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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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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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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龙

他是龙

姜毅

有时我会在池子边呆呆的坐着,一坐一天,守着这汪不再沸腾的水;有时候我会走到池子的另一边,隔着生锈的铁栅栏,看一看那里的二十四块青色巨石:斑驳的巨石上长满青苔,盖住了下面深深的爪印和刀砍斧剁之后的痕迹,那是岁月在有意隐藏着什么,如今这些巨石被绑了红布条,已经丝毫没有当年的影子。

这里曾经有一条巨龙,如晴天霹雳般越水而出,穿越低矮的云层,在月光下卷起飞沙,呼啸着俯冲直下,划过耸立的森森屋脊,那龙吟响彻苍穹,巨大的龙爪在月光下闪出夺目的寒光……那些场景至今历历在目。不过,那已经是千百年之前的事情了。

1

我所居住的地方,被穿城而过的黑龙江分为江东和江北两个区域,江东这里有一座龙泉府,我就住在龙泉府旁边。

马路正对面是一家汽车修配厂,斜对面是X客隆超市,左侧隔着一条繁华的街道,是一家日夜不休一家川王府火锅城,另一边是去年新落成的凤凰城小区。龙泉府就在这些繁华店铺的正中央。其实龙泉府早就不是王府了,早在上个世纪末,它就被政府的推土机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铁栅栏,铁栅栏中间是纵横三列二十四块巨大石头,人们取名把这里叫做“二十四块石”。这二十四块巨大的青色石头的前身,曾经是千年前渤海王府祭台的地基,那些破旧的建筑被推到之后,只有这二十四块石头被保留下来。多少前尘往事都化作尘土飞扬,杂草荒芜,尘封土盖,似乎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石头的历史。

每年都有人在这些石头上绑上红布条,以祈求福祉保佑,看着那些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布条,我常常想,如果这些祈福的人知道这些石头曾经沾满鲜血,见证了帝王的兴衰与渤海国的没落,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不算是一些吉利的石头的话,那些人会不会敬而远之?

距离这些纵横交错的石头十几丈远的地方,有一口池子。油绿色的池水波纹浅荡,常年不涸,我就住在这个池边。不过,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我也从来没打算搬走,人一旦对某个地方有了感情,便会舍不得,我非得道者,也不能脱俗。

我守在这里的原因,是因为这里,真的住着一条龙。

这不是什么秘密,当地传说,这条龙已经在这里住了上千年,所以人们把这个池子叫做卧龙池,这个传说半真半假,可惜历史这东西,时间久了就无从考证,人们总愿意相信他们乐于相信的事情,其实有些真相能够隐藏在历史的洪流中,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卧龙池和龙泉府现在是文物保护的单位,并没有变成旅游单位——大概没有人愿意开发这里,或者说这里并没有被开发的价值吧。曾经一个足球场那么大的一个王府,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篮球场的面积,无尚的辉煌只剩下斑驳的石头和上了锈的铁栏杆,以及一片丛生的杂草,还有一汪波澜不惊且臭烘烘的卧龙池。

我几乎每天都在池子边上散步,风雨无阻,从不间断。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色,整日里尘土漫天,池子边长满疯草,夏天的时候倒是总有青蛙偶尔跳进池水里。池水虽然经年不涸,不过池底堆积了大量的腐草和败叶,使得池水看起来绿油油的。水面上常年飘着树叶子和破旧塑料袋,夏天时候会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这样的卧龙池,根本就是死水一潭。

卧龙池里有一条龙的传闻使得这里变得神秘兮兮,老一辈的人愿意相信这个传闻,而年轻的人们却只将这个传闻当做迷信。你知道的,这池子确实有它的神秘之处,九七年发洪灾,黑龙江水漫出河堤,滔滔江水把整个江东都给淹了,连日的大雨使得排水系统彻底瘫痪,方圆几公里的水都流进了卧龙池,奇怪的是,似乎这个池子是个无底洞,四面八方的水并没有把这个池子灌满,那些水反而都不见了踪影。两千年时,东北大旱,烈日当空几十天,黑龙江都见了底,只有卧龙池依旧有水,饱受旱灾困扰的人们提着大桶小桶来这里取水,洗澡,冲凉,尽管池水不甚干净但总好过没有,那时无论多少人来,池水总是满的,从不下降一丝一毫。于是老人们说,这个卧龙池其实是观音菩萨的玉净瓶,被菩萨遗忘在这里。既然是玉净瓶,那么旱灾不涸,水灾不涨就能解释的通了,或许这里面真的就住着一条五爪金龙也说不定。不过他们没有考虑到,远在南海普陀的观世音为什么会把玉净瓶丢在白山黑水,这多少算是一个Bug吧。

年轻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相信所有的迷信和传说都能用科学来解释——卧龙池底一定是有一条通道,绕过黑龙江直通大海,所以这个池子和遥远的大海一定是虹吸结构。另一群有见解的人不认同这个说法,他们说大海距离这里上千公里,何况池水是淡水不是海水。总之这些猜测在民间闹的沸沸扬扬,成了当年的热点新闻,后来省里派了电视台来,一同来的甚至还有不少大学教授和专家们组成的科考队,这些人当然不会相信这个池子是玉净瓶或者住着一条龙之类的传说啦,他们只是想趁着这些沸沸扬扬的传说做点猎奇的节目,博取一点收视率而已。

科考的结果出人意料。潜水员下潜至水底,发现这里并没有某个直通大海的洞穴或者水眼,池底除了厚厚的淤泥就是厚厚的淤泥,连条鱼都没有,更别提有龙了。于是电视台假模假式的请专家研究了一番,在电视上辟谣说,所有关于卧龙池的传闻都是谣言。但是我知道那不是谣言。起码池子里有一条龙的传闻是真的。在这里还不是二十四块石,而是龙泉王府的时候,那是整个渤海国最为鼎盛的时期,那时我就住在这个池子边上。

重要的是,我曾经亲眼见过那条龙。

2

唐朝,鼎盛的天朝上国,盛世之下,天下归心。无论是番邦蛮夷还是东倭红毛都成为我大唐的附属国,远在东北偏北的渤海国也不例外,早早的就对大唐称了臣,史书上说是“拜天国之威,仰皇恩之福”,事实上不少人说,其实渤海国的称臣远远不那么平淡,反而是血流成河的一段屈辱过程。这也难怪,从渤海国王变成渤海郡王,中间落差不小,任谁都会心有不甘。几十年过去了,郡王一直在跃跃欲试,试图恢复祖先的荣光,他结交了不少能人异士和有新思想的文人,并且秘密的联系了其他几个附属国的郡王,后来渤海郡王成为了某些同样心有不甘的附属国们的领袖——当然,只是地下层面的领袖。

那时郡王所居住的王宫就是龙泉王府,也就是现在的二十四块石的前身。不过那时的王府可不像现在这样落魄无比,它依山而建,傍水而筑,富丽堂皇而戒备森严,这是整个渤海国的集权中心。往来者无不是达官显贵,五花马,千金裘,西风猎猎饮美酒……不过我并不关心这些,我常在有星星的夜里,一个人去卧龙池旁边静坐,仔细倾听水下面悠长绵绵的呼吸声。

后来,我遇到了祸忌。某一天夜里,祸忌穿着红色的斗篷从高高的城楼上跳下来,斗篷张开,就像一只大鸟一样悄无声息的落在碎石铺成的地面,守护的士兵没有一个能发现得了他的。祸忌将两条金色的鲤鱼扔进水里,平静的水面忽然就开始无声的波动起来,金色鲤鱼的周围现出一个极小的漩涡,然后鱼就倏的一下子不见了。有时祸忌也会抓来几只血燕或者是灵芝人参什么的,不管是什么,都会消失在那些极小的漩涡里。

我和祸忌成为朋友,也许是他的朋友也不太多的缘故,我们的关系比较亲密。他告诉我,这个卧龙池里面养的是一条虬龙,并不是真龙,因为它还没有跃过龙门。我问他什么是虬龙?他说,有鳞曰蛟龙,有翼曰应龙,有角曰虬龙,无角曰螭龙。这里面的就是一条有角的虬龙,不过已经长出龙鳞啦。

我俩并肩坐在卧龙池边上的假山上,他告诉我,他的祖先是替黄帝养龙的百鲤一族。我恍然道,啊,这个我知道,书上说“百鲤,豢龙者,通兽语,擅飞升”。祸忌惊讶,你居然知道这个。不过这些都是以讹传讹,古书上的东西有些是瞎编的,比如我既不通兽语,也不擅飞升。

我说,我想看看那条虬龙。他低着头考虑了一会儿,便跳下假山走到池子边。

阿离。

他轻声呼唤池子里的家伙。

水面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波纹,紧接着出现了一个不住转动的漩涡,似乎有一个庞然大物正在从水底慢慢升起。借着月光,我看到一个黑影在水面之下迅速游动,势如闪电,速度极快。忽然哗啦啦水声大作,一颗巨大的头颅浮出水面,看了一眼祸忌之后,迅速又缩了回去。水面恢复了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我已经看清了它的样子——鲤鱼一样的触须,老牛一样的鼻子,铜铃般巨大的双目和头上两只麋鹿一样的龙角。

它最怕陌生人,所以,只好这样。祸忌摊开手解释。

我说,原来它长这样子。原来……它好威风!

祸忌说,它还小,还要过个几十年才能去跃龙门,只有跃过龙门的龙,才是吞云布雨的真龙。

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祸忌站起来,在月光下,银色的头发轻微的飘动,他在看着远处的闺楼。起风了,祸忌的红斗篷猎猎作响,露出了别在腰间的一只翠绿色的笛子。最近一段时间里,祸忌经常会望着那个闺楼,那闺楼里住着郡王的女儿,渤海国的公主。我劝他不要动那些歪歪心思,祸忌只是微微一笑。

后来终于有一天,祸忌挥舞着斗篷,飞入了闺楼。那天之后,祸忌有时候会带着公主从闺房中飞到城楼的房檐上,公主就在那安安静静的看祸忌吹他那只翠绿的笛子。

3

祸忌和公主的事情终于被郡王发觉了。数以千计的士兵都抓不住祸忌,因为没有弓箭能射中飞在空中的豢龙者,最后,会法术的大国师用一个硕大木鱼击中了祸忌的后背,银发的少年从空中跌落到尘埃,吐了一口金色的血。正当士兵们手持长矛要抓住祸忌的时候,公主出现了,她站在祸忌前面,挺起胸膛挡住那些士兵,长矛和弓箭在昂着头的公主面前都停止了动作。公主说,祸忌,你快走。

祸忌说,跟我走吧。

公主说,我不能离开我的父亲,你走吧。我是公主,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祸忌说,你不走,我一个人能上哪里去?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了。

公主忽然抽出一把短剑架在自己的脖颈说,你若再不走,我就死在这里。

大国师和郡王率领更多的人正在快速的向他们冲过来,公主说,祸忌,日后咱们还会有相见之时,不要逞强。快走!

祸忌咬咬牙,一跺脚飞上空中。大国师和郡王冲到近前的时候,祸忌已经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郡王抓住了公主,气急败坏的直跺脚说,家门不幸!国之不幸!

三天之后,郡王在王府之内垒砌了一座高台,下面二十四快石头做底座,上面用巨木垒砌高高的法台,台子高耸直立,足有三十丈高,台子下面是二十四块青色的巨石,公主被绑在了那座高台上。台子下站满了持枪的士兵——郡王打算要兴兵起义,拿公主来祭天。当然咯,还有一些其他的目的!那晚,大国师在高台和巨石上都贴满了黄色和青色的符咒。所有人严阵以待,火把也被点燃了,北风呼啦啦的吹,公主高喊,你点火呀!你点火呀!国师不动,他在等。

一个时辰之后,祸忌从天而降,他挥舞斗篷,卷起一阵狂风,气势磅礴,飞沙走石。不仅将士兵们吹的睁不开眼睛握不住长矛,就连那些符咒都被吹得七零八落。祸忌飞上高台,用刀隔断绳子,将公主抱下来。

狂风卷起的石子打在那些士兵的甲胄上,噼啪叮当直响,大国师匆忙赶来,念动咒语,风停。

祸忌将公主放在卧龙池旁边,大国师手持禅杖,二人没有过多废话,随即斗在一起,重伤未愈的祸忌不是大国师的对手,终于又被国师打伤。在吐出一大口金色的鲜血之后,祸忌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趴在卧龙池旁边,轻声说,阿离,我可能要死了。今后我不能喂你了。

公主俯身低声说,傻瓜,你为什么要来?

祸忌温柔的说道,我要是不来,那就真成傻瓜了。

几十根长矛一起刺过来,祸忌吐了一口金色的血,持剑挡住了长矛,他两次受伤,已然没有法力,柔弱的身子挡住不训练有素的禁卫军,只一瞬间,十几根长矛刺进了祸忌的身体,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喷溅在池水中。祸忌向后栽倒,摔在公主怀中,弥留之际,祸忌小声的说,我们百鲤一族,最后都是要死在水里。公主,请将我扔进水池中吧。说完祸忌就闭上了眼睛。

公主发出一声凌厉的嚎叫,双目渗出血来。她抱着祸忌,站在卧龙池旁边,忽然纵身一跃,跳进池中。祸忌金色的血液和公主红色的血液在池水中混在一起。池水忽然震动起来,一声闷雷一样的吼叫从水面下炸响,离得近的人被震得耳朵里都流出血来。池水被什么东西鼓动着喷出几十丈高,大片的水花如暴雨一般浇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皎洁的月光下,一条硕大的青龙穿水而出,它的鳞片一开一合,闪耀着钢铁一样的光辉,在空中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有几千把刀子绞在一起,那声音令人胆寒无比!巨龙跃上半空,巨大身躯把那座祭祀的高台扫的粉碎。它愤怒的仰天长啸,口中喷出的白色真气足有十几丈那么远!

巨龙在空中不住的盘旋,似乎要腾云而去,然而它还没有跃过龙门,没有变成真龙。最后,阿离又跌回了水面,发出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巨大的身躯溅起一阵海啸一样的浪花过后,渐渐消失在了水池中。

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切,战栗,惊慌,恐惧,臣服,每个人都激动不已。除了我之外——祸忌死了,今后谁来饲养阿离呢?

4

渤海国郡王府里养着一条龙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到了大唐的探子耳朵里,探子发了密保给长安城。

“龙颜嗔复怒,问其详细,下无敢言”。

后来皇帝亲自带领十万精兵杀到了渤海国,郡王的军队跟大唐的金戈铁马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战争不到两天就结束,渤海郡王成了阶下囚,后来灭了九族——私自养龙,属于谋反重罪,何况又在郡王府搜出了渤海郡王订做的龙袍和玉玺。

皇帝自称是真龙天子,却从未见过真龙,自然要来卧龙池参观一番,然而无论皇帝给那条龙赐予了何种崇高的称号,如何兴师动众大奏鼓乐,阿离再未露面,皇帝气急败坏的降罪于他人,渤海国所有见过那条龙的士兵,包括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大国师一起砍了头。行刑那天下着毛毛雨,天色阴沉灰暗,刑场上满地的头颅,血流成河,将二十四块青色基石都染上了厚厚一层血红色。一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帝国就此成为历史。我心中悲哀无比,不光是因为皇帝的杀戮,更重要的是,再也听不见了卧龙池里悠长缠绵的呼吸声了。

深秋,大唐皇帝带着遗憾离开了渤海国。临走之前,皇帝下令把整个郡王府都封了起来,从这时开始,郡王府变成了一座空府。也许皇帝觉得自己看不见这条龙,也不允许别人看见那条龙吧。此后的几千年时间,数不清的各朝各代的皇帝都来过这里进行朝拜,无一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再后来,郡王府里有一条龙的事实成了消失的历史。没有人会记得这一切,人们只记得这座王府曾经有过一场屠杀,数以千计的人在这里被集体砍了脑袋。

一九三七年的时候,倭寇远渡重洋而进犯中华,一把大火,将本就落败不堪的郡王府烧成了瓦砾,偌大的王府,就只剩下这二十四块石头和一个大水池子。整个华夏大地都在打仗,硝烟和鲜血是那十几年最主要的印记。于是就更没人记得渤海国的这条龙了。

不过也有例外,一些心怀鬼胎的宵小之辈觉得这个曾经的王府遗址一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深夜时分,当他们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挖坑时,我便从背后悄悄的朝他们的脖颈吹气儿。那些小偷纷纷大叫:有鬼!之后便四散逃窜。他们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尤其是做贼心虚的家伙。可是我觉得阿离越水而出的时候要比我可怕一千倍。后来,当倭寇端着刺刀冲进这里屠杀的时候,我又觉得那些日本人更加可怕,其实归根结底,最可怕的还是来自人心底的欲望,一个人的欲望可以毁掉一群人,一群人的欲望可以毁掉一个城市,一群人的欲望可以毁灭一个国家。

我记得那年冬天,日本人来收粮食,一些交不上粮食的家庭都被赶到了卧龙池的旁边,男女老少都在池水边上跪着。那时候已经下雪了,池水也没有上冻,如同一面波澜不惊的镜子森森然映照着一切的罪恶。我在那些跪着人身后来回的走,企图用我的一点力气去温暖一下那些可怜的人,可是没有用,太冷了。天色喑哑晦暗,浓云翻滚,北风呜咽,似乎上天正在酝酿一场暴雪。一个日本的军官拿着牛皮带走过来,嘟嘟囔囔的说了几句听不懂的鸟语,忽然开始用皮带抽那些跪着的人。最多两下,本就单薄的棉衣就开了花,露出后背上血红的印子。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了卧龙池水泛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细细看去,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在人群中,我忽然发现了一个年轻人,眉清目秀,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仔细想了一瞬,这不是祸忌嘛?那眉眼,那神情,尤其是他黑色棉袄的怀里还别着一根翠绿色的笛子。更让我吃惊的是,祸忌旁边跪着的那个姑娘,正是曾经的公主。不过她当然已经不是公主了,我想,他俩在这一世,成婚了么?正当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日本人已经走到公主的身后,当他的皮带高高举起的时候,我冲上去伸出脚,将那日本人绊了个狼狈的筋斗,皮带也脱了手,祸忌忽然看了我这方向一眼,眼神里有无数的疑惑,惊讶,喜悦……他能看见我,哦对了,他是祸忌,当然能看见我咯!那日本人站起来,大叫一声八嘎!跑过去捡起皮带,我又跑过去,趴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脖颈吹气,这个矮壮的家伙惊恐起来,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所有人都看见这个日本军官在手舞足蹈的想要甩掉什么东西,那样子就像中了邪。几个日本兵跑过来想要按住军官,跪着的农民们渐渐骚动起来,祸忌拉着公主说,快跑!

我没有力气了,终于从军官的身上下来,下一秒日本军官就发现了四散的人群,他掏出枪冲天啪啪地连开数枪,于是百姓更乱了。军官哇哇乱叫,几个箭步就追上了跑在最后的公主的手腕,祸忌忽然转过身来,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向着军官扑过去,三个人都滚在地上,我看见公主咬在了日本军官的手上,那军官吃痛松开了手。

祸忌死死抱住军官说,英子,你快走!

公主说,我不!

祸忌说,不走就来不……

啪!一颗子弹穿过祸忌的胸膛。

鲜血一下子从他的前胸渗透出来,仿佛在黑色的棉袄上开除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接着日本人第二枪又打在了祸忌的额头,他终于跪倒下去,公主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这个事实,日本人不给她悲伤的时间和空间。所有的日本兵都退到了混乱百姓的圈外,机关枪哒哒哒的吐着火舌,所有人都倒了下去,卧龙泉边再次变成了一个人间的地狱。那一刻,池水轻微的翻涌了几秒钟,在水底传来了一阵绵长微弱的呼吸声,然后慢慢的停止。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公主——英子挡在了祸忌的面前,替他挡住了子弹,最后这姑娘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拉住了祸忌的手才闭上了眼睛。

雪终于下来了,大片的雪花瞬间就盖住了这一切,池中再也没有涟漪,再也没有呼吸声,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过一样。

5

七九年大兴土木,人们喊着建设现代化工业城市的口号,在城市里盖起了大片的高楼。现代化的工业文明正在一步步的蚕食着记忆,钢铁森林取代了树木和花草,寸土寸金啦,开发商们说!这是我们的家呀,久居故里的老人们说。然而一切的怀旧都会被变成记忆,最后变成历史。江东这一大片地方也没能幸免,被别人惦记起来。先是一个勘查小组来到这里进行勘察。他们拿着各种工具,在二十四块石和卧龙池这里徘徊许久,并且又在王府的旧址边上搭起临时的板房,看来是打算常驻。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热情和能力,毕竟新中国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到处都是百废待兴,这些充满干劲儿的人很有可能一夜之间就在这里盖起一座大厦。

为了能尽快的将这里变成现代化的小区,这些人甚至昼夜不休的在开会。晚上,我飘到板房窗外,偷听他们的讨论。

一个灰白头发的人用铅笔敲着地图说,我们打算在这里盖一片职工宿舍。可是这个池子太大了,碍事。就在这里的正中心,还有那些破石头。这么大的一片,堵在路口,进进出出不太方便。

另一个中年戴眼镜的男人点上一颗烟附,义正言辞的说,都是封建余孽!早就应该拆掉填平!他用手指敲打着地图道,正好把这二十四块大石头都扔到池子里去,填上它!

一个年轻的姑娘说,科长,我听说这些东西都是古迹,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们是不是要考虑考虑……何况我听父亲说,那个池子里有龙……

灰白头发打断她,小刘,现在是什么时代?新中国了!你怎么还在讲旧社会的那一套封建迷信的东西呢?

姑娘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中年人激动的挥舞着手,似乎要拨开什么东西似的说,我们是要建设新社会的,这些旧时代的遗迹已经阻碍了社会的发展,一切都要为了建设现代化而让路!

老人摆摆手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不要激动,当然做事情要考虑全面,这事儿还没有最后定下来。都累了一天了,回去休息吧。

那姑娘听话的走出房间,我见她心事重重,似乎叹了一口气。她出来之后,房间里又传来了对话声。中年人低声说,科长,她怎么能说这些话?我觉得小刘不适合参与这项工作。

老人低声说,首长的女儿,又是研究生专业,有学历有背景,市里安排进来的,你我都得罪不起。慢慢来吧,不过她一个小丫头……

我离开这里,回到卧龙池旁,池水依旧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不远处,那二十几块巨石也依旧安静的伫立在夜色中。

又过了几天,另一些人来到了这里,为首的老人被一大群人包围簇拥着,其中就有那天晚上的灰白头发和戴眼镜的中年人。这排场之大,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渤海郡王出行的场面。我看了一眼那老人,忽然愣住。虽然那老人脸上长满了老年斑,额头上似乎有一道伤疤,他鬓发斑白,拄着拐杖,皮肤也松弛不堪,但是我知道这是他老了的样子。他是祸忌,曾经的豢龙人,他居然也会变老的。

我站在池子边,看着他们走到二十四块石头旁边,那天晚上那个女孩也在他身边,搀扶着他。老人忽然转向池子这边,望了望之后问那女孩儿,那个人是谁?怎么还是旧时代的打扮呢?

女孩儿向我这边仔细的看了看,然后迟疑的说,父亲……您说什么?

老人说,就在那!就在池子边上!老人加重语气说,他是谁?就是那个跟我打招呼的那个人,他是谁?

所有人都望向我,然后面面相觑。我知道所有人看不见我,除了祸忌。女孩儿柔声道,父亲,您太累了。几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向我跑过来,穿过了我的身体之后,站在了池子边,然后面面相觑。老人暴躁的说,你们都看不见么?就在那站着呐!

灰白头发的老人说,刘司令员,您别着急。今天天色有点晚了,咱们改天再来。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老人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坐车离开这里。我知道,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但是就在当晚,我又听到了池子里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呼吸声。不知道是祸忌的到来唤醒了阿离,还是祸忌本身就是阿离的化身。这久违的呼吸声让我禁不住激动起来。我趴在池边,轻轻呼唤阿离的名字,它却不来看我。于是我赶紧到附近的药铺找了一株小人参扔进池水里,然后安静的等待。

不多时,水面开始波动,一阵呼吸声越来越近,一个细长的身影飞速的窜上来,又回到了水里。虽然只是一瞬间,但是我已经看清了,那是一条筷子长的小龙,它身上有着细密的鳞片和五只小小的爪子。

我想起千年前祸忌跟我说过,他们豢龙人都是给天命之子养龙的。可是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每一个豢龙人都是龙的化身,就像凤凰会涅槃,龙也会转生。豢龙人死去的时候,龙便化为一颗卵安静的蛰伏,直到这一世的豢龙人再次出现。

我依旧住在卧龙池边,只要龙还活着,我就知道祸忌也还健在。后来这里终于盖起来一大片职工宿舍,但是把二十四块石和卧龙池都保留了下来。我不知道是转世的祸忌还是他的女儿的主意。一直到五年之后,我在广播里听到了一个消息,祸忌去世了。我紧张的守在卧龙池边,扔下一条金色鲤鱼下去,那条龙迅速的上来吞掉之后我才稍微放心了一些,但是一想到祸忌已经死去,我又开心不起来。嗯,豢龙人也终于会死掉的啊!又过了五年,一个中年女人来到了这里。从她的眉眼之间,我认出了她是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儿,祸忌的女儿。她在池子边上徘徊了许久之后,在池子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低声道,你在这里吗?你还在这里吗?我的父亲说,他见到过你。在他去世之前那几分钟特意跟我说,他想起来一些事情。

我有点激动,祸忌是想起来我还是想起了公主?抑或是想起了池子里的这条龙?

女人接着说,我去查过资料,父亲临终前说的那些事情竟然都是真的。他说,您是他的朋友。他要我来找你。他说,您一定认识这个东西!您在这么?在吗?让我看你一眼!

我仔细打量这个女人,想起了千百年前公主的模样,时过境迁,但是我依旧能在这女人的眉眼之间看出公主的影子。她们的确太像了,前几世他们是恋人,这一世竟然是父女,几世的孽缘终于换来了骨肉相亲!她手里拿着东西,我当然认得,那是一根翠绿色的笛子。

我现出了自己的样子,站在她的面前,她并没有太吃惊,不过我看得出来她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说,你知道么?这个池子里面,有一条虬龙。

她点点头,坐下,跟我说,请你和我讲一讲吧。

从这一天开始,女人就在二十四块石旁边的一个宅子里住了下来。她每天都来听我说话,我给她讲千百年来卧龙池旁边的故事,故事太长了,但是我们还有时间,我相信我能把这个故事讲完。

现在你知道了,在东北边陲的某个小县城,在二十四块青色巨石旁边的卧龙池里,有一条虬龙。尽管它还弱小,但是它总有一天会跃过龙门。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上千年,不过我并不孤单,因为有百鲤一族的后人一直陪着我。有时候我会在风里安静的坐着,一整天不说一句话,细细听着安静碧绿的池水下面传来的悠长绵软的呼吸声就已经足够。

我是历史的见证者,世世代代的豢龙人永远不会消亡,我会告诉每一位豢龙人关于这里的事情,关于祸忌,那个银色头发,披着斗篷,替公主挡下长矛的少年,那个在雪地里,被公主用身躯挡住子弹的少年,那个活在千百年里,永远年轻的家伙。你知道的,所有过去的故事总会讲完,而新的故事每天都在发生。你的前人们已经为你们劈开了凛冽的风,而你还有无数的机会去书写自己的历史。我要告诉你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选择的这条路没有错,龙,总会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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