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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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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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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那些风景

那年那月那些风景

徐墨源

那天,是那年那月那月那年里最美好的一天;那些风景,也是那年那月那月那年里最美好的风景。

那天的天空是明净的,那天的原野是郁勃的,那天的湖泊是澄澈的。

鸟,白云;树,蝴蝶;浪,游船;蜻蜓和青荷,蜜蜂和樱桃,鸡鸭和房舍,辽远天地以及在天地辽远中默默守独的耄耋老人,动的和静的,有生命的以及无生命的,都成为那年那月里一道最优美、最纯情、最令人着迷的风景。

那天,稊米踏着那年七月的轻尘,来到了大山的深处,并开玩笑说,要借这一方山水的幽静,滤思净心,返朴归真。

来了又走了,前后不过三天。走了后,稊米就再也没有回来。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多年,但那年那月的那些风景,却每每令人思慕怀恋。而每一次想起,都会给人带来迷醉般的幸福,甚至是隐隐的如芒刺般的心痛。

【水·莲·船】

稊米来的这个地方叫荷叶潭。

荷叶潭原来不叫荷叶潭,乡下人管它叫莲花泡子。后来当地为了开发旅游,有学问的人嫌“泡子”一词过于俗气,不合于莲的高雅与妖娆,于是就打掉门牙换金牙,更名为荷叶潭了。

不管是莲花泡还是荷叶潭,其实都是一个地方。就象北平和北京、汴梁和开封、襄阳和襄樊、建业和南京一样,虽然名改了,但是地没改,只是换了个标签。天还是那片天,河还是那条河,星星还是那个星星,山也还是原来的那座山。所改的,是那朝代,是那一代一代的人。

改名是传统也是时尚。稊米说,其实她的这个名字也是自己后改的,尽管户口本上并没有改过来,但她一直在心中这样称呼自己。为什么要改成这样一个似是而非名字呢?稊米这样解释:“从来天地一稊米。米作为具象的客观存在,是一个完整的符号,况且粒米之中有大千。我为稊米,却不能大千,取以为名,算是告诫和提醒吧。”

稊米是个有学问有素养的人,所以才有这样奇异而美妙的想法。不过,据说改名也能带来好运。

但愿吧。

荷叶潭深藏在大山的深处,长不足一里,方不盈百亩,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土路与外界相连通。由于地处幽僻,没有污染,潭水常年清澈透碧,掬而能饮;近处游鱼,历历可数。虽有数条山涧与潭相连,却不知潭水自何而来;潭的北边有一个出水口,也不知道潭水将流向何处去。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日月盈虚,花开花谢,潭水却无明显变化。

潭的周围长满莲花。莲叶田田,密密匝匝,绿阴阴、翠生生地铺满了大半个潭面。当时正值七月,莲花开得正好,它们在水中伸出一只只手臂,每一只手臂都托举着一朵朵亮光光、红灿灿的火焰,就象集会的火把,跳跃着、闪耀着向四下里弥漫扩散,仿佛整个水面在静静地燃烧起来一样,风吹不灭,浪打不灭。

潭边有石,石是褐石。稊米就坐在潭边那块洁净的褐石上。

稊米人长得干净有灵气,是放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的那种。但她这时的坐姿却算不得优雅,从背后看上去,象极了一个问号。

稊米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瞅着潭光荷影的阴晴变化。

潭中有浪,浪是细浪。稊米出神地瞅着那些细细的浪,她看见有蜻蜓从花瓣上飞下来,好象要站在浪尖上,但终于没有站住,于是长长的尾巴临水一掠,就有水花轻溅,波晕微漾,蜻蜓便迅捷地在原地打了个转,翅翼翚翚,又飞回到莲花丛中去了。但有一种长着细长的腿的不知名的水生物,却练就了一套凌波微步的本领,象个轻灵而高超的舞者,在水面上倏然间踏浪而来,倏然间又蹈浪而去,那情状又象是个幽魅精灵。荷叶潭是一个深水潭,但这家伙凭借风里浪里练就的一身轻功,在偌大的潭面上南来北往,驰骋纵横,挥洒自如,竟连一点如临深渊的感觉也没有。朝惕夕厉、战战兢兢的古训,被它完全当作了耳旁风。有一些碎叶和败絮也效法了它的模样,在水面上跃跃欲试,但以它们的修为,所能做到的仅仅是随波逐流而已。稊米瞅着它们一忽儿上,一忽而下,一忽儿左,一忽儿右,一忽儿就又沉到了水底,不知所踪。

潭面有风,风是微风。风吹来的时候,就有荷叶们合力从荷花巷中摇出一艘小船来,船是木船,是很原始、很古朴、似乎也很实用的那种。船身已显斑驳,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朽烂。这种船在别的风景区已很难再找寻到它们的踪迹,也只有在荷叶潭这种荒僻的地方才可一见。青山绿树远天,碧潭荷花木船,却也给人一种沉静、闲适、冲淡、悠远的感觉与享受。

七月的阳光充沛异常。临近中午,太阳更是毫不吝啬地把它的能量大把大把地抛洒下来。抛到潭面,潭面就变成了一堆堆熠熠生辉的烂金碎银,刺得稊米只好瞇起眼睛:那船上没人也没桨。

亮光使潭面益发缭乱而迷离。不时有鱼且东且西,且南且北,跃出水面,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银白闪亮的弧,然后跌入水中,潭面噼啪作响,水花四溅,此起彼伏,空静的荷叶潭一下子热闹起来。小船在微风莲臂的推动下,一寸一寸地荡向潭中央。猛然间一条鲢鱼突地钻出水面,跃入到船舱中。它在船舱中的蹦跳,极象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蹦床运动员。经过几番折腾,挣扎,旋又转身跳进潭中,隐入莲下,被它激起的好大一片水花,许久方才散去。

这没人没桨的小船,就谜一样地浮荡在微波中。

【古榆·村庄·老人】

荷叶潭四周的山上多古树,莽莽苍苍连成一大片,随着山势逶迤远去,无涯无际。其中以松为多,椴次之,桦又次之,枫则寥寥。至于灌木藤萝,漫山遍野,弥望皆然。

而古榆在荷叶潭只有一株。

古榆少说也有三抱粗,大大的树冠象云翳,而树冠上也时常停留着云翳。五冬六夏,古榆都是鸟们的家。不仅如此,在古榆的腰身上、脖颈上、脖颈附近的枝桠上,还层层叠叠挂满了红丝带。

古榆常肃穆,丝带时飘扬。

离荷叶潭最近的村庄名叫大榆树,大榆树村因古榆而得名。在这一脉山坳中,荷叶潭,古榆,是大榆树村最亲密的邻居,也是大榆树的村民们引以为豪的骄傲。他们认定,这荷叶潭,就是他们的血脉灵魂;而这古榆,则是他们祖祖辈辈的守护神。

由荣而枯,由枯而荣,风风雨雨相伴了若干年,但大榆树村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古榆的年纪,九十六岁的老山奎也只是说,自打他记事那天起,这里就有这么一棵老榆树。老山奎说,小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偷偷爬到古榆树上掏鸟蛋。

如今他老了,但古榆还是那么郁郁苍苍,似乎并不见老。

老山奎的家在荷叶潭的对面,砖瓦结构的房屋简简单单,规模面貌比一般人家的还要小些,檐下墙皮有烟熏火燎的痕迹。邻家的檐下有新垒的燕窝,老山奎家的窗外,正有蜘蛛在结网。

老山奎已经很久不开窗户了,尽管夏天炎热,他也不开。他说人老火气衰,喜热,怕冷。但是,每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必定要先和古榆对视一会,絮语一番,然后才能干点其它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山奎老了,干不动重活了,家里也不需要他再干活了。“老爷子,你和老榆树做伴去吧。”儿孙们经常这样跟他说。

和古榆做伴,与天对话,与地对话,与云对话,与鸟对话,与风对话,与雨对话。对话自然,是老山奎暮年的一大兴趣。

稊米走过很多地方,她的心里有山有水,有沟有壑,也有黄山的迎客松,还有泰山的五大夫松。但象这样苍髯虬曲又披红挂绿的古榆树,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她第一次看见的,还有古榆树下须眉皆白的老山奎。

“老人家,你好啊,一个人在这干嘛呢?”稊米对老年人怀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和敬意。

老山奎耳朵有点背,这样的话稊米重复了足有两三遍,他才漫不经心地从嘴唇里吐出几个字:“什么也不干。”

“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那你在看什么啊?”

“姑娘,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啊。”

老山奎可能真是老糊涂了,或者是对于稊米的问题要么是听不懂,要么是根本就不屑回答。反正,他的回答都是答非所问。

稊米一脸迷惘。

“老人家,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九十六了。”

老山奎捋一把花白的胡须,拉长了音调,终于正面回答了一个问题。说到自己九十六岁时,他给人的印象是欣然、满足和快意。

“老人家,你的体格看上去真好,你长寿的秘密是什么?”

老山奎用混浊的眼神仔细端详着稊米,用一种近乎苍茫悠远的声音反问稊米:“姑娘,你是城里来的吧?你这样的姑娘,我们山沟里可是少见。”

稊米的心里漾起一丝温暖的幸福。这幸福,不是来自老山奎的夸赞,而是她觉得面前的这个老人,就象是自己的爷爷,慈祥而亲切。

于是稊米告诉他,自己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她是第一次来到荷叶潭,第一次看到这么奇特的树,第一次遇到象他这样这么长寿的老人,也是第一次感到世界原来是这么的宁静、亲切而自然。

但老山奎最终没有告诉稊米自己长寿的秘诀,他微微一笑,似有所思,若有所想,也似乎有点累,便瞑目靠在老榆树上,做假寐状。

四周一片静穆。稊米忽然感觉老山奎和老榆树已经融为了一体,在天地覆载中,在日月照鉴中,酣酣地做着一个混混沌沌而又清晰可辨的梦。

【乳燕·蜘蛛·网】

蜘蛛是林莽中的大英雄。小如飞蛾,大如飞鸟,只要落入它布下的八卦阵,生还的希望就变得十分渺茫。

蜘蛛的狡猾胜过它的残忍。它不象螳螂,一遇到危险,就挥舞着两把锐利的大刀,一路劈斩,奋勇向前;也不象蟋蟀,临战之际,吱吱有声,鼓噪呐喊,向它的劲敌发出迎战的警告。而蜘蛛不然,它总是把它那象空气一样透明的丝线,极规则、极规律地分布于虫儿们、蛾儿们必经的路口,然后自己却躲在角落里去酣眠,在睡梦中等待美食送上门来。

一只燕子遭遇了蜘蛛的噩梦,它在穿越一片树丛时,不幸落入了蜘蛛在这里设下的埋伏。燕子的翅膀被蛛网紧紧粘住,它越是扑腾挣扎,蛛网缠得越紧,粘得越牢,以至后来竟动弹不得,整个身子悬在半空,奄奄待毙。

稊米告别老山奎,独自到荷叶潭边的一片小树林中寻芳觅幽,不期然就遇上了这一幕。

几乎在同一时间,蜘蛛看到了燕子,燕子看到了稊米,稊米看到了蜘蛛和燕子。

这一幕看起来有点鹬蚌相争的意味,但却绝对是两码事。况且燕子非鹬,蜘蛛非蚌,而稊米也绝非是那个喜得小利的渔翁。当此之时,燕子垂危,稊米悲悯,蜘蛛则始终就是一副神态,它腆着个肚子,呲两颗门牙,那表情好象是蛮不在乎,又象是洋洋自得,而给人的感觉却是有点涎皮赖脸,恬不知耻。

这样的架没法劝,理当然也不好评。

如果非要把丛林规则中的弱肉强食定律拿来阐发,这让稊米多少有些于心不忍,那未免过于现实,过于残酷。

稊米是见不得血腥的。

面对此情此景,稊米犹豫了一下,她好象想起了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想。她缓步走到蛛网前,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把小燕子从蛛网上摘下来,很细心、很耐心地一点一点替它剔除粘在身上、翅膀上的蛛丝。

她这时的神态,象极了一个慈母。

小燕子在稊米的手中很温顺,也很安顿,它一动不动,就象在自己的暖巢中,静静地、幸福地接受来自母亲的梳理和抚慰。它很享受,也很舒服。它的花椒核一样黑黝黝的眼睛里没有眼泪,有的只是新奇和感激。

这是一只乳燕。或许,这不是它的第一次飞翔。但这次遭遇,却是它飞翔中的一次磨难。

小燕子知道,它的路还很长,今后它还要面对无数次的飞翔。

好在这次飞翔并没有让它失去天空,它庆幸自己在不幸中遇到了稊米,她用她的手解脱了束缚它的桎梏,她用她的爱重燃了它一度冰冷的梦。在稊米柔和的眼神中,在稊米仁柔的爱抚中,小燕子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天空。

它扑楞了一下翅膀,它渴望飞翔。

稊米舒缓地伸展开了莹润洁白的双手,就象是轻轻打开一扇心门,阳光一下子涌进来,小燕子抖一抖它那蓝绿相间的羽毛,腾空而起,飞向蔚蓝。霎时,天空中便聚集了千百只燕子,它们联翩起舞,宛啭而歌。。。。。。

【樱桃·蝴蝶·老妪】一

行人不多、游人绝少,七月的荷叶潭静谧而安闲。但那些大大小小的生灵们总能在静谧中烘托出几分热闹,在安闲中制造出些少吵杂。

除去蚊、蝇、虻不算,单说那善于鼓翼而鸣的蜂类,就有十几种,像蜜蜂、马蜂、黄领花峰、黑腹虎头蜂、蜚蠊瘦蜂等;除去蜜蜂不算,它们当中的一部分,不是好好地待在蜂房中、罅缝里,居然也是嗡嗡嘤嘤,专门做些寻花问柳的营生,有些还专爱往人的身上脸上爬,令人怵惕惊心,胆为之寒。

荷叶潭旁边有一条用葡萄藤搭起的绿色走廊,走廊两侧并排安放着一溜石礅,专供游人小憩。稊米静静地坐在石礅上,在那里侧耳聆风、支颐看天。正当她痴痴呆呆听得开心、看得入迷的时候,就有一只黑腹虎头蜂一路狂轰滥炸,莽莽撞撞地向她扑来。稊米一声惊咤,兀地从石礅上蹿起,趔趔趄趄地逃出葡萄架。虽然有惊无险,心却在一个劲地突突直跳。

有蝶飞来。就在她惊魂未定之际,一只硕大无朋的墨色蝴蝶向她翩跹飞来,这让稊米的眼睛为之一亮,转惊为喜。

蝶之飞,其飞依依;蝶之舞,其舞婷婷。

蝶之来,如梦如幻;蝶之去,如幻如梦。

其时稊米身着一袭红衣,长发齐肩,置身翠绿粉红之中,宛如一朵袅袅,颇具婀娜娇羞之态。大概那蝶也受了稊米的诱惑、逗引,不即不离地围着她左盘右旋,上下飞升,果然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蝶之倜傥风流,妩媚温情,让稊米心情大好,便于花间柳下与蝶嬉戏追逐,极尽欢乐。

那蝶飞飞停停,停停飞飞,稊米也就追追停停,停停追追,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一处山坡下。山坡的上下长满了樱桃树,一排排,一丛丛,一堆堆,一簇簇,连片成块,纯纯粹粹,别无杂树。野生樱桃在其它地方五月间就已经下市,但这里的樱桃,因为节气晚,到了七月才渐次成熟。当下正是樱桃繁盛的时节,就见那玉树琼枝间挤挤挨挨、密密麻麻缀满了珊瑚豆般丰润光鲜的樱颗儿,累累垂垂,晶晶莹莹,很是让人喜欢,你只需瞅上一眼,就会有酸酸甜甜的滋味漫上心头,令人满口生津。

稊米正愣神间,那墨蝶就隐入樱桃丛中,不见了踪影。

红绿掩映中,稊米发现了一座茅草屋。

茅草屋依山就势而筑,只有一个窗户、两扇木门。从外表上看得出,茅草屋是用山根河边的碎石堆积而成的,低矮粗糙,破烂不堪,有摇摇欲坠之危。为防漏雨,茅草屋的屋脊上,苫着一块斑驳老化的塑料布。

茅草屋的一侧,一条铁链拴着一条精瘦的黑狗,黑狗的前后,有三两条小的狗仔在地上或趴、或卧、或坐,各自游戏。见有生人来,大狗小狗便邀齐了一起“汪汪汪”地吠叫起来。

随着狗的吠叫,茅草屋虚掩着的木门便“吱吜”一下打开,从中蹀躞走出一个满脸皱纹、弯腰驼背的老妪来。

 “哦,打搅你了。”见有人出来,稊米微感诧异,她用低低的声音,颔首致歉。

对于稊米的歉意,老妪不以为然。她用老山奎一样昏花的眼神,好奇地上下打量着稊米,这让稊米感到浑身不自在。末了,她又用比老山奎还沧桑的语调,先呵斥了正汪汪狂吠的黑狗,然后才对稊米说:“别怕,我家的狗不咬人,它们就是瞎汪汪。”

但看见了主人,那狗反仗了人势,上蹿下跳,吠得更凶,拴在脖颈上的铁链也被它拽得哗哗直响。老妪恼羞成怒,随手拿起一根棍棒,骂一声“畜牲!”就发狠打那黑狗。黑狗吃疼,嗷嗷地叫着,拖着铁链一溜烟钻进狗窝,眼神中似有无限的牢骚和幽怨。

稊米敬重老妪,心里也隐隐觉得对不住那效忠主人反遭主人打的黑狗。她觉得黑狗挨揍是自己的错。她瞅一眼那含怨吞声的黑狗,最终把目光停留在老妪的脸上。她与老妪对视有顷,方才转移了话题:“这是你家的樱桃啊?这么大一片,真是太美了。”

老妪本有些局促,这时却换上了一副笑容,连声让着稊米吃樱桃:“自家种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摘来吃吧。”稊米不好意思摘,只是呵呵地笑着,站在原地不挪步。老妪就要亲自给她摘,老妪的身边就有一丛繁茂的樱桃树,累垂的樱桃,把树枝都压弯了。但看一看自己脏黑老皱且又干枯的手,再看一眼稊米洁如温玉、滑若柔荑的手,她也就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只是嚷嚷着、比划着,一个劲地让着这个陌生的客人。

老妪的态度是诚恳的。

看到老妪这副模样,稊米反而觉得不吃樱桃才是对人家的不尊重。于是就移步树下,挑那熟透了的樱桃摘了几颗,慢慢地放进嘴里,细细品味。

稊米一边吃着樱桃,一边问那老妪:“你家都有什么人啊?怎么住得离村子这么远?”

老妪倏然变色,神情凄然、木然。她讷讷地,却又娓娓地,给稊米讲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樱桃·蝴蝶·老妪】二

老妪说她姓余,名叫红莲。她出生的那年,正好赶上七月,那时节莲花开得很盛,爹妈喜欢莲,就给她取名叫红莲。红莲喜欢这名字。她说她年轻的时候脸蛋也象稊米一样,是红扑扑、粉嫩嫩的,美得就象是一朵水中的莲花。

红莲忆起小时候的事也是一脸幸福,只是讲着讲着就不免感慨凄惶,似乎觉得现在人老了,再也不配叫那好听的名字。

“还红莲呐,都成瘪茄子喽。”

眼看着老妪一副失落的模样,稊米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是扑闪着眼睛征询,支楞着耳朵听闻。

红莲说,荷叶潭的人都喜欢莲花,女孩儿叫莲的特多,什么水莲啊、秀莲啊、桂莲啊,秋莲啊的,好多。叫红莲的,就她一个。

红莲长到二十二岁那年,从外省来了一个乌黑油亮的精壮汉子,因为有一手精湛的捕鱼绝活,被红莲的爹娘相中了。于是托了媒人,未下聘礼,就把那捕鱼的汉子招赘为婿。

以前,荷叶潭有不少人家是以捕鱼为生的,而捕鱼是需要技术的。

从此,那外省来的乌黑油亮的捕鱼汉子,就成了红莲的丈夫和一生的依靠。

红莲说,荷叶潭水多莲多鱼更多,不远处的那条大江,更是大榆树村的聚宝盆。每年冰雪开化,桃花汛来到的时候,都会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儿洄游到这儿产卵繁殖,这个时候也是捕鱼最好的时机,并且水越大捕的鱼也就越大、越多。每到这个季节,红莲都会和汉子一起,不分昼夜,披星戴月,驾舟洪波之上,撒网大江之中,收获着他们的收获和喜悦。

这条江叫松花江。

荷叶潭的水,大概就是来自松花江,然后又归于松花江。

风里来,雨里去,外省来的汉子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了这里的丰饶和秀美。

他把根扎进了松花江,扎进了荷叶潭,扎进了大榆树,更深深地扎进了红莲的心窝里。

日出月落,年复一年,红莲也把汉子当成了大江里终年不息的流水,当成了每时每刻流淌于她脉管中的血液。

他是她的太阳。

她是他的月亮。

就这样,他们长相厮守,彼此浇灌,彼此滋润,成为不可分离的一体。

他们相濡以沫地一起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红莲不再红润,汉子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枯木朽株,但泛船采莲,撒网捕鱼,仍是他们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长期操持的一门生计。

虽然生活有点清淡,但他们的日子过得不愠不火,不急不躁,恬淡而有意蕴,平静而有滋味。

但就在三年前荷叶潭秋捕的时候,汉子捉到了一条八十多斤重的大青鱼,老当益壮,神勇不减当年,汉子很为自己的壮举感到自豪。正当他咧开大嘴神乎其技地向后生小子们夸耀自己屠龙有术时,船舱中的那条大青鱼却猛地一个翻滚蹦跳,随着小船的欹侧摇晃,汉子被大青鱼一起拖进了荷叶潭。

几天后,人们在一片萎败的荷花丛中,发现了死去的大青鱼和汉子裹满渔网的尸体。

自从汉子死后,红莲再也没有打过鱼。她也不想再打鱼。她收起了船桨,却把小船留在了荷叶潭。

说到这时,红莲已是老泪纵横,哀叹连声,她说:“死老鬼活着的时候,他说他喜欢荷叶潭,喜欢红莲,死了以后也不要回老家,就葬在荷叶潭北边的山岗上,好让他能守着荷叶潭,看着心爱的红莲。”

红莲说,他和汉子一生无儿无女,就两个人相依为命。汉子死后,她怕他孤独,就在汉子坟前建起了这座茅草屋,来和他作伴,说话解闷。

红莲说,汉子活着的时候捉鱼但不吃鱼,他最喜欢吃的,就是那又酸又甜的红樱桃。所以,她就在房前屋后、山上山下栽满了樱桃树。红莲说,阴间里没有樱桃,她不能让她心疼了一辈子的汉子受委屈。每年樱桃成熟的时候,她都会把第一颗最先成熟的樱桃摘下来,供在汉子的坟头,给他解馋。

哦,红樱桃,红得透彻、红得美艳、红得伤心的红樱桃。

故事已经讲完,但故事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稊米心里有些苦楚,有些酸涩,就觉得眼睛发热,泪往外涌。

透过泪眼,稊米看到那风烛老妪仿佛已化蛹成蝶,化蝶成仙,融入了漫山遍野的红樱桃。

【夜·月·鸟】

如果说白天的荷叶潭让稊米感慨,那么,夜晚的荷叶潭也许就只能让稊米难忘了。

黄昏的时候,荷叶潭的上空飘来了一大片乌压压的黑云,一切还没有反应过来,豆粒大的雨滴,就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瞬间,荷叶潭,荷叶潭的山和树,一下子就笼罩在烟雨空濛之中。

风飘飘,雨潇潇。稊米稍微安顿一下慌乱的心,即如一枚风中的叶子,以极为优雅的姿式,款款飘袅于飘潇风雨中。稊米喜欢看山看水,也喜欢看雨听雨。雨打在潭面上,打在荷叶上,打在她的发梢上,打在她的睫毛上,打在雨之所及的任何物体上,无不发出令人心底震颤的声音。

她想起一了首词,是宋朝诗人蒋捷填写的《虞美人》,于是就在风雨中边走边诵读起来:

少年听雨歌楼上。

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

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

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

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首词也许她不只是背给自己听的。同时,她还是背给荷叶潭听的,背给荷叶潭的少年、壮年、老年听的;她背给古榆听,背给雨燕听,背给那些熟透了的樱桃听。。。。。。

午夜时分,雨渐渐淅沥,渐渐停止,而稊米的眼睛明亮异常,稊米的大脑清晰异常,她一点睡意也没有。透过窗户,她看到空明的荷叶潭浮荡着一层薄薄的水气,象轻柔的白纱悬浮于真空,又象透明的锡箔涣散于潭面。而天上的浮云已经消散殆尽,一弯明月如一可明丽的秀眸,莹莹地镶嵌在深湛的夜空,那清澈的注视,楚楚生怜,令人感动;清冷的星星,则稀稀疏疏漫天撒去,一直撒到天之浩渺处、夜之无穷处,让你的心也随之悠然远去,空旷得不着边际。

荷叶潭的夜是美丽的夜,稊米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夜。

一只夜鸟从夜空中飞过。

它在夜空中发出了声声的呼唤。

它在呼唤什么?稊米的头有些眩晕。

这个夜,这个美丽的夜,稊米竟彻夜无眠。

第三天的上午,稊米就离开了荷叶潭。自那以后的三年里,她再也没来过荷叶潭。但荷叶潭记得她,荷叶潭的老榆树记得她,荷叶潭的红樱桃记得她,从荷叶潭夜空中飞过的那只夜鸟,也还记得她。也许,对稊米来说,曾经让她感动的荷叶潭就象所有曾经让她感动的人和事一样,最终都幻化成她苦苦守候的一个抽象的符号,但这个符号一定是具体的,可感的,并且是可以触摸的。

呵,那年那月的那些风景。。。。。。

2011年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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