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食堂(组诗)
田丽华
风雪的缝隙
这么大的一场雪
像是老天将一张洁白的毯子
瞬间铺满了大地
就连遥远的天际线
都变成了一条明晃晃的白线
可是有一块地方
尽管遮盖得如此严实
却依然能露出一条缝隙
这当然是一条人工剪成的缝隙
缝隙上的钢轨清晰可见
道岔清晰可见
甚至连接钢轨与钢轨间的鱼尾板
上面成排而卯足了劲儿的螺栓
也同样清晰可见
火车稳稳地驶来
发动机的轰鸣
令这场雪花的狂欢
达到高潮。雪花们连成一片
想竭力将这条缝隙弥合
可是我不同意,可是他不同意
可是千里铁道线上
竟有那么多的人,都不同意
于是,这些人挥舞着各种工具
驱赶着雪花,不让它们
落在锃亮的钢轨踏面上
落在心爱的铁路上
就这样,经过一场
短暂而持久的较量过后
雪花们终于累了,并在阳光下
化成了水,又结成了冰
像是要准备安度整个冬季
而这些人也累了
却仍然站成了风雪中的一景
就在他们稍稍歇息的当口
有一列满载货车
准时发车的笛鸣,唱得正欢
子夜食堂
在东北最美的长吉珲高铁
图们北至珲春段
每当动车组从远处悠地掠过
我就能在食堂前
这片不大的白桦林中
将一颗心安顿好。然后
感受它们的树杆洁净如白雪
它们的枝桠坚韧如钢丝
感受它们身上特有的结节
浑然天成为一只只眼睛
或在我头顶上,或在我肩上
向着动车组刚刚掠过的远处望
那里没有一丁点响动
看不清阳光的末梢是否被冻折
也听不清鸽子成群飞来时的哨音
就像今天腊月初八的图们江
深寒里的冰盖之下
想不到鱼儿在哪里呼唤彼此
此刻,我将一块冰面稍稍擦拭下
就变成了我的一块梳妆镜
那颗悬在镜子里的太阳
像是一滴净水,动不动就冻
接下来镜子有些发暗
动车组来来去去,像是我
攥不住的荧光棒
直到最后,镜子完全暗下来了
有一群人于夜深人静时
埋头在两条钢轨之间劳作
金属与金属间的碰撞声
我在二十公里之外的食堂
煮着热汤面的时候
就能听得一清二楚。此刻
已是子夜时分
我甚至能听到老范的“疯牛”板手
咬住螺栓时的哞哞哞叫声
我还能看到大李工长
盯着电子道尺时的专注眼神
小张攥着电动捣固机的颤抖身形
折磨着我的上下眼睑
跟着不停地打颤
雪片从遥远的天上来
它们贴近这群在腊八里抗冻的人时
想找个落脚点。于是
它们便落在一个人的额头上
另一个人的睫毛上
还有一个人的颈项间,以及
所有人的掌心里
雪片落在我掌心里的时候
子夜食堂
锅里的热汤面已经翻滚花开
远处有一盏盏灯光
正在迎面而来。我挽起围裙
雪片中的我的弟兄们
这群抗冻的人
正热气腾腾地向我走来
有一种温暖叫铿锵
我常常夜不能寐
起初,风携着颜料来了
将长白山曾经披了一冬天的墨绿
涂成春天的嫩绿了
然后,雨携着清爽来了
它们从云朵上扑簌簌地坠落
被图们江的锦鲤看见
欢喜成跃龙门的姿势了
紧接着,秋携着松籽和榛果来了
小动物们的皮下脂肪厚了
直到现在,雪已变成片片羽毛
又开始拂我今冬最悦耳的铿锵了
那是因他而旋起的铿锵
是一缕隶属于铁路大动脉的铿锵
信号机就喜欢听这缕铿锵
它目不转睛,时而眨下眼睛
那是它在对他倾情问候
还有铺在路基之上的石砟
它们紧靠在一起,抱团用力
扛着两根白亮白亮的钢轨
轮对碾过去的声音
正是我和他百听不厌的铿锵
有时这缕铿锵就响在枕边
让我常常夜不能寐
就这样过了一个四季
年,这个害怕鞭炮的神兽
又被这缕绵绵不绝的铿锵缠住
而他进到家门的那身寒衣
被我抖出怎样的温暖呢
我知道,有一种温暖叫铿锵
他爱铿锵驰骋于铁道线上
我爱铿锵留连于四季之中
雪国里的高铁
起初,雪花是开在林海里的
一朵朵地开。落在桦树上
榛子树上、椴树上
松树和柏树上
落在叫不出名字来的藤蔓上
而落在松塔上的那朵雪花
早已开成了一种眩目的白
到后来,雪花恣意地开遍了长白山
雪国里就有了一幅幅精致的画面
宁静、纯粹,不染一尘
就连松鼠和野山羊
都愿意将这一幅幅画面
复制进自己的瞳孔
而吉图珲高铁
这条雪国里的高铁
傍依着长白山走势而起的高铁
它的明亮模样,就是画面中
最耀眼的那条白色线段
在零下三十度的林海雪原
被一朵朵燃烧的雪花
温暖成一次酣畅淋漓的贴地飞行
然后在雪雾散尽的某一时刻
速度之翼上的雪花
便会开成迎接八方宾客的笑容
在雪国最冷的这一季
献上最热烈的一声问候
赞美春天
首先我身轻如燕
要跟春天的飞鸟们一比高低
它们如果能站在结满蓓蕾的枝上
那我就能让返青的柳条绕指柔
它们如果能衔一叶刚刚冒尖的青草
给春天制造一枚最美的徽章
那我就能将它们唤到我的身旁
赊一枚这样的徽章别在胸前
它们如果再能踩上图们江奔流的节奏
在我故乡的上空
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阵型
那我就能让我们美丽的家园
在春天的白云之下
在庄严的边界线之侧
在芙蓉树和槐树之上
在马齿苋花和婆婆丁花之间
因载着我这个春天的梦想
而更显分外妖娆
然后我会变得非常安静
我会倾听各种春天的声音
土地渐次松软的声音
冬眠者睁开眼睑时的那一声脆响
太阳跳出山坳的呼呼声
以及如丝的春雨
斜织成一慕轻喜剧
此刻,众多春天才有的演员
一同出场,它们不约夏虫
不约秋实和冬雪
它们将我支撑这幕轻喜剧的劳动工具
提升到跟我一样的正常体温
我挥舞着它们身轻如燕
多么美好呀,这让我有很多种由头
赞美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