耍赖的意思,把包往身后一甩,起身就跟我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在这儿吃,得多贵呀!”

“那好吧,我可去顶层了。”

“呀,你说的是那家米其林三星级的‘天巢法国餐厅’?”

“是这么想的,但没提前预定,都这个点儿了,咱们去碰碰运气?”

“嗯,好主意,吃不上饭,去那瞧瞧整个澳门的夜景也不错啊!快走。”说着,水蜜桃迫不及待地拉着我进了电梯。

她的出现,如同一艘驶向我生活孤岛的小船,不知道自己当时是真心喜欢她,还是急于摆脱孤独这一啃噬灵魂的心魔。反正就是把所有感情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她这条船上,那种依赖是独一无二的,毫无杂念一味地想对她好,让她幸福快乐,与其共同享受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

天巢法国餐厅在二百多米高的新萄京摩天大厦顶层,电梯不能直达,需要换乘才行,走廊过道上摆有各式名贵的古董,据说那都是真品。说实话,我也是头一次去那家餐厅,楼内电梯的速度绝对是一流的,让你有直冲云霄的快感。数字停在“43”,我俩走出电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架典雅的木质钢琴,当然,餐厅内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穹顶悬挂着的那盏特大水晶吊灯,抬头仰望,十几万颗施华洛世奇水晶如同一道奔流而下的银河,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中闪耀。

去的时机刚刚好,尚余空位,她点了拿破仑蛋糕和粟米冻汤,便兴冲冲地急着四处拍照去了。我坐在紫檀木椅上,瞧着法国顶级品牌的白金餐碟与银器刀叉,望出去是全澳门璀璨的夜景……那种惬意的心情,就是刚刚电梯向上疾驰永不停滞的感觉。

其实味道什么的都是次要的,关键是享受顶级的服务和氛围,就是高调的奢华。水蜜桃自打进了餐厅就没消停过,各个角度的自拍,各式的表情和动作,吊眉、攒眉、瞪眼、对眼、噘嘴、咧嘴……配合着千变万化的手势,我始终想不明白女人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水蜜桃,别拍了,开吃了。”

“天天水蜜桃,水蜜桃的,人家有名字的!”

“你也不告诉我,我只能叫你水蜜桃了,况且感觉也蛮不错的,哈哈!”

“你又没问过。”

“那算了,我还是叫你水蜜桃吧!”

水蜜桃眯缝着眼,咬牙切齿地说:“你确定酱子还会有盆友,我们俩的友谊还怎么继续!”

“成不了盆友,做情人也可以啊,哈哈……”

“切,才不要呢,本宫韶华正好,有着成片成片的森林,会绑在你这个枯藤老树上!”

“好吧,你是韶华正好,我是老树昏鸦,来吧水蜜桃,尝尝你点的粟米冻汤。”说着,我把汤碗向前推了推。

“求你了,大叔,别提水蜜桃了,你送去的那些,我和站里的同事都吃吐了!算了,我叫易盈,不是草字头的‘莹’,是皿上面一瓶鲜奶的那个‘盈’,很高兴认识你!”她伸出的手修长白皙,若隐若现的脉络伏于凝脂之下。

我礼貌地去跟她握手:“丛斐,不是土匪的‘匪’,是带着文艺范儿的那个‘斐’,也很高兴认识你!知道了姓名才好,免得到时警察查房尴尬,你要知道,性质是不一样的!”我一本正经地说。

易盈一把甩开我的手,佯怒道:“你……你再这样说话,咱们友谊的小船可就真翻了!”

“说翻就翻呗!”

“Bingo,哼!”

“你一个人来的?”我闲来无事问道。

易盈嘿嘿一笑,刷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道:“对呀,我一个人来的!”见把我吓了一跳,易盈面带失望地坐下,念叨着:“唉,跟个老土的大叔在一起,游戏都玩不起来!”

“什么?”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故而赶忙转开话题:“那……那你不用上班了?”

“实习结束了,拿一万块来开开心!没遇到你这个扫把星前运气超好,都赢到四万了,现在可好,只剩下不到两万!”

“哈哈,别不开心了,一会儿带你shopping去。”

易盈一撇嘴:“哼!No shopping,还是吃回来划算!”说着,她咬了一大口拿破仑蛋糕:“你别说,米其林三星级的味道还真不一样,好吃!咦,没点你的菜?”

“还用点,你就是我的菜呀!秀色可餐!”

“你的这张嘴抹了蜜是吗!”易盈正美滋滋地说着,我点的香煎鹅肝伴烩法国车厘子及鲜杏仁和香煎法国海鲈鱼上来了,她随即现出一脸的黑线,补充道:“这都是人家赠送的呗!”

“我意思是看着你就饱了,所以,哈哈……”

“你……”水蜜桃瞬间熟透了。

享用完大餐,我带她去逛各大免税店,能看得出来,没有哪个女人能抵挡住名牌包包、金银首饰……奢侈品的诱惑,易盈也不例外,每一样都爱不释手。然而,给她买什么都死活不要,她说这是原则问题,没办法,最后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她才勉强收下一副迪奥的太阳镜。易盈什么也不要,我也不好意思独自大肆挥霍,干巴巴地过了一个来小时的眼瘾后,我俩买了一大堆零食和啤酒,回到我在新萄京的房间。

“累死我了这一天!”易盈进屋后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打开电视搜了个综艺节目,立马钻了进去,一边吃着零食,一边喝着啤酒,跟着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坐在旁边,竟然有些拘谨,感觉像是到了她们家。过去遇到这种情况,既然把人都领回来了,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可那天,易盈看的综艺节目一期都快完事了,我却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先去洗个澡。我正犹豫着,喝了还不到两瓶啤酒的易盈竟一头歪在我的怀里睡着了。她雪白的胳膊恰好滑落到我的手臂上,微凉脂嫩,瞧着那一条条若隐若现淡青色的脉络,浑身顿时跟着了火似的。

我轻轻将易盈抱到床上,看着那张清纯的脸,忍不住在其鲜嫩的唇上微微吻了一下,被灼烧的感觉如同导火索一般迅速点燃每一根神经,连末梢都兴奋得直哆嗦。我随即生出亵渎之感,不敢再多瞧她一眼,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换作以往,说什么也干不出这种不如禽兽的事的,只有易盈是个例外,我想,或许是她的圣洁将我震慑。

第二天醒来时,易盈戴了个鸭舌帽,并且换了身夹克和牛仔裤,坐在沙发边上摆弄着手机,看样子已经等我好长时间了。

“你回去把衣服都换完了!几点了?”

“都快中午了,可真够能睡的!”

我扑棱一下坐起来,懊悔道:“啊!都这个点儿了,大好的时光啊,这会儿说不定都赢上他一千万了,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说着,我匆忙跑去卫生间洗漱。

她放大了声音跟我质问道:“你,昨天,是不是,在啤酒里下药了?我怎么稀里糊涂地就睡着了!”

“对呀,怎么地吧!”

“哈,你不下药我还不喝哩!”

我着急去赢钱,只在餐厅随便吃了两口,就带着易盈去了赌场。或许是晚上睡得太香了,我感觉状态超好,因而根本没在散台停留,直接去的VIP房间。

我恰好坐在东向,这是有讲究的,从易学上讲,聚水的地方聚财。运势果然比前一天的还要牛,整张台子上的筹码跟滚滚长江的水一样,全都奔流到我的面前。正得意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叫芒果的玩家,翘着个硕大的下巴,我觉得“芒果”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显得太可爱了,叫超大的金煌芒或许更合适些。芒果是来找我玩托底的,当时别说是一托五,他就是说一托一百我都干。

与此同时,台子新上来了个人。那个人我看着就不喜欢,戴着条大金链子,狗舔了一样的头发背过去梳着,他以为他是赌神周润发啊!这小子一上来,有几个老油条当即知趣地撤了,而芒果像是唯恐我不走似的,介绍道:“他就是咱们澳门人称‘云内核’的华龙,脑子比计算机还灵光!你要不要也换个台子?”

他们可能是太了解我了,我这人偏偏喜欢挑战有难度的,难度系数越高越是来劲,于是自信满满地回道:“哈哈,不用跟我来这套,放心,我不走!知道我是干嘛的吗?我就是专门修理计算机的,人送外号‘屠龙’,哈哈……”

事实很快验证我讨厌他是有原因的,这小子算牌也的确是精准得很,让我亲眼见证了长江黄河水倒流的奇迹,眼看着已经到手的钱又哗哗哗地输掉了,其速度要比刚刚赢的时候快很多,就像大坝决堤了一般。所谓的一托五,就是我面上输赢一份,而私底下跟另一伙儿人赌五倍的输赢。最后我只剩下了五十二万的筹码,说实话,当时真有点输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快点把钱都捞回来,顺势就准备把余下的码全押下去。

这时,从始至终不言语的易盈轻声说了句:“我饿了。”

“先忍一会儿,几把就回来了,然后去吃大餐!”

见我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易盈突然间跟变了个人似的,朝我大声吼道:“你不是想上我吗,怂货,走啊!”

整个VIP房间的人都惊呆了。

我被她这么一吼,瞬间清醒了不少,脑袋几乎耷拉到胸口,顺从地跟着她走出赌场。排解郁闷最好的办法就是喝酒,我俩找了个大排档,要了一整箱啤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起来。酒的确是个好东西,你开心时陪着你,郁闷时也陪着你;你得意时陪着你,失意时还能陪着你。而且神奇的是,我跟易盈喝着喝着,原本栓塞的心不知不觉中就畅通无阻了,失落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俩越聊话越多,越聊越开心。

……

“你那时算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呗!”

“哈哈,吼完还得继续往前走!”

“那你说的话还算数不?”

易盈把鸭舌帽往后一转,装作一脸无知地抵赖道:“我说什么了,当时吼的声音太大,脑子缺氧,不记得了!”

“你没上中戏可惜了!”

……

我感觉脑子晕呼呼的,有些困了,想回去睡觉。易盈喝得脸颊绯红,一路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看上去可爱之极。先是把易盈送到住处,临走时她说要借我一个可以带来好运的宝贝,对于一个赌徒来说,人家既然这么说了,如若不取,赢了倒还好说,到时要是输了,肠子都会悔青的。

我跟着她去了房间,屋内空间狭小,地毯褪色泛白,烧焦的烟洞像一颗颗丑陋的痣。易盈在行李箱里翻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个宝贝,看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哪里还忍心看下去,上前宽慰道:“别找了,你就是我最好的吉祥物!”

“快拉倒吧,只陪了一天你都快倾家荡产了,还吉祥物呢,衰神还差不多!”

“你只要在身边,就是我最大的本钱!”

易盈闻言先是一愣,紧接着脸上又是一阵绯红,她一把搂住我的脖子,踮起脚在我的脸颊上轻轻点了一吻,我的心瞬间化了。或许是这一个吻给了我妄动清纯的勇气,我把易盈紧紧抱在怀里,去碰触她同样滚烫的双唇和颤抖的躯体,一对柔软的胸压得我几欲窒息,所迸发出的激情可以在刹那间干涸掉整片的海洋。

先前的困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不起眼的房间此时看来比总统套房还要豪华舒适,旖旎柔美的灯光,比太阳更觉温暖,直抵人心。地毯上的图案典雅大方,上面的烟洞如同点睛之笔,像是一颗颗闪耀的黑钻。我半倚在床头,来回摩挲着易盈雪白的手臂,一次次压抑着带有魔性的赌瘾。一时间眼前闪过的尽是奢华,弥漫着物欲的城市,高耸入云的大厦,金碧辉煌的厅堂,琳琅满目的奢侈品,乱花迷眼的赌场,胜似人间天堂的澳门令我完全淡定不下来,挣扎的内心像极了即将爆发的火山,无数个理由好似内核中涌动的岩浆,正在一次次向上冲击。

不知易盈如何能看穿我的心事,头抵在我的胸口,温柔地说:“你想去就去吧!”

我腾地一下子坐起来,不想她却突然变脸,怒道:“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我就是考验考验你,还真去呀!”

我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正要瘫回床上,刚刚还横眉冷目的易盈却霍地坐了起来,放声大笑道:“哈哈,逗你呢老弟,走吧,我陪你!”

闻言,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兴奋得像是个奔向游乐场的孩子,男人只有在他最爱的人面前才会表现得像个孩子,否则他永远就是个男人。

这一次,易盈一下子从行李箱中找出了之前怎么也没能找到的宝贝。我拿在手里一瞧,是一方品相极好的古玉,冰清温润,且雕琢得极其细腻,忍不住称赞道:“果然是件好东西,你们家祖传的吧?”

“嗯,母亲留给我的。”

“之前去赌场你怎么没带上?”

“我怕自己输惨了再给当掉。”

“那你把它借给我,就不怕我当掉?”

“你呀,到时别把我也给当掉就谢天谢地了!”

“算了,我还是当玉吧,还能值点钱!”

“你可真够讨厌的……”

或许是那块古玉的确能够带来幸运,在同样一间VIP房,同样是那个叫华龙的对手,不过这一回赌的更大,是一托十,结果我不但成功逆袭了,而且还来了个大反杀,芒果输得叫苦不迭,硕大的下巴好像脱钩了似地挂在脸上。

于我而言,赢钱倒在其次,报仇才是更重要的,因为在另一条战线上,我同样赚得盆满钵满,孤注一掷的雀德生物,疯了一般涨停、涨停再涨停……跟遭遇了无数次的连庄一样,比之范进中举还要令人兴奋,心脏不够坚挺的还真容易过去。人在这个时候往往会更加执着地朝着望不见尽头的峰顶攀爬,已经沸腾的多巴胺使你根本不在乎那里是寒冷刺骨还是空气稀薄,只顾着沉浸在那些看上去丰满实则虚拟的数字里,贪婪和侥幸会成为主导,早已把激流勇退和什么见好就收忘在了不知所踪的角落。

幸好易盈使用伎俩收回了古玉,我早已将其当成了自己的幸运之神,因而不得不收手。虽说已经是后半夜了,但那种状态回去是不可能睡着的,于是我俩找了家人气最旺的酒吧,试图到那里让仍旧热气腾腾的多巴胺降降温。

为了保住战果,次日醒来我俩就出关了,跑到珠海长隆去疯玩了一整天,要不是易盈的假期没有了余额,我们非满世界玩个痛快不可。

回来后的日子过得很是甜蜜,一有时间就会跟易盈腻在一起,但也并非是成日里无所事事,而是真正干了几件大事。时间过得飞快,一晃就到了弟弟丛虔结婚的日子,两人似乎并未受到那个包小姐的影响,婚礼如期举行,当然,我必须得风风光光地出场。回来后,我早已把坐骑升级成霸道的猛禽F750,而且是最豪华六门版的,有多气派呢?小巨人姚明瞧着它都需要仰视,有点擎天柱的感觉,坐在里面当真是一览众山小。

丛虔的婚礼头车是佳琪的玛莎拉蒂轿跑,也算是够拉风的了,可是当我开着车停在大剧院门外时,竟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众人不再关注那对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人,我和易盈反倒成了主角儿。当然,家里人绝不会相信那车是属于我的,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我是在哗众取宠。

董震升是市里的首富,董佳琪不仅是他的掌上明珠,而且是家族产业的唯一继承人,婚礼自然要办得豪气冲天。他们包下了大剧院和整座酒店,一个办婚庆,一个办婚宴。仪式正式开始前,先是由重金请来的交响乐团演奏,场面壮观,气势恢弘,乐声之悠扬令人不禁神往。四叔、四婶脸上的得意之色比之舞台上的乐器还要光亮抢眼,两人跟敲不在点儿上的小军鼓似的,没完没了地和左近的亲戚朋友交流,抽空还转过头来跟坐在后排的我说上两句:“小斐,也不介绍一下!”

“Miss Right!怀特小姐。”

“什么,是华裔?”

“哈哈,不是啦,她叫易盈……”

一听不是华裔,后面的话四叔也就没那么大兴趣了,直接打断道:“小斐呀,你弟弟都结婚了,家里人可就等着喝你的喜酒了!”四叔可不是真的急着喝我的喜酒,他的心思我还能不明白,易盈自然不会懂,一张俏脸烧得绯红。

挺好的交响乐,被四叔、四婶叽叽喳喳地给搅和得稀碎。

婚礼开始前,女方的父亲董震升安排了另一个重头戏,即公司的重组启动仪式,显然,他找到了那个有实力的合伙人。

“首先,我代表董氏家族和丛家欢迎众位亲朋好友的到来,今天是我家小公主新婚的大喜日子,同时也是我们震升集团重组的喜庆日子,我们有幸迎来了一位期盼已久且实力雄厚的合作伙伴,奇巧的是,我的女婿姓丛,而集团的这位合作伙伴也姓丛,下面,有请震升集团未来的董事长丛斐先生上台签约!”

四叔一听乐了,转过头来笑说:“巧了小斐,跟你重名呀,哈哈……”

“是挺巧的噢四叔!”说着,我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向台上走去。

这正是我回来后办的一件大事,董震升所谓的重组,实际上是把他所持有的半数股份卖给我,再加上准备后续追加投资的三千万,我将理所当然地成为震升集团未来最大的股东。婚礼原本是当天的主题,然而我却成了现场乃至全市的话题人物,所有的人都在探讨着我是如何走上神坛的。

当日签约,我预先付了一半的资金,按合同上的约定,另一半必须在半年内到账。由于数额巨大,即便把房子和车都抵押上,算来算去仍旧有五百万的缺口,因而我不得不走了一招险棋,准备等所持有的雀德生物的股票再涨两个板再卖。人心不足蛇吞象,结果我等来了一个十足的悲剧,那支糟烂的股票仅挺了一个涨停板,随后开始一落千丈,连卖都卖不出去了,公司被暴出了造假的爆炸性新闻,如此跌下去,会一直跌到退市才算完。

多么希望那就是一场噩梦啊,原本是可以全身而退的,结果却为了五百万这么一个臭了的鸡蛋,毁掉了我整块蛋糕,我那个后悔呀!然而这还只是我跌落神坛的开始,人有些时候总是喜欢复刻自己的成功之路,但这往往会让自己跌入覆灭的深渊。

我带上所有的钱,再一次登上飞往珠海的客机,在走进赌场之前,谁也不希望那是一条不归路,所见唯有刺眼的金光大道,令人根本看不清远方到底是路还是悬崖。

这一次来目的只有一个,即填补资金空缺,因而去散台没有任何意义,在VIP房间我下注的数额特别大。起初没人主动找我玩托底,他们似乎都知道我曾经的辉煌战绩,但我很快再次见到了上次那个倒霉的芒果。他比之前瘦了不少,乃至下巴显得更大了,精神状态也有些差,好在斗志未减,我就喜欢他那种不服输的劲头。

我想趁着刚来,精力充沛,跟他们打疲劳战,因而从当天晚上直至次日中午一直未停,战果对我来说相当凑和,仅赢了一千多万,离目标还差一半。可就在我准备一鼓作气的时候,易盈竟突然间出现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奇怪的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是怎么知道我来澳门的呢?易盈来后非拉着我出去吃饭,接着劝我回去,见我无动于衷,又突然提出要借五十万,问她借来干什么又不说,当时我并没有想太多,但答应赌完后一定借给她。那一瞬间我对易盈的清纯曾有过一丝的怀疑,不过仅仅是一闪而过。

接下来的赌局就是一场噩梦,现在回想起来仍旧令我心有余悸。回去后芒果又把之前那个让人生厌的华龙弄上了赌桌,我的不归路从此开启,背运如同附体的鬼魂,驱之不散。截止到当天晚上最后一把,我把带去的钱输了个精光,那时感觉心情已经跌落到了最低谷,是那种生无可恋的抑郁。然而,半夜又发生了一件令我此生都难以忘却的事,那一刻我才知道,之前糟糕的心情还只能算是谷底的第一层,后来才真正见识到了第十八层。

睡前,易盈知道我心情不好,安慰了我一会儿,我也怕她担心,于是按照往常的习惯,取下人工耳蜗的体外处理器,躺在那装睡,实际上根本睡不着,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每一场赌局,悔恨之余更多的是不甘心。这种状态大概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我隐约听到了手机振动的声音,紧接着,易盈不知跟谁在通话,她说话声音有些轻,我只听到了“807,好,马上”几个词。很快,她穿上外套出了房间。

这么晚了,又是在人生地不熟的澳门,我既担心又十分好奇,于是匆忙戴上耳蜗悄悄跟了出去。岂料我刚刚打开门缝,她人已经不见了,很明显,她去的是临近的房间。不久,我果然在隔了一间的807房内搜寻到了她那曾经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而另一个声音正是我刚刚在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我特别厌恶的那个华龙的。我的好奇心更强了,简直是难以抑制,当时真想直接闯进去。可惜我的耳朵和耳蜗都不怎么给力,只听到他们说了两句话,还听不清内容。而接下来入耳的,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恶心的声音,当时的我,真希望生下来就是个聋子。

那种放荡的叫声,此起彼伏,至今余音仍在耳边回荡,现在一想起来还不住地反胃。

我像是一具丢了魂魄的躯壳,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趴在马桶边一直吐到易盈回来,脑子里这时才真正想明白,原来,从我认识她开始,那就是一个早早设计好的骗局,芒果放了一条十足的长线。我一帧帧地回放着赌桌上两人的表情,那么多的破绽,为什么我之前就没发现呢,得是有多瞎。情感当真是可以遮蔽双眼的,更确切地说应该是迷惑!我越想越觉得清晰,这是唯一能说得通的解释,因为我的底牌只有易盈能看到。

易盈见到我吐了,还装模作样地过来拍我的背,她不碰我还好,一拍我反倒更恶心了,最后连酸水都吐尽了。

我继续回床上装睡,能够感觉出来,易盈也一直没睡。那么近的距离,却好像隔了整个宇宙,我的心空荡荡地摸不着边际,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憋闷感。我曾经寄希望于她,把她当成是此生与孤独一刀两断的利刃,然而这把刀却背弃了我,将锋利的刀口无情地砍向了我,伤得我血肉模糊。一时间觉得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那种孤独感猛然袭来,如同骤然而至的龙卷风,把我抛进了不着边际的黑洞。

那一夜,我认为把所有的酷刑轮番用一遍也不过如此。早晨起来后我试图照常洗漱、吃饭,用尽一切办法来克制自己,尽可能装得仍旧一如往常,然而再好的演员也做不到一气呵成且不露一丝破绽。我十分易怒,完全不受掌控制的那种,也根本找不出源头,一件极小的事都可能引爆脾气的核弹。

曾经对自己说永远不找洗码的,结果那天我失控了,至今我都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要翻盘,还是要故意去输得一无所有,只是感觉一口气始终憋闷在胸口。我特意让易盈留在宾馆,再没进过芒果那个厅,并且是远远绕过去的,选了一个新的VIP房间,换了新的托底庄家,同时也换了各种的玩法,期间被我骂走了无数个荷官,有一个还是被我扇出去的,然而不论怎么换,或是换谁,我的运势始终是没有底线的糟糕,所有的筹码稀里哗啦地很快就输了个精光。

临走前我当掉了手表、钻戒等等所有身上值钱的东西,凑够了五十万交给易盈,唯一的条件是以后永远不要再联系,我没等她回应,直接丢下钱,上了门口的的士,去赶提前定下的最近一个航班。

我还记得当天的那个场景,易盈追出来站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看着我上车,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只是原本的清纯早已不知所踪。我之前说的没错,她没上中戏实在是可惜了,换作以前我早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了!

回家后我着实颓废了好一阵子,遭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我难以承受,如果仅仅是输光所有的钱,也不至于伤得那么重,那一回感觉自己输掉的是整个人生。在你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候,唯一能够保证随叫随到不离不弃的只有酒,它绝对是个好东西,这位最忠实的朋友可以让你暂时忘掉所有的忧愁和不快,它就是灵魂的拐棍,支撑着遍体鳞伤的你不至于倒地不起。

那段日子我不敢有片刻清醒,因为醒过来太可怕了,成日里醉生梦死,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开始喝酒,直至不醒人世。但现实终究还是现实,你用多少酒精也麻醉不了,该面对的最终谁也无法逃避。很快就要到还贷的日子了,我算了一下,正好是大年初四那天,对于一无所有的我,那简直就是个天文数字,不可能还上的,这个年将注定过得特别热闹。这时的我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董震升就是个老狐狸,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不是被灌了迷魂汤,竟然会同意半年内交不上余款等同于放弃股权这样一个白痴都死活不答应的条款。或许还是当时太过膨胀了,完全没想过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在约定还款的前一天,也就是大年初三,我收到了银行卡上转过来五十万的提示信息,一查还是个陌生的名字,而随后易盈的信息就进来了,原来是她还我的钱。直至此时,我才知道易盈不是她真实的名字,然而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在本已绝望的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笔横财,堪称是绝境逢生,可以用它来还贷款以保住我的信誉,也可以将其当成翻身的资本重新来过,但我仅是犹豫了片刻,随即决定放弃还贷,这样虽说会被收走房子和车,但至少我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放心,我不可能再拿着这笔钱跑去澳门那个鬼地方,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去那个伤心地了,首先,那儿给我留下的阴影是一生都挥之不去的;其次,接二连三的惨痛教训使我彻底醒悟,赌局就是个让人越陷越深且难以自拔的魔窟,我死都不会再去碰它。

有了钱,压抑的心情稍有好转,听着窗外热闹的爆竹声,觉得过年应该有个过年的样子,不能把自己一直关在家里,好在那部一直想看的贺岁片尚未下线。然而一进影城就有点后悔了,看着打扮喜庆的人群,一家人洋溢着幸福的脸,觉得自己像是个可怜的怪物,特意磨蹭了一会儿,待影厅熄灯后才鼓足勇气走进去,可还是觉得满场的目光都转过来瞧一个形单影只的怪物,我低着头匆匆走到最后一排,把自己深深埋在角落里。

说实话,那部贺岁片是真的很吸引人,为了看最后的彩蛋,竟然忘记提前离场。当刺眼的灯光亮起,感觉自己是完全赤裸裸地站在那里,无数异样的目光如同高压的电流直射过来,令我不寒而栗。

一场电影看得有些扫兴,还是想找个能让我开心的地方,为了与过去的奢侈生活告别,我决定再去一次梨园语梦,当然,不能再像以前那么任性,毕竟我的资本十分有限。与上次一样,还是点了那个会唱《风筝误》的女孩儿,可是那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觉得她唱得特别难听,而换个流行歌手过来,同样跟听哀乐似的。我在那稀里糊涂地喝着,既开心不起来,却也谈不上难过,整个人是一种空荡荡麻木的状态,只是想一味地喝酒,直至烂醉才会好受些。喝到迷迷糊糊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但我却怎么也没想起来她是谁。

“斐哥,今天这么低调啊,不是你性格呀,哈哈……”

“哦,是吗!你是?”

“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说着,她眼角的泪痣瞬间挑得老高。

她长的模样我的确是记不起来了,但那颗泪痣我绝不会认错,对,她是被我打过的那个女孩儿。

“哦,你是那个姗姗,瞧我这记性!咱俩可真是有缘啊,又碰到了,哈哈……”我尴尬地笑道。

“是挺有缘的,不过斐哥竟然还能想起姗姗,当真是受宠若惊!来,小妹敬您一杯。哟,您这酒也不满呀,来,我给您满上!”说着,她用自己带来的一瓶酒给我倒上,并且痛快地干掉了自己杯里的酒。

“斐哥就是爽快!您慢慢喝着,今天姗姗请!”

“呵,这么讲究!”才不用她请呢,我要把她的高傲永远踩在脚下。

酒喝着喝着,竟然把买单的事给忘了,结果真就被姗姗抢了先,再去找人时已经没影儿了。我摇摇晃晃地出了步行街,习惯性地直接上了车,朝着家的方向一路狂奔。说实话那天我没喝到烂醉,还算清醒,只是有一股异常的兴奋劲儿。当车子开到南京路和通达街的十字路口时,拐弯前我还特意瞄了一眼倒车镜,但就在我拐到一半的时候,一辆红色的马自达跟从天而降的陨石一般,直接撞在我右侧的后车门上,从责任区分上算,还是我负主责。

下车后我特意让步伐显得稳健,先是瞧了瞧车内,看着车里的人没事后才放下心来。这时对方的司机也下来了,长得又高又壮,光头纹身,金链子麒麟臂,一看就是个出来混的,从头到尾脏字就没断过。那种情况下我不可能跟他一般见识,扫了一眼对方车的损伤情况,顶天千八百块的事,知道对方难缠,于是我直接从包里掏出一沓钱甩给他,说:“给你一万,各自回家!”

令我想不到的是,那家伙竟然直接把钱给我摔了回来,骂骂咧咧地说:“TM的,你打发要饭的呢!自己咋回事儿不知道!”

我压了半天的火腾地一下子爆发开来,哪还管什么后果,上去就是一巴掌,骂道:“狗东西,给脸不要是吧,你TM的敲诈呢!”

我俩立马撕打在一起,吃亏的当然是我,好在被车里下来的人给拉开了,我一瞧反倒乐了,原来上演的竟是一出基督山复仇记。姗姗先是把光头骂上了车,接着盛气凌人地跟我讲:“丛老板,我呢明告诉你,今天本姑娘还就是明目张胆地敲诈,五十万,你呢,自己想给,我不反对,不想给呢,本姑娘也不拦着!”

“我没钱,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我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姗姗冷笑道:“呵呵,喝了我那么昂贵的酒,现在兴奋劲儿还没过呢是吧?”那颗讨厌的泪痣再次挑了起来。

“啤酒,昂贵?”我心里猛然一惊,想不到这女人这么阴险,竟然在我的酒里下料,但我仍旧心存侥幸,或许说是不敢相信人性真的有那么卑劣。

“醉驾再加上毒驾,哈,你可以二进宫了!”

“咱们那么点儿事儿,至于吗你?”我有些想不通。

“呵呵,是啊,我还想问你呢,那么点儿事儿,你至于吗?”

我一时间生出无限悔意:“是啊,过去我太任性了!”

“晚了,说那些都没用,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要是进去半年,你不但筹不到余款,连同之前的投入也全都打水漂了,五十万比起来,毛都不算!”

“呵,这一看你是有备而来呀,对我的事了解得这么透彻!你厉害!”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颗泪痣终于爬上了巅峰。

“好吧,我自认倒霉!”自由对我来说,当然是更重要的资本。

成为有钱人是件容易的事,而做个有钱人很难,所谓有钱花不完的辛酸就是个美丽的扯。一夜之间我又被打回原形,一无所有,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当然,我不再是过去的我,已经不再脆弱,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让我变得强大,同时也让我懂得一个道理,人生中有着各种各样的阻碍,迈过去的叫台阶,迈不过去的那才叫坎儿。

我呢不想再继续待在那个城市,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销声匿迹,于是误打误撞进了你们爻村。在路上遇到了被遗弃的癞毛,我俩可谓是相依为命,现如今已经是难舍难分了,哈哈!想来,恐怕很多人是因为孤独才养狗,我也不例外。你只要对它稍稍有那么一点点好,它永远都不会背叛你,恰如罗曼罗兰所言:“认识的人多了,我就更喜欢狗了!”

越琢磨越觉得有道理。

三我俩的前世今生

过去的事哥哥只讲了这些,后来发生的事都是我的亲身经历。哥哥在峰顶住了没多久,陆续开始有外村的人过来找他,起初我没注意,直到一天早上,哥哥发现平时很少离其左右的癞毛不见了,一夜未归,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癞毛对于哥哥有多重要那是不言而喻的,我陪着从早晨找到晚上,从夜里找到白天,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就连当初捡到它的地点周边也找过了,不但见不到任何踪影,就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发现。我俩回到峰顶,一厢情愿地认为能看到那个日日守候的身影,结果却是满眼的失望。哥哥回来后始终一言不发,过了好半天,他突然说道:“你察觉到没有,村里有的人似乎早知道癞毛丢了,你回忆回忆他们的眼神和表情!”

“嗯,哥你说的好像有道理,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癞毛藏了起来?可又是为了什么呢,没有理由啊?想不通!”

“你这样,去把村里所有跟你有敌意的人列出来,并把他们的‘联信’都推荐给我。”

看我一脸迷茫,哥哥接着说:“你去办就行了,别的不用管,到时我再告诉你。”

原来哥哥在来我们爻村的路上,他那身打扮,再加上形同原始森林的毛发,被误认成可以通晓天机的大师,哥哥不但没拒绝,还跟人家互加了最常用的社交软件——“联信”,并让其七天后再来。事实上哥哥不久前刚刚成功破解联信的漏洞,因而他能够通过翻看前来算命者与他人的聊天记录,乃至与其相关者的联信内容,来获取重要信息,并依此解答卜命者所提出的疑问,如此一来怎能不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正是这些被哥哥的神力所震憾到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于是爻村出现一位大师的消息很快被神乎其神地传开来。

果然,哥哥从村里人联信中一个群的聊天里找出了癞毛丢失的原因。原来,由于有越来越多的人上山找哥哥寻卜问卦,村里的人自然很好奇,一个个也都跃跃欲试,特别是那些近期生意每况愈下的。为了验证哥哥是否灵验,村里几个人想出了一个馊主意来,即把癞毛藏在地窖里,看哥哥是否能找到。如果事情仅仅是这样,我和哥哥倒也不会那么气愤,到时去把癞毛领回来也就完了,可偏偏又是那个刘老四,这个禽兽不如的混蛋,只因为喂食时癞毛咬了他,竟然能干出那么没人性的事来。

一个吊起不断挣扎的身影,被抡起的铁锤猛击头骨……被喷灯活烤,在哀号中直至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连续数日,我都是被凄惨的嚎叫声惊醒,那是一种穿透肉体电击灵魂的声音,然而,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其满含痛苦祈求的眼神。

那段时间,哥哥一句话也不说,常常木然地倚坐在石庙门口,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颓废的丛斐,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无尽地折磨自己,必须得想办法去替他报这个仇。

我要让刘老四这个畜生永世不得安宁,日日反省,天天忏悔,怎么能让他觉得癞毛阴魂不散呢?别的我不行,但祸害人的办法有的是。突然想起自己以前收拾村东面老李头的办法,当时仅用了一条狗,已经把那个老家伙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要不是不忍心,估计他早挂了。更何况我们村现在有‘七杰’呢,这回刘老四即便不死,我也得让他脱层皮!

当天我到集市上买来七根鲜血淋淋的牛棒骨,把它们分别装进我自制的笼子里,目的是让狗既能吃到,又不能叼走。为了达到更佳的效果,我以哥哥的名义从楚凡督那买来K粉,挨个骨头都撒上,等到晚上天色渐暗的时候,拿去慰劳村儿里的七杰。就在它们啃得正来劲儿的时候,我远远地用绳子收起笼子,而后把这些宝贝在刘老四家的院子里埋好,为了达到3D环绕立体声的效果,当然是要分散到各个角落,接下来只等着看戏就行了。

不多时,七杰里鼻子最灵的四眼儿第一个找了过来,一阵狂吠声很快把另几个难兄难弟都喊了来,七兄弟随即开始围攻刘老四家的院子。它们一个个狂吠不止,嘴里喷出来的哈喇子都能灌满村边的地沟。那刘老四出来打跑这只又回来了那只,折腾了整整一宿,刘老四一家人已经快疯了,七杰却是越战越勇。

当然,以哥哥的神通,不用下山便已有所耳闻,一听就知道是我干的好事儿。

到了第三天早上,刘老四实在是忍受不了了,不得不上峰顶向哥哥求助。一进石庙的门,我就看见了他那张被媳妇挠得四处开花的脸,差点没笑出声来,由于怕刘老四有所顾及,于是我偷偷钻进了石屋底下一个鲜有人知的狭小洞穴里,两人的对话可以尽收耳底,只等静观好戏。

“怎么,刘老四,主动认罪来了?”

我听到咚咚咚连续磕头的声音,那声音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接着是刘老四的哭诉:“大师,都是我的错,快帮帮我吧,快活不下去了!”

“你吃了我的狗,还让我帮你,是何道理,你自己说说看!”

“大师,大师,是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千不该万不该呀,您就帮我一把,再不敢了,求您了!下辈子我刘老四给您做牛做马做那条癞毛!这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

“呵,你干的好事,是能用钱来摆平的吗?”

“大师,要是不够,我再去借!”

“哼,这样吧,你要想驱散癞毛的阴魂,只有一个法子,但不能有一丝的差错。你能做到吗?”

“能,能,一定能,我刘老四要是做不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好,首先呢,你要在家里设下一座灵堂,专门用来供奉癞毛,每日磕头上香。”

“大师放心,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我还没说完呢,每日晚八点一刻上香,同时你需深刻忏悔,将这张纸上的内容大声念三遍,如此一来,诚之所至,或许能打动癞毛的在天之灵!”

“大师放心,刘老四一定照做!”

“若癞毛真的同意宽恕你,你家院外被派去的狗应该会每日递减,但切记不可懈怠,否则再加回来,就连我也是回天乏术了!”

“多谢大师指点,多谢大师!”

当天晚上哥哥让我去瞧瞧效果如何,八点一刻刚到,离着老远就能听到刘老四响亮的忏悔声:“神犬癞毛在上,我刘老四左边少品右边缺德,上面生疮下面流脓,日后必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求您宽恕!汪,汪汪!”

早就猜到那刘老四不敢有任何违忤,如此我每日前去挖出一根骨头,直至七日后他家才算彻底消停下来。当最后一只狗离开他家的院子,刘老四竟老泪纵横地大哭起来,先是跑到屋里的灵堂三叩九拜,接着又登上峰顶向哥哥千恩万谢。

刘老四亲眼见证了奇迹,一时间哥哥这位大师被传得更加神乎其神。原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山村,不再安享往日的宁静。尽管每一个问题都要价不菲,但却没能挡住众人“朝圣”的脚步,不论是本村还是外村的,全都争先恐后地一波接着一波涌向峰顶。

此间,村里开来一辆玛莎拉蒂,当真是够惊艳的,我们村的人哪儿见过那稀罕玩意儿啊,孩子在后面追着跑,大人围在四周看,跟来了个外星的UFO似的。车子停稳后,先是下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接着下来个膀大腰圆的贵妇,走起路来那屁股扭的,都能甩出一斤油来。仨人没在村里停留,直奔峰顶去了,很明显,他们是找哥哥问卜的。

别的人我倒没兴趣,唯独她令我好奇心十足,于是等这个女人走进石庙,我趁两个保镖不注意,再一次偷偷钻进石屋底下的洞穴。

虽然眼前黑漆漆的尽是枯叶和石块,但屋内大概的情形我还是清楚的,一般来人坐在门口,哥哥则盘坐于最里侧,两人之间隔着一道薄纱。由于石屋里没有灯光,更没有窗户,因而来人是根本看不清里面的,哥哥却能看清访客。

“大师,我们是一周前约好的,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哥哥的声音与往常稍有不同,他问道:“施主名姓?”

“董佳琪。”

“嗯,施主先请。”

“啊?”

“身外之物也是物,还是要算清楚!”

“噢……噢,大师的意思是尾款那二十万吧,桌子上这个码,对吗?”

“过去了,大师。”

“好,下面我们开始。”

“大师,我当时的问题是想知道如何才能让震升集团起死回生。”

“枯木欲逢春,养根再修身。请施主打开左手边的十三号抽屉。”

“哦……大师的意思是集团是否有救,还要靠我们自己?”

“非也, 给你一面镜子,是让你看看自己有多丑陋!根不端则身难正,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不下功夫去拯救公司,反倒千方百计地去寻来个替罪羊,还有亲缘关系,让他来背负你们所造下的孽?”

“大师果然神通,唉,我们找来那个丛斐,的确是把他当成了替罪羊,做法是有些不择手段,但当时也确实是没办法呀!至于亲戚不亲戚都无所谓,我老公根本没把他当哥哥。只是我Dad 这两年把摊子铺得有些大,”

“等等,‘呆地’是个什么东西?”

“哦,就是我父亲,英文。”

“请施主讲国语。”

“对不起大师!那个我父亲把摊子铺得有些大,导致公司的银行贷款及负债压得我们实在是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靠丛斐那个冤大头及时注资,公司就不得不走破产程序。如此一来我们既缓解了压力,同时也可以在最坏的情况下变现走人,并由那个胃口超大的倒霉鬼来担当公司法人,并承担所有债务。当然,在其注资后,现如今公司的情况有所好转,还可以撑上一段时间。”

“知道你们公司陷入困境的真正原因吗?”

“还不是因为我Dad……哦,对不起,还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经营理念老旧!”

“不全对,你们的优势在于有着一批优秀的设计师,然而问题也在于此。”

“他们还优秀?感觉这些人总是在抄袭别人的作品,一点职业操守都没有!”

“冤枉他们了,作品的确是他们先设计出来的,问题出在你们公司的网络管理,没有专业的安防,他们的东西还没等走上生产线,就已被你们的竞争对手窃取,并早先一步投入市场,震升当然总是落后一步了!”

“大师,那我们怎么办呀?”

“上天也曾眷顾你们,能够帮你们凤凰涅槃的人原本已经送到面前,而你们为了点蝇头小利,却去算计人家,自断后路,谁能有什么办法!”

“大师,您说的都是我和我D……父亲原来的设想,实际并未发生,况且剩下的款项他还差一半呢,法人没变更,所以……那个丛斐应该不知道这些事吧!”

“他做为股东再没去过你们公司,难道你们不清楚吗?若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大师的意思是他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伤心了?那我回去立马把他请回来。”

“哈哈,恐怕人家还不想去了呢!”

“那可怎么办呀,求大师明示!”

“解铃还须系铃人,诚之所至金石为开!”

“明白了。大师,小女子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比如我们请回了丛斐,公司当真就能起死回生吗?”

“事在人为!再给你泄漏一道天机,你们公司当前的发展方向还存在不小的问题,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按部就班地拓展实体销售的路子,是该转战到线上的时候了!”

“咦,大师果然是大师,这是我和父亲前天才偶然谈到的,但是由于对线上销售模式不是很了解,所以我俩还都十分犹豫,况且这方面的高端人才也难找!”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是你们错过了!好了,我只能和你说这么多了。”

“哦,丛斐!对呀,他对网络安全都精通,这方面也一定很在行。”

“大师,我想问问姻缘,可以吗?”

“好吧,看在你是大客户的份上可以简单谈谈,可是你刚刚新婚不久,为何要问这个?”

“大师,我只是有些不确定,您说我俩能长远吗?”

“没有什么天注定的,山可移,命亦可易,婚姻需两人齐心协力,如此方能长久……施主这般不看好这段姻缘,难道是因为你丈夫近期被纪委调查一事?”

从语气中我能够想像出她当时得有多吃惊:“大师……这也知道!唉,可不是吗!”

“对方之所以被调查,还不是因为当时插手违规帮你们震升贷款吗,夫妻同心,其利才能断金呀!”我都想不明白哥哥为什么帮他们夫妻俩说和,换作我早给他们拆散了。

“大师,我还有一问……”

哥哥直接拒绝道:“法力有限,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了,施主请便!”

“施主,你……你脱衣服干嘛?”

那女人说话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千娇百媚:“我有些热,大师,您太神通广大了,我还想多聆听您的教诲……听说,要是能与您合体……”

“女施主勿要上前,请自重!”

我在洞里面听得差点没笑出声来,哥哥肯定是嫌她丑。

那天以后我也加入了虔诚信徒的大军,近水楼台先得月,特别想知道祖父和蓉姐双亡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父亲到底在外面做什么,乃至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都不回来……心中积压着的种种未解之迷成了一块心病,于是我把父亲和蓉姐的联信都给了哥哥。

父亲不爱回家的原因很快被哥哥翻了出来,那或许是众多可能中我最不愿意接受的一个,哥哥起初并不想告诉我,耐不住我的软磨硬泡,最后不得已才道出了实情。原来,自从父亲外出打工那年起,禽兽不如的祖父就开始对母亲进行性侵,而且是变本加厉,从遮遮掩掩直至霸道地强行占有,简直令人发指,我渐渐开始理解和原谅父亲。

接下来,再往下查祖父和蓉姐的死因时,单单靠父亲联信里的内容已经不够了,于是哥哥又查到了小姑的联信,这时的他才惊奇的发现,我的姑姑竟然就是他最恨的那个水蜜桃。

祖父和蓉姐的死因也很快浮出水面,事情并不复杂,比禽兽还畜牲的祖父在事发当晚突生邪念,竟然想要对我下手,身患疾病的蓉姐哪能拦得住他,不得已才下了杀手,而后畏罪自杀。没等听哥哥讲完,我的泪水已控制不住,蓉姐为了我能幸福快乐,可以说是拼尽全力,牺牲了所有。然而辛苦了半辈子,她的幸福快乐呢,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有时觉得自己很没用,与蓉姐朝夕相处,却一点异样都没能察觉到,她竟强颜欢笑了那么多年,也不知是母亲掩饰得精明,还是自己太傻,太愚蠢,唉……

正当我悲伤不已的时候,哥哥又有了新的发现,从父亲和姑姑往来的信息中了解到,父亲竟然跟哥哥一样,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并且是欠下了高额的赌债。而接下来的发现却令哥哥连连扼腕叹息,直呼:“我错怪易盈了,错怪她了!”

从小姑和父亲的聊天记录中得悉,小姑当天的确是进了那个叫华龙的房间,当时的床上也的确是正上演着龌龊的丑剧,只不过那个人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小姑只是被华龙叫去催债的,那个欠债的正是我父亲,已经被拘禁好几天了,数目原本不过是十几万,很快就翻到了小姑向哥哥所借的五十万。那个华龙见小姑长得漂亮,色心顿起,随即开出了另一个可以放出父亲的条件,竟然想让小姑和床上那个女人一起伺候他。小姑断然拒绝,她试着央求了好一会儿也是无济于事,华龙当然不肯人财两空,只好作罢。

这一件事对哥哥的触动极大,令他对自己过去的种种皆产生了怀疑。而偏偏事有凑巧,当哥哥翻看前女友的联信时,发现并非是人家真正霸占了他的门市,而是早早与哥哥的母亲有着君子协定,答应至少三年内丛斐不再涉赌,之后才能将房子归还给他。接着是楚凡督的联信,同样是误会,还是丛斐的母亲要求楚凡督不准向其提供帮助。最后是哥哥母亲死亡的真相,也不是他猜测的那样,的确是正常的突发性心梗,哥哥找出了其母亲临终前发病时向其父亲发出的求救信息,而日期恰巧是四月十三日,即哥哥第二次自杀当日……

一系列的误会,特别是那个刚好吻合的日期,对哥哥的打击可想而知,我以为他又会拣起多日不喝的酒来麻醉自己,岂料这一次我猜错了,他不但没再酗酒,还主动脱下了丛大仙儿的神秘外衣,不再接待任何求神卜命的人,每日如同修行一般只是坐在那苦思冥想,反思自己的过去。

有一天,哥哥突然问我:“你总是说我们俩都是那只凶残的小象,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错,我常常跟哥哥谈起凶残的小象,但他从来没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过我原因。那还是我十岁的时候,在过年的饭桌上,是小姑跟父亲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人们的印象当中,大象是一种非常温顺的动物,但是在南非西北部的国家公园里,管理人员发现:年幼的公象变得越来越有攻击性,在没受到任何挑衅的情况下,它们也会凶狠地攻击附近的白犀牛,把白犀牛击倒在地,并残忍地将它们踩死。

这种行为让公园的管理人员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跟大象温顺的性格并不相符。最终,管理人员找到了答案。原来,政府为了维护公园的生态平衡,采取了猎杀成年公象的做法,这导致一个结果:几乎所有的小象都失去了父亲。成年公象对小象的成长十分重要,因为成年公象会管好这些小象,并为它们与其他动物和平共处做出榜样。在失去这种榜样和监管以后,年幼的公象本能的攻击性就毫无节制地释放出来,并在象群中逐渐滋长。

事后,哥哥让我找到刘老四,让他停止每日自辱式的忏悔。起初我是不同意的,凭什么让那个混蛋解脱,而哥哥却至今都走不出癞毛离去的阴影,不论白天还是夜里,只要稍有点声音,他就会跑出去看,总认为是癞毛回来了。最终我没能拗过哥哥,还是去找了刘老四,可好笑的是,他完全不信我,还以为我又是在想着法儿地捉弄他。结果刘老四仍旧日日磕头跪拜,而且比之过去还要更加虔诚,当真是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哥哥把充当大师得来的钱全都投到镇上的几所学校里,另外,他还与董震升商定在镇上建个土特产深加工厂,不但给了青壮年就业机会,不必再抛妻弃子式地上外地打工,同时,对特产加工和线上销售给予技术支持。我能够看得出来,哥哥变得越发地阳光起来,当真为他感到欣喜。然而就在哥哥准备离开爻村开始新生活的前夜,他意外地接到了保姆的电话。

“你爸已经拖欠我两个月工资了,总是说给,却总是给不上,怎么办,你要是不替着垫上,我正好不想干了,他爱找谁找谁去!”

“当时我不是预付了你一年的工资吗,还拖欠什么工资?”

“去了没多久你爸就给我涨工资了,你预付的那些也就够个零头!”

“什么?为什么给你涨那么多?”

“为什么涨自己问你爸去,我可说不出口!你看着办吧,给你一天时间。”

本已平静了的哥哥,因为这么一个电话,内心之中再起波澜,此前的种种再次被推翻。哥哥自言自语地说:“他的退休金足够付了,怎么可能给不上……难道这就是丛虔所谓的‘折腾’吗?是啊,没错,他比以前瘦了那么多……而且……而且跟楚凡督还走那么近,对,一定是那个混蛋又重操旧业,太可恶了,竟然卖那种东西给我爸……”

人生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该有的样子,所谓“天遂人愿”不过是些偶然的小概率事件。

我的生活也是一样,成长之中有着数不尽的烦恼,而丛斐来到爻村的事我从未跟小姑提过,他们俩之间的误会我更是绝口不提。

再凶残的小象也会被现实治得服服帖帖,只不过是要比别人付出更大的代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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