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鸣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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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绽 放
朱长慧
初夏，长白林海云霞漫天，富尔河畔清风徐来；葱郁挺拔的白桦树林间，一簇簇山玫瑰迎风初绽。
此时，在我眼前，这芬芳摇曳的鲜花，分明是岁月的再现，生命的轮回，更是青春与爱情悄然无声的鲜活的绽放。
1
1945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牡丹岭白桦林中，一挂马爬犁迎风披雪颠簸而来。
爬犁上，头戴大棉帽的关春花拨拉下刘海上的霜花，解开肩上的狍皮长袍说，大勇哥，给你披一会儿吧，挡挡风。
陈大勇一甩鞭子说，俺不冷，小妹，赶紧把狍皮披上，是娘怕你冻着，特意让俺带上的。快了，穿过这片林子，下了罗锅岭咱们就到家了。
春花拍了拍大勇肩头的雪花说，小哥，一会儿到江边，咱俩再上那石砬子上割几把达达香，等到新年那花一开，可香可好看了。
大勇拍了下腰间柴刀说，小妹，俺早就给你割回去插玻璃瓶里了。这两天那花一打骨朵，俺就心思你该回来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从雪道边响起。几个衣着杂乱的人拱出树下雪窝子，端枪堵住马爬犁喝喊，站住！赶紧给俺站下！真他妈想啥来啥呀，眼瞅着这对小鸳鸯就自投罗网了。
头戴狐皮帽的匪头目舔着胡须上冰茬盯着春花说，吆嗨，这小娘子真他妈盘亮啊（土匪黑话:漂亮），妈了巴子地，今个咱没白蹲坑，也省着爷们踩盘子了（土匪黑话:侦探）。这大雪封天的，准是给共匪老毛子通风报信地。走！下来，跟我们走!
陈大勇起身一横肩膀，挡住春花说，你们要干啥？是土匪、胡子咋地？这光复都快半年了，跟谁耍呀？
匪徒们抡起枪托围住大勇喊着，哎呀我操，你小子还挺能装啊，现在这地盘就是俺唐司令的。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匪头目枪口怼着大勇说，傻小子，你想咋地吧？想走，那也行，留下这斗花子（土匪黑话:姑娘）和马爬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俩匪徒上前薅住春花。春花一甩围脖挣扎喊，滚开！你们这帮畜生，少碰我！
一匪徒荡笑道，嗨，小娘子嗓门可真清亮啊，我看给咱大当家的当压寨夫人准行。好了，娘子，那爷们就得先委屈你一会儿了。说着，一把抡倒春花。
陈大勇呼一下撕开衣襟，掏出腰间柴刀喊，王八犊子！赶紧松开俺小妹！看谁敢动俺小妹一下，爷们今个拼了！
匪头目嘲笑道，小子，太嫩点了吧？兄弟们，给他俩上蒙眼，带走！
匪徒们掏出绳索头套。春花哭喊躲闪着，大勇挣扎怒骂。
匪头目举枪喊，哎呀我操，你小子黄嘴丫子还他妈没褪净呢，竟敢跟咱爷们起刺儿？大爷今个就开开杀戒，先插了（土匪黑话:杀死）你。抬手照大勇脚下就是两枪。
春花满目惊愕，大勇回手拽着春花，撒腿就跑。
匪徒搂枪开火，子弹打在春花脚下，溅起碎雪，大勇一把扑倒春花。
正这时，突然“砰、砰”两声枪响，俩匪徒应声倒地。一小队全副武装的人马从树林中急驰而来。身着苏式军装的年轻军官挥着盒子枪怒喊，不许动，放下枪！谁敢伤害老百姓，就先毙了谁！
匪头目毕竟久闯江湖，一见事情不妙，立时吆喝道，弟兄们，风紧，扯呼（土匪黑话:撤退）！匪徒们慌忙放开春花，丢下中枪匪兵，遁入密林白雪，没了踪影。
年轻军官高喊，一班，抓紧搜索，二班处理俘虏！韩班长、刘响，跟我来！
说罢，军官翻身下马，一手薅起雪中的关春花，竖起剑眉怒斥说，你俩胆子可真大呀，不怕老虎黑瞎子给舔了，还不怕胡子劫道给你俩绑票哇？这兵荒马乱大雪封天的，跑出来干什么？
春花起身一看眼前这年轻威武的军官，一惊一愣，咬住嘴唇。
军官再看眼前这青春少女，忙改缓口吻说，挨欺负了吧？哪个屯子的？
陈大勇拎起柴刀满目警觉地答应道，俺们是靠山屯的。你们是？
一身灰布军装的小战士拾起马鞭子给交大勇说，我们是县保安司令部来追剿散匪的，这是我们赵队长。
年轻军官捡起雪地上的围脖给春花说，还愣着干啥，赶紧走吧。韩班长，你先带刘响送他们出这片树林子，咱们到德胜区政府集合。
春花接过围脖，抖落着短辫上的雪花，弯眉瞥了那军人一眼。
看着春花月牙弯眉下那对山泉般亮莹扑闪的眼睛，再看她圆润脸庞上稍微凸起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军官稍一愣神，低声问，老乡，咋瞅你这么面熟啊？叫什么名字？
惊慌中的春花还有些生气，使劲一拽围脖，扭头背对着军人说，问这干啥，俺也不认识你。大勇哥，走哇，咱们快走呗。
陈大勇憨厚一笑道，谢谢了啊，长官，哪天到靠山屯上俺家串门啊。说完抬手一甩鞭子，马爬犁又吱吱扭扭地响了起来。
军官紧锁眉头，收起盒子枪，望着桦树林中春花与大勇远去的身影……
风雪中，又一小队全副武装的人马隐现在桦林深处，缓缓潜行。
翻过小罗锅岭，走出桦树林，眼前就是白雪茫茫的庄稼地了。
韩班长勒住马缰绳跟大勇说，小伙子，靠山屯的前面的不远了，你们的快走，多加小心的了。
春花展开眼眉摆手说，大叔，回去替俺谢谢你们队长。告诉他，俺姓关，叫春花。
姐，俺记住了，回去就告诉赵队长。刘响挽起马缰绳与韩班长策马而去。
惊魂初定的春花紧靠在大勇肩头，马爬犁一溜下坡碾雪而去。
马爬犁走上冰封雪冻的牡丹江边，已是风停雪住。但见靠山屯遥遥在望，春花与大勇的脸蛋上都有了些轻松的笑容。
突然，又一阵马蹄声从爬犁后面急促传来。
陈大勇回头一看说，不好了，准是那帮土匪追回来了。春花，你快下去，先藏起来！俺对付他们！
春花急问，大勇哥，今天这是咋地了？人家护送咱的人刚走，这边土匪咋就撵上来了?
没等春花说完，一队轻便武装的国民党兵从后面追了上来，端着冲锋枪、卡宾枪围上大勇和春花。
身披军呢大衣的钱鸿飞勒住马缰绳，一甩皮手套，呵斥士兵说，把枪收起来！散开！看清楚点，这是俺老乡。说罢，翻身下马径直到春花面前，双手抱拳说，春花，惊吓了吧？刚才在岭上，俺老远一看是你俩，还那么危险，就暗中保护过来。春花，不听说你在城里上学吗，怎么？
春花满目惊讶地下了爬犁，上下打量着钱鸿飞说，县里闹土匪，学校先给俺们放寒假了。哎呀，满仓哥，好几年没看见你了，你这是？
陈大勇挡住春花说，这不是钱少爷吗，咋又混上大官了呗？这日本鬼子都投降好几个月了，咋还不回家帮你爹掌管家业呀？
钱鸿飞一展浓眉，仰头哈哈笑道，嗨，大勇啊，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春花，满仓我七尺男儿，自幼励志，报孝家国。值此家乡光复百废待兴之际，本人奉中央党部之命重回故土，召集各路英豪于国军旗下，以保家乡平安，再兴救国大业。
得了，钱少爷，别油嘴滑舌地了。等你真当上大官，别忘了咱们乡亲一场，多积点德就行了。大勇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
春花看着钱鸿飞方正脸盘上那道隐约的疤痕问，满仓，你脸上那是？
钱鸿飞一摸腮边的枪疤故作轻松地说，哦，此乃抗日报国之纪念。春花，今日相逢，实为梦中之幸。谢你不忘同窗之情，过两天俺就回靠山屯去看你。
春花小声说，满仓，这些年你在外面受苦了吧？
钱鸿飞端正军帽说，好汉不提当年苦。春花，往后就别再叫我满仓了，俺一投奔陆军学校就改名叫钱鸿飞了。走！弟兄们，再护送俺小妹一程。说罢蹬鞍上马，跟在爬犁后不住挥手。
春花坐上爬犁，抬头冲钱鸿飞轻轻地摆了摆手。
大勇狠狠地瞪了眼钱鸿飞，啪一甩鞭子，喊了声“驾！”马爬犁又颠簸起来。
2
春花靠在大勇身边，看着钱鸿飞渐远的身影，记忆的闸门再次敞开——
其实，春花与大勇并不是亲生兄妹。1939年冬，东北抗联陈翰章部在寒葱岭牛心山遭日寇疯狂围剿，春花的父亲、文化教员关英杰为掩护少年铁血队撤退，孤身吸引敌兵，重伤昏迷后被伪山林队唐玉林部下抓捕，生死不明。春花母亲为寻亲人，领着12岁的春花来到村邻陈大勇家。
大勇娘紧紧搂过春花，给她擦着眼泪。
大勇从灶坑里扒出两个烧好的土豆给春花。
春花咽下眼泪，把土豆塞进娘手。娘低头亲了春花一口，从怀里掏出个黄铜打锻金迹斑驳的平安锁，给大勇父母说，大哥、大嫂，这是给孩子留下的一个念想，那半俺给她爹带走了，等找着她爹俺就回来。说完，春花娘转身推门，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春花呜的一声挣开大勇娘手，追出屋门。
春花娘披星戴月寻找抗联，风雪迷途中又被唐玉林匪队绑架。为保贞洁，春花娘咬断匪徒手指，纵身跳崖。
噩耗传来，油灯下的春花哭肿了眼睛，哑了嗓子，把嘴唇咬出了血。
大勇爹低着头搓着麻绳。大勇立在春花身后，揉着眼睛。
大勇娘给春花扎了条白头绳，鼻涕眼泪地搂着她到天明。
从此，大勇爹娘视春花如同己出，精心呵护她一天天长大成人。
虽是青梅竹马，可大勇对春花还是有些惧怕。不管啥事，只要他一惹她，不是挨爹的棍子就得娘的扫帚疙瘩，要不就是鞋底子或纳鞋锥子。于是，俩人遇到啥事都得听春花的。春花一到这个家就乖，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得一家人眉开眼笑。
两年后，眼瞅着偏爱看书识字的春花就出息得海棠花般秀丽俊俏。一听邻里乡亲啧啧赞赏，大勇爹娘便笑弯了眼眉。大勇爹给钱大户家赶马车，每逢挣点零钱不是给春花买个头卡，买条头绫子，就是打瓶雪花膏啥的。前年春暖花开时，大勇爹还带着春花和大勇上马号屯逛了回大集哪。驾辕的枣红马让大勇爹侍弄的溜光铮亮，老远一见大勇爹就前蹄挠地，扬脖“呼呼”直叫。那天，枣红马还舔了春花的手心呢。
去年初秋，日本鬼子因战事吃紧，把兵力调出靠山屯和县城。省吃俭用的陈家父母送春花进城借宿大勇舅家上了敖东中学。
大勇嘴里虽叨咕爹娘偏向，可临别前，还自己上山采了满满一小筐榛子和圆枣子，摘得干干净净装满春花的背兜。
今年八·一五日寇投降，东北光复，无边黑土地稍许平静。一有空闲，陈大勇就站在村口，远远地张望着。
刚才这钱鸿飞是靠山屯钱家二少爷，原名叫钱满仓，比春花大几岁。大勇爹常年在钱家打工吃劳金，孩子们自然混在一起。开春去大地挖小根蒜、撅柳蒿芽、掠苣荬菜。夏天到河套里摸鲶鱼、抓蝲蛄，进树林子摘木耳捡蘑菇。等秋天树叶一黄，就忙着上山摘棠棣子，打山核桃，捡松塔子。有一回，钱满仓让马蜂给蜇了腮帮子，痛的嗷嗷直哭，还是春花招呼大勇把毒刺给挤出来送他回家的呢。打那起，不管屯里孩子怎么打仗闹叽叽，钱满仓都偏向着春花。两年私塾同窗后，钱满仓进城念书，每次放假回家，不是给春花带回两管钢笔，几本写字本，就是送盒香皂、牙膏啥的，还特意避开大勇。
初秋，大地里苞米鼓棒，黄豆挂角，道边蒿草枝头大肚蝈蝈嘟嘟直叫。
那天，钱满仓骑着大洋马回家，在村口遇见割草回来的关春花。
春花一看身着伪满军衣的钱满仓，忙撂下肩头草捆，挽起袄袖擦着汗珠问，满仓，学校放假了呀？在县城念书挺好呗？听说城里那日本鬼子可坏了，你可得加点小心哪。
钱满仓牵着马说，俺上新京满洲国新开的士官学校，都半年了，是爹娘捎信让俺回来地。
春花转身噗呲一笑，听俺爹说你家张罗给你说媳妇呢，是回来相看人家的吧？
钱满仓一拽马缰绳吞吐道，别听他们瞎扯了，俺谁也不娶，就想等着……
陈大勇背着两大捆青草过来搭茬说，满仓，你就等着吧，等着仙女下凡来配你好了。走，春花，回家剁猪食菜去。
几个顽皮的村童跟着喊，走喽，走喽，回家剁猪食菜去了。
钱满仓站在道边，满脸沮丧拎起挎包。
两天后的上午，村口小树林边，钱满仓牵着大洋马来回踱步，在等谁。
一看春花挎着小筐从豆角地里出来，钱满仓忙上前问，春花，摘菜去了？俺等你半天了。
春花微笑说，等俺干啥？俺还得回家做饭去呢。
钱满仓四周看了眼说，春花，俺就要走了，这是给你带回的礼物。那天大勇在跟前，俺没好拿出来。
春花不解问，瞅你呀，满仓，啥礼物哇？还这么神叨的？
钱满仓从挎包里掏出个相册说，这是满洲国电影明星的画片。你好好看看，就知道外面世界该多新鲜了。
春花翻开影集草草看了几张，一撇小嘴说，人家那是化完妆才照得这么好看。说完把影集往菜筐底下一压说，满仓，快回去收拾收拾吧，还啥时候回来？
钱满仓上前靠近春花说，这兵荒马乱的，难说。春花，你……
春花转身爽朗一笑道，俺走了，满仓，你也快走吧，要不你爹又该喊你了。
让人没想到的就是那天。钱满仓前脚刚一出屯，后脚就一队土匪扑进靠山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连钱满仓他爹也遭土匪一顿拷打，逼他交出金银首饰，不然就绑走当肉票。
听着爹娘嗷嗷嚎叫，藏在树稞里的钱满仓咬紧牙关，飞身上马。
身后，土匪枪声爆豆般响起。钱满仓翻身马肚子下，一手搂住马脖子，一脚紧蹬马镫疾驰而去。有乡亲看了说，人家满仓那可真是飞马如神，刀枪不入啊。
当天下午，几辆挂着太阳旗的日军汽车来到靠山屯。一到屯边，鬼子们就鸣枪放炮，以示军威。
匪徒们见势不妙，扔下两具尸体，钻进树林。匪首唐玉林咬牙切齿说，早晚抓住钱满仓那小子非千刀万剐插了他不可。
靠山屯遭大殃了。这回，日本鬼子进靠山屯再就没走。刺刀下，伪兵们挨家挨户把乡亲们的柴米油盐收刮一空，说是为了建设大满洲帝国。太阳旗下，有鬼子牵着狼狗，监视着垒筑围墙盖炮楼的乡亲们，伪保长说这是并大屯建集团部落，搞皇道乐土新家园。不久，屯里青壮劳力被抓劳工，到大沙河边修机场挖山洞，个个有去无回，鬼子小队长说他们是去勤劳奉仕。村里稍有秀色的妇女被强暴后，伪翻译说那是献身皇军将士，慰问友善军人。有村民稍一反抗，就被说私通抗联，套上麻袋就给扔进大江。
没几天，屯子里好几户人家搭起灵棚，摆上白茬棺材，荒山脚下新堆起的坟头上灵幡翻动。到夜晚，连村里的狗都不敢大声叫了。
幸运的是大勇和春花，得亏爹娘硬给他俩藏在墙缝地窖里好多天，才躲过这场大劫。
一天傍晚，春花在柴垛边看见钱满仓。钱满仓跟春花说，没想到日本鬼子比土匪胡子还坏，还狠，把他肠子都悔青了，悔得他实在没脸也不敢再见春花了。
那天，春花连头都没抬，就是跟钱满仓说了句，往后你少来找俺，俺不想再看见你。说完，一甩袖子回了院子，还喊了声大勇哥。
钱满仓立在樟子外呆呆地看着春花，不言不语。
从那后，钱满仓再没了踪影。有人说他是上山入绺子当了胡子，还有人听说他坐火车过了山海关。
一天早上，春花与大勇出来抱柴禾，看钱家大门后有人影闪动。陈大勇戳着手指点着钱家人脊梁说，都怨钱满仓这个王八犊子，这小子是小汉奸，靠山屯的祸害，老天爷保证不让他好死。
春花说，大勇哥，满仓他能那么坏吗？别再骂满仓了，行不？他走多少日子还没信呢。
陈大勇说，行，就当他死了，没了，往后咱们谁都不行再念叨他。
春花问，那他要是再回来呢？
陈大勇赌气推开春花，进屋，关门。春花抱着柴禾立在门外，嘴唇撅得老高。
时间就这样在苦难中流淌而去。今日风雪江边虽与钱满仓意外相逢，再匆匆一别，可此时，不时插入并浮现春花眼前更为清晰的却是刚才桦树林中那年轻军人英俊威武的身影。军人那句“咋瞅你这么熟？”仿如石落清泉，让春花本不平静的心潭更是涟漪泛起。现在，春花甚至还有点暗笑自己的无知与少见，怪不得人家这么像画本上横刀立马的赵子龙呢，人家不是姓赵，叫赵队长嘛。尽管此时她还不知道“队长”这个官衔究竟有多大，能统领多少兵马，反正人家是威风凛凛地，一挥枪，一声吼，就把那些恶鬼般的土匪胡子给吓跑的没影无踪，这就足够了。不过让春花纳闷甚至还有些后悔的倒是她自己，是呀，刚才她咋就光顾着紧张，光顾着生气，咋就没好好地再细看看他，咋就没好好回答人家？没说句谢谢，没说声再见哪？想到这些，春花不仅不再为年轻军官那句“咋瞅你这么面熟”而气恼，反倒暗问自己，他为啥瞅俺面熟啊？俺没记着在哪认识过他呀？
风停雪住的靠山屯边，明亮的太阳光透过云缝洒在皑皑白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村口老榆树上，几只喜鹊栖息枝头，伸头探脑地看着颠簸而来的马爬犁。
大勇爹老远迎上大勇接过鞭子说，春花，冻坏了吧？大勇，你俩跑哪去了，咋走这么老半天哪？
爹，俺们在桦树林里碰着劫道的胡子了，是唐玉林的部下，可凶了。端枪怼着俺们要过路钱，还差点把春花给绑走呢。陈大勇赌气说。
大勇爹一愣，问，春花，你俩没吃亏呀？混小子，不是告诉你走大道吗，犟眼子玩意，多悬哪？你俩咋跑回来地？
春花一怂大勇说，爹，别埋怨大勇了，是俺让他走近道的。还得亏县保安司令部的一队人马把土匪给冲散了。爹，刚才俺俩在大江边还看见钱少爷了，跟些个大兵一起。
咋地，钱少爷真当土匪了？他没欺负你俩呀？大勇爹急着问。
春花一甩小辫说，没有，他说他现在是中央军特派员，回来召见什么。
大勇爹说，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还是多提防着点。大勇，往后你要领你小妹乱跑，看我削折你腿不。
枣红马一声酣畅的嘶鸣，爬犁进村。道边打柈子的孙大个子撂下斧子喊，陈大哥，进城了？咋俩孩子都回来了？
大勇爹停下爬犁说，嗯呐，城里闹土匪乱哄哄的，学校放假，大勇去接春花回家过年。
孙二婶上前端详着春花说，哎呀妈呀，当家的，你看人家这春花，出息的多水灵呀，多招人稀罕哪。陈大哥，啥时候给孩子办喜事呀，该花开蒂落了吧。
孙大个嚷着，大哥，早点给俺们信啊，大伙好喝碗喜酒，吃顿喜宴哪。
大勇爹回头喊，都少给我嘞嘞，行不？俺家春花还得回城上学哪，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能做主。
看大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春花故意把小脸一绷，转过身去。
依山坐落的靠山屯，几十户人家，几排泥草房土窝棚，错落有致，依次排开。此时农家小院里，偶尔传来几声爱管闲事的犬吠与偷懒公鸡的几声雄啼。
春花起身下了爬犁，解开围脖，抬头一看自己家那间几近坍塌的泥草房，不由得嘴唇一酸，揉起睛睛。
大勇娘颠着脚步从冰雪小道上迎了过来，一手挽过春花，弯起袄袖问，咋地了，春花？是大勇欺负你了？还是？快来，孩子，来给娘看看。
春花扑进娘怀里，抬手握住娘手，轻声说，娘，一个草叶迷了俺眼睛……
刘响与韩班长来到德胜区政府已是晌午时分。伙房里，一身土布军装的工作队长崔红梅招呼伙夫端上一盆刚出包的大豆腐和热腾腾的大饼子，招待战友开饭。
饭菜刚端上桌，刘响抓起块饼子大口咬下，接着就“啊”的一声扔下大饼子，甩起手指头。赵队长一横眼眉说，刘响同志，请注意点纪律行不？这手指头咬疼了一会儿就好了，这大饼子掉地上不白瞎了吗？赶紧给我捡起来。
战友们笑得差点喷饭。刘响弯腰捡起干粮吃了两口，一挪屁股靠近赵队长说，队长，刚才那姐姐告诉俺了，她姓关，叫春花。
队长赵长胜忙撂下饭碗问，她还说什么了？
刘响晃了晃头说，队长，她就说了声谢谢，别的啥也没说。
赵长胜撂下筷子，攥块苞米饼子站到院外，遥望着巍峨云端的寒葱岭牛心山，满目凝思……
3
几天后，老榆树下大勇家泥草房里，关春花推着磨杆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碎成汁的苞米面浆顺着石磨缝间缓缓流下，亮晶汗珠从春花额头沁出。
大勇娘端过泥盆说，闺女，快歇会儿，剩下的等大勇下山回来再磨呗。
春花撩起衣襟擦了下额头说，娘，俺没累着。俺爹上区政府开会啥时候回来呀？外面又飘雪花了。
大勇娘说，你爹临走说村里张罗办农会，上回来咱家那带枪的崔队长还要和你爹一起来呢。
春花推着磨杆加快脚步说，娘，是红梅姐来呀，那咱可得快点，一会儿咱就给她蒸粘豆包吃。
推门声响，媒婆冯小脚拎着两包糕点两瓶白酒，拧着屁股进屋，一看一拍大腿，把嘴唇一撇说，哎吆，他婶子吆喂，你瞅瞅，这不把俺侄女给累坏了吗，你不心疼她，可有人心疼了。来，春花，婶子帮你。说着撂下手里东西，就跟在春花身后，假惺惺地捧起另一根磨杠。
春花回头看着冯婆，捂嘴噗哧一笑，停下脚步。
大勇娘拉过冯婆，让她进里屋唠嗑。
冯婆娘回头瞅了瞅春花，故意咳嗽一声，还把门留条缝，进屋往炕沿上盘腿一坐，笑眯眯说，哎呦，嫂子，俺是来给你家报喜来了，这可是双喜临门哪！
春花放下磨杆，端起簸箕，悄悄站到门后。
大勇娘端过烟笸箩装烟递上，冯婆娘点着烟袋锅吧嗒两口说，这头一个喜事呢，是钱大户家姑舅女婿他二姨家闺女相中你家大勇了，让俺先来过个话。这第二个喜事那可就更大扯了。他婶子，你猜咋地？是钱家二少爷回来了，这满仓现在可抖起来了，肩膀上那肩牌镶着好几颗金星呢。这不，今个他就特味带回这见面礼，让他爹娘托俺来说情，说要娶你家春花给他当媳妇呢。哦，你瞅瞅，俺这臭嘴，人家当官的话是叫什么夫、夫人。他婶子，妹子可是特味来恭喜你家呀。
大勇娘一扭身说，哎呀，这满街打灯笼找不着的好事，咋也轮不到俺们这穷苦人家呀。她婶子，你不是发烧来这说胡话吧？要不地俺给你烧碗辣椒汤喝，也好败败邪火呀？说着拎起那糕点酒瓶子往冯婆怀里一塞道，她冯婶，俺家孩子的事，自个都能做主，往后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冯婆起身把脸子一撂，一翻眼皮说，嫂子，你不能小点声呀，人家满仓就在你家门口呢。
俩人正推搡间，门后的春花扔下簸箕，推开外屋门，大声说，满仓，咋不进屋哇？俺今天就明告诉你，等谁啥时拿来唐玉林人头，俺就啥时跟谁。
钱鸿飞直看着春花，稍许，“啪”一拍腰间手枪说，好，春花，你等着，咱们一言为定。说完翻身上马，狠狠一鞭，绝尘而去。
春花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撩起衣襟。
院外，大勇拉着装满柴禾的木爬犁，远远看着远去的钱鸿飞和院子里的春花。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钱鸿飞率队隐蔽在罗锅岭石崖下，架好轻机枪，摆好冲锋枪，瞄准山道转弯处，拉开枪栓，压上子弹。
天刚蒙蒙一黑，匪首唐玉林与女匪骑着高头大马，在众匪兵簇拥下并肩而来。马队刚拐过山弯，唐玉林“吁”一声勒住缰绳，回头说，夫人，快站下，前面动静可不对呀。
曹莲花握着马鞭说，大当家的，你没喝多吧？这荒山野岭冰天雪地的，连个野猫野兔都不敢出来。得了，快走吧，大营里被窝都捂热乎了，人家还……
唐玉林晃头说，不，夫人，你看，前边树林子那老鸹乌鸦可没消停啊。不行，咱们赶紧往回走。
石崖下，钱鸿飞瞪圆眼睛，手握着匕首，压低嗓门，弟兄们注意，土匪过来了。今天咱们就是要彻底剿灭这股土匪，为党国收复东满立功效劳，准备战斗！
忽然，一串脚步声后，传令兵到钱鸿飞身边咔一立正说，报告，钱长官，上峰急电：特命钱鸿飞部，务必停止一切剿匪之行动。今后，凡对散落民间的各路非共党武装，必先安抚并予收编整训之，为我清剿共匪，建立地方政权所重用。凡违抗此军令者，一律军法问处。
钱鸿飞摔下手套，怒喝道，行了！回复上峰，鸿飞遵命！兄弟们，撤退！
朦胧夜色下，唐玉林拽过曹莲花的马缰绳，转身策马，扬长而去。
钱鸿飞靠在树杆上，仰天长叹，春花，非鸿飞不为，军命难违，天不助我。
4
一天夜晚，县城昏暗的街灯下，一队脚蹬高腰皮靴的苏联红军踏得冰雪咔咔作响，巡逻而过。道边，几个鬼祟身影一闪，溜进小巷。
大十字街北民众教馆里灯光明亮。中共敦化县党工委（当年苏联红军进驻东北，我地方党组织尚未公开建制的称谓）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县委书记杨尚清在传达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建设东北根据地文件。短发齐肩的德胜区工作队长崔红梅与战友们伏案挥笔认真记录。
推门声响，县保安司令刘建英与侦察分队长赵长胜进屋。赵长胜立正报告，杨书记，据我们侦察，今晚在宴宾楼酒店有几个惯匪出身的区乡保安队长与国民党特派员季少壮，临时县长刘怀仁，还有日伪残余武装代表秘密聚会。另据可靠情报，有蒋匪东北保安总部派遣的军代表已带轻便武装潜入我敦化县城。
杨尚清撂下钢笔说，同志们，他们是趁我党工委初到敦化，政权待建，军力薄弱之际，阴谋策反，争时间，抢地盘，以接应国民党中央军前来接收政权，欺压人民。刘司令，命令侦察分队严密监视，及时报告。并紧急通知各区工作队、保安队提高警惕，以防不测。我们立即向省委省军区汇报，并紧急约见苏联红军代表，以提前戒备。
裤裆街头，挂四个大红幌子的宴宾楼酒店，窗帘紧挂，灯火辉煌。
惯匪头目唐玉林、张振河等立正一排，身着锦缎长袍的国民党特派员季少壮宣布委任书，军装笔挺的军事代表钱鸿飞手捧烫金委任状依次颁发。
颁发完毕，季少壮端过高脚酒杯逐一敬酒到钱鸿飞身前，拍了拍他肩膀说，钱长官，党国精英，年轻有为。祝你荣升中央军特别军事代表并兼任我长白先遣军中校训导官，可见蒋委员长对你等非常器重与提携。待东北统一大业完成之日，你的前程又该是何等锦绣辉煌啊。
钱鸿飞咔一立正说，是！特派员，鸿飞不才，感恩流涕。本人将不惜血肉之躯，任凭肝胆涂地，以报效党国，效忠委员长。
唐玉林斜着眼睛瞥着钱鸿飞，一墩酒杯说，特派员，军代表，这委任状发了，官衔也有了，啥时候给俺们发兵饷换军装啊？俺手下那帮弟兄可不能捧着这委任状喝西北风，冰天雪地里打仗玩命啊。
临时县长刘怀仁干咳一声说，诸位将领，本人想提醒大家切记老毛子苏联红军方面，现在，他们依仗兵强马壮，表面上承诺尊重我中央政府，遵守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暗地里却与共匪连裆共裤，公然拖延阻碍我政府统一行使地方政权，偏袒共匪扩充武装，纵容其吞食我家乡河山。并以肃剿日伪残匪为名，出动兵力袭扰我地下武装。前几天，他们先是在县城强行扣押我政府卫队枪械，接着又在共匪配合下出动武装兵车，于三岔河包围我山林保安队，收缴近百名队员之枪械。事后，苏军方面还编造谎言说是追剿日伪残余武装，胁迫我临时政府表态支持。凡此之举，真乃欺人过甚，既令我等义愤填膺，又有口难言哪。
钱鸿飞转身面对众匪说，刘县长所言，实乃症结之所在。过去，正因我地方武装没有国军正式编制与番号，军令无法统一，军纪不能严行，各路兵马均拉大旗做虎皮，随意标榜自称什么救国军，护卫团，拉山头，占地盘，勾心斗角。动辄为争夺领地，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殃及民生，授人口柄。今日，有中央特派员汇集各路英豪，共商救国之大业，策划哗变起兵之壮举，对此，本人甚为振奋。说完，钱鸿飞“咔”一磕双脚，向众匪头目立正致标准军礼。
唏嘘声中，钱鸿飞精神抖擞地展开军用地图说，各位将领，现在非常时期，我们几路大军就要遵循蒋委员长之号令，趁共匪立足未稳，羽翼未丰，鞭长莫及之时，揭竿而起，先声夺人，扫荡共匪，而后划地为王，以雄厚实力迎接中央大军，那该何等荣耀？到那时，异国他乡之苏俄武装又奈何我之？请看，这是我部岭西作战态势图。
匪首们围上季少壮、钱鸿飞，撸胳膊挽袖子，擦拳磨掌，信誓旦旦。
季少壮再端酒杯与唐玉林一碰说，那好，唐司令，我就委派钱长官随贵军一起行动了。
满嘴酒气的唐玉林高声说，他妈了巴子的，这不是小菜一碟嘛，杀鸡还用牛刀干啥？俺还是那句老话，有能耐就自个找奶吃，那该多爽啊。特派员，你就预备酒席，擎等着听信吧。
5
腊月二十八清晨，太阳刚刚爬上白雪茫茫的山顶，炊烟缕缕的靠山屯就比往常热闹起来。屯东头，唐、钱两家大户正忙着杀猪宰羊，蒸豆包，挂灯笼。道西几户穷苦人家也凑在一起磨苞米，做豆腐，捆粉条。
村中老榆树下，歪带毡帽头的游走货郎独眼龙撂下货挑，斜着眼睛扫了一圈，拨浪鼓一摇，哼唱起——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嗨呀……
不一会儿，几个村妇围了过来，摆弄着花头卡、彩绫子、绣花线，也有买花椒面、蛤喇油、正痛片的，一群男孩撅起屁股，盯着货摊上的二踢脚和小鞭。
独眼龙叼根烟卷眯缝起眼睛，悠闲地唱着——想二哥俺一天吃不下半碗饭，两天喝不下一碗粥……小脖颈不洗好像大车的轴哇，哎哎咳呀……转身晃悠到大勇家墙根，假装撒尿。
陈大勇家东屋，几个老乡正在开会。短发弯眉的工作队长崔红梅说，根据县委部署，我们要抓紧在各村建起党的基层组织，发动群众，提防土匪袭扰，恢复生产，支援前线多打胜仗。
大勇爹陈海山磕着烟袋锅说，行，咱们先把农会和民兵队组织起来，光复快半年了，大伙都盼着早点过上好日子呢。
于大个子说，崔同志，这不是半年前了。现在城里有苏联红军，县里有保安大队。这大雪封山的，那小帮土匪还敢出来找死呀？
郑秀英她娘说，还说呢，前两红石砬子屯不又让唐玉林那帮胡子给洗了呀，骡马猪羊给抓走了，大姑娘小媳妇给祸害多少哇，那个惨哪，都没法说了。
陈海山说，眼瞅就过年了，狗急还跳墙呢。咱们还是先提防着点为好。
外屋锅台前，大勇扒了一锹红火炭，推开西屋门，先冲着炕里缝被的春花使劲递了个眼神，再抬头看了看娘，把火炭倒进火盆，回身出门。
春花弹了下衣襟，起身下炕，披上那件在县中学穿的制服。
娘在发髻上蹭了下针尖说，饿了吧？春花，锅里馏着干粮哪，你先吃点呗。
春花眉毛一弯说，娘，俺解手去。
大勇娘白了春花一眼说，闺女，跟娘说话不用文绉绉的。解什么手哇，就说撒尿去得了。来，春花，快披上娘这毛坎肩，外面风大。
春花手锤娘背，撒娇地叫了娘，转身推门到锅台前。
大勇一看忙捂嘴说，春花，核桃烧好了，来，我给你砸吃。
春花说，你就不能消停点啊，爹他们还开会呢。哎，大勇，你听，窗外咋像有动静啊？
大勇开门看了一眼说，没事的，是货郎子独眼龙摆摊卖年货呢，挺闹哄的。
老榆树下，独眼龙东张西望地卖了点货品，便收拾起货郎挑子匆匆而去。一出屯便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江边树林，没了身影。
陈家西屋里老乡嚷嚷说，猫狗还得打盹稳当一会儿呢，那些胡子不也得消停地过个年哪。崔队长，陈大哥，这些事等过完年再说吧。
陈海山摊手说，崔队长，那就先这样吧，等过完年咱们就抓紧办。这两天要是有啥动静，俺还是敲锣给大伙报信，咱们得先把孩子老人们保护好。
看乡亲们下地出门，春花迎上说，崔队长，叔、二姑，都别走了，饭早做好了，俺给你们炝酸菜汤喝。
崔红梅说，春花，啥时候回城里念书去呀？
姐，学校放假，俺在家帮爹打点柴火，跟娘拾掇拾掇家里，等过完年城里消停了就回去。春花清甜一笑地说。
秀英娘啧啧一声道，看人家这念过书的孩子，就跟俺家秀云她们不一样。
崔红梅系紧武装带说，行了，春花，这两天区妇救会要办夜校扫盲，你就给俺们当先生好了。
春花忙说，崔大姐，俺不是先生。咱们现在都翻身解放了，要是能教村里兄弟姐妹多认点字，管俺叫关老师就行。
崔红梅拉过春花手，大勇在一旁憨笑。
送走乡亲，大勇爹领着崔队长到西栅墙看了看，又抱来柴禾把地窖口封好。回手从米柜里拿出铜锣用袄袖子蹭了蹭说，崔队长，但愿没事，这太太平平地多好哇。
大勇娘说，就你，别瞎寻思了，眼瞅过年了，咱们也得张罗给孩子置办点年货呀。春花，快来换上这小棉袄，娘给你缝补好了，制服留着上学穿。
嗯呐，娘。春花进屋换上旧棉袄，对着小圆镜一看自己丰满凸起的胸怀，不由得娇羞一笑，轻甩辫梢，扣紧纽襻。
身后，大勇抓起一把核桃揣进春花衣兜。春花掐了下大勇手，转身到灶前掀开锅盖，舀了盆热水说，红梅姐，给您，洗洗手，咱们开饭。
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屯子里的狗们没好声地狂吠起来。
大勇爹一愣说，哎呀，崔队长，不好了，是土匪进屯子了。
说着就与大勇娘拉过崔红梅和春花，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塞进墙缝藏进地窖。
大勇与春花喊，爹，娘！你俩哪？
崔红梅说，大哥大嫂，你们多加小心啊。
大勇爹眼睛一横说，都给我忍着点。大勇，你要是弄出一点动静，我要你命！说完就拎着铜锣冲了出去。大勇娘趔趔趄趄跟在后面。
当、当、当……大勇爹敲响铜锣呼喊着，乡亲们，来客（东北方言为qie）了！屯里来客了！大伙赶紧预备酒菜呀！当、当、当……锣声越响越急。
大队土匪策马挥鞭，从屯东头蜂拥般冲进村里。
迎面看见大勇爹敲着铜锣呼喊，土匪们呼啦下停住脚步。一匪头目掏枪顶了下大盖帽说，哎嗨，这不是海山大哥吗，不是忙着办农会建民兵队吗？咋还有工夫出来报信呀?说着“砰”一枪打在大勇爹腿上。大勇爹迎声一晃，一个趔趄跌倒在路边，铜锣当一声摔在道上，轱辘进树稞。
大勇娘从后面紧跑过来，呼啦下扑在大勇爹身上哭喊着，大勇他爹！老陈啊！你们这帮千刀万剐的畜生，不得好死呀！
匪头目踹了大勇娘一脚，高喊，黑瞎子，蛤蟆头，赶紧把这俩挡道的棺材瓤子给我绑起来。说完又冲天一枪喊，弟兄们，过年了，大伙快进屯子里享受吧，都憋屈够呛了。冲啊！弟兄们！
土匪们饿狼般扑进各家各户。顿时间，小屯里枪声爆响，鸡飞狗跳，大人孩子哭爹喊娘声连成一片。
时近晌午，碎雪飞扬。慌恐中的村民们被驱赶到老榆树前空场上。匪徒们持刀端枪围在四周。
土坛上，绰号“白山狼”的土匪头目唐玉林弹了弹貂皮小帽，抖落下狐毛氅篷，合掌作揖说，乡亲们，恕唐某不仁，也没打个招呼，就先给大伙拜个早年吧。
人群微有骚动，匪徒们拉开枪栓，拔刀出鞘。
唐玉林脸把一沉说，都干啥呀，乡里乡亲的，赶紧把刀枪收起来。说完又捋了下八字胡说，诸位乡亲父老，我唐玉林在江湖上也混了多年，在这方圆百里也属妇孺皆知之辈。按说这罪也遭够了，苦也受够了，这枪口刀刃下，什么人的血也都沾过了，说来都是罪过呀。此载，恰逢家乡光复之日，鄙人本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重回故里，晨耕暮钓，悠闲度日。可谁想又置共匪与苏俄老毛子共裤连裆，抢占我家乡山河，共产我父老财产，共妻我姑嫂姐妹。唉，真乃硝烟再起，哀声遍野呀。值此民生涂炭，国难当头之际，鄙人临危受蒋委员长重任，现为中央先遣军长白第四师少将师长，统领三千余众，也可谓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啊。
乡亲们看着威风凛凛的唐玉林，小声议论着。
唐玉林解开氅篷，理了下佩戴的肩章说，大家不知道吧，今天，我唐某率部来靠山屯，安营扎寨，打扰乡亲，一是惦念着大家，前来慰问。二是来筹粮备款，征召兵员，以迎接蒋委员长统帅中央大军，横扫共匪顽敌，拯救你等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过，我来之前怎么听说，这屯里有人张罗要成立什么民兵队和农会。那好哇，今个咱们就会会吧。来呀，弟兄们，带陈海山！
匪徒押上被五花大绑、一瘸一晃的陈海山。
唐玉林冷眼一笑说，陈大哥，不是要领大伙搞土改分俺家田地吗？那好哇，今个，本司令就成全你，请你先上地里溜一圈，看看你要分那块呀？二驴子，栓马，伺候你陈大爷。
匪兵二驴子稍一犹豫，牵过那匹大枣红马。枣红马看着大勇爹伸出舌头舔了两口，昂头一声鼻息。
土匪蛤蟆头推开二驴子，把绳索拴在马尾巴上，挽了个死扣，骗腿上马就是狠狠一鞭。枣红马呼一声疾驰而去。
大勇娘嗷一声哭倒在地，哭喊着，你们这些胡子，不得好死！大勇他爹，你等等我！
枣红马拖着陈海山飞跑，雪屑在田野里随风卷起。
乡亲们怒骂呼喊着朝唐玉林拥了过来。
唐玉林掏抢鸣响。顿时间，匪徒们枪声大作，有乡亲应声倒地，鲜血在白雪上流淌凝冻，哭天喊地哀嚎声满屯弥漫。
老榆树下，唐玉林一摆手，钱副官！这两天部队就在靠山屯过年了。你也能回家孝敬父母，俺也能让弟兄们吃上大块肉，喝上大碗酒，睡上热被窝。
钱鸿飞立正说，司令安排即是。
唐玉林靠近钱鸿飞说，钱长官，这靠山屯可是出息美人的窝子呀，若看见俊俏可心，就是书里说什么秀色可餐的，别管是姑娘媳妇，只要你说一声，咱就挑出来带回老营，给你当压寨夫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可不能看着你再打光棍，当跑腿子了。
钱鸿飞岔开话题说，司令，我看咱们还是在屯里村外多设卡放哨，以防不测。
唐玉林不耐烦说，钱长官，你就安排吧，若逃脱一人，你可别嫌我脸子难看。
钱鸿飞立正道，是，唐司令，遵命！
大勇家地窖里，油灯忽闪。
陈大勇贴着窖盖听了听，小声说，崔队长,春花，这么老半天了，俺爹娘他俩咋还没动静啊？
春花端过油灯说，崔队长，咱俩出去看看吧，可别出啥事呀。
崔红梅掏出手枪说，走，都小声点。
大勇顶开窖盖，拽着崔队长和春花，蹑手蹑脚溜到房后。
猪圈里壳郎猪见有人来，嗷嗷叫起，拱着木槽子讨食。
前院俩土匪听见猪叫，大喊，哎呀妈呀，这疙瘩还有头肥猪哪，快来抓猪哇！
春花冲大勇嘘了一声，打开猪圈门，掏出一把核桃往前远远扔下。
克朗猪一拨浪脑袋，拉下摊稀屎奔着核桃跑去，噘嘴拱起核桃嚼的嘎嘣直响。
猪圈里，大勇捧起猪屎猪食往春花和自己脸上头发上棉袄上胡乱抹着。春花无声地躲闪着哭着。
后院几个匪徒们也奔着壳郎猪追过来。猪嗷嗷叫着颠颠跑着。土匪骂着撵着。
崔红梅一看，举枪照东、西两伙匪徒各是一枪。
两伙土匪顿时发懵，呼啦下卧倒隐蔽，惊呼，有共匪！开枪对射起来。
崔红梅乘机拽着春花、大勇转弯抹角来到村西头。
村外野地里，枣红马放慢脚步，马尾后拴着的陈海山已人事不省。前面就到大江石砬子了，匪徒蛤蟆头又挥鞭抽打起来。枣红马抬头一声嘶鸣，猛地向前飞奔过去。蛤蟆头刚要勒住缰绳，枣红马猛然腾空而起，一撅后腿，蛤蟆头嗷一声嚎叫，摔下石崖。
靠山屯西，大勇与春花把崔队长藏在柴垛后说，崔队长，等我俩把土匪岗哨引开，你就往前面桦树林江边去，快上区里报信，来救俺爹娘和乡亲们。
崔红梅说，你俩小心点，咱们江边见。
化作乞丐的大勇与春花刚到屯西头，俩土匪就持枪堵了过来。一看是衣衫褴褛拎着讨饭棍子一身猪粪味的乞丐，俩土匪拧着鼻子推搡他俩来到钱鸿飞面前。
崔红梅乘机跑出柴垛，钻进桦树林。
报告！钱长官，抓了两个要饭花子，听侯处置。俩土匪喊。
钱鸿飞一看一愣，忙把手枪往怀里一插。
春花也一愣一惊，上前紧盯着钱鸿飞。
钱鸿飞稍一犹豫，退了一步，喊道，给我撂倒，打！狠狠打！
匪徒抢过讨饭棍子，踹到春花和大勇抡打起来。
大勇与春花翻滚在道边，唔了哇了地嚎叫着。
钱鸿飞上前夺过棍子照着大勇打着喊着，还不赶紧给我滚，穷要饭花子，再敢来，看我整死你俩不？快滚！
春花、大勇一瘸一拐逃进桦树林。
看着俩人在树林中消失的身影，钱鸿飞猛地掏出手枪就“砰、砰”两枪。
枪声在山谷回响，树林枝头山雀惊飞。钱鸿飞掏出香烟刚要点着，又反手把烟卷攥碎，扔在脚下用力一碾。
纷飞雪花中，枣红马在雪地上打了个滚，起身抖落下皮毛，站到陈海山身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吻着陈海山的脸。陈海山用力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枣红马甩了下尾巴，拖着陈海山往靠山屯走去。刚走几步，屯里枪声再响，枣红马又调头走向江边白桦林。
天快黑了，静悄悄的桦树林里，崔红梅手捧白雪给春花擦脸。
春花握住崔红梅手，红梅姐，看你，手都冻红了。
崔红梅说，只要你俩没事就好。一会天黑了咱们就从江那边回区里去，找县保安大队来打土匪，为乡亲们报仇。
树梢上有雪片唰唰落下。大勇警觉说，崔队长，你听，树林里好像有动静。
崔红梅把春花扑倒在地，掏出手枪。
枣红马拖着徐陈海山从树趟子里慢慢走来，躬身站下，打着鼻息，磨着牙齿。
大勇与春花一看一惊，呼一下扑到爹身上哭喊起来。
崔红梅厉声道，你俩小声点，快起来，我看看。
大勇刷刷几下解开绳扣，崔红梅俯身陈海山胸口，贴着他脸庞听了听，一把把陈海山搂在怀里说，快，先给大叔暖和暖和，再喝口水。
大勇脱下棉袄给爹盖上。春花捧把白雪含在嘴里化开，轻轻地喂进爹嘴里。
大勇爹深深一声呼吸，慢慢睁开眼睛，两颗浑浊的眼泪挂在腮边。
大勇牵过枣红马，枣红马屈膝躬身，崔红梅与春花把陈海山扶上马背。
马蹄声轻，树梢雪落。几人刚要走出桦树林，又一阵急促马蹄声迎面响起。崔红梅忙拽住春花，拉过大勇隐蔽树下。
看那队军人挥鞭催马擦肩而过，急奔靠山屯方向。春花小声说，红梅姐，前面那人就是上回救俺的侦察队长。
夜色下，德胜屯区委会大院不时有军人出进，泥草房火炉子上大水壶滋滋冒着热气。木桌前，县委书记杨尚清正与各区干部开会。隔壁小屋里话务员头戴耳机，手敲电键滴嗒作响。
警卫员敲门，报告！德胜区工作队长崔红梅同志到。
杨尚清开门，一把握住崔红梅手，红梅同志，你可回来了。县委担心你出意外，已派侦察队去靠山屯。来，快暖和暖和，先听你们的情况。
崔红梅解下围脖说，杨书记，你们可来了。今天，唐玉林率队血洗靠山屯，老乡们又遭殃了。杨书记，快派队伍去打土匪呀！
杨尚清说，红梅同志，你先坐下。参谋长，马上安排卫生员给老乡上药，让俩年轻人吃饭，咱们继续开会。同志们，现在，敦化形势十分严峻，县保安大队8个中队就有7个被国民党策反，相继哗变。他们打出中央先遣军旗号，绑架杀害我党政干部，洗劫我百姓物资。临时县长刘怀仁等公开在县公署和大街上挂出青天白日旗，说是要大张旗鼓迎接中央军接收政权。近日，苏军驻敦卫戍司令部也照会我党工委说，根据苏、中（国民政府）友好条约，从即日起对我党军政人员不予保护，并限期撤出县城。今天我们从巴儿普转移到德胜区，本想在这里发动贫苦民众，坚持正面斗争。没想到唐玉林，张振河等匪帮又血洗靠山屯和江沿屯，把大队人马设防在三台山、红石砬子和大石河一带，企图围追堵截我党武装，依托这片土地做接应中央军的美梦。在此形势下，我们一是紧急与省委省军区联系，请求武装支援。二是准备转移到富尔河一带林区开展游击战，以保存实力，作长期武装斗争准备。现在，我们正在等候省委指示。
通讯班长大步过来，报告！杨书记，省委急电。
杨尚清接过电报一看，展开眉头说，同志们，省委来电：获悉敦化严重情况，经紧急请示东北局，现东总司令部已命令我驻梅河、辉南休整待命之独立二十五旅更改番号为吉东警备二旅，并速派主力部队赴你县执行剿匪任务。特命你部，务必保存实力，坚守待援，并主动争取住敦苏军支持，配合剿匪部队主动作战，完成开辟后方根据地之重任。
杨尚青合上文件夹，满屋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深夜，崔红梅和春花挨肩躺在炕上。油灯下，春花拉着崔红梅手说，区长，这回咱们主力部队要来了，俺也想上部队去，打土匪，给俺爹娘报仇。
崔红梅说，我看还是先让大勇去吧，咱们在后方，支前任务也很重。春花，到时候你可不行拖大勇后腿呀。
春花含羞一笑说，崔大姐，你……
窗外，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响过。春花忙起身撩起窗帘一看说，红梅姐，你看，是咱们侦察队赵队长他们回来了。
6
正月十五，夜雾弥漫。我警备二旅先遣团在靠山屯打响转战敦化的第二场剿匪战斗。县保安司令部特派侦察分队配合作战，并加入先遣团战斗序列为特务连，侦察分队长赵长胜被任命为特务连长。
惨烈战斗中，匪徒凭据日伪集团部落留下的围墙炮楼，居高临下疯狂抵抗。
二旅部队是八·一五日寇投降时由鞍山一带矿山工人、青年学生和当地农民起义组建的地方武装，后来虽有八路军架子团加入整训，但是新战士们还缺少实战经验，对东北林区土匪的彪悍凶残与狡诈并不很了解，战斗开始伤亡较大。团长命令赵长胜率特务连紧急增援，冲上最前线。
靠山屯战斗愈加激烈，在牺牲我军几十名官兵后，匪徒们更是伤亡惨重，横尸月下。黎明前，惨败的唐玉林见大势已去，忙率残匪押解一群老乡高举松明火把面对我军阵地。
枪声顿时静下。我特务连长赵长胜狠狠摔下军帽，命令战友停止射击。
眼瞅着匪徒们押解老乡做人肉盾牌潜入村边密林，赵长胜手握盒子枪，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白雪黑土血染红，山高林低祭英灵。
靠山屯以几十条二旅战士鲜活的生命为高昂代价，获得解放。老榆树空场前摆满烈士尸体，村里乡亲家家户户住进伤员。
老乡们拆木柜、摘门板还不够，陈大勇就和乡亲们连夜点起大马灯，拉圆木，锯木板，做棺材，为死难烈士入土安息。
春花带着妇救会姐妹不分白天黑夜去照顾伤员，好几回把眼泪掉在那些十八九岁的伤残战士身上。
不久，靠山屯作为德胜区土改工作试点，崔红梅与拄着拐棍的大勇爹领着乡亲们办农会，搞土改，建民兵，慰问部队，征兵支前，昔日的小山村不再平静。
一天上午，春花和秀云她们忙着张贴完“好男儿保家为国上前线”“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大标语，回家一看，大勇还在院子里修整犁杖。春花抖落着围脖问，大勇，咱们部队开始征兵了，你咋还在家呆着啊？人家于大叔家哥俩和丽霞姐家大林他们都报名了。
大勇拍了拍袄袖上的刨花，吞吐说，爹腿脚瘸了，娘还有病，俺想在家种地伺候爹娘。咱家不是刚分了牲口嘛。
春花再问，就想在家种地呀？
大勇抬头一看春花，脸先一红，欲言又止。
春花抿嘴说，真没出息。你不是说要给俺家报仇雪恨吗?再看那回桦树林救咱俩的赵队长，人家往那一站，那一挥枪，一摆手，该多精神呀？哎，大勇，今晚儿你把炕烧热乎点，俺……说着一甩小辫扭身跑开。
当晚，月朗星稀，夜色如水。
春花在西屋铺好被褥，安顿爹娘睡下，回到自己小屋，捻亮油灯，换上花袄罩，对着小圆镜扎上红头绳，擦了把雪花膏，又仔细梳了梳弯曲的刘海儿，再羞涩一笑，转身推开屋门，仔细往院外听了听，看了看，回手紧紧插上门拴。
东屋，大勇稍一探头，把门悄悄推开条细缝，煤油灯光泉水般流淌出来。
春花闪身进屋，轻轻关严屋门，一口吹灭油灯……
第三天，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亲人应征入伍奔赴前线。
队伍里，胸戴大红花的陈大勇左顾右盼，朝着人群里摆手高喊，春花，你等我回来……
春花冲出人群，边跑边揉着眼睛喊，大勇哥，俺等着你……
7
半个月后，罗锅岭的一次遭遇战中，新兵陈大勇刚一挺身端枪，便遭土匪黑枪，跌下山崖。
匪首唐玉林命匪徒抢走奄奄一息的大勇，钻进密林。
深夜，牛心山密林匪巢里，几个匪首聚在昏暗的马蹄灯下狼吞虎咽。唐玉林撂下酒碗问，钱副官，那个共匪伤兵咋样了？
钱鸿飞应声说，司令，我看够呛，就差那口气没咽了。
唐玉林想了想说，钱副官，你赶紧让咱们那个叫犬野一狼的日本军医官再去看看，不管黑药红药啥的都给他用上，完了再灌上点大烟土试试。
钱鸿飞低头问，唐司令，你这是？
唐玉林捋着八字胡阴冷一笑说，钱副官，你下水时间还短，还需历练哪。这可是个大筹码呀，我这也是放长线钓大鱼，往后你就该明白了。二当家的，传暗线独眼龙给陈海山家送个信去，就这么这么说……
钱鸿飞搓手踱步又上前说，那好，唐司令，请多保重，再见。
第二天深夜，几声狗叫后，一个鬼祟的身影避开民兵岗哨，偷偷溜进靠山屯，轻声敲响大勇家门。
门里，大勇爹拎着菜刀问，谁呀？五更半夜的。
门外，独眼龙小声说，哎吆，陈大哥，耽误你睡觉了。唐司令托我给你捎口信来，说你家大勇真有福气呀，让他给救了，到现在也没咽气，还没死呀。
大勇爹忙问，掌柜的，你说俺家大勇还活着？
门外，独眼龙嘘了声说，可不还活着咋的。人家唐司令不放心哪，寻思问你家一声，到底是要活人呢，还是要个囫囵尸首。要是要人呢，就得想法让二旅共军网开一面，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营。如果要尸呢，就限三天内带两挂马车大米白面到罗锅岭底下听信。不然呢，就上大河套等着去吧。唐司令说了，保证天天派人给你家送来孩子的耳朵了，鼻子了，胳膊肘子，脚丫子啥的。陈大哥，这是唐司令的亲笔信，你可千万收好，寻思好，唐司令还等着听信呢。好了，大哥，早点歇着吧，哪天再见。
独眼龙把大信封塞进门缝，扣紧毡帽头，消失夜色中。
大勇爹咣当下扔下菜刀，摇身跌倒在门口。
春花惊慌下地，呼喊着搀起老爹。
煤油灯下，春花哭成个泪人，还爹一声，娘一声地给大勇爹娘擦着眼泪。
那张发黄的信纸在地上蠕动翻卷着。
第二天早晨，德胜区工作队屋里，大勇爹老泪纵横。崔红梅搂着春花，给她擦着眼泪。两名部队干部坐在桌边，拧紧眉头，攥紧拳头。
几天后，雪花纷飞的夜晚。大勇娘拉着春花坐在炕里，从包袱皮底下翻出那件黄绸子布包裹着的手心般大的平安锁，捧给春花说，春花，这是你娘临走时给你留下的。这些年，娘和你亲娘一样，就盼你快点长大成人啊。闺女，今个你长大了，来，孩子，娘给你戴上，让它天天保佑着你。记住，你娘说这锁那半给你爹带走了。
大勇爹扣着烟袋锅说，孩子，走吧，去给你爹娘报仇。
春花依偎在娘怀里，捧着那平安锁哽咽道，爹、娘，俺明天就报名参军去，去找大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等打完土匪，给俺爹娘和大勇哥报完仇，俺还回来伺候您二老……说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在那平安锁上，溅为碎玉。
8
两天后，崔红梅领着春花她们到二旅某团部好一阵软磨硬泡，几个姐妹终于穿上了肥大的军装。几天培训学习后，春花与秀云被分配到特务连担任卫生员。
通讯员刘响带领春花与秀云来到驻扎在江沿屯的特务连。
一身整齐军装正擦拭盒子枪的连长赵长胜抬头一看是俩女兵，立马把脸一落，摇响电话，团长，怎么搞的，我们是作战部队，不是保育院托儿所，她们女同志来能行吗？连厕所茅房都是问题呀。
电话那端的声音，怎么地，赵连长，跟谁发牢骚哇？你不是天天管团里要卫生员吗？这是崔红梅区长送来的新兵，你就理解支持吧。
赵连长摔下电话问，哎，女同志，姓名？年纪？认字吗？婚否？为什么参军上前线啊？
春花不很标准的立正说，报告连长，俺叫关春花，19岁，国中二年级学生。婚否吗？未婚，来参军打土匪，给俺爹娘和大勇哥报仇雪恨。
赵连长抬头一看一愣，起身道，哦，关春花？咱们不是桦树林见过面吗？原来也是苦大仇深啊，看不出来。咋还挺有文化呢？刘响，先领她俩上炊事班去学学帮厨，完了再去勤杂班搞卫生去。
春花看着似曾相识的赵连长先是一愣，又一挑眼眉说，连长，俺是来打土匪的，要是下厨房搞卫生，那俺在家都会，就不用上部队来学了。
郑秀云怼了春花一下，小声说，春花姐，咋跟首长说话呀。
赵连长把脸一撂说，哎呀，是想来当花木兰、穆桂英的呀？大材小用了不是？俺这是野战部队，要流血牺牲的，不是戏园子演戏。好了，服从命令。
刘响轻轻拽下春花袖子，暗示春花快走。
春花使劲一扭身子，推门再一回头，却与赵连长目光对撞一起。一看赵连长径直地看着自己，春花眼前忽一下浮现出桦树林初次相逢那年轻军人威武英俊的身影，春花的脸颊唰地红了……
晚饭后，春花与秀云脱下肥大的军衣，往里挪缝纽扣，抽紧裤角，再学着打上绑腿后，两人对着圆镜一端详自己的英姿风采，不由得相对一笑。
早上，集合号吹响。春花与秀云盘起秀发，戴上军帽，站在队列中。
号令声中，前面的春花故意挺起胸脯，踏响脚步，秀云在后认真模仿。战友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俩。
队列后面的赵连长满面惊诧地问指导员，你看，咋样？这是咱们连新来的卫生员，带劲儿不？
几天后，清晨。轻雾缭绕的白桦林边，春花把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绸子布系在铮亮的军号上。刘响举起军号迎风一吹，嘹亮号声在山谷间回响，红绸子随风轻舞。
春花夸奖说，刘响，你吹的真好，真精神。
刘响一拍胸脯说，春花姐，咱们连队都是多面手，不光我这通讯员兼司号员，炊事班的战士也得上战斗阵地哪，咱们赵连长还总上炊事班炒菜做饭呢。
春花噘起嘴唇问，刘响，你不是说连长是跟苏联红军回来的抗联英雄吗，他脾气咋这么大呀？
刘响坐在石头上说，姐，你才来还不知道，俺听赵连长说他从小就没了父亲，他就记着是他娘领着他走村串屯给财主家洗衣做饭，铲地扒苞米，几经苦难才活了下来……
晨风习来，春花耳边响起赵连长的声音——
记得娘说是日本鬼子来的第二年，俺刚记事。那天，娘看俺饿的实在站不起来了，就偷着到东家马槽子里捡了两块豆饼渣给俺。俺娘俩推来让去刚吃了几口，被东家狗腿子看见就被一阵暴打，撵出村子。娘背着俺到大石河边哭了又哭，把一串串眼泪掉到俺嘴里。看俺吧嗒嘴唇咽下娘的眼泪，娘一下子把俺紧紧搂在她怀里，解开衣襟……俺捧着娘那干瘪滚烫的乳房拼命地裹着，吃着，俺还说了句，娘，你真好……
春花拉过刘响手说，真没想到，咱们连长是这么苦命的孩子。
刘响说，姐，连长告诉俺说，让他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娘把他托付给大石河边娘娘庙的师傅，孤身出去讨饭，眼瞅天黑，连长嘴唇都急肿了，还是不见娘回来。僧尼师傅领他挨个屯子都找遍了，可从此他却再也没看见娘的影子。幸亏慈悲心善的师傅用稀粥咸菜留下了他。连长跟俺说，从那后，他睡在庙里小土炕上，几回做梦都是在娘的怀里，捧着娘那热乎乎的奶头裹着……
看春花转身揉着眼睛，刘响说，姐，你咋哭了？俺不给你讲这些好了。
刘响！关春花同志！开饭了……连长赵长胜站在树下眺望着，喊着。
春花拽起刘响手说，咱们连长是咋当抗联的？等哪天你再给姐好好讲讲。
俩人绕过赵连长，一溜小跑回到连部。
秀云迎面看见他俩，忙问，刘响，你跟春花姐上哪去了？也不报告一声，咱们赵连长都生气了。
战士们刚端起饭碗，集合哨声急促响起。大家呼啦下撂下饭碗，迅即全副武装集合完毕。
队列前，连长赵长胜一正腰间的盒子枪，大声说，同志们，最近，在我主力部队与苏联红军的联合打击下，盘踞敦化的土匪已被歼灭大部。但现在仍有小股溃散顽匪在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据团部情报，今天早晨，唐玉林匪帮又闯入维新区鹿道村，袭击我武装民兵，残杀村干部，给村民生命财产造成重大损失。为此，团首长命令我连立即奔赴大石河一线，堵截唐匪并狠狠打击。现在，我命令，全连紧急出发！
9
大石河西岸，我特务连与唐玉林匪帮不期而遇。战斗刚要打响，春花挎着步枪带着秀云上了阵地。
赵连长一看大声吼道，谁让你俩上来的，赶紧下去！
春花说，来给俺爹娘和大勇报仇，今个死也不下去。
秀云低头转身说，春花姐，你要是不走，那俺先下去了。
赵连长怒说，关春花，等战斗结束看我怎么处分你。刘响，注意保护她！
信号枪响，在我军火力猛烈打击下，匪徒们被压在河岸树林里抬不起头。赵连长率战友猛虎般扑向敌阵。
唐玉林见势，忽然跃起窜到块巨石后，举枪威逼隐藏石后的匪机枪手一顿狂射。火舌喷出，子弹飞泻。我冲锋在前的战士中弹倒地，血染沙场。赵连长连声怒喊，卧倒！快，卧倒！枪声吞没了赵连长的喊声，战士们仍奋不顾身向前冲杀。赵连长腾身而起，挥双枪连射，匪机枪手迎声一晃，口鼻喷血，趴倒在枪托上。又一匪徒端过机关枪点射，赵连长身一歪，扶着树干站住，鲜血从肩膀衣袖流出。
春花扑向赵连长，掏出绷带呼喊着，连长！你受伤了！快，俺给你包扎。
赵连长喊，不要管我，快卧倒！说着颤抖着胳膊举枪连发，匪徒中弹，摇晃倒地，机枪哑火。
赵连长顺势跃起到棵大树后，举枪瞄准趴巨石后的唐玉林，高喝，不许动！再动我打死你！
春花与战友们随后冲上，齐声怒喊，缴枪不杀！你们被包围了！老实说，哪个是唐玉林？
唐玉林扔下手枪，双手举过头顶说，好，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可以交枪。本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俺就是唐玉林。
春花咔一下推上子弹，端枪对准唐玉林，唐玉林，今天可抓到你了，俺要给俺爹娘和大勇哥报仇！
赵连长挥手挡住春花，喝道，唐玉林，你说，我军战士陈大勇现在何处？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们可以宽大处理。
唐玉林阴冷一笑，哦，杀人不过头点地是吧。长官，这小娘子，你们不是想要陈大勇吗？好，二当家的，快，带俘虏陈大勇！
树林里，几个匪兵突然抬出副担架横在阵地前，绑在担架上的陈大勇痛苦地呻吟着。
匪二当家的趴在大树墩后高喊，共军兄弟们，这就是贵军战士陈大勇，你们看，他还活着！你们是要他？还是想玉石俱焚呀？
春花一看，起身高喊，大勇！大勇！奋不顾身冲向敌阵。
担架上大勇挣扎喊，春花！春花！我不行了，你别管我，快，快趴下！
阵地上顿时一派惊愕，刘响与战友冲上前按倒春花。
春花趴在地上呼喊，大勇，大勇，你挺住哇，俺们是来救你的！
赵连长看着担架上鼻涕眼泪的陈大勇，再看了看身边的春花，举枪的手微微颤抖。
突然，一阵激烈枪声在河边树林响起，钱鸿飞率一队人马从侧翼冲杀过来。
弹雨突来，战况骤变，我军战士伤亡加大。
混战中，春花一眼看见大树墩后那二当家的举枪瞄准赵连长。春花端枪扣下扳机，但忘拉开大栓，枪没响，春花奋力扑向连长。就这时，赵连长呼一下起身扑倒春花。二当家的两声枪响，赵连长啊的一声摔倒在地，鲜红血浆从他腮下和胸前涌出。
唐玉林乘机一个连滚翻，逃进树林，抓过手枪对着陈大勇，声嘶力竭地喊，贵军长官，有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了，我数十个数，请长官考虑，一、二、三……
春花使劲咬了下嘴唇，哭喊，连长！连长！双手夺过赵连长手中盒子枪，一阵狂射，那二当家的脑袋顿时崩开成了血葫芦。
唐玉林端枪刚一对准春花，侧翼阵地上的钱鸿飞连忙举枪点射，子弹打在春花脚下，溅起泥土。春花一个跟头趴在地上，唐玉林的子弹从她头顶飞过。
枪声中，赵连长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前方阵地喊，命令，就地、卧倒！
战士们看着受伤的赵连长，枪声稀落下来。
匪首唐玉林阴冷一笑，抬手扣响扳机。陈大勇头一歪，重重跌倒，鲜血从担架流到地上。
春花哇一声哭喊道，大勇，大勇哥，俺还等你回家哪……
我军战士奋起开枪，弹雨倾泻。对峙中，唐匪扔下十几具尸体，在钱鸿飞匪队掩护下，仓惶逃进河边密林。
战场静了下来。春花、刘响与战友把赵连长抬上担架，撤出阵地。
树林下，赵连长喘着粗气，急促呼吸着。随队军医攥紧听诊器，深深长叹说，流血过多，伤势太重了，快，紧急输血，全力抢救。
春花撕开赵连长衣襟，一看衬布上标注的血型，忙挽起袖子说，快，先输俺的，俺也是A型的，在女中量过。战友们跟着春花挽起袄袖。
静静的担架上，吊瓶输血管里的鲜红血浆滴滴流进赵连长血管。
春花紧咬住嘴唇给赵连长擦净脸颊，还紧紧拉住他手不放。此时，她不知自己是为大勇遇难而悲伤，还是为自己举枪失误致连长负伤而痛心。
满是血痕绷带的赵连长缓缓睁开眼睛，直看着春花，恍惚呼唤道，娘，娘……举起颤抖的双手伸向春花衣怀。
春花把赵连长手紧紧搂在胸怀，低头亲吻着他额头，一串泪水落在他脸上。
赵连长紧闭眼睛，抚摸着春花胸前那块平安锁，颤抖着胳膊甜笑着进入梦乡。
刘响和战友们在一旁掩声哭泣。郑秀云端过脸盆一看，手一歪，水洒衣襟。
第二天早晨，军医带着春花为赵长胜换药。
赵长胜恍惚醒来，喃喃微笑说，快告诉俺，俺是咋回到娘的怀抱哇？
亮莹的泪珠再次从春花眼角滴落在赵长胜眉梢。
10
匪再遭重创，逃回深山老巢。
囚笼里，陈大勇头撞木框，挣扎呼喊，哎呀，爷们儿，俺不行了，求求你们，快给俺口药吃吧，俺实在受不了了！你们这些土匪，俺不活了，快给俺颗枪子吧！
灶坑前烧火的匪兵抡起把斧把狠狠砸过去，大勇痛苦呻吟着。
虎皮长椅上，妖艳的女匪曹莲花端着鸦片烟枪烧好个烟泡，闪着媚眼递给唐玉林。唐玉林一捏曹莲花手，接过烟枪，筋着鼻子深深吸了两口，又端起茶壶漱了漱口说，妈的，想死？没那么容易。钱副官，再让犬野医官给这小子多上点麻药，完了再给他罐上点烟土，咋地也得给他留口气，活的可比死的有用多了。
钱鸿飞犹豫说，司令，这是不是有点不人道哇，不行就给他颗枪子算了。
唐玉林撂下烟枪说，这可是难得的肉票哇。咱们是土匪是胡子，说好听点是中央胡子。非常时期，讲什么人道哇，没那规矩。怎么，钱长官，是心疼你家老乡，还是惦记他家那小娘们呀？那天俺是故意点了他一枪，就想给共匪看看，俺唐某不是孬种。你知道吧，为这小子，咱们死了多少弟兄啊？
钱鸿飞唯唯诺诺，转身退下。
匪兵给大勇灌完烟土，小心翼翼把装满烟土的口袋锁进门后木柜。
深夜，匪穴土炕上，钱鸿飞辗转反彻，起身一听外屋看守没啥动静，假装出去撒尿，回来悄悄摸起门后那把板斧放到囚笼前低声说，大勇，要实在活不起，就想法死了算了。
囚笼里，陈大勇惊讶抬头，伸手摸过板斧坐到屁股底下。
后半夜，大勇趁看守匪徒打盹，挣扎起身，撬开囚笼，刚一瘸一拐逃出门，又打了个哈欠，返身拎起斧头砸开木柜，翻出烟土就往嘴里塞了两粒，匆匆把那布袋塞进裤腰，闪身门后。
看守匪徒惊醒，照门外就是两枪。
大勇趔趔趄趄钻进幽深密林。
那土匪回身闯进唐玉林卧室敲门喊，司令，不好了，人票跑了！快派人追呀！
卧榻上，唐玉林呼地掀开被子，推开赤裸的曹莲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大喊，卫兵！传令钱副官，速带人马追杀，抓不着人就别回来见我。说着，抬手冲照门外就“砰”的一枪。
曹莲花嗷地一声拽起绸子被，裹紧屁股和胸脯。
门外，那看守扑通下摔倒在地，瞪圆眼珠翻滚着咽了气。
众匪徒满目惊愕，端枪冲出。
夜色下，钱鸿飞命亲信把陈大勇扶上马背，潜入茫茫夜色，没了踪影。
天亮前，唐玉林看钱鸿飞一去不回，忙率匪徒转到大青山密营。
清晨，阳光洒满原野，县城里家家户户炊烟缕缕。
城郊我野战医院，刘响陪着身着白大褂的关春花跟护理队长走进病房。护理队长简单交代两句转身退出。
头上身上扎着绷带的赵长胜一看，挣扎起身问，春花，你、怎么、来了？
春花扶着赵长胜躺下，轻声说，报告连长，部队进行战斗总结，因俺擅自进入阵地，违反记律，被处分退出战斗连队，转到这当护理员来了。
赵长胜不解，晃着头问，啊？啊？
刘响趴在赵长胜耳朵边上说，是团里考虑春花姐是为掩护你，又击毙了匪徒，还奋力救护连长，就以功抵过，按春花姐的要求让她来护理您。
赵连长睁大眼睛问，春花，你家大、大勇，咋、咋样了？
春花转身揉了揉眼睛说，又被土匪给掠走，不知生死。
赵连长攥紧拳头说，春、春花，同志，去报、报仇。
几天后的寒葱岭下富尔河畔，钱鸿飞携枪跨马率部四处游荡，网罗些溃散土匪与游兵散勇，另立旗号为中央先遣军长白山独立第一旅，流窜到我柴河镇一带，耀武扬威地打出“柴河保安大队”旗号。
11
两场柔雨过后，婆婆丁小根蒜刚一拱出地面，漫山遍野的金达莱、山里红便绽开花蕾，白桦树枝头也拱出嫩绿的芳芽。
清晨，伤愈归队的赵连长坐在江边芳草地上解开挎包，擦拭盒子枪。
不远的沙滩前，春花放下装满野菜和两束金达莱花的小筐，捧起清澈河水喝了两口，掏出小梳子蘸着清水梳理好弯弯的秀发，回手摘了朵鲜艳的金达莱花插在耳畔秀发间，再面对碧水细细地端详了自己一会儿，随手摘下衣襟里那平安锁，精心地擦着看着。
平安锁似有春花手心般大小，黄铜精锻凹凸有致的纹理间，满目慈祥的弥勒佛正大腹便便地端坐在莲花瓣上，笑眼眯眯地看着她。再往下，春花还看见了弥勒佛大肚皮上的肚脐眼呢。春花清甜一笑翻过背面再看，却是分解为二的痕迹，春花不由得暗问自己，要是能找到那半合在一起，那该多好看啊？
赵长胜远远看着春花摆弄在手里的东西，使劲揉了下眼睛，随手拎起挎包，解开绳扣，边抚摸着自己这半块半平安锁，边抚摸起自己的记忆——
在娘娘庙，几年过去。赵长胜个子长起来了，不光能挑水劈柴，烧火煮粥，还跟师傅一起在院外侍弄了一小片菜蔬。生活虽清贫困苦得令他有时难耐，可在他眼里，身边这慈悲宽容，和善温柔的僧尼师傅要是留起长发，那分明就是娘的化身和再现。对师傅虽有敬怕，但在他心目中，他更爱戴心疼这清秀瘦弱的师傅。每看师傅化缘回来，他就悄悄跟在她身后，跪拜在青灯下，泥佛前，悄无声息地看着师傅点燃香火，轻捻佛珠，郎朗诵经。他不会念经，师傅也不教他念。师傅说他尘根未断，世缘未了。说一看他眉宇间浓缩的豪气，就知道他将来定会有九死一生，轰轰烈烈的人世前程。只等时机一到，师傅就送他走。
那年秋天，一支抗联部队从河边路过歇息。师傅招呼他抖落米袋，煮了满满一大锅米粥慰问抗日亲人。一个叫关老师的军人抱过藏在佛像后面的他，让他坐在膝边掰给他干粮。他搂着关老师脖子鼻涕眼泪地哭了。师傅告诉关老师说，几年前孩子他娘出去讨饭，让鬼子给抓走蹂躏糟蹋后抛尸江中。看孩子如此可怜，她就一直瞒了下来。关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师傅说，不知，俺就叫他石头，该十岁了。
傍黑天，关老师带着部队悄声开走。师傅把关老师留下的干粮给他揣在怀里，捋好他衣襟说，孩子，这狭小寺庙非长久之地。石头，你该走了，苍天迷茫，阔野无疆，佛祖会保佑你，菩萨就在身旁。走吧，孩子，阿弥佗佛……
与师傅相揖而别，赵长胜擦干眼泪偷偷跟在部队后面。也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翻过几道山梁，关老师发现了远远跟在后面的他。听说他要来打鬼子给娘报仇，实在是劝不回去，就给他披上军衣，紧拽着他手上了路。到宿营地，关老师领他加入了少年铁血团，大家还都管叫他石头。几回殊死战斗后，陈翰章师长看他大难不死挺还机灵的，就让他当了通讯员，还给他取了个大名叫赵长胜。关老师更是疼爱喜欢他，一有空闲就教他写字算算数。在血肉相搏的战火中，赵长胜一天天长大，成为英勇坚强的抗联战士。
1939年冬天，陈翰章部在寒葱岭牛心山遭日伪讨伐队疯狂围剿，为掩护少年铁血队突围，身负重伤的关老师从挎包里掏出这半块平安锁给赵长胜说，孩子，带好别丢了，愿它保佑着你。等，等打完日本鬼子，就拿这个去找俺家你婶和我女儿春花……告诉她们，我走了……说完，关老师用力推开赵长胜说，快，快进树林子，鬼子又上来了，我掩护你们。赵长胜几人刚钻进树林，身后枪炮声猛烈响起。关老师甩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奋力挣扎滚下山崖。
赵长胜与战友们几经生死磨难，终于在周保中将军率领下，辗转越境，来到苏联远东边防区当地华人称“蛤蟆塘”的南野营地安营扎寨，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几年野营地生活中，赵长胜和战友一起摸爬滚打，刻苦训练，当了侦察兵，并几次越境返回东满收集军事情报，立功受奖，成为侦察英雄。
1945年8月，苏联政府对日宣战，百万苏联红军排山倒海般挺进我国东北，给日本关东军以摧枯拉朽般毁灭性打击。赵长胜和战友们一路凯旋，重回家乡热土。兵荒马乱，战火纷飞，虽几回路过大石河畔，站在娘娘庙残墙断壁前，赵长胜无法得知僧尼师傅云游何处。
此时，看着从江边姗姗而来的关春花，赵长胜抚摸着他挎包里那块陀佛平安锁，眼前关老师的身影竟如此清晰可辨，历历在目。赵长胜晃了晃头，想让自己再清醒些，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不相信在他年轻的人生道路上，竟会有如此巧合乃至离奇的故事发生，他根本不会也无法想象这虚幻如梦般的故事，竟然会在这枪林弹雨的间隙演绎的如此鲜活与神奇，并一幕幕地导演着他进入人生新的角色与他不可逆转的悲欢离合的舞台。他现在唯一着急想办的就是赶紧找时间想办法，把这半块平安锁物还原主，完璧归赵，尽早让其璧合珠联，了却关老师的重托和自己的一大心事。此时，他甚至恍惚记起那次在大石河边负伤后，他曾在娘的怀抱曾抚摸过的另一半平安锁那炙手可热的温度……但那毕竟是一回无法重演的昏迷中的梦幻。
一看春花加快了脚步，赵长胜忙系上挎包带，匆匆转身回了营房。
几天后操场上，已担任文化教员的春花正在给战友们上早课。赵长胜走近一看，春花辫梢扎了条白头绳，眼皮还有些浮肿，再一听她略有嘶哑的嗓音，忙小声吩咐刘响把她叫到连部。
春花进屋就弯起袖子抽泣说，连长，连长，快去给俺大勇哥报仇哇。
赵连长忙问，怎么了？春花同志，大勇有信了？
春花鼻涕眼泪的说，大勇牺牲了。俺爹捎信说区里给俺家发了烈属证和抚恤金。独眼龙又上俺家送信说，唐玉林让俺爹去牛心山沟里拉尸首去。连长，大勇是俺动员他给俺爸妈报仇才参军地呀……
赵长胜递过手巾，春花一擦眼泪说，连长，等啥时候咱们去打土匪，只要再看见唐玉林，俺开枪就打死他，他欠俺家好几条人命了。
赵长胜挽起衣袖说，血债还得血来还呐。春花，最近团里要我们组织武装工作队到各乡镇去，一个是建立巩固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深入开展土改运动，一个是迅速成立起我们自己的民兵队伍，配合大部队彻底肃清残匪。昨天开会，崔红梅区长还特意跟团长提到你，想调你去柴河镇当妇女主任，咱们团长也想让你去保安大队担任书记员，你看怎样？
春花放下手巾立正说，是，连长，关春花接受命令！连长，那你哪？
赵长胜低头说，我也因伤调到县地方部队，去柴河担任武工队长，保安大队当政委。好，春花，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吧，等团里下来命令咱们就出发。
12
初春，长白山黑土地乍暖还寒。这天早晨，寒葱岭南坡蜿蜒山路上，两挂马车颠簸而来，山坡石崖上一簇簇鲜活殷红的金达莱花从马车边急闪而过。
新任柴河区长的崔红梅与赵长胜和春花、卫生员秀云坐在前车。后车是警卫班长刘响等工作队员。
春花把毯子往崔红梅腿上拽了拽说，红梅姐，这小毛衣给谁织的呀？看你，手都冻红了，这么着急吗？
崔红梅甜甜一笑说，给俺家小宝贝织的呗。
春花天真地问，姐，那俺姐夫在哪呀？
崔红梅抬头眺望着高入云端的山岭，缓缓说，他在太行山上。
赵长胜说，崔大姐爱人是咱们八路军营长。五一反扫荡时，为掩护主力部队突围，牺牲在太行山了。抗战刚胜利，红梅姐就把孩子寄托在老乡家，随第一批延安干部团奔赴东北，来到咱们敦化。
崔红梅说，早就给孩子织完了，也没法寄走。来东北快一年了，孩子也该长高了吧，我又给加上点毛线重织的，等咱们打完土匪，再邮过去。
春花接过毛线团和钢针灵巧地钩织着说，姐，等打完土匪咱们胜利了，你就把孩子接过来吧，俺能教他写字唱歌。红梅姐，这回咱们去柴河搞土改，得多长时间呀？还能去打土匪吗？
崔红梅捋了下短发说，当然得打土匪了，现在这些匪徒里又加上了仇视土改运动的地主恶霸和有血案在身的乡痞流氓等残余武装，还有伏案潜逃的日伪军政人员，他们处处以人民政权为敌，垂死挣扎，无恶不作，要不狠狠打击消灭他们，土改运动就很难开展下去呀。
赵长胜说，前天在县里开会，团长讲，在我军连续打击下，除部分匪帮逃往吉林、长春投靠中央军外，其余顽匪又潜伏进深山老林，不时下山袭扰村庄百姓，破坏土改运动。还有几股土匪表面上接受了我军整编，暗地里却散布要与我军打游击战，迎接国民党中央军。咱们任务还很重啊。
崔红梅卷起毛衣说，赵连长，你们先唠着，我上后车看看去，小伙子们别睡着感冒了。
春花解开军用水壶递给赵长胜问，那咱们到柴河镇该咋办哪？就这么几个人，几支枪。
赵长胜说，先发动群众，建起咱们自己的民兵队伍，再争取那些穷苦出身的保安队员站到我们一边就好办了。哎，春花同志，据团部通报，你那个老乡钱鸿飞最近和唐玉林闹翻后，主动带队接受了我军整编。这回你去保安队当书记员，可得多在意点他，帮助他和人民政府站在一起。听说他还不像唐玉林民愤那么大。上回咱们在大石河打唐玉林，要不是他冲你打空枪，你可能就光荣牺牲了。
春花说，行，俺和他是老乡，可也好几年没在一起了。不过，我也是觉得他还没那么坏，尽量争取呗。连长，你伤口刚好，这回离开大部队，可得自己注意点呀。
赵长胜拧开水壶盖，直看着春花，扬脖就是咕咚咕咚两口。
春花抿嘴一笑说，瞅你呀，可倒痛快，咋就不会照顾你自己呀。
秀云一怼春花说，还说呢，咱们连长啊，可爱耍脾气了。俺给他换药他都不愿意，连自己的袜子也不爱洗。春花姐，我看还就是你，说他啥他也不生气。
一看赵长胜转头，春花与秀云忙把一串清爽的笑声撒下车辙。
柴河小镇坐落在第二松花江上游富尔河畔，周边森林茂密，物产丰饶。是当年南上长白山，西进桦甸、抚松的必经之路，历来为兵家所重。抗战时期，东北抗联一路军杨靖宇、魏拯民、陈翰章等将领曾屡屡在此奇袭日寇，痛击伪军，战绩显赫，威震敌胆。此时，春风初来的边城小镇，正用残墙断壁与累累弹痕，记忆着曾经浴火重生的洗礼。
马车一到柴河小镇，钱鸿飞便带着当地头面人物迎出村口，有村民远远围看。马车停下，握手寒暄后，赵长胜站在车铺板上，面对村民高声说，乡亲们，我们是中共敦化县委和东北民主联军派出的土改工作队，今天来柴河镇，就是为了打击武装残匪，斗争地主恶霸，深入开展土改运动，让乡亲们真正过上好日子。来，咱们请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大姐就是我们柴河区区长崔红梅同志，这位年轻的女同志是妇救会主任关春花同志。
崔红梅拉过春花并肩站在马车前，向老乡们摆手。
乡亲们冷冷地看着工作队员，再看了看钱鸿飞和他全副武装的保安队员，边小声嘀咕边往前挪动。
马车前，钱鸿飞看着一身粗布军衣的关春花，匆忙上前问，春花，听说你要来柴河搞土改，俺都等着急了。怎么，不想再去念书了？
春花端正军帽小声说，参军来打土匪，为俺爹娘和大勇哥报仇。满仓，俺一听说你跟唐玉林匪帮决裂投身革命队伍，真替你高兴，还佩服你有胆量还聪明。
钱鸿飞说，俺临渊勒马，弃暗投明。是命运把咱们重聚在一起的。
春花拉过钱鸿飞手问，满仓，快告诉我，大勇他到死在哪了？尸首在哪？俺还……
钱鸿飞故作难过说，春花，别找他了。俺听说他逃跑刚被抓回去就让唐玉林给五马分尸了。唉，说得那个惨哪，我实在是气不过，才把弟兄们给拉了出来。春花，哥劝你，就别再想他了，这不有我在吗。
春花紧紧咬住嘴唇，眼泪汪汪地扭过身去。
看春花掏出手绢揉着鼻子，赵长胜转过身说，钱大队长，这是县警备司令部派到咱们大队的书记员，你俩不是老乡吗。咱俩先说好，要听你欺负她呀，我可跟你没完。
钱鸿飞咔一标准立正说，报告政委！鸿飞我身为党国军人，热血男儿，自当堂堂正正，舍生忘死，为国效劳，绝不苟且行事为人耻笑。
赵长胜哈哈一笑，握住钱鸿飞手说，好了，君子一言，落地有声，咱们来日方长。转身挥手招呼刘响驱车进村。
13
工作队进入柴河镇后，土改运动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春花与赵长胜更是朝夕相伴，互敬无猜。
旭日东升的黑土地上，赵长胜与刘响几人拉着犁杖给老乡耕地。春花拎过水壶，端上满满一碗清水给赵长胜。赵长胜接过水碗，欲饮又止，抬头一看春花，手腕一抖，清水溢出。春花抿嘴笑了，辫梢一甩，扭身走开。秀云呆呆地看着他俩，满目不解。
日悬中天，林荫树下，春花手捧军衣，穿针引线。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春花抬头一看，起身把军衣扔给赵长胜，目光清甜，转身而去，
夕阳西下，沟塘边，春花与妇救会姐妹燃起篝火烧荒。赵长胜大步过来，随手把军衣披在春花肩上。春花手扶军衣，双眸闪动，欲言又止。
妇救会姐妹盯盯看着他俩，偷偷窃笑。关春花脸颊顿时飞出一片红晕。
这天，区委会大门口，工作队员们忙着接收乡亲们捐送的军鞋、米面、煎饼等支前物品。
春花和秀云领着妇救会姐妹们敲锣打鼓，扭大秧歌。
军装笔挺的钱鸿飞迎着秧歌队前的春花，小声说，春花，就你扭得好看。
春花微微一笑，甩开扇子，抖起大红绸子。
锣鼓声更响，喇叭声愈浪，大秧歌越扭越欢。
警卫班长刘响跑进秧歌队，拦住春花说，姐，区长让你去开紧急会。春花解下腰间大红绸子给秀云，拉着刘响手，一溜小跑。
钱鸿飞远远看着春花身影，掏出烟卷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区委会屋子里气氛浓重。崔红梅拉过春花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说，同志们，大家清楚吗，这两天保安队发生的事情，在老百姓心里造成多大影响啊？赵政委，来，你先给大家讲讲吧。
赵长胜说，先是一保安队员酒后调戏奸污王裁缝儿媳妇，在警卫班追捕中竟开枪拒捕，被我战士当场击毙。接着又有几名保安队员聚众赌博，哄抢百姓财物，被我战士抓捕待送县公安局。就在昨天，又两个保安小队长在恶霸地主家吸食鸦片，被我警卫班当场抓住并关了禁闭。可让想不到钱鸿飞竟以保安大队长身份强行放了他那俩个拜把子兄弟。
春花怼了刘响一下小声问，是钱队长给放的呀？
赵长胜抬头瞪了春花一眼说，关春花，刘响，你俩都给我听着点。
春花脸一红，低下头捋过辫梢。
崔红梅拽了下赵长胜衣襟接着说，我和赵政委琢磨，现在发生这些问题，关键是保安队成份不纯，有横行乡里惯匪，伪满山林队员，还有流氓地痞和乡绅家炮手。为此，区委特请示县委、县保安司令部，决定对区保安队进行紧急整顿。由区武工队长赵长胜带队，刘响任纠察队长，带警卫班进驻保安队，关春花同志继续担任书记员并兼任勤务管理员。为团结争取钱鸿飞，县保安司令部决定暂留其任保安队长，已观其行。
赵长胜站起身说，好了，下午，我们就去保安队，公布整顿纪律。
下午，崔红梅、赵长胜与刘响、关春花等到镇小学操场一看，钱鸿飞已率百十名保安队员荷枪实弹列队，墙头屋檐下露出毫未隐藏的机关枪口。
赵长胜一整军装，把盒子枪交给身边的春花，拉过钱鸿飞大步走到队列前。
春花与刘响紧靠钱鸿飞，悄声拉开枪栓，顶上子弹，打开保险。
队列前，崔红梅，赵长胜刚一讲完话，满脸怒色的钱鸿飞摔手就把两个违纪小队长绑上绳子，关起禁闭，并慷慨陈词，信誓旦旦地率队接受了整顿。
清晨，薄雾缭绕的富尔河畔。
关春花在江边边洗衣服边哼唱着：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钱鸿飞骑着大青马寻声而来，老远喊，春花，给谁洗衣服呀，江水多凉啊。
春花把军衣晾在草稞上抬头说，还能有谁的，咱们赵政委工作又忙人还懒，这套军装从他到咱们柴河区来就没洗几回。
钱鸿飞放开大青马，抻了下笔挺的军装到春花身边说，春花，我、我看你、你是不是跟赵政委……
满仓，你有话就直说行不，干啥这么吞吞吐吐的？春花一竖眼眉说。
钱鸿飞掏出颗烟卷点着说，春花，我不是跟你说不要再叫我满仓了吗，那个名字太土气。
春花微笑说，俺还是觉着叫你满仓，顺嘴。
钱鸿飞说，那也行，不过仅限咱俩一起时你叫。哎，春花，俺是想叫你跟政委说一声，趁这几天不忙，俺兄弟想请他吃顿饭，喝点酒，好好唠唠。我知道就你跟他的面子大。
春花抖落着洗净的衣服说，吃顿饭算啥呀，都在区里工作，天天在一起的。满仓，我告诉你，咱们赵政委可有酒量了。上回他受伤疼的挺不住了，就管我和刘响俩要酒喝。这不，到咱们区来，他伤口一痛还是可哪找酒喝呢，晚上就着咸菜疙瘩、苞米干粮也能喝一小碗。睡觉时那呼噜打的连个耗子都不敢进他屋。
钱鸿飞尴尬说，还是你了解政委呀。好，一言为定，你就安排时间吧。
看春花弯腰叠起晾晒好的衣服，钱鸿飞又说，哎，春花，这几天我就想回靠山屯家里看看去。怎么听人捎信说，俺家老爹也让大勇他爹领着农会给批斗了，还分了俺家的土地和牲口。我也是投奔共党的军人，革命干部啊。怎么，俺家就不是革命家属了？不行，得评评这个理去。春花，要不你也请两天假，咱俩一起回家看看去呗。
春花抬头直看着钱鸿飞，一甩辫梢说，满仓哥，这就是革命，革命就要有代价，就得有牺牲啊。怎么，一革到自己家头上，就不想革命，就去当反革命了？
钱鸿飞上前帮春花拾起衣服，低头吞吐说，春花，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好好干革命。
春花一撂眼眉说，满仓，你说什么呀？说完，扭身抱起衣服走上河岸，连头都没回。
14
初夏，长白林海绿浪连天，富尔河水碧波荡漾。和煦的阳光泼洒在柴河区委会屋子里。工作队员正在开会。
木桌前，赵长胜站起说，同志们，根据县委紧急通报，我军退出长春、四平后，杜聿明率几十万国民党军疯狂进攻我辽吉解放区，妄称三个月结束东北战争。乘我野战军根据毛主席党中央“让开大道，占领两厢”的决策，实施战略转移之机，国民党新一军、新六军两路出兵，攻占了吉林市，并派出两个加强团渡过松花江，翻过老爷岭，抢占了我蛟河新站、拉法两个重镇。为此，我警备二旅已集中主力部队配合东野一纵进行新站、拉法战役。最近有动向表明，溃散流窜各地的武装土匪正是乘苏联红军撤退回国，我部军力薄弱之际，又在重新纠集，准备武装反扑。
崔红梅说，为此，县委紧急指示各区乡政府、工作队提高警惕，抓紧训练我们自己的民兵队伍，做好迎战准备。
大家严肃地看着政委赵长胜。刘响碰了下春花手说，姐，这回咱们和土匪打仗就更得狠点，好给大勇哥报仇。
春花咬了咬嘴唇，紧紧攥住刘响手。
崔红梅说，根据形势需要，我马上带一部分同志到马鹿沟腰甸屯一带，去发动群众，扩建民兵队，打击残匪袭扰。这样一来，柴河同志们的任务就更重了。
春花拨拉下崔红梅手说，红梅姐，俺也跟你一起去打土匪。
崔红梅说，春花，我和赵政委商量好了，你还是留下，马鹿沟那面离大山沟里太近，土匪出没无常，实在危险。再说柴河工作也很重要，况且钱鸿飞最近也是反复不定，举止无常。春花，你是他同乡，还得好好规劝争取他。让秀云跟我作伴就行了。
赵长胜敲了下桌子说，好了，同志们，散会，回去各自做好准备。
崔红梅起身摘下自己佩戴的手枪给春花说，给你，春花，带好它，注意保护好你自己。
春花接过手枪，紧紧握住崔红梅手。
镇西边黑魆魆的柞树林里，钱鸿飞陪着唐玉林、季少壮缓步而行。
季少壮拍着钱鸿飞肩膀说，好了，钱旅长，不必远送。刚才唐司令已再三表示不计前嫌，推举你为副司令长官，并再次分兵与你，这是多么宽宏大度啊。况且中央军已打过松花江老爷岭，陈重兵于拉法、新站一线，不日即将与我部里应外合，横扫敦化残存共匪于股掌之间。我看咱们这场苦肉计演完，也该上演火烧赤壁这场大戏了吧？钱旅长，本人深信你等必能在戡乱敦化共匪，重振党国伟业，再展宏图，筑建伟业。
唐玉林伸手拍了拍钱鸿飞腰间手枪说，钱副司令，容我再说一句，别再寻思那个叫什么春花的小娘们了，你爹他老人家还在她爹手里押着呢。这奇耻大辱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又何为爷们汉子？我就不信你会为区区一悦己之女色而葬送锦绣前程吧。我可听暗线说，你们那个赵政委可跟那女人都那啥了，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恐悔之晚矣。我再问你，咱大老爷们带这枪是干啥的？不摆设吧？
钱鸿飞放慢脚步，沉思不语。
树林深处，几个土匪牵马过来。钱鸿飞双手抱拳说，特派员，唐司令，请上马，恕鸿飞一念之差。好，不再远送。
马蹄声远。沉闷雷电中，一阵豆大的雨点哗哗啦啦地落在树下的钱鸿飞身上。
几天后，一个云开雾散的傍晚，富尔河畔彩霞漫天，清风撩人。
绿草如茵的林间小道上，赵长胜信步而来。
河边石崖下，浓郁柳荫遮挡的一弯河水间，细浪潺潺，碧波粼粼。柳荫下，一沓军衣整齐叠放在卧牛石上，河边青草滩上晾晒着两件花色内衣。
赵长胜无意间一抬头，一眼看见一个秀美袒裸的身影在碧水间若隐若现。
紧张的赵长胜慌不择路，一脚踩在块河卵石上，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沐浴碧水中的春花一惊一愣，慌忙蹲在水中，双手捂住前胸。
尴尬中的赵长胜又一回头，脸颊唰一下红了。
春花羞涩嗔怒说，连长，你？不行看我，快，转过身去，不许回头。
赵长胜转回身，雕像般一动不动。
春花匆忙上岸，理好秀发，穿好衣服，脸颊红晕地说，队长，赵长胜同志，可以回头了。
赵长胜胆怯回头，直看着满面羞红荷花出水般的关春花，猛地伸开双臂，一把把春花紧紧搂在怀里，捧起她脸颊，狠狠地亲吻着她的眉毛、眼睑、嘴唇，紧张吞吐说，春花，俺，俺要娶你，给俺当媳妇……
春花抖动着肩膀依偎在赵长生怀里，任凭他粗鲁放肆地狂吻，任凭他额头的汗珠融进自己的眼帘……
赵长胜刚把一双大手探进春花胸怀，却碰到那块热乎乎的平安锁，赵长胜顿时惊呆，颤抖双手捧着那平安锁，不知所措。
春花深深地看着赵长胜，一串晶莹的泪珠落在那长命锁上。
赵长胜给春花整理了下衣襟胆怯说，春花，别生俺气，俺说错了。
春花轻轻推开赵长胜手说，不，连长，俺不该……说着扭身跑进白桦林。
对岸树丛中，钱鸿飞咬着牙齿，把手中那束山玫瑰花搓碎，狠狠撇进奔泻的河水里，转身大步而去。
这边河岸上，春花三步两步跑进桦树林，抱住棵树杆滴下眼泪。
赵长胜站在树下，低声问，春花，怎么了？都怨我不好，惹的你。
春花弯过手背擦了擦嘴唇，哭说，不，连长，俺不怨你，是俺不好……
是夜，风轻云秀。农家土屋里，朦胧月色透过窗帘缝隙，泼洒在春花睡下的小炕上。春花捏着手绢，辗转反侧。
此时，保安大队钱鸿飞寝室饭桌上一片狼藉。酩酊大醉的钱鸿飞衣着不整，头发凌乱地侧歪在长椅上，似睡非睡。桌上的煤气灯无精打采地伴着他忽闪着。
突然，一副官快步推门到鸿飞身边报告说，长官，特派员密件。请速签收过目，特派员急待回复。
钱鸿飞睁开朦胧醉眼，捋了捋挡在眼前的头发，一把掠过信封，起身到煤气灯下，唰下撕开信封，刚看了两行，额头上便渗出豆大的汗珠。
白纸黑字潦草却也清晰地写着：鸿飞吾弟明鉴，据我内线绝密情报，现共匪警备司令部已确认你党国军事代表之真实身份，并在查证你等在靠山屯抗匪作战与大石河遭遇战负有之众多血债与重大罪行。更为甚者，在柴河武工队长赵某秘密侦察下，共匪已掌握到你部所在寒葱岭隐蔽之密营与潜伏之兵马。另据最新情报，不日内，共匪即将收网，明者提升你为县保安大队副大队长，实则调你离柴河去县城，待解除你身边人马与兵权武装而后，必立将你等逮捕归案，并一举围剿歼灭你密营群龙无首之兵马。鸿飞吾弟，值此累卵倒悬，火燃眉毛，一发千钧之际，何去何从，兄不多言，弟自明之。切切，再拜！敬待回复。信尾季少壮的签名上还盖着大红印章。在签名落款下面，季少壮又大字注写着，另附：此绝密情报，兄已上报中央党部，据悉，东北剿总情报机关现已派出特工分队，近日即可抵达敦化，全权处理此案，望鸿飞弟明晓。切记。
钱鸿飞晃了晃头，大口喝了半碗凉茶，再拨亮煤气灯，又从头看了一遍，抬手擦了把额头冷汗说，好，速回特派员，就说钱某已经决断，望候佳音。
15
新站、拉法战役即将打响，我各区乡军事干部奉命返回二旅主力部队开赴前线。加之崔红梅等工作队员深入马鹿沟一带开展土改运动，柴河区仅剩下赵长胜、春花和刘响等几人，工作愈加紧张忙碌。
这些天，钱鸿飞显得格外积极认真，对赵长胜、关春花他们更是关心备至。
一天上午，春花正在营房里抄录文件，钱鸿飞带勤务兵二驴子进来说，春花，听说拉法战役要打响，部队干部都调回前线了，赵政委你们几个忙坏了吧？我把二驴子派来给你帮忙，当个下手，挑水劈柴火啥的他都能干。这小子也是咱们一个屯的，老实机灵还挺有眼力见的，你说话他准听。来，二驴子，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春花姐，还认识她吧？
二驴子胆怯上前说，春花姐，都好几年没看见你了，你真变模样了。
春花上下打量着二驴子，抻了抻他污垢的衣襟，捋了下他蓬乱的长发。
钱鸿飞说，春花，那你俩先忙着。我整几条鱼去，晚上咱们给赵政委改善伙食。
春花微笑送走钱鸿飞，回头拉过二驴子手说，二驴子，这几年你上哪去了，吃了不少苦吧？
二驴子低头说，姐，那年鬼子并大屯，一把火把俺家窝棚给烧了。爹领俺躲进城里，撬门破锁逛荡了半年，又给唐司令抓去，让爹当了伙夫，俺跟着打零杂。去年冬天，钱长官来一听俺能撬个锁头配个钥匙啥的，就让俺跟他当了勤务兵。等唐司令他们被二旅部队打散，满仓就把我给带到柴河保安队来了。
春花说，唉，兄弟，从小就是没娘孩，真怪可伶的。
二驴子抬头看着春花说，姐，俺知道，你不是比俺还可怜哪，你家大叔大婶都……
春花说：兄弟，咱们不说这些了。等打完土匪，姐回靠山屯教书去，就先教你看书识字，完了再送你上二旅部队去，像刘响那样当个司号兵，等打仗时，冲锋号一吹，可精神了。
二驴子呆立在春花身边，刚把嘴唇憋呲了两下，一串眼泪就扑啦下掉在他污亮的衣襟上了。
春花轻弹手指，一点二驴子脑门清甜一笑说，瞅你呀，哪像个大小伙子呀？
第二天早晨，俩人里里外外地淘米烧火忙完，春花把二驴子按坐在木凳上，披上围裙，拿出剪刀梳子给他理完发，又端来盆热水给他搓洗了头发脖子。看二驴子脸盘有了清秀模样，春花端过镜子给他一照一笑，还在二驴子额头轻轻地亲了一口呢。二驴子脸皮羞臊的跟秋天山里红似得，连声说，春花姐，你真好。
下午，天空湛蓝，白云如洗。春花一看阳光暖融融的，就拎着条军毯，从房东老乡家借了根洗衣棒槌，招呼二驴子来到河边说，兄弟，快把你那衣服都脱下来，姐好好给你洗洗，你先自个看看，都埋汰成啥样了？
二驴子腼腆说，不用了，姐，等哪天俺自个能洗。
春花假装嗔怒，还等哪天？头晌俺都看你有虱子了，大小伙子咋就不知道学干净点呀？
二驴子稍有执拗说，姐，俺都惯了，虱子多不咬人。
春花把眼眉一落说，听见没？快脱下来。
二驴子脸红尴尬说，姐，你别生气，俺是没啥换的。
去，就拿这毯子上前面树趟子里换去，脱了，给姐扔过来。完了你就上河里好好洗洗，使劲搓搓，看这水多干净啊。听见没？快点。说完，春花挽起裤腿，转身拎起洗衣棒站到水中青石上。
棒槌起落，水花四溅。不一会儿，春花就把几件衣服洗净，晾晒在河滩上。二驴子紧裹着线毯到春花身边犹豫胆怯说，姐，俺有个事，都寻思一宿了，想告诉你，还怕你生气上火。
春花抬头，兄弟，有啥事你就说呗，干啥戛戛咕咕地？
姐，你知道钱长官是让俺来干啥的吗？二驴子小声说。
春花淡淡一笑说，不是来给姐打下手，帮几天忙吗？
二驴子一梗脖子说，姐，才不是呢，他是派俺来当暗线，监视着你和政委，还让俺每天向他报告你俩在一起都干啥了呢。
春花一听一愣，接着又爽朗一笑说，那你就向他报告好了，就说俺们天天在一起，商量搞土改，斗地主，建民兵，忙着呢。
二驴子一拨拉脑袋说，俺才不哪，你看他整天乐呵地，其实俺早就看出来了，他天天琢磨事，心里阴着呢。姐，你可得千万提防着他点呀。
春花低头想了想说，兄弟，这事除了赵政委你可千万不行和别人再说。就是真要跟他报告，那也得先跟姐合计合计。记住了吧？好了，衣服都干了，快去换上，咱们这就回去。
第二天上午，春花与二驴子正在菜园子薅小葱，钱鸿飞老远喊，春花，忙啥哪？二驴子，赶紧给赵政委送点煎饼去，他在江边带队训练呢，早晨就没顾上吃饱。
春花拎过小筐说，兄弟，你再拿捆小葱带点咸菜酱去，咱们赵政委胃不好，要不又该烧心了。
看二驴子渐渐走远，钱鸿飞上前一手拉住春花说，春花，我有句话，都想好几天了，再不跟你说，我就该精神崩溃了。
春花轻轻一笑问，瞅你，干啥这么神叨地？有啥事，快说。
钱鸿飞四周扫了眼，压低嗓门说，春花，跟我一起走吧，咱们快离开这个队伍，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春花眼神一愣问，怎么地，钱鸿飞，你是想当逃兵，还是想当叛徒，背叛革命啊？
钱鸿飞抱住春花肩膀晃着说，春花，你还不知道哇，中央军就要打到蛟河了，上峰已密令我部迅速转战到黄泥河威虎岭一线，以迎接国军占领敦化，解放整个东满。我是舍不得离开你，犹豫再三才跟你说呀。
春花厉目问，钱鸿飞，你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啥？
钱鸿飞说，春花，你知道吗，战争就是绞肉机，战场就是屠宰场，我是想领你逃出这个炼狱火海，远走高飞，隐姓化名去山海关、北戴河那面，找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享受人生真正的爱情与幸福……
春花用力掰开钱鸿飞手说，钱鸿飞，你住口。我再告诉你，俺是来给俺爸妈和大勇哥报仇雪恨的，不见唐玉林挨枪子，俺哪也不去。
钱鸿飞沮丧说，春花，我知道赵政委看上你了，天天缠着你。可在我眼里他无非一介武夫，一个鲁莽之人，等中央大军一来，不过一炮灰而已。你不值得被他迷惑耍戏呀。
春花挥手一掌打在钱鸿飞嘴巴上，大怒道，钱鸿飞，你给我滚！不许你埋汰赵政委！
钱鸿飞看春花发怒，忙屈膝拉住春花手说，春花，是我说错了吗？我跟你发誓，俺不求与你同日生，但愿与你同日死，这就是你我共同命运所在呀。说着呼一下把春花揽在怀里。
春花推开钱鸿飞说，钱鸿飞，你可耻，无耻！我不愿再看见你！说完几步跑到院子边一棵杨树下呜呜痛哭起来。
而前面这一幕恰恰被回来取材料的赵长胜撞见。
傍晚，赵长胜召春花与刘响等工作队员紧急开会，当即宣布，为严肃工作纪律，立即解除关春花现有职务，降职为炊事员，接受组织检查和考验。
春花刚要站起身为自己解释辩护几句，赵长胜却瞪了春花一眼，使劲一拍桌子说了声，散会！就连春花那句“有情况报告”的话，他也好像没听见似的，转身就到后院抡起斧子劈起柈子。
刘响和俩工作队员疑惑不解地盯着关春花与政委，又都没敢详问。
沉闷的晚饭桌上，春花给大家盛上饭菜，自己坐到桌边，一口饭也没动，一口菜也不吃。稍许，抬头看了眼赌气大口喝酒，大口吃咸菜的赵长胜，春花啪一声撂下碗筷，把门一摔，一个人跑到河边，万般委屈地走了半宿，哭了半宿。阵阵晚风吹散了她的秀发，她却全然不知。
赵长胜站在大河木桥上，远远地看了半宿，犹豫了半宿，最后还是派刘响去河边，好说歹说地把春花给劝了回来。
夜色下，钱鸿飞骑马来到他深藏在寒葱岭的密营。几个亲信围上他，一口一个旅长地叫着。钱鸿飞脱掉军大衣，弯腰钻进囚禁陈大勇的石窟。一看见奄奄一息废人似的陈大勇，钱鸿飞倒吸了口凉气，搓手跟身边亲信说，兄弟们，务必把他看好，我们马上就要用着他了。
意识恍惚的陈大勇挣扎起身，颤抖着双手乞求说，满仓，你咋才回来呀？快，再给俺点药吃吧，俺死不了了，俺要回家，春花还等着俺呢……
钱鸿飞披上大衣说，薛医官，还有大烟土吧，让二驴子他爹多给他灌上点。你再去拿包“迷糊药”，我这就带走。
几个亲信疑惑不解地看着满脸杀气的钱鸿飞。
钱鸿飞走后，匪兵伙夫二驴子他爹忙捧把大烟土给大勇。大勇如获至宝，吃完还把剩下的藏进裤裆里。
16
第二天，春花真就到区食堂当了炊事员，整天忙着刷锅洗碗烧菜做饭。
这天下午，春花煮好一大锅苞米馇子粥，正在和二驴子烧火切菜。钱鸿飞让俩卫兵站在门外，自己匆忙进屋说，春花，晚上什么伙食呀？咱们政委这些天又忙又累的，可得给他整点好吃的呀。
春花不冷不热地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不是大馇子粥，小葱拌豆腐疙瘩咸菜呀。
钱鸿飞擦了下额头说，春花，有米汤吧？在外面巡逻训练，太渴了。
春花瞥了眼钱鸿飞说，那有大碗，你自己盛喝呗。
钱鸿飞端起饭碗津津有味地喝了两口说，哎，春花，前天你给我那宣传单还有吗？再给我拿点，一会儿，我还领着大伙发去。
春花撩起围裙擦手说，你等会儿，我这给就你拿去。
看着春花进屋里，钱鸿飞顺手掏出个纸烟盒说，二驴子，给，抽颗烟吧。哎呀，忘拿火柴了。
二驴子憨厚一笑，大队长，来，俺给你扒个火炭。说着蹲到锅台下。
钱鸿飞四周看了下说，这米汤真解渴，我再盛碗喝。说着顺手掀开锅盖，把烟盒往锅里一倒了一半，用饭勺搅合着。刚要往里再倒，听春花推门声响，钱鸿飞手一抖，忙把烟盒一扔，盖上锅盖，端起那半碗米汤一口喝干。
二驴子抬头瞅了钱鸿飞一眼，伸手捡起烟盒塞进衣兜。
春花拿宣传单出来，钱鸿飞接过说，春花，老乡给我送了些煎饼，一会儿让二驴子取来，你俩晚上吃。
春花把脸一撂说，咱们不是有纪律，不行要老乡家东西吗？你怎么还？
钱鸿飞硬笑着说，是亲戚给的，没犯纪律。说完转身出门，差点让门槛子绊倒。
二驴子刚冲春花撇嘴一笑，钱鸿飞又返回伙房问，二驴子，看见我刚才掉地下的烟盒了吗？
二驴子耷拉着眼皮说，让俺给扔灶坑里烧了，没啥事吧？钱长官。
钱鸿飞又斜着眼睛偷看了春花一眼说，哦，没啥事。端起肩膀快步而去。
当晚，柴河小镇早早安静下来，连老乡家的狗都很少吠叫。
晚饭刚刚吃完，赵长胜一看身边几人都里倒歪斜躺在炕里不愿动了，忙说，哎，累了，困了，刘响，布置好民兵岗哨，大伙都早点睡吧，明天还……
听西屋响起鼾声，伙房里刷洗锅碗的春花也扶着锅台站不住了，忙进自己屋里关紧屋门，拿出赵长胜的军衣，刚缝了几针，便倒在炕上，吐气如兰，进入梦乡。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轻轻地抚摸着春花睫毛轻合的脸颊。
时间在夜色下悄悄流淌。
17
突然，几声枪响，把睡梦中的春花惊醒。春花一惊一愣，忙起身披上外衣。
一阵踹门声后，几个保安队员持枪对准炕里的春花。
春花手护前胸，怒喊，你们要干什么？想耍流氓啊？赶紧给我滚出去！
两个保安队员二话不说上前就把春花五花大绑起来。
春花奋力挣扎哭喊，政委，赵政委！快起来，不好了，来土匪了！
匪徒们推推搡搡把春花押到门口。春花抬头一看，西屋门框上还挂着殷红的血渍，屋子里已没有了赵长胜和刘响他们的身影。再一看院子里大门外横陈着两个警卫民兵的尸体，春花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谁让你们把她给绑起来的？混蛋！腰配短枪的钱鸿飞故作镇静，叉手站在春花面前躬身说，春花，本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请宽恕。
春花挺胸把头一扭说，钱鸿飞，你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你说，你把赵政委他们关哪去了？
钱鸿飞说，啊，春花，你放心，因军情紧急，我已把他们保护起来了。卫兵，还不赶紧给我松绑！
二驴子匆忙上前解开春花身上的绳索，还颤抖着手揉了揉春花淤紫的双手。
春花甩开绳索，上前就给钱鸿飞一记耳光，怒喝道，钱鸿飞，你这是跟人民犯罪，看你要是伤害了赵政委他们，人民政府将怎么审判你？！
钱鸿飞退步躲闪道，春花，你会明白的，我这都是为了你好。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辩论。卫兵兄弟，赶紧护送她到我卧室，好好保护起来。
匪徒们推搡春花，春花回头怒喊，钱鸿飞，你不得好死！
第二天上午，匪徒们在区政府屋顶挂出青天白日旗，把中央先遣军牌号钉在大门柱上。钱鸿飞命部下将赵长胜一阵严刑拷打，威逼他率队投降，归顺先遣军。赵长胜的怒骂呼喊声惊飞屋檐下的麻雀。
被软禁关押在钱鸿飞寝室的关春花饭水不进，泪眼欲穿。
晚上，钱鸿飞让伙房做了好几个菜，拿出一坛陈酒。二驴子把酒菜摆在关春花面前，又投条湿毛巾递给春花，小声说，姐，你就擦擦脸，吃、吃两口呗，都一天滴水未进了，能行吗。
春花接过毛巾，看着眼前的二驴子想了又想才说，二驴子，你陪姐姐坐一会儿，咱俩一块吃，行不？
二驴子惊讶说，姐，那可不行，钱长官看见又该骂我揍我了。这几天他还嫌俺没向他报告你和赵政委的活动情况，要把俺调回去给他喂马呢。
春花眼眉一横说，那更好了，怕啥地？还有姐在这呢。来，姐给你倒盅酒，暖和暖和。
二驴子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春花连忙夹了口菜放在二驴子碗里说，看你呀，快吃口菜压压。哎，兄弟，你知道赵政委他们被关在哪吗？
二驴子边嚼菜边说，就给关在保安队后院看守所牢房里了，那大锁头像这饭碗这么大，今天俺去送饭往里一看，有两个保安队员看着呢。
春花嘘了声，小声问，那钥匙是谁管的？
二驴子喝了口酒说，那锁头是带密码的，钥匙在钱长官裤腰带上挂着。往常提犯人都是钱长官下令拿钥匙给密码，那密码还一回一换。姐，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让他们把你给关进去，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春花一听，不由得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二驴子又倒上酒，跟着抹了下眼泪说，姐，你就别伤心了呗，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咱就先忍着点呗。钱长官要是想啥事，你就先答应着他，完了再说呗。
春花拿过毛巾给二驴子擦了擦脸说，兄弟，你说，昨晚可真怪呀，俺咋就睡得那么死呀？咋一点都没听着外面动静啊？
二驴子起身听门外没啥动静，掏出那个烟盒，蹲在春花身边说，姐，这是昨天钱长官在锅台上抖落的烟盒，看你一出来，他连忙就扔地下了。俺寻思里面还有个烟卷啥的，又给捡起来了。你看，这里面还有半盒药末呢。
春花从小听老人讲过土匪胡子下蒙汗药绑票的故事，后来在团部卫生队培训，也掌握了些防毒知识，就拿过烟盒一看，一闻，往手绢里倒了一点，咬住嘴唇想了想，把烟盒往二驴子怀里一塞说，兄弟，姐就求你这一回，这药先给姐留一点，剩下的明晚你给牢狱那看守送饭前，一定想法给掺进去，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不行，兄弟，等明晚这屋里灯一灭，你再来一趟，姐等着你。
推门声响，钱鸿飞戎装一身，满面春风地站在关春花面前。二驴子怏怏退下。
钱鸿飞一看饭桌上的残羹剩酒，哈哈一笑道，吃饭了，春花？真乃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呀。说着，解开衣扣一把把春花搂在怀里。
春花一看他腰带上挂的大串钥匙，欲怒又止，边奋力挣扎边绽开一丝笑容说，瞅你呀，满仓，干啥呀？俺可没答应你啥呀。
钱鸿飞兽性大发，脱下外衣，摘下腰间手枪匕首往炕上一扔，拽开春花衣襟，欲行非礼。
春花捡起手枪对准钱鸿飞脑门，咬着牙齿说，钱鸿飞，你这个畜生，我毙了你。
钱鸿飞放荡一笑道，春花，小娘子，那你试试呗。可对不起，俺忘给你装子弹了。
春花一听一愣又强做一笑说，俺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鸿飞，俺要是答应你，那早晚不都是你的人吗。可不管咋说俺也是个黄花闺女啊，现在虽战火纷飞，你不能八抬大轿，那也得张罗几桌酒席，有个洞房花烛夜吧？要想这么把俺糊弄到你手，那没门。春花摸起匕首对准自己胸脯说，你要是真逼俺，那我只能为玉碎而不为瓦全。咋地，就差这一宿就挺不过去了？
钱鸿飞夺下匕首，故作斯文说，春花，这些天我总在想，一个好女子就该像你这样，不仅有羞花闭月之容貌，楚楚动人之情怀，还得有临危不乱之胆识，以柔克刚之智慧，才更有魅力，更多风韵。那好，春花，我答应你，明晚月圆之时，你我美酒交杯，共度良宵。待党国大业告成之日，再行完婚大礼。好了，娘子，晚安。
看钱鸿飞推门而去，春花忙擦净眼泪，掏出手绢看了看，缠紧揣进衣怀。
深夜，昏暗的牢房里，刘响萎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痛苦呻吟着，水，水呀……
遍体鳞伤的赵长胜拨拉下刘响说，刘响，再坚持点。来，起来，吃块窝头，留着点劲。
刘响张开干裂的嘴唇说，政委，你说，咱们能就这样牺牲了吗？
赵长胜捋了捋刘响的头发说，我看不能，那个大胡子老头马克思肯定不要咱俩，咱们这么年轻，还都没说媳妇呢。
刘响坐起来拉着赵长胜手说，政委，等咱们打完土匪，你就娶春花姐当媳妇呗，她对你多好哇？长得还这么漂亮。
赵长胜眼睛一亮说，你小孩牙子懂个屁呀。那叫爱、爱情，这那可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哎，也不知道春花现在怎样了，咱们牺牲前还能不能再看她一眼。算了，不提窝囊事了，没意思，睡觉！做个好梦。
寒葱岭土匪密营石窟里，二驴子他爹又给满面枯槁的大勇送了几粒烟土，大勇鼻涕眼泪的一口吞下，傻笑叨咕着，俺不、不回家了，俺也不、不想她了……
二驴子他爹摇头叹了口气，拍打着自己脑门，回头拎起马镫慢慢走开。
清晨，钱鸿飞寝室里，春花洗完脸正要梳头，二驴子假装来送饭，匆匆趴在春花耳边说，姐，可不好了，钱长官要开刀问斩了。
春花一愣问，他要斩谁？
二驴子说，要斩赵政委，大铡刀都抬到区政府门口摆上了。钱长官跟部下说午时三刻开刀问斩，用赵政委人头祭奠天地。
春花顿时泪流满面，扑通下晕倒在地。
敦化县城，我警备团司令部。刘团长来回踱步问，参谋长，还没联系上吗？
参谋长撂下电话说，柴河方面线路不好，我们正在想办法。
刘团长一拍桌子说，这么长时间联系不上，肯定有情况。马上派部队紧急侦察支援。路上特别是过寒葱岭，要警惕土匪埋伏袭击。
参谋长立正道，是！我带队。有情况随时向团长报告。
突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团长接起电话。
听筒那端，崔红梅区长说，报告团长，我是柴河区崔红梅，紧急情况向你报告，今天早晨有一股土匪窜到腰甸屯，现在枪声还响着哪，我们工作队已经带武装民兵前去支援。
刘团长大声对着话筒说，红梅同志，你们坚持住，注意不要和匪徒硬拼。增援部队马上出发。
柴河小镇钱鸿飞卧室，春花缓缓睁开眼睛，拉过二驴子手说，兄弟，你快去，去找钱鸿飞，就说我不行了，要寻死上吊，快去呀。
稍许，钱鸿飞大步流星来到寝室门口，持枪卫兵向他立正敬礼，推开屋门。
躺在炕里衣衫单薄的关春花起身照钱鸿飞就是一记耳光，大怒说，钱鸿飞，你给我滚出去，今个，俺死也不嫁给你。
钱鸿飞一把攥住春花手说，怎么了，春花，刚才还海棠春睡呢，咋这么一会儿就河东怒吼了？
春花掰开钱鸿飞手说，钱鸿飞，你个混蛋！你说，今天是啥日子？你想怎么地吧？
钱鸿飞往椅子一坐，掏出香烟点着说，不是说好了吗，日落月圆，洞房花烛，共度春宵啊。怎么？春花，等不急了？
春花冷冷一笑说，那好，钱鸿飞，我问你，你是真想要我，还是想欺骗耍戏我，用我战友的生命去邀功请赏啊？钱鸿飞，我再告诉你，不管今晚我是不是你的人，只要你动了赵政委，那三天两天你就给我收拾尸首好了，想活不容易，想死还难吗？我最忌讳的就是你这事了。要不，现在我就死在你面前，行不？
钱鸿飞一手掐灭烟头，一手把春花搂在怀里说，春花，请息怒。我这不是做样子给特派员和唐玉林看吗。鸿飞我此世今朝就是为你而生，为你而来，只要你真心伴我渡过这无边苦海，我终生无憾。
春花轻轻一点钱鸿飞脑门说，鸿飞，与你我相比，功名之事，实乃身外之物，有无皆是人生，俺知道你会三思而后行。鸿飞，你再听我说，其实你要真想杀赵政委，那还不容易吗，一刀一枪就行了。可你想过没有，等你真把事情做绝时，那县警卫团不非得派重兵来剿灭你们哪？等你把这点兵马本钱都拼没了，成了光杆司令，那唐玉林能轻了收拾你吗？到那时，你可就是老母猪钻樟子，两面不够人了。鸿飞！不信你就试试看。我这可是真心为你着想啊。
钱鸿飞一把抓住春花手亲吻着说，幸甚，知我者，春花也。好了，娘子，请息怒，行刑之事改日再说。一会儿王裁缝送来新衣服，你再收拾一下。良宵美酒，佳人伴我，人生几何？说完搂过春花又是一番狂吻，春花左右扭头，挣扎躲闪。
山间土路林荫树下，一辆满载我军士兵的汽车停在路边。保险杠前几个战士轮番摇动着摇把子，汽车就是发动不起来。
参谋长从驾驶室下来，焦急问朝鲜族司机，行不行了？师傅，快打火呀。
司机掀开引擎盖说，这苏联红军扔下的、日本鬼子的老爷车，发动机的、底盘的、通通老掉牙了，没零件的修理，一堆废铁呀。
参谋长一声命令，全体下车，一排奔柴河方向，二排奔腰甸屯，跑步前进！
下午，满嘴燎泡的刘响趴在铁窗口张望着问，政委，外面咋没动静了？
赵长胜躺在稻草上挠着胸脯说，这些跳蚤臭虫太他妈没人味了，专挑好地方叮咬。刘响，咱们别急，大部队会来的。来，再眯一会儿，攒足精神头。
傍晚，保安队伙房里饭菜已经做好，二驴子左右张望着，刚掏出怀里的烟盒，一个匪徒过来拍着他肩膀说，哥们，给个馒头吃呗，饿了。二驴子一惊一吓忙把烟盒塞进怀里，额头汗珠掉在馒头上。
钱鸿飞卧室门口两个匪兵怀抱长枪坐在门口吸烟。
屋里，一婆娘陪着春花换上一身新衣裳，躬身退去。春花面对镜子盘起秀发，又描了描眼眉，擦了把雪花膏，点了点口红，再端起镜子一照，不由得把两颗眼泪掉在镜子上。
伙房里饭菜出锅，二驴子看身边没人，再掏出烟盒刚要打开，俩匪兵在门外喊，二驴子，你他妈磨磨蹭蹭地干啥呢，不是让你给牢房看守送饭去吗？
二驴子手一嘚瑟，烟盒掉在地上，吓得他连忙一脚踩住，再抬头一看身边确实没有动静，忙捡起烟盒往菜汤一倒，用大铁勺搅和完，又随手抓过几个馒头放进饭筐。
钱鸿飞寝室里，一对红蜡烛火苗默默摇曳，焦急的春花来回踱步。
半醉的钱鸿飞推门而进，一把搂过春花。
春花轻微挣扎躲闪着说，都啥时候了，你咋才回来？
钱鸿飞说，啊，中央特派员和唐司令前来道喜，陪着喝了两杯。等着急了吧，春花？说着一把把春花紧搂怀里，欲解衣扣。
春花推开钱鸿飞说，看你呀，忙啥地，你那两个弟兄还在咱门口哪，你不怕，人家还怕他们笑话咱呢。
钱鸿飞起身吆喝俩卫兵退下，返身回来抱过春花，再把手伸进春花胸前，却一把碰到那块陀佛平安锁，当即一愣，问，春花，怎么，你，你还信这个？
春花用力掰开钱鸿飞手，一点他脑门说，这是俺爸妈给俺留下的念想，不许你碰。
钱鸿飞再把春花抱起，又是一番狂吻。
春花嗔怒说，还不去洗洗呀，人家都困了。也漱漱口，俺烦你满嘴那酒味，再刮刮胡子，怪扎人的。
钱鸿飞淫笑着放开春花道，好了，鸿飞遵命，娘子，请稍等，小生就来。
趁钱鸿飞洗漱之时，春花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抖开，把药末倒进自己酒盅，端坐下来。
二驴子把饭菜送给牢房看守，俩匪兵撂下长枪，松开绑在腰带上的日式手雷，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赵长胜和刘响隔着铁窗看着，嗓葫芦嚅动起来。
二驴子抓起几个馒头塞进铁牢窗口，顺手拨拉牢门铁锁看了看。
乱哄哄的保安队营房里，饭桌上满是残羹剩菜，酒坛子东倒西歪。一匪首端着酒碗晃荡着说，来呀，弟、弟兄们，钱司令说了，今个，不、不光是长官新婚大喜，也是咱们保安大、大队正式归建中央军的日子，弟兄们，大伙开、开怀畅饮，可劲造吧，好日子到了！
匪徒们齐吵乱嚷凑在一起，有人推牌九，掷色子，有人酗酒划拳，齐吵乱嚷地吆喝着，哥俩好哇，六六六了，七个巧哇，八匹马呀……
钱鸿飞洗漱完毕，躬身对春花说，请吧，娘子，值此洞房花烛，美酒良宵，佳人在床。
春花嫣然一笑道，瞅把你美的，鸿飞，还有个大事你都给忘了，来，端杯呀。
钱鸿飞双手举起酒杯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请。
春花眼帘一挑笑着说，哪有这么喝交杯酒的？说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再与钱鸿飞酒杯一换，挽起他胳膊交臂一碰，俩人一饮而尽。
钱鸿飞撂下酒杯，抿了下嘴唇说，哎，春花，你这酒咋有点外味呀？
春花一瞥钱鸿飞说，瞅你呀，男子汉大丈夫，瞎寻思啥呢，那是俺口红味。来吧，鸿飞，被子都给你铺好了。
钱鸿飞宽衣解带，脑袋刚一碰上枕头，便呼呼入睡。
春花忙摘下他腰带上那串钥匙，抓起手枪顶上子弹，回手捡起那把匕首，对着钱鸿飞刚要刺下，钱鸿飞却一翻身说，春、春花，干、干啥哪？拿那把钥匙干啥？快、快过来吧。
春花一惊，忙地撂下手枪扔下匕首，擦了擦额头冷汗，挨着钱鸿飞躺下，裹紧被子。
钱鸿飞一手搭在春花胸前，却鼾声再起。稍许，春花屏住呼吸，摇了摇钱鸿飞，看他酣然不醒，忙轻轻扳开他胳膊，起身熄灭煤气灯，吹灭蜡烛，
二驴子一闪身进来。
春花悄悄起身，抓过手枪，披上钱鸿飞的军衣，拉起二驴子蹑手蹑脚躲过酣睡的卫兵，走进夜色。
牢房门口，两个匪兵呼噜声响。春花听了听动静说，兄弟，给你钥匙，快去，我掩护你，快点地。
二驴子匆匆走进牢房，就着昏暗灯光把钥匙插进牢门铁锁。
声音惊醒赵长胜，忙拉起刘响闪到墙角压住呼吸，满目警觉地听着，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可大铁锁仍然紧锁不开。慌乱中，二驴子用尽全力使劲一拧，钥匙卡在锁里，拔不出，拧不动，额头汗珠与眼泪顺着二驴子鼻梁流下。
牢房里刘响急得跺起脚，赵长胜上前隔着牢门铁窗问，二驴子，谁给你的钥匙？就你一个人吗？
二驴子忙说，是春花姐给的，赵政委，她在外面掩护咱们呢。
赵长胜说，兄弟，别着急，快，再试试。
夜色渐深，寒葱岭山路上，我支援部队的战士们跑步前进。参谋长喊，快，同志们，前面亮灯的地方就是柴河镇了，各班，加快速度！
柴河匪队一宽敞房间里，季少壮起身拨拉下炕上的唐玉林说，唐司令，钱鸿飞不是答应晚上带着他那小娘子和共匪俘虏与咱们一起转移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哇？
唐玉林一磕烟袋锅说，我也寻思呢，这小子不会被那小娘们给策反了？不能啊，这回他反共起事干的不错呀，也没留啥后路哇。不行，兵不厌诈呀，这小子人屎不拉，别再给咱俩出卖了，还是警觉点好。说罢，俩人披上军衣，拎出手枪推开屋门。
牢房外，心急如火的春花大步跑进牢房，一看手忙脚乱的二驴子，再一看牢房里的赵长胜和刘响说，政委，俺来救你们出去。说着，举起手枪照着那铁锁扣响扳机，子弹穿过铁锁留下弹孔，牢门仍然紧锁不开。牢房外，春花、二驴子不知所措。牢房里，刘响满目惊愕地摇晃着铁栏杆。赵长胜隔着窗口一把夺下春花的手枪。
枪声惊醒两看守土匪，慌忙端枪就射，二驴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赵连长手疾眼快，连着两枪，俩匪徒应声倒地。
枪声响过，新房里的钱鸿飞起身一个哈欠，晃了晃脑袋，点着煤气灯一看春花和自己的军衣手枪都已不在，反倒阴冷一笑，自言自语说，春花，你真傻，那把钥匙不好使。说着使劲一拍脑门捡起酒桌上的匕首喊，卫兵，你们是聋子还是瞎了，赶紧开枪警戒，紧急集合！
牢房里，赵连长喊，春花，快，快把土匪身上那手雷拿来，绑在锁头上。
春花急忙翻倒匪兵尸体，解下手雷缠挂在大铁锁上。
赵连长喊，快散开，卧倒！
就在赵长胜要拉响手雷引信那一刻，二驴子呼一下站起来高喊，不行，那太危险。我想起来了，锁头有密码，俺再试试。
二驴子颤抖双手拨弄着铁锁。牢房里静的能听见拨弄铁锁的咔吧声。突然，铁锁和那手雷咯噔下落地，牢房铁门被打开。
春花满目泪水上前就与赵长胜、刘响紧紧拥抱。
赵长胜推开春花，捡起手雷说，快，快出去，注意隐蔽，我掩护。
春花与刘响上前捡起土匪的步枪，搀起二驴子刚走出牢房，迎面却撞上匆匆而来的钱鸿飞，春花不由得一惊一愣。
钱鸿飞咬牙切齿说，好哇，关春花，闹了半天是你在耍戏我呀？说着举起匕首刺向春花，匕首扎在春花胸前平安锁上，咯噔一响，钱鸿飞反手再举匕首。
赵长胜手中枪响，钱鸿飞应声一闪，子弹打在他手腕上，匕首咔一声摔在地下。
慌乱中，随从匪徒端枪射击。
赵长胜一磕手雷引信，用力投出，爆炸硝烟中，赵长胜与春花等潜入幽深夜色。
正这时，村口枪声大作，我支援部队及时赶到。混战中，手臂带伤的钱鸿飞见势不妙，忙与唐玉林等纠集溃败人马潜逃进深山密林。
残匪回去就把二驴子父亲残害。两天后，派暗线给二驴子送来他爹的两个耳朵和两只手。
二驴子拄着拐棍到山路道口给他爹烧纸。春花陪着他在路边树下擦起眼泪。
18
几天后，匪徒们先是分兵袭击靠山屯。乘我增援部队转战靠山屯之际，钱鸿飞重又纠集起各路残匪，号称长白救国军独立旅，倾巢而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围了柴河镇。
匪徒们在村口封锁乡道，掐断电话线，挖战壕，修掩体，运送弹药，磨刀霍霍，大有一绝死战之势。
手臂缠扎绷带的钱鸿飞与唐玉林骑马并肩来到阵地前。钱鸿飞咬牙切齿说，唐司令，这回我军兵临柴河，绝非为一箭之仇。柴河攻陷后，我部要以此为轴心，建立长白山反共救国大本营，迎接中央大军，攻占整个东满。
唐玉林捋着八字胡说，兄弟党国精英，雄才伟略，佩服。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唐某我这次重洗靠山屯，实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调虎离山，吸引共匪兵力，以支持你部柴河起事，联手夺得反共救国之辉煌胜利。
钱鸿飞双手抱拳说，司令拔刀相助，鸿飞钦佩之至。
乘唐玉林去吸食烟土之时，钱鸿飞悄悄来到马队饲养棚前。
面色憔悴，一身枯槁的陈大勇老远看着钱鸿飞，眼睛一亮喊，满仓，你，你可来了，啥时让俺回、家呀，俺想家了。
钱鸿飞阴险一笑道，大勇，这回我就成全你，等一会儿枪炮一响，你就该知道你是干啥来了。
陈大勇鼻涕眼泪，连声傻笑。
面对来势突然的敌情，赵长胜与春花组织民兵在村口修筑工事，紧急备战。
傍晚，战斗打响。敌众我寡，力量悬殊，我民兵队伍伤亡越来越大，几经拉锯战斗，匪兵攻进村口。赵长胜带民兵撤回区政府大院围墙后，敌人凶猛的火力压得民兵战士抬不起头。
硝烟弥漫的土墙后，春花端枪与赵长胜说，政委，我看咱们这么打不行，得赶紧派人去寻找大部队前来增援哪。
赵长胜说，上午我已经派两名战士骑马回县城报告去了，如果不出意外，现在也该到了。春花，等一会儿天黑，咱们就想办法突围，你再带几个战士去靠山屯方向寻找大部队。我带民兵队掩护你们，吸引住钱鸿飞，待大部队上来把他们一锅端，全部消灭。
春花摘下军帽擦了擦脸说，政委，此事重大，还是你率战友们突围，向县警卫团寻求增援，围歼匪帮。这边再让刘响上腰甸屯找崔红梅区长去，红梅姐会带民兵队来支援我们。
墙外，枪声骤响。一伙匪徒猫腰持枪冲了上来。赵长胜、刘响等端枪点射，前面几个匪徒迎声倒地，随后的匪徒狼狈退下。
夜色降临，赵长胜命令俩战士把枪支弹药留给关春花他们。
春花说，政委，等你突围出去就先奔靠山屯去找俺爸，要是打不通电话，就要几匹快马去县城。这里，我们能坚持到天亮。
正在生死离别之际，一发迫击炮弹呼啸而来，春花呼一下扑倒赵长胜，一块弹片崩在春花胸前平安锁上，平安锁炸裂绽开。
赵长胜起身握着春花手说，春花，没事吧？给，这盒子枪，我带这把。你等我们回来。说完，挥手带俩战友迎着弹雨冲出重围，转进河边树林。
柴河战斗欲加惨烈。临近黎明，春花身边除了二驴子外，战友们都已负伤牺牲。眼看一队土匪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自己，春花捋了下刘海，端正军帽，举起盒子枪对着自己胸口用力扣下扳机。枪口咯噔下碰到那平安锁，却没响。春花拉开枪栓，一看空空的枪膛，无奈，闭上眼睛。
一土匪端枪瞄准春花，二驴子一看迎着枪口喊，春花姐，快趴下！说着一把扑倒春花。匪徒枪响，二驴子中弹倒地，痛苦呻吟翻滚着。
钱鸿飞大步窜到匪队后面高喊，不许开枪，快，捉活的，我要活人！
突然，一阵急促枪声在土匪身后爆响，几个匪徒应声毙命，钱鸿飞匆忙隐蔽在棵大树后面。顿时间，柴河村口枪声大作。
硝烟中，崔红梅、刘响带着一队民兵翻过土墙。崔红梅紧紧抱住春花说，春花，春花！你们真能坚持呀。区民兵队正在村外吸引敌兵，我们已和县警备团联系上了，二旅部队从蛟河派回的机械营已到二合店马五店与赵政委他们会合，只要咱们坚持天亮，大部队就该到了。
刘响与秀云扶起二驴子，给他包扎伤口。
春花拉住崔红梅手说，红梅姐，那现在咱们咋办哪？都没子弹了。
崔红梅扫了眼土墙外说，走，春花，刘响，跟着我，小心点。
崔红梅与春花匍匐弯腰到几个毙命的匪兵尸体前，捡起枪支弹药刚要转身，一个垂死的匪徒挣扎抬起血淋淋的双手，举枪对准春花。
崔红梅抬头一看高喊，春花，快卧倒！说着一大步上前扑倒春花。
刘响和那匪徒的枪声同时响起，崔红梅血涌胸前，匪徒挣扎毙命。
春花呼一下扑在崔红梅怀里，哭喊着，姐！红梅姐！！
春花端枪掩护着刘响背起崔红梅，撤回土墙后。
静悄悄的土墙下，崔红梅缓缓睁开眼睛，直看着春花微微一笑说，春花，你真漂亮……姐还等着喝你和赵连长的喜、喜酒哪……
春花给崔红梅擦了擦眼睛说，红梅姐，你……
崔红梅用力拉住春花手说，春花，姐要、要走了，等剿灭土匪，你帮姐把那、那件毛衣给织完，邮到太行山那、那老乡家，好吗……
眼看崔红梅紧紧闭上眼睛，春花把嘴唇咬出了血。
土墙树下，钱鸿飞放下颤抖的双手，转身命令部下，赶紧给我带上陈大勇。
正这时，大墙外轻重机枪子弹雨点般倾泻，我增援部队一路冲杀而来。措不及防的匪徒们潮水般倒下，退却。
土墙外，冲锋在前的赵连长呼喊着，春花，春花！
土墙后，春花起身呼喊着，政委，赵政委！
赵长胜翻过土墙，紧紧握住春花手说，春花，大部队上来了。
站在土墙边满目绝望的钱鸿飞，上前举枪瞄准春花，阴冷着脸说，春花，这回咱们这场大戏该结束了吧？来，你看，这是谁？
几个匪兵把骨瘦如柴，行尸走肉般的陈大勇推到春花面前。
钱鸿飞甚是亢奋地说，春花，春花，这就是你家大勇啊！别看他已是废人，可你能知道吗，我养活他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让你最后看他一眼呀，不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这颗心吗？可你……
春花一看如此这般的大勇哥，顿时涌出眼泪磕动着牙齿说，大勇，大勇哥！你咋这样了呀？是谁把你给祸害的呀？
陈大勇鼻涕眼泪地看着关春花，糊涂吞吐说，春、春花，这，这是你吗？小妹。俺，不是做梦吧？说着，伸手从裤裆里掏出一把烟土塞进嘴里，如醉如痴地咀嚼着。
春花痛哭道，大勇，大勇哥，俺这就给你报仇！
赵长胜横眉厉目，端枪对准钱鸿飞。
钱鸿飞冷笑道，好吧，赵政委，我与她不求同生，但愿共同死，共赴天堂！今天你成全了我俩吧。来吧，姓赵的，请开枪吧！
说着，钱鸿飞猛把春花揽过他胸前，举枪对着赵长胜。
眼看着被钱鸿飞当做盾牌的春花，赵长胜一步一步退到陈大勇身边，扔下盒子枪。土墙两端顿时一片肃静。我军战士民兵与几个匪徒惊愕对峙。
突然，陈大勇弯腰捡起盒子枪，往大腿上一蹭，顶上子弹，对准钱鸿飞。
钱鸿飞猛地调准枪口，顶在春花耳边，丧心病狂说，大勇，快开枪啊，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土墙后，唐玉林鬼祟的身影一闪，手中枪响。
陈大勇一头跌倒在地，再颤抖着双手举枪对着钱鸿飞怒喊，春花，快闪开！说着，盒子枪连声爆响。
枪声响过，钱鸿飞口鼻喷血，晃晃悠悠举枪对准赵长胜。
关春花一把推开赵长胜，夺过大勇手中的盒子枪一阵怒射，血花在钱鸿飞胸前崩开。
钱鸿飞捂着胸口，挣扎直看着关春花，声嘶力竭喊，春花！你？说完再举枪对准自己胸口扣下扳机。空枪未响，钱鸿飞挣扎倒地，双手一甩，绝望地瞪圆眼睛。
看着卧血地上的大勇哥，关春花顿时泪流满面。
土墙后，唐玉林跨上马背，抖开缰绳，正要逃跑。
赵长胜接过春花手中盒子枪，抬手瞄准，再瞄，果断扣下扳机。
唐玉林翻身落马，一头栽地。
赵长胜飞身上前，把枪口对准唐玉林脑袋。
刘响掏出绳索，春花上前一把夺过绳索，咬着嘴唇把唐玉林紧紧绑起。
大墙外，冲锋号声嘹亮响起。战士高喊，冲啊！冲啊！缴枪不杀！匪徒们纷纷跪地，举枪投降。
春花与赵长胜紧紧抱起陈大勇。
陈大勇直盯盯地看着春花，刚张了下嘴唇，却把头一歪，枯瘦的手指松开，一把烟土散落在地上。
赵长胜把大勇轻轻放在地上。春花呜地一声趴在大勇身上，痛哭道，大勇！大勇！你醒醒啊，快醒醒啊，俺来救你来的，你不是说让俺等着你吗……
柴河保卫战硝烟散去，唐玉林、钱鸿飞匪帮被我军全部歼灭。不久，匪首唐玉林在敦化县人民广场公审后，被押到西门外刑场执行枪决。
盛夏，寒葱岭林涛起伏，富尔河奔流如歌，靠山屯漫山遍野山花烂漫。
关春花和赵长胜、刘响、郑秀云手捧野百合花，并肩站在崔红梅、陈大勇烈士墓前，静默肃立。
敦化剿匪胜利结束，我警备二旅奉命改编为野战部队即将开赴长吉作战。
一天清晨，春花在河边为归队担任营长的赵长胜清洗军衣，整理包裹，无意间解开赵长胜的挎包，竟看见了那半块陀佛平安锁。春花从胸怀里摘下自己那块与赵长胜这块合对在一起，比量过去再比量回来，虽是一模一样的大肚弥勒佛，别无二样的憨笑荡漾在佛的脸上，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让其天衣无缝、珠联璧合地还原为一体。此时，关春花的心再次飞回硝烟弥漫的剿匪战场，她知道她这块平安锁早已在枪林弹雨中悄然绽裂。
依依惜别之际，微风习习的白桦林中。
春花解开自己衣襟里那块绽裂的平安锁，颤抖着双手给赵长胜挂在胸前，系上新钩好的红樱穗。
赵长胜解开挎包，掏出他那半块平安锁放到春花手心，紧紧握住春花温热的双手说，春花，你留在地方，能等我回来吗……
春花依偎在赵长胜怀抱，含泪抬头，娇羞一笑说，连长，俺等着你……
俩人身旁，白桦树林边，几枝随风摇曳的山玫瑰，正尽情陶醉于各自妩媚的盛开与无畏的绽放。
山花如此烂漫鲜活，花香这般撩人心扉，但时间却没有在此静止停歇或定格。稍许，春花一把推开赵长胜，泪水盈盈说，不，连长，俺不配……说着，转身一甩小辫，一溜小跑，不再回头。
嘹亮的集合号声从江边响起，在无边的白桦林间久久回荡。新兵连长刘响与卫生队长秀云带着伤愈归队二驴子精神抖擞地站在碧草如茵的操场上。
赵长胜远远望着春花，揣好那平安锁，一整军装，大步而去。
作者简介：
朱长慧，吉林省作协会员，延边作协会员，敦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吉林省中青作家培训班学员。作品散见《散文选刊》《夕阳红》《大地文学》《春风文艺》《文坛风景线》《雁鸣湖》等期刊杂志。出版长篇小说《梦断白桦林》，中短篇小说集《回望江沿屯》，散文集《雁鸣湖之恋》等。参加长篇传记文学《陈翰章将军传》写作（吉林人民出版社2013年出版）。2013年获延边作家协会文学创作先进个人奖。
绽 放
朱长慧
——谨以此献给敦化人民政权建政与吉东警备二旅敦化剿匪胜利70周年
初夏，长白林海云霞漫天，富尔河畔清风徐来；葱郁挺拔的白桦树林间，一簇簇山玫瑰迎风初绽。
此时，在我眼前，这芬芳摇曳的鲜花，分明是岁月的再现，生命的轮回，更是青春与爱情悄然无声的鲜活的绽放。
11945年冬天一个碎雪纷飞的上午，长白山牡丹岭寂静的白桦林中，一挂马爬犁迎风披雪颠簸而来。
爬犁上，头戴大棉帽的关春花拨拉下刘海上的霜花，解开肩上的狍皮长袍说，大勇哥，给你披一会儿吧，档挡风。
陈大勇一甩鞭子说，俺不冷，小妹，赶紧把狍皮裹上，这是娘怕你冻着特意让俺带上的。快了，穿过这片桦树林，再下了罗锅岭咱们就到家了。
春花拍了拍大勇肩头的雪花说，小哥，一会儿到江边，咱俩再上那石砬子上割几把达达香，等到新年那花一开，可香可好看了。
大勇拍了下腰间柴刀说，小妹，俺早就给你割回去插玻璃瓶子里了。这两天一看那花打骨朵，俺就知道你该回来了。
俩人正说话间，突然，一阵嘈杂声从道边响起。几个衣着杂乱满面污垢的人拱出树下雪窝子，端枪堵住马爬犁喝喊，站住！赶紧给俺站下！真他妈是想啥来啥呀，眼瞅着这对小鸳鸯就自投罗网了。
一头戴貉皮帽的匪头目舔着胡须上冰茬盯着春花说，吆嗨，这小娘子还真他妈盘亮啊（注1土匪黑话：漂亮）。他妈了巴子地，今个真没白蹲坑，也省着爷们踩盘子了（注2土匪黑话：事先探风）。这大雪封天的，准是给共匪老毛子通风报信地。走，下来，跟我们走!
陈大勇起身一横肩膀，挡住春花说，你们要干什么？是土匪、胡子咋地？这光复都快半年了，跟谁耍呀？
匪徒们齐拥而上，抡起枪托围住大勇喊着，哎呀我操，你小子还挺能装啊，现在这地盘就是俺唐司令的。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匪头目枪口怼着大勇说，傻小子，你想咋地吧？想走，那也行，留下这斗花子（注3土匪黑话：姑娘）和马爬犁，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俩匪徒掏出腰间绳索，上前薅住关春花。春花一甩围脖挣扎喊，滚开！你们这帮畜生，少碰我！
一匪徒荡笑说，嗨，小娘子这嗓门可真清亮啊，我看给咱大当家的当压寨夫人准行。好了，娘子，那爷们就得先委屈你一会儿了。说着，一把抡倒春花。
陈大勇呼一下撕开衣襟，从腰间掏出柴刀喊，王八犊子！赶紧松开俺小妹！今个谁再敢动俺小妹一下，爷们今个跟谁拼了！
匪头目嘲笑着喊，哎呀我操，这小子黄嘴丫子还他妈没退净呢，竟敢跟咱爷们起刺儿？大爷今个就先插了他（注4土匪黑话：杀了他）。
就在匪徒拔刀搂枪要开火那刻，突然“砰、砰”两声枪响，一小队全副武装的人马从树林中飞驰而来。一身着苏式军装的年轻军官挥着盒子枪怒喊，不许动，放下枪！谁要敢伤害老百姓，就先毙了谁！
匪头目毕竟久闯江湖，一见事情不妙，立时吆喝道，弟兄们，风紧，扯呼（注5土匪黑话：不好了，快跑）！匪徒们慌忙丢开春花和大勇，遁入密林白雪没了踪影。
军官翻身下马，一手薅起雪中的关春花，一竖剑眉怒斥说，你俩胆子可真大呀，这兵荒马乱大雪天的，不怕老虎黑瞎子给舔了，还不怕胡子劫道给你俩绑票了？
春花起身一看眼前这年轻威武的军官，一惊一愣，没敢回话。
军官再看眼前这青春少女，忙改缓口吻说，你俩没挨欺负吧？哪个屯子的？
陈大勇手拎柴刀满目警觉地答应道，俺们是靠山屯的。你们是？
一身灰布军装的小战士牵过马爬犁说，我们是县保安司令部追捕散匪的。这是俺们侦察队赵队长。
年轻军人捡起雪地上的围脖给春花说，还愣着干啥，赶紧走吧。韩班长，你先带刘响送他们出这片树林子，咱们到德胜区委会集合。
春花接过围脖，抖落着短辫上的雪花，弯眉瞥了那军人一眼。
看着春花月牙弯眉下那对山泉般亮莹扑闪的眼睛，再看她圆润脸庞上稍稍凸起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军人稍一犹豫，低声问，老乡，咋瞅你这么面熟啊？叫什么字？
惊慌中的春花还有些生气，使劲一拽围脖，扭头背对着军人说，问这干啥，俺也不认识你。大勇哥，走哇，咱们快走呗。
陈大勇憨厚一笑道，谢谢了啊，长官，哪天到靠山屯上俺家串门啊。说完抬手一甩鞭子，马爬犁又吱吱扭扭的响了起来。
军人紧锁眉头，收起盒子枪，望着桦树林中春花与大勇远去的身影……
翻过小罗锅岭，走出桦树林，眼前就是白雪茫茫的庄稼地了。
韩班长勒住马缰绳跟大勇说，小伙子，靠山屯的前面的不远了，你们的快走，多加小心的了。
春花展开眼眉摆手说，大叔，回去替俺谢谢你们队长。告诉他，俺姓关，叫春花。
姐，俺记住了，回去就告诉赵队长。刘响边说边挽起马缰绳，与韩班长策马而去。
惊魂初定的春花紧靠在大勇肩头，马爬犁一溜下坡碾雪而去。
马爬犁走上冰封雪冻的牡丹江边，已是风停雪住。但见靠山屯遥遥在望，春花与大勇的脸蛋上都有了些轻松的笑容。
突然，又一阵马蹄声从爬犁后急促传来。
陈大勇回头一看说，不好了，准是那帮土匪又追上来了。春花，你快下去先藏起来，俺对付他们。
春花急问，大勇哥，今天这是咋地了？人家护送咱的人刚走，这边土匪就跟上来了，咋这么别扭哇?
没等春花说完，一队轻便武装的国民党兵从后面追了上来，端着冲锋枪、卡宾枪围上大勇和春花。
身披军呢大衣的钱鸿飞勒住马缰绳，一甩皮手套呵斥士兵说，散开，都退后面去。看清楚点，这是俺老乡。说罢，翻身下马径直到春花面前，双手抱拳说，春花，刚才在岭上俺老远一看就知道是你，就一路暗中保护着你俩。惊吓了没？春花，失落之人钱鸿飞陪礼了。不听说你在城里上学吗，怎么？
春花满目惊讶地下了爬犁，上下打量着钱鸿飞说，县里闹土匪，学校先给俺们放寒假了。哎呀，满仓哥，好几年没看见你了，你这是？
陈大勇挡住春花说，这不是钱少爷吗，咋又混上大官了？这日本鬼子都投降好几个月了，你也该回家帮你爹掌管家业了吧？
钱鸿飞一展浓眉，仰头哈哈笑道，嗨，大勇啊，燕雀焉知鸿鹄之志？春花，满仓我七尺男儿，自幼励志，报孝家国。值此家乡光复百废待兴之际，本人奉东北保安总部之命重回故土，召集各路英豪于国军旗下，以保家乡平安，再兴救国大业。
大勇摘下棉帽，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说，得了，钱少爷，别油嘴滑舌地了。等你真当上大官，别忘了咱们乡亲一场，多积点德就行了。
春花看着钱鸿飞方正脸盘上那道隐约的疤痕问，满仓，你脸上哪是？
钱鸿飞一摸腮边的枪疤故作轻松地说，哦，此乃抗日报国之记念。春花，今日相会，实为梦中之幸。待党国大业鼎城之日，俺还回靠山屯，就去看你。往后就别再叫我满仓了，俺一投奔陆军学校就改名叫钱鸿飞了。走，弟兄们，再护送俺小妹一程。说罢蹬鞍上马，跟在爬犁后不住挥手。
春花坐上爬犁，抬起头轻轻地摆了摆手。
大勇狠狠地瞪了眼钱鸿飞，啪一甩鞭子，喊了声“驾！”，马爬犁又颠簸起来。
2看着眼前大勇哥和江边钱鸿飞渐远的身影，春花再次敞开记忆的闸门——
其实，春花与大勇并不是亲生兄妹。1939年冬，东北抗联陈翰章部在寒葱岭牛心山遭日寇疯狂围剿，春花的父亲、文化教员关英杰为掩护少年铁血队撤退，孤身吸引敌兵，重伤昏迷后被伪山林队惯匪唐玉林部下抓捕，生死不明。春花母亲为寻亲人，领着12岁的春花来到村邻陈大勇家。
大勇娘紧紧搂过春花，给她擦着眼泪。
大勇从灶坑里扒出两个烧好的土豆给春花。
春花咽下眼泪，把土豆塞进娘手。娘低头亲了春花一口，从怀里掏出个黄铜打锻金迹斑驳的平安锁给大勇父母说，那就拜托大哥大嫂了，这是给孩子留下的一个念想，那半俺给她爹带走了。等啥时找着她爹，俺就啥时回来。说完转身推门，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春花呜的一声挣开大勇娘手，追出屋门。
春花娘披星戴月寻找抗联，风雪迷途中又被唐玉林匪队绑架。为保贞洁，春花娘咬断匪徒手指，纵身跳崖。
噩耗传来，油灯下的春花哭肿了眼睛，哑了嗓子，把嘴唇咬出了血。
大勇爹低着头搓着麻绳。大勇立在春花身后，揉着眼睛。
大勇娘给春花扎了条白头绳，鼻涕眼泪地搂着她到天明。
从此，大勇爹娘视春花如同己出，精心呵护她一天天长大成人。
虽是青梅竹马，可大勇对春花还是有些惧怕。不管啥事，只要他一惹她，不是挨爹的棍子就得娘的扫帚疙瘩，要不就是鞋底子或纳鞋的锥子。于是，俩人遇到啥事都得听春花的。春花一到这个家就乖，爹一声，娘一声地，叫得一家人眉开眼笑。
眼瞅着偏爱看书识字的春花出息得海棠花般秀丽俊俏，一听邻里乡亲啧啧赞赏，大勇爹娘便笑弯了眼眉。大勇爹给钱大户家赶马车，每逢挣点零钱不是给春花买个头卡，买条头绫子，就是打瓶雪花膏啥的。前年春暖花开时，大勇爹还带着春花和大勇上马号屯逛了回大集哪。驾辕的枣红马让大勇爹侍弄地溜光铮亮，老远一见大勇爹就前蹄挠地，扬脖“呼呼”直叫。那天，枣红马还舔了春花的手心呢。
去年初秋，日本鬼子因战事吃紧，把兵力调出靠山屯和县城。省吃俭用的陈家父母送春花进城借宿大勇舅家上了敖东中学。
大勇嘴里虽叨咕爹娘偏向，可临别前，还自己上山采了满满一小筐榛子和软枣子，摘得干干净净装满春花的背兜。
今年八·一五日寇投降，东北光复，无边黑土地稍许平静。一有空闲，陈大勇就站在村口，远远地张望着。
刚才这钱鸿飞是靠山屯钱家二少爷，原名叫钱满仓，比春花大几岁。大勇爹常年在钱家打工吃劳金，孩子们自然混在一起。开春就去大地挖小根蒜撅柳蒿芽掠苣荬菜。夏天到河套里摸鲶鱼抓蝲蛄，进树林里摘木耳捡蘑菇。等秋天树叶一黄，就忙着上山摘棠棣子、打山核桃，捡松塔子。有一回，钱满仓让马蜂给蜇了腮帮子，痛的嗷嗷直哭，还是春花招呼大勇把毒刺给挤出来送他回家的呢。从那后，不管屯里孩子怎么打仗闹叽叽，满仓都偏向着春花。两年私塾同窗后，钱满仓进城念书，每次放假回家，不是给春花带回两管钢笔，几本写字本，就是送盒香皂、牙膏啥的，还特意避开大勇。
初秋，大地里苞米鼓棒，黄豆挂角，道边蒿草枝头大肚蝈蝈嘟嘟直叫。
那天，钱满仓骑着大洋马回家，在村口遇见割草回来的春花。
春花一看身着伪满军衣的钱满仓，忙撂下肩头草捆，挽起袄袖擦着汗珠问，满仓，学校放假了呀？在县城念书挺好呗？听说城里那日本鬼子可坏了，你可得加点小心哪。
钱满仓牵着马说，俺上新京满洲国士官学校半年了。是爹娘捎信让俺回来地。
春花转身噗呲一笑说，听俺爹说你家张罗给你娶媳妇呢，是回来相看人家的吧？
钱满仓一拽马缰绳吞吐说，别听他们瞎扯了，俺谁也不娶，就想等着……
陈大勇背着两大捆青草过来搭茬说，满仓，你就等着吧，等着仙女下凡来配你好了。走，春花，咱们回家剁猪食菜去。
几个顽皮的村童跟着喊，走喽，走喽，回家剁猪食菜去了。
钱满仓站在道边，满脸沮丧拎起挎包。
两天后的上午，村口小树林边，钱满仓牵着大洋马来回渡步，在等谁。
一看春花挎着小筐从豆角地里出来，钱满仓忙上前问，春花， 摘菜去了？俺等你半天了。
春花微笑说，等俺干啥？俺还得回家做饭去呢。
钱满仓四周看了眼说，春花，俺这就要走了，这是给你带回的礼物。那天大勇在跟前，俺没好拿出来。
春花不解问，瞅你呀，满仓，啥礼物哇？还这么神道的？
钱满仓从挎包里掏出个相册说，这是满洲国电影明星的画片。你好好看看，就知道外面世界该多新鲜了。
春花翻开影集草草看了几张，一撇小嘴说，人家那是化完妆才照得这么好看。说完把影集往菜筐底下一压说，满仓，快回去收拾收拾吧，还啥时候回来？
钱满仓上前靠近春花说，这兵荒马乱的，难说。春花，你……
春花转身爽朗一笑道，俺走了，满仓，你也快走吧，要不你爹又该喊你了。
让人没想到的就是那天，钱满仓前脚刚一出屯，后脚就一队土匪扑进靠山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连钱满仓他爹也遭土匪一顿拷打，逼他交出金银首饰，不然就绑走当肉票。
听着爹娘嗷嗷嚎叫，藏在树稞里的钱满仓咬紧牙关，飞身上马。
身后，土匪枪声爆豆般响起。钱满仓翻身马肚子下，一手搂住马脖子，一脚紧蹬马镫疾驰而去。有乡亲看了说，人家满仓那可真是飞马如神，刀枪不入啊。
当天下午，几辆挂着太阳旗的日军汽车来到靠山屯。一到屯边，鬼子们就鸣枪放炮，以示军威。
匪徒们见势不妙，扔下两具尸体，钻进树林。匪首唐玉林咬牙切齿说，早晚抓住钱满仓那小子非得千刀万剐插了他不可。
靠山屯遭大殃了。这回，日本鬼子进靠山屯再就没走。刺刀下，伪兵们挨家挨户把乡亲们的柴米油盐收刮一空，说是为了建设大满洲帝国。太阳旗下，有鬼子牵着狼狗监视筑围墙盖炮楼的乡亲们，伪保长说这是并大屯建集团部落，搞皇道乐土新家园。不久，屯里青壮劳力被抓劳工，到大沙河边去修机场挖山洞，个个有去无回，鬼子小队长说他们是去勤劳奉仕。村里稍有秀色的妇女被强暴后，伪翻译说那是献身皇军将士，慰问友善军人。有村民稍一反抗，就被说私通抗联，套上麻袋就给扔进大江。
没几天，屯子里好几户人家搭起灵棚，摆上白茬棺材，荒山脚下新堆起的坟头上灵幡翻动。到夜晚，连村里的狗都不敢大声叫了。
幸运的是大勇和春花，得亏爹娘硬给他俩藏在墙缝地窖里好多天，才躲过这场大劫。
一天傍晚，春花在柴垛边看见钱满仓。钱满仓跟春花说，没想到日本鬼子比土匪胡子还坏，还狠，把他肠子都悔青了，悔得他实在没脸也不敢再见春花了。那天，春花连头都没抬，就是跟钱满仓说了句，往后你少来找俺，俺不想再看见你。 说完，一甩袖子回了院子，还喊了声大勇哥。
钱满仓立在樟子外呆呆地看着春花，不言不语。
从那后，钱满仓再没了踪影。后来，有人说他是上山入绺子当了胡子，还有人听说他坐火车过了山海关。
一天早上，春花与大勇出来抱柴禾，看钱家大门后有人影闪动。陈大勇戳着手指点着钱家人脊梁说，都怨钱满仓这个王八犊子，这小子是小汉奸，靠山屯的祸害，老天爷保证不让他好死。
春花说，大勇哥，满仓他能那么坏吗？别再骂满仓了，行不？他走多少日子还没信呢。
陈大勇说，行，就当他死了，没了，往后咱们谁都不行再念叨他。
春花说，那他要是再回来呢？
陈大勇赌气推开春花，进屋，关门。春花抱着柴禾立在门外，把嘴唇撅得老高。
时间就这样在苦难艰辛中流淌而去。今日风雪江边虽与钱满仓意外相逢，再匆匆一别，可此时，不时插入并浮现春花眼前更为清晰的却是刚才桦树林中那年轻军人英俊威武的身影。军人那句“咋瞅你这么熟？”仿如石落清泉，让春花本不平静的心潭更是涟漪泛起。现在，春花甚至还有点暗笑自己的无知与少见，怪不得人家这么像课本和年画上横刀立马的赵子龙呢，人家不是姓赵，叫赵队长嘛。尽管此时她还不知道“队长”这个官衔究竟有多大，能统领多少兵马，反正人家是威风凛凛地，一挥枪，一声吼，就把那些恶鬼般的土匪胡子给吓跑的没影无综，这就足够了。不过让春花纳闷甚至还有些后悔的倒是她自己，是呀，刚才她咋就光顾着紧张，光顾着生气，咋就没好好地再细看看他，没好好回答人家呀？咋就没说句谢谢，没说声再见哪？想到这些，春花不仅不再为军人那句“咋瞅你这么面熟”而气恼，反倒再次暗问自己，他为啥会瞅俺面熟啊？俺咋没记着在哪认识过他呀？
风停雪住的靠山屯边，明亮的太阳光透过云缝洒在皑皑白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村口老榆树上，几只喜鹊栖息枝头，伸头探脑地看着颠簸而来的马爬犁。
大勇爹老远迎上大勇接过鞭子说，春花，冻坏了吧？你娘早把炕烧热了。大勇，你俩跑哪去了，咋走这么老半天哪？
爹，俺们在桦树林里碰着劫道的胡子了，是唐玉林的部下，可凶了。端枪怼着俺们要过路钱，还要带走春花呢。陈大勇赌气说。
大勇爹一愣，问，春花，你俩没吃亏呀？混小子，不是告诉你走大道吗，犟眼子玩意，多悬哪？
春花一怂大勇说，爹，别埋怨大勇了，是俺让他走近道的。还得亏县保安司令部的一队人马把土匪给冲散了。爹，刚才俺俩在大江边还看见钱少爷了，跟些个大兵一起。
咋地，钱少爷真当土匪了？他没欺负你俩呀？大勇爹急着问。
春花一甩小辫说，没有，他说他现在是中央军特派员，回来召见什么。
大勇爹说，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还是多提防着点。大勇，往后你要领你小妹乱跑，看我削折你腿不。
枣红马一声酣畅的嘶鸣，村道边上打柈子劈柴火的乡亲孙大个子撂下斧子喊，陈大哥，进城了？咋俩孩子都回来了？
大勇爹停下爬犁说，嗯呐，城里闹土匪乱哄哄的，学校放假，大勇去接春花回家过年。
孙二婶上前端详着春花说，哎呀妈呀，当家的，你看人家这春花，出息的多水灵呀，看着就招人稀罕。陈大哥，啥时候给俩孩子办喜事呀，该花开蒂落了。
孙大个嚷着，大哥，早点给俺们信啊，大伙也好跟着喝碗喜酒，吃顿喜宴哪。
大勇爹回头喊，都少给我嘞嘞，行不？俺家春花还得回城上学哪，孩子们的事他们自己能做主。
看大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春花故意把小脸一绷，转过身去。
依山坐落的靠山屯不大也不小，几十户人家，几排泥草房土窝棚，错落有致，依次排开。此时农家小院里，偶尔传来几声爱管闲事的狗们的犬吠与偷懒公鸡的几声雄啼。
春花起身下了爬犁，解开围脖，抬头一看自己家那间几近坍塌的泥草房，不由得嘴唇一酸，揉起睛睛。
大勇娘颠着脚步从溜滑的小道上迎了过来，一手挽过春花，弯起袄袖问，咋地了，春花？是大勇欺负你了？还是？快来，孩子，来给娘看看。
春花扑进娘怀里，抬手握住娘手轻声说，娘，一个草叶迷了俺眼睛……
刘响与韩班长到德胜区委会已是晌午时分。伙房里，一身土布军装的区工作队长崔红梅招呼伙夫端上一盆刚出包的大豆腐和热腾腾的大饼子，招待战友开饭。
饭菜刚端上桌，刘响抓起块饼子大口咬下，接着就“啊”的一声扔下大饼子，甩起手指头。赵队长一横眼眉说，刘响同志，你给我注意点纪律行不？这手指头咬疼了一会儿就好了，这大饼子掉地上不浪费了吗？赶紧给我捡起来。
战友们笑得差点喷饭。刘响弯腰捡起干粮吃了两口，一挪屁股靠近赵队长说，队长，刚才那姐姐告诉俺了，她姓关，叫春花。
赵长胜忙撂下饭碗问，她还说什么了？
刘响晃了晃头说，队长，他就说了声谢谢，别的啥也没说。
赵长胜撂下筷子，攥块苞米饼子站到院外，遥望着巍峨云端的寒葱岭牛心山，满目凝思……
3几天后，老榆树下大勇家泥草房里，春花推着磨杆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碎成汁的苞米面浆顺着石磨缝间缓缓流下，亮晶汗珠从春花额头沁出。
大勇娘端过泥盆说，闺女，快歇会儿呗，剩下的等大勇下山回来再磨。
春花撩起衣襟擦了下额头说，娘，俺没累着。俺爹上区政府开会啥时候回来呀？外面又飘雪花了。
大勇娘说，你爹临走说村里要办农会，上回来咱家那带枪的崔队长要和你爹一起来呢。
春花推着磨杆加快脚步说，娘，是红梅姐来呀，那咱可得快点，一会儿咱好给红梅姐蒸粘豆包吃。
推门声响，媒婆冯小脚拎着两包糕点两瓶白酒拧着屁股进屋，一看一拍大腿把嘴唇一撇说，哎吆，他婶子吆喂，你瞅瞅，这不把俺侄女给累坏了吗，你不心疼她，可有人心疼了。来，春花，婶子帮你。说着撂下手里东西过来就跟在春花身后，假惺惺的捧起另一根磨杠。
春花回头看着冯婆，捂嘴噗哧一笑，停下脚步。
大勇娘拉过冯婆，让她进里屋唠嗑。
冯婆娘回头瞅了瞅春花，故意咳嗽一声，还把门留条缝，进屋往炕沿上盘腿一坐，笑眯眯说， 哎呦，嫂子，俺是来给你家报喜来了，这可是双喜临门哪！
春花放下磨杆，端起簸箕，悄悄站到门后。
大勇娘端过烟笸箩装烟递上，冯婆娘点着烟袋锅吧嗒两口说，这头一个喜事呢，是钱大户家姑舅女婿他二姨家闺女相中你家大勇了，让俺先来过个话。这第二个喜事那可就更大扯了。他婶子，你猜咋地？是钱家二少爷回来了，这满仓现在可抖起来了，肩膀上那肩牌都两杠两星了。这不，今个他就特味带回这见面礼，让他爹娘托俺来说情，说要娶你家春花给他当媳妇呢。哦，你瞅瞅俺这臭嘴，人家当官的话是叫什么夫、夫人。他婶子，妹子可是特味来恭喜你家呀。
大勇娘一扭身说，哎呀，这八街（东北方言gai）打灯笼也找不着的大好事，咋也轮不到俺们这穷苦人家呀。她婶子，你不是发烧来这说胡话吧？要不的俺给你烧碗辣椒汤喝，也好泻泻邪火呀？说着拎起那糕点酒瓶子往冯婆怀里一塞，又说，她冯婶，俺家孩子的事能自个做主，往后你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冯婆起身把脸子一撂一翻眼皮说，嫂子，你不能小点声呀，人家满仓就在你家门口呢。
正俩人推搡间，门后的春花扔下簸箕，推开外屋门大声说，满仓，咋不进屋哇？俺今天就明告诉你，等谁啥时拿来唐玉林人头，俺就啥时跟谁。
钱鸿飞使劲看着春花，稍许，“啪”一拍腰间手枪说，好，春花，你等着。说完翻身上马，狠狠一鞭，绝尘而去。
春花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撩起衣襟。
院外，大勇拉着装满柴禾的木爬犁，远远看着钱鸿飞和院子里的春花。
两天后的黄昏，钱鸿飞率队隐蔽在罗锅岭石崖下，瞄准山道转弯处架好轻机枪，压上子弹，拉开枪栓。
天刚蒙蒙一黑，匪首唐玉林与女匪田翠花骑着高头大马，在众匪兵簇拥下并肩而来。马队刚拐过山弯，唐玉林“吁”一声勒住缰绳，回头说，夫人，快站下，前面动静可不对呀。
田翠花握着马鞭说，大当家的，你没喝多吧？这荒山野岭冰天雪地的，连个野猫野兔都不敢出来。得了，快走吧，大营里被窝都捂热乎了，人家还……
唐玉林晃头说，不，夫人，你看，前边树林子那老鸹乌鸦可没消停啊。不行，咱们赶紧往回走。
石崖下，钱鸿飞瞪圆眼睛，手握着匕首压低嗓门说，弟兄们注意，土匪过来了。今天咱们就是要彻底剿灭这股土匪，为党国收复东满立功效劳，准备战斗。
忽然，一串脚步声后，传令兵到钱鸿飞身边咔一立正说，报告，钱长官，上峰急电：特命钱鸿飞部，务必停止一切剿匪之行动。今后，凡对散落民间的各路非共党武装，必先安抚并予收编整训之，为我清剿共匪，建立地方政权所重用。凡违抗此军令者，一律军法问处。
钱鸿飞摔下手套，怒喝道，行了！回复上峰，鸿飞遵命！兄弟们，撤退！
朦胧夜色下，唐玉林拽过田翠花的马缰绳，转身策马，扬长而去。
钱鸿飞一屁股坐在树墩上，仰天长叹，春花，非鸿飞不为，军命难违，天不助我。
4一天夜晚，县城昏暗的街灯下，一队脚蹬高腰皮靴的苏联红军踏得冰雪咔咔作响，巡逻而过。街灯下，几个鬼祟身影一闪，溜进小巷。
大十字街北民众教馆里灯光明亮。中共敦化县党工委（注：当年苏联红军进驻东北，我地方党组织尚未公开建制的称谓）正在召开紧急会议。
县委书记杨尚清在传达党中央毛主席关于建设东北根据地文件。短发齐肩的德胜区工作队长崔红梅与战友们伏案挥笔认真记录。
推门声响，县保安司令刘建英与侦察分队长赵长胜进屋。赵长胜立正报告，杨书记，据我们侦察，今晚在宴宾楼酒店有几个惯匪出身的区乡保安队长与国民党特派员季少壮，临时县长刘怀仁，还有日伪残余武装代表秘密聚会。另据可靠情报，有蒋匪东北保安总部派出的军代表已带轻便武装潜入我敦化县城。
杨尚清撂下钢笔说，同志们，他们是趁我党工委初到敦化，政权待建，军力薄弱之际，阴谋策反，争时间，抢地盘，以接应国民党中央军前来接收政权，欺压人民。刘司令，命令侦察分队严密监视，及时报告。并紧急通知各区工作队、保安队提高警惕，以防不测。我们立即向省委省军区汇报，并紧急约见苏联红军代表，以提前戒备。
裤裆街上，挂四个大红幌子的宴宾楼酒店，窗帘紧挂，灯火辉煌。
惯匪头目唐玉林、张振河等立正一排，身着锦缎长袍的国民党特派员季少壮宣布委任书。军装笔挺的军事代表钱鸿飞手捧烫金委任状依次颁发。
颁发完毕，季少壮端过高脚酒杯逐一敬酒到钱鸿飞身前，拍了拍他肩膀说，钱长官，党国精英，年轻有为。祝你荣升中央军特别军事代表并兼任我长白先遣军中校训导官，可见蒋委员长对你等非常器重与提携。待东北统一大业完成之日，你的前程又该是何等锦绣辉煌啊。
钱鸿飞咔一立正说，是！特派员，鸿飞不才，感恩流涕。本人将不惜血肉之躯，任凭肝胆涂地，以报效党国，效忠委员长。
唐玉林斜着眼睛瞥着钱鸿飞，一墩酒杯说，特派员，军代表，这委任状发了，官衔也有了，啥时候给俺们发兵饷换军装啊？俺手下那帮弟兄可不能捧着这委任状喝西北风，冰天雪地里打仗玩命啊。
临时县长刘怀仁干咳一声说，诸位将领，本人想提醒大家切记老毛子苏联红军方面，现在，他们依仗兵强马壮，表面上承诺尊重我中央政府，尊守中苏友好同盟条约，暗地里却与共匪连裆共裤，公然拖延阻碍我政府统一行使地方政权，偏袒共匪扩充武装，纵容其吞食我家乡河山。并以肃剿日伪残匪为名，出动兵力袭扰我地下武装。前几天，他们先是在县城强行扣押我政府卫队枪械，接着又在共匪配合下出动武装兵车，于三岔河包围我山林保安队，收缴近百名队员之枪械。事后，苏军方面还编造谎言说是追剿日伪残余武装，胁迫我临时政府表态理解支持。凡此之举，真乃欺人过甚，令我等即是义愤填膺，又有口难言哪。
钱鸿飞转身面对众匪说，刘县长所言，实乃症结之所在。过去，正因我地方武装没有国军正式编制与番号，军令无法统一，军纪不能严行，各路兵马均拉大旗做虎皮，随意标榜自称什么救国军，护卫团，拉山头，占地盘，勾心斗角。动辄为争夺领地，分赃不均，自相残杀，殃及民生，授人口柄。今日，有中央特派员汇集各路英豪，共商救国之大业，策划哗变起兵之壮举，对此，本人甚为振奋。说完，钱鸿飞“咔”一磕双脚，向众匪头目立正致标准军礼。
唏嘘声中，钱鸿飞精神抖擞地展开军用地图说，各位将领，现在非常时期，我们几路大军就要遵循蒋委员长之号令，趁共匪立足未稳，羽翼未丰，鞭长莫及之时，揭竿而起，先声夺人，扫荡共匪，而后划地为王，以雄厚实力迎接中央大军，那该何等荣耀？到那时，异国他乡之苏俄武装又奈何我之？请看，这是我部岭西作战态势图。
匪首们围上季少壮、钱鸿飞，撸胳膊挽袖子，擦拳磨掌，信誓旦旦。
季少壮再端酒杯与唐玉林一碰说，那好，唐司令，我就委派钱长官随贵军一起行动了。
满嘴酒气的唐玉林高声说，他妈了巴子的，这不是小菜一碟嘛，杀鸡还用牛刀干啥？俺还是那句老话，有能耐就自个找奶吃，那他娘的该多爽啊。特派员，你就预备好酒席，擎等着听信吧。
5腊月二十八清晨，太阳刚刚爬上白雪茫茫的山顶，炊烟缕缕的靠山屯就比往常热闹起来。屯东头，唐、钱两家大户正忙着杀猪宰羊，蒸豆包，挂灯笼。道西几户穷苦人家也在凑在一起磨苞米，做豆腐，捆粉条。
村中老榆树下，歪带毡帽头的游走货郎独眼龙撂下货挑，斜着眼睛扫了一圈，拨浪鼓一摇，哼唱起——八月呀秋风啊冷飕飕，王二姐坐北楼好不自由哇，哎嗨呀……
不一会儿，几个村妇围了过来，摆弄着花头卡、彩绫子、绣花线，也有买花椒面、蛤喇油、正痛片的。一群男孩盯着货摊上的二踢脚和小鞭撅起屁股。
独眼龙叼根烟卷眯缝起眼睛，悠闲地唱着——想二哥俺一天吃不下半碗饭，两天喝不下一碗粥……小脖颈不洗好像大车的轴哇哎哎咳呀……转身晃悠到大勇家墙根，假装撒尿。
陈大勇家东屋，几个老乡正在开会。工作队长崔红梅说，根据县委部署，我们要抓紧在各村建起党的基层组织，发动群众，提防土匪袭扰，恢复生产，支援前线多打胜仗。
大勇爹陈海山磕着烟袋锅说，行，咱们先把农会和民兵队组织起来，光复快半年了，大伙都盼着早点过上好日子呢。
于大个子说，崔同志，这不是半年前了。现在城里有苏联红军，县里有保安大队。这大雪封山的，那小帮土匪还敢出来找死呀？
郑秀英她娘说，还说呢，前两红石砬子屯不又让唐玉林那帮胡子给洗了呀，骡马猪羊给抓走了，大姑娘小媳妇给祸害多少哇，那个惨哪。
陈海山说，眼瞅就过年了，狗急还跳墙呢。咱们还是得提防着点。
外屋锅台前，大勇扒了一锹红火炭，推开西屋门，先冲着炕里缝被的春花使劲递了个眼神，再抬头看了看娘，把火炭倒进火盆，回身出门。
春花弹了下衣襟，起身下炕，披上那件在县中学穿的制服。
娘在发髻上蹭了下针尖说，饿了吧？春花，锅里馏着干粮哪，你先吃点呗。
春花眉毛一弯说，娘，俺解手去。
大勇娘白了春花一眼说，闺女，跟娘说话不用文绉绉的。解什么手哇，就说撒尿去得了。来，春花，快披上娘这毛坎肩，外面风大。
春花手锤娘背，撒娇地叫了娘，转身推门到锅台前。
大勇一看忙捂嘴说，春花，核桃烧好了，来，我给你砸吃。
春花说，你就不能消停点啊，爹他们还开会呢。哎，大勇，你听，窗外咋像有动静啊？
大勇开门看了一眼说，没事的，是货郎独眼龙摆摊卖年货呢，挺闹哄的。
老榆树下，独眼龙东张西望地卖了点货物，便收拾起货郎担匆匆而去。一出屯就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江边树林，没了身影。
陈家西屋里老乡嚷嚷说，猫狗还得打盹稳当一会儿呢，那些胡子不也得消停地过个年哪。崔队长，陈大哥，这些事等过完年再说吧。
陈海山摊手说，崔队长，那就先这样吧，等过完年咱们就抓紧办。这两天要是有啥动静，俺还是敲锣给大伙报信，咱们得先把孩子老人们保护好。
看乡亲们下地出门，春花迎上说，崔队长、叔、二姑，别走了，饭都做好了，俺给你们炝酸菜汤喝。
崔红梅说，春花，啥时候回城里念书去呀？
姐，学校放假，俺在家帮爹打点柴火，跟娘拾掇拾掇家里，等过完年城里消停了就回去。春花清甜一笑的说。
秀英娘啧啧一声道，看人家这念过书的孩子，就跟俺家秀云她们不一样。
崔红梅系紧武装带说，行了，春花，这两天区妇救会要办夜校扫盲，你就给俺们当先生好了。
春花忙说，崔大姐，俺不是先生。咱们现在都翻身解放了，要是能教村里兄弟姐妹多认点字，管俺叫关老师就行。
崔红梅拉过春花手，大勇在一旁憨笑。
送走乡亲，大勇爹领着崔队长到西栅墙看了看，又抱来柴禾把地窖口封好。回手从米柜里拿出铜锣用袄袖子蹭了蹭说，崔队长，但愿没事，这太太平平地多好哇。
大勇娘说，就你，别瞎心思了，眼瞅过年了，咱们也得张罗给孩子置办点年货呀。春花，快来换上这小棉袄，娘给你缝补好了，制服留着上学穿。
嗯呐，娘。春花进屋换上旧棉袄，对着小圆镜一看自己丰满凸起的胸怀，不由得娇羞一笑，小辫一甩，扣紧纽襻。
身后，大勇抓起一把核桃揣进春花衣兜。春花掐了下大勇手，转身到灶前掀开锅盖，舀了盆热水说，红梅姐，给您，洗洗手，咱们开饭。
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屯子里的狗没好声地狂吠起来。
大勇爹一愣说，哎呀，崔队长，不好了，是土匪进屯子了。
说着就与大勇娘拉过崔红梅和春花，不由分说地把她们塞进墙缝藏进地窖。
大勇与春花喊，爹，娘！你俩哪？
崔红梅说，大(叔)哥大(婶)嫂，你们多加小心啊。
大勇爹眼睛一横说，都给我忍着点。大勇，你要是弄出一点动静，我要你命！说完就拎着铜锣冲了出去。大勇娘趔趔趄趄跟在后面。
当、当、当……大勇爹敲响铜锣呼喊着，乡亲们，来客（东北方言为qie）了！屯里来客了！大伙赶紧预备酒菜呀！当、当、当……锣声越响越急。
大队土匪策马挥鞭，从屯东头蜂拥般冲进村里。
迎面看见大勇爹敲着铜锣呼喊，土匪们呼啦下停住脚步。一匪头目掏枪顶了下大盖帽说，哎嗨，这不是海山大哥吗，不是忙着办农会建民兵队吗？咋还有功夫出来报信呀?说着“砰”一枪打在大勇爹腿上。大勇爹迎声一晃，一个趔趄跌倒在路边，铜锣当一声摔在道上，轱辘进树稞。
大勇娘从后面紧跑过来，呼啦下扑在大勇爹身上哭喊着，大勇他爹！老陈啊！这帮千刀万剐的畜生，你们不得好死呀！
匪头踹了大勇娘一脚，高喊，黑瞎子，蛤蟆头，赶紧把这俩挡道的棺材瓤子给我绑起来。说完又冲天一枪喊，弟兄们，过年了，大伙快进屯子里享受吧，都憋屈够呛了。冲啊！弟兄们！
土匪们饿狼般扑进各家各户。顿时间，小屯里枪声爆响，鸡飞狗跳，大人孩子哭爹喊娘声连成一片。
时近晌午，碎雪飞扬。慌恐中的村民们被驱赶到老榆树前空场上。匪徒们持刀端枪围在四周。
土坛上，绰号“白山狼”的土匪头目唐玉林头弹了弹貂皮小帽，抖落下狐毛敞篷，合掌作揖说，乡亲们，恕唐某不仁，也没打个招呼，就先给大伙拜个早年吧。
人群微有骚动，匪徒们拉开枪栓，拔刀出鞘。
唐玉林脸把一沉说，都干啥呀，乡里乡亲的，赶紧把刀枪给我收起来。说完又捋了下八字胡说，我唐玉林在江湖上也混了多年，在这方圆百里也属妇孺皆知之辈。按说这罪也遭够了，苦也受够了，这枪口下刀刃上，什么人的血也都沾过了，说来都是罪过呀。此载，恰逢家乡光复之日，鄙人本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重回故里，晨耕暮钓，悠闲度日。可谁想又置共匪与苏俄老毛子共裤连裆，抢占我家乡山河，共产我父老财产，共妻我姑嫂姐妹。唉，真乃硝烟再起，哀声遍野呀。值此民生涂炭，国难当头之际，鄙人临危受蒋委员长重任，现为中央先遣军长白第四师少将师长，统领三千余众，也可谓兵强马壮，势不可挡啊。
乡亲们看着威风凛凛的唐玉林，小声议论着。
唐玉林解开氅篷，理了下佩戴的肩章说，大家不知道吧，今天我唐玉林率部来靠山屯安营扎寨，打扰乡亲父老，一是惦念着大家，前来慰问。二是来筹粮备款，征召兵员，迎接蒋委员长统帅中央大军横扫共匪顽敌，拯救你等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过，我来之前怎么听说这屯里有人张罗要成立什么民兵队和农会。那好哇，今个咱们就会会吧。来呀，弟兄们，带陈海山！
匪徒押上五花大绑、一瘸一晃的陈海山。
唐玉林冷眼一笑说，陈大哥，不是要领大伙搞土改分俺家田地吗？那好哇，今个，本司令就成全你，请你先上地里溜一圈，看看你要分那块呀？二驴子，栓马，伺候你陈大爷。
匪兵二驴子稍一犹豫，牵过那匹大枣红马。枣红马看着大勇爹伸出舌头舔了两口，昂头一声鼻息。
土匪蛤蟆头推开二驴子，把绳索拴在马尾巴上，挽了个死扣，骗腿上马就是狠狠一鞭。枣红马呼一声疾驰而去。
大勇娘嗷一声哭倒在地，哭喊着，你们这些胡子，不得好死！大勇他爹，你等等我！
枣红马拖着陈海山飞跑，雪屑在田野里随风卷起。
乡亲们怒骂呼喊着朝唐玉林拥了过来。
唐玉林掏抢鸣响。顿时间，匪徒们枪声大作，有乡亲应声倒地，鲜血在白雪上流淌凝冻，哭天喊地哀嚎声满屯弥漫。
老榆树下，唐玉林一摆手，钱副官！这两天部队就在靠山屯过年了。你也能回家孝敬父母，俺也能让弟兄吃上大块肉，喝上大碗酒，睡上热被窝。
钱鸿飞立正说，司令安排即是。
唐玉林靠近钱鸿飞说，钱长官，这靠山屯可是出息美人的窝子。若看见俊俏可心，就是书里说什么秀色可餐的，别管是姑娘媳妇，只要你说一声，咱就挑出来带回老营，给你当压寨夫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可不能看着你再打光棍当跑腿子了。
钱鸿飞岔开话题说，司令，我看咱们还是在屯里村外多设卡放哨，以防不测。
唐玉林不耐烦说，钱长官，你就安排好了，不过若逃脱一人，我可拿你是问。
钱鸿飞立正道，是，唐司令，遵命！
大勇家地窖里，油灯忽闪。
陈大勇贴着窖盖听了听，小声说，崔队长,春花，这么老半天了，俺爹娘咋还没动静啊？
春花端过油灯说，崔队长，咱俩出去看看吧，可别出啥事呀。
崔红梅掏出手枪说，走，都小声点。
大勇顶开窖盖，拽着崔队长和春花，蹑手蹑脚溜到房后。
猪圈里壳郎猪见有人来，嗷嗷叫起，拱着槽子讨食。
前院俩土匪听见猪叫，大喊，哎呀妈呀，这疙瘩还有头肥猪哪，快来抓猪哇！
春花冲大勇嘘了一声，打开猪圈门，掏出一把核桃往前远远扔下。
克朗猪一拨浪脑袋，拉下摊稀屎奔着核桃跑去，噘嘴拱起核桃嚼的嘎嘣直响。
猪圈里，大勇捧起猪屎猪食往春花和自己脸上头发上棉袄上胡乱抹着。春花无声地躲闪着哭着。
后院几个匪徒们也奔着壳郎猪追过来。猪嗷嗷叫着颠颠跑着。土匪骂着撵着。
崔红梅一看，举枪照东、西两伙匪徒各是一枪。
两伙土匪顿时发懵，呼啦下卧倒隐蔽，惊呼，有共匪！开枪对射起来。
崔队长乘机和春花、大勇转弯抹角来到村西头。
村外野地里，枣红马放慢脚步，马尾后拴着的陈海山已人事不省。前面就到大江石砬子了，匪徒蛤蟆头又挥鞭抽打起来。枣红马抬头一声嘶鸣，猛地向前飞奔过去。蛤蟆头刚要勒住缰绳，枣红马猛然腾空而起，一撅后腿，蛤蟆头嗷一声嚎叫，摔下石崖。
靠山屯西，大勇与春花把崔队长藏在柴垛后说，崔队长，等我俩把土匪岗哨引开，你就往前面桦树林江边去，快上区里报信，来救俺爹娘和乡亲们。
崔红梅说，你俩小心点，咱们江边见。
化作乞丐的大勇与春花刚到屯西头，俩土匪就持枪堵了过来。一看是破衣喽嗖拎着讨饭棍子一身猪粪味的乞丐，俩土匪拧着鼻子推搡他俩来到钱鸿飞面前。
崔红梅乘机跑出柴垛，钻进桦树林。
报告！钱长官，抓了两个要饭花子，听侯处置。俩土匪喊。
钱鸿飞一看一愣，忙把手枪往怀里一插。
春花也一愣一惊，上前紧盯着钱鸿飞。
钱鸿飞稍一犹豫，退了一步，喊道，给我撂倒，打！狠狠打！
匪徒抢过讨饭棍子，踹到春花和大勇抡打起来。
大勇与春花翻滚在道边，唔了哇了地嚎叫着。
钱鸿飞上前夺过棍子照着大勇打着喊着，还不赶紧给我滚，穷要饭花子，再敢来，看我整死你俩不？快滚！
春花大勇一瘸一拐逃进桦树林。
看着俩人在树林中消失的身影，钱鸿飞猛地掏出手枪就“砰、砰”两枪。
枪声在山谷回响，树林枝头山雀惊飞。钱鸿飞掏出香烟刚要点着，又反手把烟卷攥碎，扔在脚下用力一碾。
纷飞雪花中，枣红马在雪地上打了个滚，起身抖落下皮毛，站到陈海山身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着吻着陈海山的脸。陈海山用力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枣红马甩了下尾巴，拖着陈海山往靠山屯走去。刚走几步，屯里枪声再响，枣红马又调头走向江边白桦林。
天快黑了，静悄悄的桦树林里，崔红梅手捧白雪给春花擦脸。
春花握住崔红梅手，红梅姐，看你，手都冻红了。
崔红梅说，只要你俩没事就好。一会天黑了咱们就从江那边回区里去，找县保安大队来打土匪，为乡亲们报仇。
树梢上有雪片唰唰落下。大勇警觉说，崔队长，你听，树林里好像有动静。
崔红梅把春花扑倒在地，掏出手枪。
枣红马拖着徐陈海山从树趟子里慢慢走来，躬身站下，打着鼻息，磨着牙齿。
大勇与春花一看一惊，呼一下扑到爹身上哭喊起来。
崔红梅厉声道，你俩小声点，快起来，我看看。
大勇刷刷几下解开绳扣，崔红梅俯身徐海山胸口，贴着他脸庞听了听，一把把徐海山搂在怀里说，快，先给大叔暖和暖和，再喝口水。
大勇脱下棉袄给爹盖上。春花捧把白雪含在嘴里化开，轻轻地喂进爹嘴里。
大勇爹深深一声呼吸，慢慢睁开眼睛，两颗浑浊的眼泪挂在腮边。
大勇牵过枣红马，枣红马屈膝躬身，崔队长与春花把陈海山扶上马背。
马蹄声轻，树梢雪落。几人刚要走出桦树林，又一阵急促马蹄声迎面响起。崔红梅忙拽住春花，拉过大勇隐蔽树下。
看那队军人挥鞭催马擦肩而过，急奔靠山屯方向。春花小声说，红梅姐，前面那人就是上回救俺的侦察队长。
夜色下，德胜屯区委会大院不时有军人出进，泥草房火炉子上大水壶滋滋冒着热气。木桌前，县委书记杨尚清正与各区干部开会。隔壁小屋里话务员头戴耳机，手敲电键滴嗒作响。
警卫员敲门，报告！德胜区工作队长崔红梅同志到。
杨书记开门，一把握住崔红梅手，红梅同志，你可回来了。县委担心你们出意外，已派侦察队去靠山屯。来，快暖和暖和，先听听你们的情况。
崔红梅解下围脖说，杨书记，你们可来了。今天唐玉林率队血洗靠山屯，老乡们又遭殃了。杨书记，快派队伍去打土匪呀！
杨尚清说，红梅同志，你先坐下。参谋长，马上安排卫生员给老乡上药，让俩年轻人吃饭，咱们继续开会。同志们，现在，敦化形势十分严峻，县保安大队8个中队就有7个被国民党策反，相继哗变。他们打出中央先遣军旗号，绑架杀害我党政干部，洗劫我百姓物资。临时县长刘怀仁等公开在县公署和大街上挂出青天白日旗，说是要大张旗鼓迎接中央军接收政权。近日，苏军驻敦卫戍司令部也照会我党工委说，根据苏、中（国民政府）友好条约，从即日起对我党军政人员不予保护，并限期撤出县城。今天我们从巴儿普转移到德胜区，本想在这里发动贫苦民众，坚持正面斗争。没想到唐玉林，张振河等匪帮又血洗靠山屯和江沿屯，把大队人马设防在三台山、红石砬子和大石河一带，企图围追堵截我党武装，依托这片土地做接应中央军的美梦。在此形势下，我们一是紧急与省委省军区联系，请求武装支援。二是准备转移到富尔河一带林区开展游击战，以保存实力，做长期斗争。现在，我们正在等候候省委指示。
通讯班长大步过来，报告！杨书记，省委急电。
杨尚清接过电报一看，展开眉头说，同志们，省委来电：获悉敦化严重情况，经紧急请示东北局，现东总司令部已命令我驻梅河、辉南休整待命之独立25旅更改番号为吉东警备2旅，并速派主力部队赴你县执行剿匪任务。特命你部务必保存实力，坚守待援，并主动争取住敦苏军支持，配合剿匪部队主动作战，完成开辟后方根据地之重任。
杨尚青合上文件夹，满屋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深夜，崔红梅和春花挨肩躺在炕上。油灯下，春花拉着崔红梅手说，区长，这回咱们主力部队来了，俺也想上部队，去打土匪，给俺爹娘报仇。
崔红梅说，我看还是先让大勇去吧，咱们在后方，支前任务也很重。春花，到时候你可不行拖大勇后腿呀。
春花含羞一笑说，崔大姐，你……
窗外，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响过。春花忙起身撩起窗帘一看说，红梅姐，你看，是咱们侦察队赵队长他们回来了。
6正月十五，夜雾弥漫。我警备二旅先遣团在靠山屯打响开进敦化的第二场剿匪战斗。县保安司令部特派侦察分队配合作战，并加入先遣团战斗序列为特务连，侦察分队长赵长胜被任命为特务连长。
惨烈战斗中，匪徒凭据日伪集团部落留下的围墙炮楼，居高临下疯狂抵抗。
二旅部队是八·一五日寇投降时由鞍山一带矿山工人、青年学生和当地农民起义组建的地方武装，后来虽有八路军架子团加入整训，但是新战士们还缺少实战经验，对东北林区土匪的彪悍凶残与狡诈并不很了解，战斗开始伤亡较大。团长命令赵长胜率特务连紧急增援，冲上最前线。
靠山屯战斗愈加激烈，在牺牲我军几十名官兵后，匪徒们更是伤亡惨重，横尸月下。黎明前，惨败的唐玉林见大势已去，忙率残匪押解一群老乡高举松明火把面对我军阵地。
枪声顿时静下。我特务连长赵长胜生狠狠摔下军帽，命令战士停止射击。
眼瞅着匪徒们押解老乡做人肉盾牌潜入村边密林，赵长胜手握盒子枪，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白雪黑土血染红，山高林低祭英灵。
靠山屯以几十条鲜活生命的高昂代价得以解放。老榆树空场前摆满烈士尸体，村里乡亲家家户户住进伤员。
老乡们拆木柜、摘门板还不够，陈大勇就和乡亲们连夜点起大马灯，拉圆木，锯木板，做棺材，为死难烈士入土安息。
春花带着妇救会姐妹不分白天黑夜去照顾伤员，好几回把眼泪掉在那些十八九岁的伤残战士身上。
不久，靠山屯做为德胜区土改工作试点，崔红梅与拄着拐棍的大勇爹领着乡亲们办农会，搞土改，建民兵，慰问部队，征兵支前，昔日的小山村不再平静。
一天上午，春花和秀云她们忙着张贴完“好男儿保家为国上前线”“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大标语，回家一看，大勇还在院子里修整犁杖。春花抖落着围脖问，大勇，咱们部队开始征兵了，你咋还在家呆着啊？人家于大叔家哥俩和丽霞姐家大林他们都报名了。
大勇拍了拍袄袖上的刨花，吞吐说，爹腿脚瘸了，娘还有病，俺想在家种地伺候爹娘。咱家不是刚分了牲口嘛。
春花再问，就想在家种地呀？
大勇抬头一看春花，脸先一红，欲言又止。
春花抿嘴说，真没出息。你不是说要给俺家报仇雪恨吗? 再看那回桦树林救咱俩的赵队长，人家往那一站，那一挥枪，一摆手，该多精神呀？哎，大勇，今晚儿你把炕烧热乎点，俺……说着一甩小辮扭身跑开。
当晚，月朗星稀，夜色如水。
春花在西屋铺好被褥，安顿爹娘睡下，回到自己小屋，捻亮油灯，换上花袄罩，对着小圆镜扎上红头绳，擦了把雪花膏，又仔细梳了梳弯曲的刘海儿，再羞涩一笑，转身推开屋门，仔细往院外听了听，看了看，回手紧紧插上门拴。
东屋，大勇稍一探头，把门悄悄推开条细缝，煤油灯光泉水般流淌出来。
春花闪身进屋，轻轻关严屋门，一口吹灭油灯……
第三天，乡亲们敲锣打鼓欢送亲人应征入伍奔赴前线。
队伍里，胸戴大红花的陈大勇左顾右盼，朝着人群里摆手高喊，春花，你等我回来……
春花冲出人群，边跑边揉着眼睛喊，大勇哥，俺等着你……
7半个月后，罗锅岭的一次遭遇战中，新兵陈大勇刚一挺身端枪，便遭土匪黑枪，跌下山崖。
匪首唐玉林命匪徒抢走奄奄一息的大勇，钻进密林。
深夜，牛心山密林匪巢里，几个匪首聚在昏暗的马蹄灯下狼吞虎咽。唐玉林撂下酒碗问，钱副官，那个共匪伤兵咋样了？
钱鸿飞应声说，司令，我看够呛，就差那口气没咽了。
唐玉林想了想说，钱副官，你赶紧让咱们那个叫犬野一狼的日本军医官再去看看，不管黑药红药啥的都给他用上，完了再灌上点大烟土试试。
钱鸿飞低头问，唐司令，你这是？
唐玉林捋着八字胡阴冷一笑说，钱副官，你下水时间还短，还需历练哪。这可是个大筹码呀，我这也是放长线钓大鱼，往后你就该明白了。二当家的，传暗线独眼龙给陈海山家送个信去，就这么这么说……
钱鸿飞搓手渡步又上前说，那好，唐司令，请多保重，再见。
第二天深夜，几声狗叫后，一个鬼祟的身影避开民兵岗哨，偷偷溜进靠山屯，轻声敲响大勇家门。
门里，大勇爹拎着菜刀问，谁呀？五更半夜的。
门外，独眼龙小声说，哎吆，陈大哥，耽误你睡觉了。唐司令托我给你捎口信来，说你家大勇真有福气呀，让他给救了，到现在也没咽气，还没死呀。
大勇爹忙问，掌柜的，你说俺家大勇还活着？
门外，独眼龙嘘了声说，可不还活着咋的。人家唐司令不放心哪，心思问你家一声，到底是要活人呢，还是要个囫囵尸首。要是要人呢，就得想法让二旅共军网开一面，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营。如果要尸呢，就限三天内带两挂马车大米白面到罗锅岭底下听信。不然呢，就上大河套等着去吧。唐司令说，保证天天派人给你家送来孩子的耳朵了，鼻子了，胳膊肘子，脚丫子啥的。陈大哥，这是唐司令的亲笔信，你可千万收好，心思好，唐司令还等着听信呢。好了，大哥，早点歇着吧，哪天再见。
独眼龙把大信封塞进门缝，扣紧毡帽头，消失夜色中。
大勇爹咣当下扔下菜刀，摇身跌倒在门口。
春花惊慌下地，呼喊着搀起老爹。
煤油灯下，春花哭成个泪人，还爹一声，娘一声的給大勇爹娘擦着眼泪。
那张发黄的信纸在地上蠕动翻卷着。
第二天早晨，德胜区工作队屋里，大勇爹老泪纵横。崔红梅搂着春花，给她擦着眼泪。两名部队干部坐在桌边，拧紧眉头，攥紧拳头。
几天后，雪花纷飞的夜晚。大勇娘拉着春花坐在炕里，从包袱皮底下翻出那件黄绸子布包裹着的手心般大的平安锁，捧给春花说，春花，这是你娘临走时给你留下的。这些年，娘和你亲娘一样，就盼你快点长大成人啊。闺女，今个你长大了，来，孩子，娘给你戴上，让它天天保佑着你。记住，你娘说这锁那半给你爹带走了。
大勇爹扣着烟袋锅说，孩子，走吧，去给你爹娘报仇。
春花依偎在娘怀里，捧着那平安锁哽咽道，爹、娘，俺明天就报名参军去，去找大勇，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等打完土匪，给俺爹娘和大勇哥报完仇，俺还回来伺候您二老……说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在那平安锁上，溅为碎玉。
8两天后，崔红梅领着春花她们到二旅某团部好一阵软磨硬泡，几个姐妹终于穿上了肥大的军装。几天培训学习后，春花与秀云被分配到特务连担任卫生员。
通讯员刘响带领春花与秀云来到驻扎在江沿屯的特务连。
一身八路军装正擦拭盒子枪的连长赵长胜抬头一看是俩女兵，立马把脸一落，摇响电话，团长，怎么搞得，我们是作战部队，不是保育院托儿所，她们女同志来能行吗？连厕所茅房都是问题呀。
电话那端的声音，怎么地，赵连长，跟谁发牢骚哇？你不是天天管团里要卫生员吗？这是崔红梅区长送来的新兵，你就理解支持吧。
赵连长摔下电话问，哎，女同志，姓名？年纪？认字吗？婚否？为什么参军上前线啊？
春花不很标准的立正说，报告连长，俺叫关春花，19岁，国中二年级学生。婚否吗？未婚，来参军打土匪，给俺爹娘和大勇哥报仇雪恨。
赵连长抬头一看一愣，起身道，哦，关春花？咱们不是桦树林见过面吗？原来也是苦大仇深啊，看不出来。咋还挺有文化呢？刘响，先领她俩上炊事班去学学帮厨，完了再去勤杂班搞卫生去。
春花看着似曾相识的赵连长先是一愣，又一挑眼眉说，连长，俺是来打土匪的，要是下厨房搞卫生，那俺在家都会，就不用上部队来了。
郑秀云怼了春花一下，小声说，春花姐，咋跟首长说话呀。
赵连长把脸一撂说，哎呀，是想来当花木兰、穆桂英的呀？大材小用了不是？俺这是野战部队，要流血牺牲的，不是戏园子演戏。好了，服从命令。
刘响轻轻拽下春花袖子，暗示春花快走。
春花使劲一扭身子，推门再一回头，却与赵连长目光对撞一起。一看赵连长径直地看着自己，春花眼前忽一下浮现出桦树林初次相逢那年轻军人威武英俊的身影，春花的脸颊唰地红了……
晚饭后，春花与秀云脱下肥大的军衣，往里挪缝纽扣，抽紧裤角，再学着打上绑腿后，两人对着圆镜一端详自己军人的英姿风采，不由得相对一笑。
早上，集合号吹响。春花与秀云盘起秀发，戴上军帽，站在队列中。
号令声中，前面的春花故意挺起胸脯，踏响脚步，秀云在后认真模仿。战友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俩。
队列后面的赵连长满面惊诧的问指导员，你看，咋样？这是咱们连新来的卫生员，带劲儿不？
几天后，清晨。轻雾缭绕的白桦林边，春花把那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红绸子布系在铮亮的军号上。刘响举起军号迎风一吹，嘹亮号声在山谷间回响，红绸子随风轻舞。
春花夸奖说，刘响，你吹的真好，真精神。
刘响一拍胸脯说，春花姐，咱们连队都是多面手，不光我这通讯员兼司号员，炊事班的战士也得上阵地战斗，咱们赵连长还总上炊事班炒菜做饭呢。
春花噘起嘴唇问，刘响，你不是说连长是跟苏联红军回来的抗联英雄吗，他脾气咋这么大呀？
刘响坐在石头上说，姐，你才来还不知道，俺听赵连长说他从小就没了父亲，他就记着是他娘领着他走村串屯给财主家洗衣做饭，铲地扒苞米，几经苦难才活了下来……
晨风习来，春花耳边响起赵连长的声音——
记得娘说是日本鬼子来的第二年，俺刚记事。那天，娘看俺饿的实在站不起来了，就偷着到东家马槽子里捡了两块豆饼渣给俺。俺娘俩推来让去刚吃了几口，被东家狗腿子看见就给一阵暴打，撵出村子。娘背着俺到大石河边哭了又哭，把一串串眼泪掉到俺嘴里。看俺吧嗒嘴唇咽下娘的眼泪，娘一下子把俺紧紧搂在她怀里，解开衣襟……俺捧着娘那干瘪滚烫的乳房拼命地裹着，吃着，俺还说了句，娘，你真好……
春花拉过刘响手说，真没想到，咱们连长是这么苦命的孩子。
刘响说，姐，连长告诉俺说，让他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娘把他托付给大石河边娘娘庙的师傅，孤身出去讨饭，眼瞅天黑，连长嘴唇都急肿了，还是不见娘回来。僧尼师傅领他挨个屯子都找遍了，可从此他却再也没看见娘的影子。幸亏慈悲心善的师傅用稀粥咸菜留下了他。连长跟俺说，从那后，他睡在庙里小土炕上，几回做梦都是在娘的怀里，捧着娘那热乎乎的奶头裹着……
看春花转身揉着眼睛，刘响说，姐，你咋哭了？俺不给你讲这些好了。
刘响！关春花同志！开饭了……连长赵长胜站在树下眺望着，喊着。
春花拽起刘响手说，咱们连长是咋当抗联的？等（哪）那天你再给姐好好讲讲。
俩人绕过赵连长，一溜小跑回到连部。
秀云迎面看见他俩，忙问，刘响，你跟春花姐上哪去了？也不报告一声，咱们赵连长都生气了。
战士们刚端起饭碗，集合哨声急促响起。大家呼啦下撂下饭碗，迅即全副武装集合完毕。
队列前，连长赵长胜一正腰间的盒子枪，大声说，同志们，最近，在我主力部队与苏联红军的联合打击下，盘踞敦化的土匪已被歼灭大部。但现在仍有小股溃散顽匪在垂死挣扎，负隅顽抗。据团部情报，今天早晨，唐玉林匪帮又闯入维新区鹿道村，袭击我武装民兵，残杀村干部，给村民生命财产造成重大损失。为此，团首长命令我连立即奔赴大石河一线，堵截唐匪并狠狠打击。现在，我命令，全连紧急出发！
9大石河西岸，我特务连与唐玉林匪帮不期而遇。战斗刚要打响，春花挎着步枪带着秀云上了阵地。
赵连长一看大声吼道，谁让你俩上来的，赶紧下去！
春花说，来给俺爹娘和大勇报仇，今个死也不下去。
秀云低头转身说，春花姐，你要是不走，那俺先下去了。
赵连长怒说，关春花，等战斗结束看我怎么处分你。刘响，注意保护她！
信号枪响，在我军火力猛烈打击下，匪徒们被压在河岸树林里抬不起头。赵连长率战友猛虎般扑向敌阵。
唐玉林见势，忽然跃起窜到块巨石后，举枪威逼隐藏石后的机枪手一顿狂射。火舌喷出，子弹飞泻。我冲锋在前的战士中弹倒地，血染沙场。赵连长连声怒喊，卧倒！快，卧倒！枪声吞没了赵连长的喊声，战士们仍奋不顾身向前冲杀。赵连长腾身而起，挥双枪连射，匪机枪手迎声一晃，口鼻喷血，趴倒在枪托上。又一匪徒端过机关枪一阵横扫，赵连长身一歪，扶着树干站住，鲜血从肩膀衣袖流出。
春花扑向赵连长，掏出绷带呼喊着，连长！你受伤了！快，俺给你包扎一下。
赵连长喊，不要管我，快卧倒！说着颤抖着胳膊举枪连发，匪徒中弹，摇晃倒地，机枪哑火。
赵连长顺势跃起到棵大树后，举枪瞄准趴巨石后的唐玉林，高喝，不许动！再动我打死你！
春花与战友们随后冲上，齐声怒喊，缴枪不杀！你们被包围了！老实说，那个是唐玉林？
唐玉林扔下手枪，双手举过头顶说，好，胜败乃兵家常事，我可以交枪。本人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俺就是唐玉林。
春花咔一下推上子弹，端枪对准唐玉林（说），唐玉林，今天可抓到你了，俺要给俺爹娘和大勇哥报仇！
赵连长挥手挡住春花，喝道，唐玉林，你说，我军战士陈大勇现在何处？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们可以宽大处理。
唐玉林阴冷一笑，哦，杀人不过头点地是吧。长官，这小娘子，你们不是想要陈大勇吗？好，二当家的，快，带俘虏陈大勇！
树林里，几个匪兵突然抬出副担架横在阵地前，绑在担架上的陈大勇痛苦地呻吟着。
匪二当家的趴在大树墩后高喊，共军兄弟们，这就是贵军战士陈大勇，你们看，他还活着！你们是要他？还是想玉石俱焚呀？
春花一看，起身高喊，大勇！大勇！奋不顾身冲向敌阵。
担架上大勇挣扎喊，春花！春花！我不行了，你别管我，快，快趴下！
阵地上顿时一派惊愕，刘响与战友冲上前按倒春花。
春花趴在地上呼喊，大勇，大勇，你挺住哇，俺们是来救你的！
赵连长看着担架上鼻涕眼泪的陈大勇，再看了看身边的春花，举枪的手微微颤抖。
突然，一阵激烈枪声在河边树林响起，钱鸿飞率一队人马从侧翼冲杀过来。
弹雨突来，战况骤变，我军战士伤亡加大（。）
混战中， 春花一眼看见大树墩后那二当家的举枪瞄准赵连长，忙端枪扣下扳机，但忘拉开大栓，枪没响，春花奋力扑向连长。就这时，赵连长呼一下起身扑倒春花。二当家的两声枪响，赵连长啊的一声摔倒在地，鲜红血浆从他腮下和胸前涌出。
唐玉林乘机一个连滚翻，逃进树林，抓过手枪对着陈大勇，声嘶力竭地喊，贵军长官，有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了，我数十个数，请长官考虑，一、二、三……
春花使劲咬了下嘴唇，哭喊，连长！连长！夺过赵连长手中盒子枪就是一阵狂射，那二当家的脑袋顿时崩开成了血葫芦。
唐玉林端枪刚一对准春花，侧翼阵地上的钱鸿飞连忙举枪点射，子弹打在春花脚下，溅起泥土。春花一个跟头趴在地上，唐玉林的子弹从她头顶飞过。
枪声中，赵连长吃力的睁开眼睛，看着前方阵地喊，命令，就地、卧倒！
战士们看着受伤的赵连长，枪声稀落下来。
匪首唐玉林阴冷一笑，抬手扣响扳机。陈大勇头一歪，重重跌倒，鲜血从担架流到地上。
春花哇一声哭喊道，大勇，大勇哥，俺还等你回家哪……
我军战士奋起开枪，弹雨倾泻。对峙中，唐匪扔下十几具尸体，在钱鸿飞匪队掩护下仓惶逃进河边密林。
战场静了下来。春花、刘响与战友把赵连长抬上担架，撤出阵地。
树林下，赵连长喘着粗气，急促呼吸着。随队军医攥紧听诊器，深深长叹说，流血过多，伤势太重了，快，紧急输血，全力抢救。
春花撕开赵连长衣襟，一看衬布上标注的血型，忙挽起袖子说，快，先输俺的，俺也是A型的，在女中量过。战友们跟着春花挽起袄袖。
静静的担架上，吊瓶输血管里鲜红血浆滴滴流进赵连长血管。
春花紧咬住嘴唇给赵连长擦净脸颊，还紧紧拉住他手不放。此时，她不知自己是为大勇遇难而悲伤，还是为自己举枪失误致连长负伤而痛心。
满是血痕绷带的赵连长缓缓睁开眼睛，直看着春花，恍惚呼唤道，娘，娘……举起颤抖的双手伸向春花衣怀。
春花把赵连长手紧紧搂在胸怀，低头亲吻着他额头，一串泪水落在他脸上。
赵连长紧闭眼睛，抚摸着春花胸前那块平安锁，颤抖着胳膊甜笑着进入梦乡。
刘响和战友们在一旁掩声哭泣。郑秀云端过脸盆一看，手一歪，水洒衣襟。
第二天早晨，军医带着春花为赵长胜换药。
赵长胜恍惚醒来，喃喃微笑说，快告诉俺，昨天俺是咋又回到娘的怀抱哇？
亮莹的泪珠再次从春花眼角滴落在赵长胜眉梢。
10 唐匪再遭重创，逃回深山老巢。
囚笼里，陈大勇头撞木框，挣扎呼喊，哎呀，爷们，俺不行了，求求你们，快给俺口药吃吧，俺实在受不了了！你们这些土匪，俺不活了，快给俺颗枪子吧！
灶坑前烧火的匪兵抡起把斧把狠狠砸过去，大勇痛苦呻吟着。
虎皮长椅上，妖艳的女匪田翠花端着鸦片烟枪烧好个烟泡，闪着媚眼递给唐玉林。唐玉林一捏田翠花手，接过烟枪，筋着鼻子深深吸了两口，又端起茶壶漱了漱口说，妈的，想死？没那么容易。钱副官，再让犬野医官给这小子多上点麻药，完了再给他罐上点烟土，咋地也得给他留口气，活的可比死的有用多了。
钱鸿飞犹豫说，司令，这是不是有点不人道哇，不行就给他颗枪子算了。
唐玉林撂下烟枪说，这可是难得的肉票哇。咱们是土匪是胡子，好听点说是中央胡子。非常时期，讲什么人道哇，没那规矩。怎么，钱长官，是心疼你家老乡，还是惦记他家那小娘们呀？那天俺是故意点了他一枪，就想给共匪看看，俺唐某不是孬种。你知道吧，为这小子，咱们死了多少弟兄啊？
钱鸿飞唯唯诺诺，转身退下。
匪兵给大勇灌完烟土，小心翼翼把装满烟土的口袋锁进门后木柜。
深夜，匪穴土炕上，钱鸿飞辗转反彻，起身一听外屋看守没啥动静，假装出去撒尿，回来悄悄摸起门后那把板斧放到囚笼前低声说，大勇，要实在活不起，就想法死了算了。
囚笼里，陈大勇惊讶抬头，伸手摸过板斧坐到屁股底下。
后半夜，大勇趁看守匪徒打盹，挣扎起身，撬开囚笼，刚一瘸一拐逃出门，又打了个哈欠，返身拎起斧头砸开木柜，翻出烟土就往嘴里塞了两丸，匆匆把那布袋塞进裤腰，闪身门后。
看守匪徒惊醒，照门外就是两枪。
大勇趔趔趄趄钻进幽深密林。
那土匪回身闯进唐玉林卧室敲门喊，司令，不好了，人票跑了！快派人追呀！
卧榻上，唐玉林呼的掀开被子，推开赤裸的田翠花，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枪大喊，卫兵！传令钱副官，速带人马追杀，抓不着人就别回来见我。说着，抬手冲照门外就“砰”的一枪。
田翠花嗷的一声拽起绸子被，裹紧屁股和胸脯。
门外，那看守扑通下摔倒在地，瞪圆眼珠翻滚着咽了气。
众匪徒满目惊愕，端枪冲出。
夜色下，钱鸿飞命亲信把陈大勇扶上马背，潜入茫茫夜色，没了踪影。
天亮前，唐玉林看钱鸿飞一去不回，忙率匪徒转到大青山密营。
清晨，阳光洒满原野，县城里家家户户炊烟缕缕。
城郊我野战医院，刘响陪着身着白大褂的关春花跟护理队长走进病房。护理队长简单交代两句转身退出。
头上身上扎着绷带的赵长胜一看，挣扎起身问，春花，你、怎么、来了？
春花扶着赵长胜躺下，轻声说，报告连长，部队进行战斗总结，因俺擅自进入阵地，违反记律，被处分退出战斗连队，转到这来当护理员来了。
赵连生不解，晃着头问，啊？啊？
刘响趴在赵长生耳朵边上说，是团里考虑春花姐是为掩护你，又击毙了匪徒，还奋力救护连长，就以功抵过，按春花姐的要求让她来护理您。
赵连长睁大眼睛问，春花，你家大、大勇，咋、咋样了？
春花转身揉了揉眼睛说，又被土匪给掠走，不知生死。
赵连长攥紧拳头说，春、春花，同志，去报、报仇。
几天后的寒葱岭下富尔河畔，钱鸿飞携枪跨马率部四处游荡，网罗些溃散土匪与游兵散勇，另立旗号为中央先遣军长白山独立第一旅，流窜到我柴河镇一带，耀武扬威地打出“柴河保安大队”旗号。
11 两场柔雨过后，婆婆丁小根蒜刚一拱出地面，漫山遍野的达达香、山里红便绽开花蕾，白桦树枝头也拱出嫩绿的芳芽。
清晨，伤愈归队的赵连长坐在江边芳草地上解开挎包，擦拭盒子枪。
不远的沙滩前，春花放下装满野菜和两束达达香花的小筐，捧起清澈河水喝了两口，掏出小梳子蘸着清水梳理好弯弯的秀发，回手摘了朵鲜艳的达达香花插在耳畔秀发间，再面对碧水细细地端详了自己一会儿，随手摘下衣襟里那平安锁，精心地擦着看着。
平安锁似有春花手心般大小，黄铜精锻凹凸有致的纹理间，满目慈祥的弥勒佛正大腹便便地端坐在莲花瓣上，笑眼眯眯地看着她。再往下，春花还看见了弥勒佛大肚皮上的肚脐眼呢。春花清甜一笑翻过背面再看，却是分解为二的痕迹，春花不由得暗问自己，要是能找到那半合在一起，那该多好看啊？
赵长胜远远看着春花摆弄在手里的东西，使劲揉了下眼睛，随手拎起挎包，解开绳扣，边抚摸着自己这块半平安锁，边抚摸起自己的记忆——
在娘娘庙，几年过去。赵长胜个子长起来了，不光能挑水劈柴，烧火煮粥，还跟师傅一起在院外侍弄了一小片菜蔬。生活虽清贫困苦得令他有时难耐，可在他眼里，身边这慈悲宽容，和善温柔的僧尼师傅要是留起长发，那分明就是娘的化身和再现。对师傅虽有敬怕，但在他心目中，他更爱戴心疼这清秀瘦弱的师傅。每看师傅化缘回来，他就悄悄跟在她身后，跪拜在青灯下，泥佛前，悄无声息地看着师傅点燃香火，轻捻佛珠，郎朗诵经。他不会念经，师傅也不教他念。师傅说他尘根未断，世缘未了。说一看他眉宇间浓缩的豪气，就知道他将来定会有九死一生，轰轰烈烈的人世前程。只等时机一到，师傅就送他走。
那年秋天，一支抗联部队从河边路过歇息。师傅招呼他抖落米袋，煮了满满一大锅米粥慰问抗日亲人。一个叫关老师的军人抱过藏在佛像后面的他，让他坐在膝边掰给他干粮。他搂着关老师脖子鼻涕眼泪地哭了。师傅告诉关老师说，几年前孩子他娘出去讨饭，让鬼子给抓走蹂躏糟蹋后抛尸江中。看孩子如此可怜，她就一直瞒了下来。关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师傅说，不知，俺就叫他石头，该十岁了。
傍黑天，关老师带着部队悄声开走。师傅把关老师留下的干粮给他揣在怀里，捋好他衣襟说，孩子，这狭小寺庙非长久之地。石头，你该走了，苍天迷茫，阔野无疆，佛祖会保佑你，菩萨就在身旁。走吧，孩子，阿弥佗佛……
与师傅相揖而别，赵长胜擦干眼泪偷偷跟在部队后面。也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翻过几道山梁，关老师发现了远远跟在后面的他。听说他要来打鬼子给娘报仇，实在是劝不回去，就给他披上军衣，紧拽着他手上了路。到宿营地，关老师领他加入了少年铁血团，大家还都管叫他石头。几回殊死战斗后，陈翰章师长看他大难不死挺还机灵的，就让他当了通讯员，还给他启了个大名叫赵长胜。关老师更是疼爱喜欢他，一有空闲就教他写字算算数。在血肉相博的战火中，赵长胜一天天长大，成为勇敢的抗联战士。
1939年冬天，陈翰章部在寒葱岭牛心山遭日伪讨伐队疯狂围剿，为掩护少年铁血队突围，身负重伤的关老师从挎包里掏出这半块平安锁给赵长胜说，孩子，带好别丢了，愿它保佑着你。等，等打完日本鬼子，就拿这个去找俺家你婶和我女儿春花……告诉她们，我走了……话完，关老师用力推开赵长胜说，快，快进树林子，鬼子又上来了，我掩护你们。赵长胜几人刚钻进树林，身后枪炮声猛烈响起。关老师甩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奋力挣扎滚下山崖。
赵长胜与战友们几经生死磨难，终于在周保中将军率领下，辗转越境，来到苏联远东边防区当地华人称“蛤蟆塘”的南野营地安营扎寨，改编为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几年野营地生活中，赵长胜和战友一起摸爬滚打，刻苦训练，当了侦察兵，并几次越境返回东满收集军事情报，立功受奖，成为侦察英雄。
1945年8月，苏联政府对日宣战，百万苏联红军排山倒海般挺进我国东北，给日本关东军以摧古拉朽般毁灭性打击。赵长胜和战友们一路凯旋重回家乡热土。兵荒马乱，战火纷飞，虽几回路过大石河畔，站在娘娘庙残墙断壁前，赵长胜无法得知僧尼师傅云游何处。
此时，看着从江边姗姗而来的关春花，赵长胜抚摸着他挎包里那块陀佛平安锁，眼前关老师的身影竟如此清晰可辨，历历在目。赵长胜晃了晃头，想让自己再清醒些，他甚至怀疑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不相信在他年轻的人生道路上，竟会有如此巧合乃至离奇的故事发生，他根本不会也无法想象这虚幻如梦般的故事，竟然会在这枪林弹雨的间隙演绎的如此鲜活与神奇，并一幕幕的导演着他进入人生新的角色与他不可逆转的悲欢离合的舞台。他现在唯一着急要办的就是赶紧找时间想办法，把这半块平安锁物还原主，完璧归赵，尽早让其璧合珠联，了却关老师的重托和自己的一大心事。此时，他甚至恍惚记起那次在大石河边负伤后，他曾在娘的怀抱曾抚摸过的那另一半平安锁那炙手可热的温度……但那毕竟是一回无法重演的昏迷中的梦幻。
一看春花加快了脚步，赵长胜忙系上挎包带，匆匆转身回了营房。
几天后操场上，已担任文化教员的春花正在给战友们上早课。赵长胜走近一看，春花辫梢扎了条白头绳，眼皮还有些浮肿，再一听她略有嘶哑的嗓音，忙小声吩咐刘响把她叫到连部。
春花进屋就弯起袖子抽泣说，连长，连长，快去给俺大勇哥报仇哇。
赵连长忙问，怎么了？春花同志，大勇有信了？
春花鼻涕眼泪的说，大勇牺牲了。俺爹捎信说区里给俺家发了烈属证和抚恤金。独眼龙又上俺家送信说，唐玉林让俺爹去牛心山沟里拉尸首去。连长，大勇是俺动员他给俺爸妈报仇才参军地呀……
赵长胜递过手巾，春花一擦眼泪说，连长，等啥时候咱们去打土匪，只要再看见唐玉林，俺开枪就打死他，他欠俺家好几条人命了。
赵长胜挽起衣袖说，血债还得血来还呐。春花，最近团里要我们组织武装工作队到各乡镇去，一个是建立巩固我们新生的红色政权，深入开展土改运动，一个是迅速成立起我们自己的民兵队伍，配合大部队彻底肃清残匪。昨天开会，崔红梅区长还特意跟团长提到你，想调你去柴河镇当妇女主任，咱们团长也想让你去保安大队担任书记员，你看怎样？
春花放下手巾立正说，是，连长，关春花接受命令！连长，那你哪？
赵长胜低头说，我也因伤调到县地方部队，去柴河担任武工队长，保安大队当政委。好，春花，你先回去准备一下吧，这等团里下来命令咱们就出发。
12初春，长白山黑土地乍暖还寒。这天早晨，寒葱岭南坡蜿蜒山路上，两挂马车颠簸而来，山坡石崖上一簇簇鲜活殷红的达达香花从马车边急闪而过。
新任柴河区长的崔红梅与赵长胜和春花、卫生员秀云坐在前车。后车是警卫班长刘响等工作队员。
春花把毯子往崔红梅腿上拽了拽说，红梅姐，这小毛衣给谁织的呀？看你，手都冻红了，这么着急吗？
崔红梅甜甜一笑说，给俺家小宝贝织的呗。
春花天真的问，姐，那俺姐夫在哪呀？
崔红梅抬头眺望着高入云端的山岭，缓缓说，他在太行山上。
赵长胜说，崔大姐爱人是咱们八路军营长。五一反扫荡时，为掩护主力部队突围，牺牲在太行山了。抗战刚胜利，红梅姐就把孩子寄托在老乡家，随第一批延安干部团奔赴东北，来到咱们敦化。
崔红梅说，早就给孩子织完了，也没法寄走。来东北快一年了，孩子也该长高了吧，我又给加上点毛线重织的，等咱们打完土匪，再给邮过去。
春花接过毛线团和钢针灵巧地钩织着说，姐，等打完土匪咱们胜利了，你就把孩子接过来吧，俺能教他写字唱歌。红梅姐，这回咱们去柴河搞土改，得多长时间呀？还能去打土匪吗？
崔红梅捋了下短发说，当然得打土匪了，现在这些匪徒里又加上了仇视土改运动的地主恶霸和有血案在身的乡痞流氓等残余武装，还有伏案潜逃的日伪军政人员，他们处处以人民政权为敌，垂死挣扎，无恶不作，要不狠狠打击消灭他们，土改运动就很难开展下去呀。
赵长胜说，前天在县里开会，团长讲，在我军连续打击下，除部分匪帮逃往吉林、长春投靠中央军外，其余顽匪又潜伏进深山老林，不时下山袭扰村庄百姓，破坏土改运动。还有几股土匪表面上接受了我军整编，暗地里却散布要与我军打游击战，迎接国民党中央军。咱们任务还很重啊。
崔红梅卷起毛衣说，赵连长，你们先唠着，我上后车看看去，小伙子们别睡着感冒了。
春花解开军用水壶递给赵长胜问，那咱们到柴河镇该咋办哪？就这么几个人，几支枪。
赵长胜说，先发动群众，建起咱们自己的民兵队伍，再争取那些穷苦出身的保安队员站到我们一边就好办了。哎，春花同志，据团部通报，你那个老乡钱鸿飞最近和唐玉林闹翻后，主动带队接受了我军整编。这回你去保安队当书记员，可得多在意点他，帮助他和人民政府站在一起。听说他还不像唐玉林民愤那么大。上回咱们在大石河打唐玉林，要不是他冲你打空枪，你可能也光荣牺牲了。
春花说，行，俺和他是老乡，可也好几年没在一起了。不过，我也是觉得他还没那么坏，尽量争取他呗。连长，你伤口刚好，这回离开大部队，你可得自己注意点呀。
赵长胜拧开水壶盖，直看着春花，扬脖就是咕咚咕咚两口。
春花抿嘴一笑说，瞅你呀，可倒痛快，咋就不会照顾你自己呀。
秀云一怼春花说，还说呢，咱们连长啊，可爱耍脾气了。俺给他换药他都不愿意，连自己的袜子也不爱洗。春花姐，我看还就是你，说他啥他也不生气。
一看赵长胜转头，春花与秀云忙把一串清爽的笑声撒下车辙。
柴河小镇坐落在第二松花江上游富尔河畔，周边森林茂密，物产丰饶。是当年南上长白山，西进桦甸、抚松的必经之路，历来为兵家所重。抗战时期，东北抗联一路军杨靖宇、魏拯民、陈翰章等将领曾屡屡在此奇袭日寇，痛击伪军，战绩显赫，威震敌胆。此时，春风初来的边城小镇，正用残墙断壁与累累弹痕，记忆着曾经的浴火重生的洗礼。
马车一到柴河小镇，钱鸿飞便带着当地头面人物迎出村口，有村民远远围看。 马车停下，握手寒暄后，赵长胜站在车铺板上，面对村民高声说，乡亲们，我们是中共敦化县委和东北民主联军派出的土改工作队。今天来柴河镇，就是为了打击武装残匪，斗争地主恶霸，深入开展土改运动，让乡亲们真正过上好日子。来，咱们请大家认识一下，这位大姐就是我们柴河区长崔红梅同志，这位年轻的女同志是妇救会主任关春花同志。
崔红梅拉过春花并肩站在马车前，向老乡们摆手。
乡亲们冷冷地看着工作队员，再看了看钱鸿飞和他全副武装的保安队员，边小声嘀咕边往前挪动。
马车前，钱鸿飞看着一身粗布军衣的关春花，匆忙上前问，春花，听说你要来柴河搞土改，俺都等着急了。怎么，不想再去念书了？
春花端正军帽小声说，参军来打土匪，为俺爹娘和大勇哥报仇。满仓，俺一听说你跟唐玉林匪帮决裂投身革命队伍，真替你高兴，还佩服你有胆量还聪明。
钱鸿飞说，俺临渊勒马，弃暗投明。是命运把咱们重聚在一起的。
春花拉过钱鸿飞手问，满仓，快告诉我，大勇他到（底）死在哪了？尸首在哪？俺还……
钱鸿飞故作难过说，春花，别找他了。俺听说他逃跑刚被抓回去就让唐玉林给五马分尸了。唉，说得那个惨哪，我实在是气不过，才把弟兄们给拉了出来。春花，哥劝你，就别再想他了，这不有我在吗。
春花紧紧咬住嘴唇，眼泪汪汪地扭过身去。
看春花掏出手绢揉着鼻子，赵长胜转过身说，钱大队长，这是县警备司令部派到咱们大队的书记员，你俩不是老乡吗。咱俩先说好，要听你欺负她呀，我可跟你没完。
钱鸿飞咔一标准立正说，报告政委！鸿飞我身为党国军人，热血男人，自当堂堂正正，舍生忘死，为国效劳，绝不苟且行事为人耻笑。
赵长胜哈哈一笑，握住钱鸿飞手说，好了，君子一言，落地有声，咱们来日方长。转身挥手招呼刘响驱车进村。
13工作队进入柴河镇后，土改运动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春花与赵长胜更是朝夕相伴，互敬无猜。
旭日东升的黑土地上，赵长胜与刘响几人拉着犁杖给老乡耕地。春花拎过水壶，端上满满一碗清水给赵长胜。赵长胜接过水碗，欲饮又止，抬头一看春花，手腕一抖，清水溢出。春花抿嘴笑了，辫稍一甩，扭身走开。秀云呆呆地看着他俩，满目不解。
日悬中天，林荫树下，春花手捧军衣，穿针引线。不远处，一阵脚步声传来。 春花抬头一看，起身把军衣扔给赵长胜，目光清甜一闪，转身而去，
夕阳西下，沟塘边，春花与妇救会姐妹燃起篝火烧荒。赵长胜大步过来，随手把军衣披在春花肩上。春花手扶军衣，双眸闪动，欲言又止。
妇救会姐妹盯盯看着他俩，偷偷窃笑。春花脸颊顿时飞出一片红晕。
这天，区委会大门口，工作队员们忙着接收乡亲们捐送的军鞋、米面、煎饼等支前物品。
春花和秀云领着妇救会姐妹们敲锣打鼓，扭大秧歌。
军装笔挺的钱鸿飞迎着秧歌队前的春花，小声说，春花，就你扭得好看。
春花微微一笑，甩开扇子，抖起大红绸子。
锣鼓声更响，喇叭声愈浪，大秧歌越扭越欢。
警卫班长刘响跑进秧歌队，拉住春花说，姐，区长让你去开紧急会。春花解下腰间大红绸子给秀云，拉着刘响手，一溜小跑。
钱鸿飞远远看着春花身影，掏出烟卷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
区委会屋子里气氛浓重。崔红梅拉过春花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说，同志们，大家清楚吗，这两天保安队发生的事情，在老百姓心里造成多大影响啊？赵政委，来，你先给大家讲讲吧。
赵长胜说，先是一保安队员酒后调戏奸污王裁缝儿媳妇，在警卫班追捕中竟开枪拒捕，被我战士击毙。接着又有几名保安队员聚众赌博，哄抢百姓财物，被我战士抓捕待送县公安局。就在昨天，又两个保安小队长在恶霸地主家吸食鸦片，被我警卫班当场抓住并关了禁闭。可让想不到钱鸿飞竟以保安大队长身份强行放了他那俩拜把子兄弟。
春花怼了刘响一下小声问，是钱队长给放的呀？
赵长胜抬头瞪了春花一眼说，关春花，刘响，你俩都给我听着点。
春花脸一红，低下头捋过辫梢。
崔红梅拽了下赵长胜衣襟接着说，我和赵政委琢磨，现在发生这些问题，关键是保安队成份不纯，有横行乡里惯匪，伪满山林队员，还有流氓地痞和乡绅家炮手。为此，区委特请示县委、县保安司令部，决定对区保安队进行紧急整顿。由区武工队长赵长胜带队，刘响任纠察队长，带警卫班进驻保安队，关春花同志继续担任书记员并兼任勤务管理员。为团结争取钱鸿飞，县保安司令部决定暂留其任保安队长，已观其行。
赵长胜站起身说，好了，下午，我们就去保安队，公布整顿纪律。
下午，崔红梅、赵长胜与刘响、关春花等到镇小学操场一看，钱鸿飞已率百十名保安队员荷枪实弹列队，墙头屋檐下露出毫未隐藏的机关枪口。
赵长胜一整军装，把盒子枪交给身边的春花，拉过钱鸿飞大步走到队列前。
春花与刘响紧靠钱鸿飞，悄声拉开枪栓，顶上子弹，打开保险。
队列前，崔红梅，赵长胜刚一讲完话，满脸怒色的钱鸿飞摔手就把两个违纪小队长绑上绳子，关起禁闭，并慷慨陈词，信誓旦旦地率队接受了整顿。
清晨，薄雾缭绕的富尔河畔。
关春花在江边边洗衣服边哼唱着：二月里来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
钱鸿飞骑着大青马寻声而来，老远喊，春花，给谁洗衣服呀，江水多凉啊。
春花把军衣晾在草稞上抬头说，还能有谁的，咱们赵政委工作又忙人还懒，这套军装从他到咱们柴河区来就没洗几回。
钱鸿飞放开大青马，抻了下笔挺的军装到春花身边说，春花，我、我看你、你是不是跟赵政委……
满仓，你有话就直说行不，干啥这么吞吞吐吐的？春花一竖眼眉说。
钱鸿飞掏出颗烟卷点着说，春花，我不是跟你说不要再叫我满仓了吗，那个名字太土气。
春花微笑说，那俺还是觉着叫你满仓顺嘴。
钱鸿飞说，那也行，不过仅限咱俩一起时你叫。哎，春花，俺是想叫你跟政委说一声，趁这几天不忙，俺兄弟想请他吃顿饭，喝点酒，好好唠唠。我知道就你跟他的面子大。
春花抖落着洗净的衣服说，吃顿饭算啥呀，都在区里工作，天天在一起的。满仓，我告诉你，咱们赵政委可有酒量了。上回他受伤疼的挺不住了，就管我和刘响俩要酒喝。这不，到咱们区来，他伤口一痛还是可哪找酒喝呢，晚上就着咸菜疙瘩苞米干粮也能喝一小碗。睡觉那呼噜打的连个耗子都不敢进他屋。
钱鸿飞尴尬说，还是你了解政委呀。好，一言为定，你就安排时间吧。
看春花弯腰叠起晾晒好的衣服，钱鸿飞又说，哎，春花，这几天我就想回靠山屯家里看看去。怎么听人捎信说，俺家老爹也让大勇他爹领着农会给批斗了，还分了俺家的土地和牲口。我也是投奔共党的军人，革命干部啊。怎么，俺家就不是革命家属了？不行，得评评这个理去。春花，要不你也请两天假，咱俩一起回家看看去呗。
春花抬头直看着钱鸿飞，一甩辫梢说，满仓哥，这就是革命，革命就要有代价，就得有牺牲啊。怎么，一革到自己家头上，就不想革命，就去当反革命了？
钱鸿飞上前帮春花拾起衣服，低头吞吐说，春花，只要你答应我，我就跟你一起好好干革命。
春花一撂眼眉说，满仓，你说什么呀？说完，扭身抱起衣服走上河岸，连头都没回。
14初夏，长白林海绿浪连天，富尔河水碧波荡漾。和煦的阳光泼洒在柴河区委会屋子里。工作队员正在开会。
木桌前，赵长胜站起说，同志们，根据县委紧急通报，我军退出长春、四平后，杜聿明率几十万国民党军疯狂进攻我辽吉解放区，妄称三个月结束东北战争。乘我野战军根据毛主席党中央“让开大道，占领两厢”的决策，实施战略转移之机，国民党新一军、新六军两路出兵攻占了吉林市，并派出两个加强团渡过松花江，翻过老爷岭，抢占了我蛟河新站、拉法两个重镇。为此，我警备二旅已集中主力部队配合东野一纵进行新站、拉法战役。最近有动向表明，溃散流窜各地的武装土匪正是乘苏联红军撤退回国，我部军力薄弱之际，又在重新纠集，准备武装反扑。
崔红梅说，为此县委紧急指示各区乡政府、工作队提高警惕，抓紧训练我们自己的民兵队伍，做好迎战准备。
大家严肃地看着政委赵长胜。刘响碰了下春花手说，姐，这回咱们和土匪打仗就更得狠点，好给大勇哥报仇。
春花咬了咬嘴唇，紧紧攥住刘响手。
崔红梅说，根据形势需要，我马上带一部分同志到马鹿沟腰甸屯一带，去发动群众，扩建民兵队，打击残匪袭扰。这样一来，柴河同志们的任务就更重了。
春花拨拉下崔红梅手说，红梅姐，俺也跟你一起去打土匪。
崔红梅说，春花，我和赵政委商量好了，你还是留下，马鹿沟那面离大山沟里太近，土匪出没无常，实在危险。再说柴河工作也很重要，况且钱鸿飞最近也是反复不定，举止无常。春花，你是他同乡，还得好规劝争取他。让秀云跟我作伴就行了。
赵长胜敲了下桌子说，好了，同志们，散会，回去各自做好准备。
崔红梅起身摘下自己佩戴是手枪给春花说，给你，春花，带好它，注意保护好你自己。
春花接过手枪，紧紧握住崔红梅手。
镇西边黑魆魆的柞树林里，钱鸿飞陪着唐玉林、季少壮缓步而行。
季少壮拍着钱鸿飞肩膀说，好了，钱旅长，不必远送。刚才唐司令已再三表示不计前嫌，推举你为副司令长官，并再次分兵与你，这是多么宽宏大度啊。况且中央军已打过松花江老爷岭，陈重兵于拉法、新站一线，不日即将与我部里应外合，横扫敦化残存共匪于股掌之间。我看咱们这场苦肉计演完，也该上演火烧赤壁这场大戏了吧？钱旅长，本人深信你等必能在戡乱敦化共匪，重振党国伟业中再展宏图，筑建伟业。
唐玉林伸手拍了拍钱鸿飞腰间手枪说，钱副司令，容我再说一句，别再心思那个叫什么春花的小娘们了，你爹他老人家还在她爹手里押着呢。这奇耻大辱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又何为爷们汉子？我就不信你会为区区一悦己之女色而葬送锦绣前程吧。我可听暗线说，你们那个赵政委可跟那女人都那啥了，你要是再执迷不悟，恐悔之晚矣。我再问你，咱大老爷们带这枪是干啥的？不摆设吧？
钱鸿飞放慢脚步，沉思不语。
树林深处，几个土匪牵马过来。钱鸿飞双手抱拳说，特派员，唐司令，请上马，恕鸿飞一念之差。好，不再远送。
马蹄声远。沉闷雷电中，一阵豆大的雨点哗哗啦啦地落在树下的钱鸿飞身上。
几天后，一个云开雾散的傍晚，富尔河畔彩霞漫天，清风撩人。
绿草如茵的林间小道上，赵长胜信步而来。
河边石崖下，浓郁柳荫遮挡的一弯河水间，细浪潺潺，碧波粼粼。柳荫下，一沓军衣整齐叠放在卧牛石上，河边青草滩上凉晒着两件花色内衣。
赵长胜无意间一抬头，一眼看见一个秀美坦裸的身影在碧水间若隐若现。
紧张的赵长胜慌不择路，一脚踩在块河卵石上，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沐浴碧水中的春花一惊一愣，慌忙蹲在水中，双手捂住前胸。
尴尬中的赵长胜又一回头，脸颊唰一下红了。
春花羞涩嗔怒说，连长，你？不行看我，快，转过身去，不许回头。
赵长胜转回身，雕像般一动不动。
春花匆忙上岸，理好秀发，穿好衣服，脸颊红晕地说，队长，赵长胜同志，可以回头了。
赵长胜胆怯回头，直看着满面羞红荷花出水般的关春花，猛地伸开双臂，一把把春花紧紧搂在怀里，捧起她脸颊，狠狠的亲吻着她的眉毛、眼睑、嘴唇，紧张吞吐说，春花，俺，俺要娶你，给俺当媳妇……
春花抖动着肩膀依偎在赵长生怀里，任凭他粗鲁放肆的狂吻，任凭他额头的汗珠融进自己的眼帘……
赵长胜刚把一双大手探进春花胸怀，却碰到那块热乎乎的平安锁，赵长胜顿时惊呆，颤抖双手捧着那平安锁，不知所措。
春花深深的看着赵长胜，一串晶莹的泪珠落在那长命锁上。
赵长胜给春花整理了下衣襟胆怯说，春花，别生俺气，俺说错了。
春花轻轻推开赵长胜手说，不，连长，俺不该……说着扭身跑进白桦林。
对岸树丛中，钱鸿飞咬着牙齿，把手中那束山玫瑰花搓碎，狠狠撇进奔泻的河水里，转身大步而去。
这边河岸上，春花三步两步跑进桦树林，抱住棵树杆滴下眼泪。
赵长胜站在树下，低声问，春花，怎么了？都怨我不好，惹的你。
春花弯过手背擦了擦嘴唇，哭说，不，连长，俺不怨你，是俺不好……
是夜，风轻云秀。农家土屋里，朦胧月色透过窗帘缝隙，泼洒在春花睡下的小炕上。春花捏着手绢，辗转反侧。
此时，保安大队钱鸿飞寝室饭桌上一片狼藉。酩酊大醉的钱鸿飞衣着不整，头发凌乱地侧歪在长椅上，似睡非睡。桌上的煤气灯无精打采地伴着他忽闪着。
突然，一副官快步推门到鸿飞身边报告说，长官，特派员密件。请速签收过目，特派员急待回复。
钱鸿飞睁开朦胧醉眼，捋了捋挡在眼前的头发，一把掠过信封，起身到煤气灯下，唰下撕开信封，刚看了两行，额头上便渗出豆大的汗珠。
白纸黑字潦草却也清晰地写着：鸿飞吾弟明鉴，据我内线绝密情报，现共匪警备司令部已确认你党国军事代表之真实身份，并在查证你等在靠山屯抗匪作战与大石河遭遇战负有之众多血债与重大罪行。更为甚者，在柴河武工队长赵某秘密侦察下，共匪已掌握到你部所在寒葱岭隐蔽之密营与潜伏之兵马。另据最新情报，不日内，共匪即将收网，明者提升你为县大队副大队长，实则调你离柴河去县城，待解除你身边人马与兵权武装而后，必立将你等逮捕归案，并一举围剿歼灭你密营群龙无首之兵马。鸿飞吾弟，值此累卵倒悬，火燃眉毛，一发千钧之际，何去何从，兄不多言，弟自明之。切切，再拜！敬待回复。信尾季少壮的签名上还盖着大红印章。 在签名落款下面，季少壮又大字注写着，另附：此绝密情报，兄已上报中央党部，据悉，东北剿总情报机关现已派出特工分队，近日即可抵达敦化，全权处理此案，望鸿飞弟明晓。切记。
钱鸿飞晃了晃头，大口喝了半碗凉茶，再拨亮煤气灯，又从头看了一遍，抬手擦了把额头冷汗说，好，速回特派员，就说钱某已经决断，望候佳音。
15新站、拉法战役即将打响，我各区乡军事干部奉命返回二旅主力部队开赴前线。加之崔红梅等工作队员深入马鹿沟一带开展土改运动，柴河区仅剩下赵长胜、春花和刘响等几人，工作愈加紧张忙碌。
这些天，钱鸿飞显得格外积极认真，对赵长胜、关春花他们更是关心备至。
一天上午，春花正在营房里抄录文件，钱鸿飞带勤务兵二驴子进来说，春花，听说拉法战役要打响，部队干部都调回前线了，赵政委你们几个忙坏了吧？我把二驴子派来给你帮忙，当个下手，挑水劈柴火啥的他都能干。这小子也是咱们一个屯的，老实机灵还挺有眼力见的，你说话他准听。来，二驴子，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春花姐，还认识她吧？
二驴子胆怯上前说，春花姐，都好几年没看见你了，你真变模样了。
春花上下打量着二驴子，抻了抻他污垢的衣襟，捋了下他蓬乱的长发。
钱鸿飞说，春花，那你俩先忙着。我整几条鱼去，晚上咱们给赵政委改善伙食。
春花微笑送走钱鸿飞，回头拉过二驴子手说，二驴子，这几年你上哪去了，吃了不少苦吧？
二驴子低头说，姐，那年鬼子并大屯，一把火把俺家窝棚给烧了。爹领俺躲进城里，撬门破锁逛荡了半年，又给唐司令抓去，让爹当了伙夫，俺跟着打零杂。去年冬天，钱长官来一听俺能撬个锁头配个钥匙啥的，就让俺跟他当了勤务兵。等唐司令被二旅部队给打散，满仓就把我给带到柴河保安队来了。
春花说，唉，兄弟，从小就是没娘孩，真怪可伶的。
二驴子抬头看着春花说，姐，俺知道，你不是比俺还可怜哪，你家大叔大婶都……
春花说（：），兄弟，咱们不说这些了。等咱们打完土匪，姐回靠山屯教书去，就先教你看书识字，完了再送你上二旅部队去，像刘响那样当个司号兵，等打仗时，冲锋号一吹，可精神了。
二驴子呆立在春花身边，刚把嘴唇憋呲了两下，一串眼泪就扑啦下掉在他污亮的衣襟上了。
春花轻弹手指，点着二驴子脑门清甜一笑说，瞅你呀，哪像个大小伙子呀？
第二天早晨，俩人里里外外的淘米烧火忙完，春花把二驴子按坐在木凳上，披上围裙，拿出剪刀梳子给他理完发，又端来盆热水给他搓洗了头发脖子。看二驴子脸盘有了清秀模样，春花端过镜子给他一照一笑，还在二驴子额头轻轻地亲了一口呢。二驴子脸皮羞臊地跟秋天山里红似得，连声说，春花姐，你真好。
下午，天空湛蓝，白云如洗。春花一看阳光暖融融的，就拎着条军毯，从房东老乡家借了根洗衣棒槌，招呼二驴子来到河边说，兄弟，快把你那衣服都脱下来，姐好好给你洗洗，你先自个看看，都埋汰地成啥样了？
二驴子腼腆说，不用了，姐，等哪天俺自个能洗。
春花假装嗔怒，还等哪天？头晌俺都看你有虱子了，大小伙子咋就不知道学干净点呀？
二驴子稍有执拗说，姐，俺都惯了，虱子多不咬人。
春花把眼眉一落说，听见没？快脱下来。
二驴子脸红尴尬说，姐，你别生气，俺是没啥换的。
去，就拿这毯子上前面树趟子里换去，脱了，给姐扔过来。完了你就上河里好好洗洗，使劲搓搓，看这水多干净啊。听见没？快点。说完，春花挽起裤腿，转身拎起洗衣棒到块水中青石上。
棒槌起落，水花四溅。不一会儿，春花就把几件衣服洗净，晾晒在河滩上。二驴子紧裹着线毯到春花身边犹豫胆怯说，姐，俺有个事，都心思一宿了，想告诉你，还怕你生气上火。
春花抬头，兄弟，有啥事你就说呗，干啥戛戛咕咕地？
姐，你知道钱长官是让俺来干啥的吗？二驴子小声说。
春花淡淡一笑说，不是来给姐打下手，帮几天忙吗？
二驴子一梗脖子说，姐，才不是呢，他是派俺来当暗线，监视着你和政委，还让俺每天向他报告你俩在一起都干啥了呢。
春花一听一愣，接着又爽朗一笑说，那你就向他报告好了，就说俺们天天在一起，商量搞土改，斗地主，建民兵，忙着呢。
二驴子一拨拉脑袋说，俺才不那，你看他整天乐呵地，其实俺早就看出来了，他天天琢磨事，心里阴着呢。姐，你可得千万提防着他点呀。
春花低头想了想说，兄弟，这事除了赵政委你可千万不行和别人再说。就是真要跟他报告，那也得先跟姐合计合计。记住了吧？好了，衣服都干了，快去换上，咱们这就回去。
第二天上午，春花与二驴子正在菜园子薅小葱，钱鸿飞老远喊，春花，忙啥哪？二驴子，赶紧给赵政委送点煎饼去，他在江边带队训练呢，早晨就没顾上吃饱。
春花拎过小筐说，兄弟，你再拿捆小葱带点咸菜酱去，咱们赵政委胃不好，要不又该烧心了。
看二驴子渐渐走远，钱鸿飞上前一手拉住春花说，春花，我有句话，都想好几天了，再不跟你说，我就该精神崩溃了。
春花轻轻一笑问，瞅你，干啥这么神叨地？有啥事，快说。
钱鸿飞四周扫了眼，压低嗓门说，春花，跟我一起走吧，咱们快离开这个队伍，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春花眼神一愣问，怎么的，钱鸿飞，你是想当逃兵，还是想当叛徒背叛革命啊？
钱鸿飞抱住春花肩膀晃着说，春，你还不知道哇，中央军就要打到蛟河了，上峰已密令我部迅速转战到黄泥河威虎岭一线，以迎接国军占领敦化，解放整个东满。我是舍不得离开你，犹豫再三才跟你说呀。
春花厉目问，钱鸿飞，你说清楚，你到底想干啥？
钱鸿飞说，春花，你知道吗，战争就是绞肉机，战场就是屠宰场，我是想领你逃出这个炼狱火海，远走高飞，隐姓化名去山海关、北戴河那面，找个世外桃源的地方，享受人生真正的爱情与幸福……
春花用力掰开钱鸿飞手说，钱鸿飞，你住口。我再告诉你，俺是来给俺爸妈和大勇哥报仇雪恨的，不见唐玉林挨枪子，俺哪也不去。
钱鸿飞沮丧说，春花，我知道赵政委看上你了，天天缠着你。可在我眼里他无非一介武夫，一个鲁莽之人，等中央大军一来，不过一炮灰而已。你不值得被他迷惑耍戏呀。
春花挥手一掌打在钱鸿飞嘴巴上，大怒道，钱鸿飞，你给我滚！不许你埋汰赵政委！
钱鸿飞看春花发怒，忙屈膝拉住春花手说，春花，是我说错了吗？我跟你发誓，俺不求与你同日生，但愿与你同日死，这就是你我共同命运所在呀。说着呼一下把春花揽在怀里。
春花推开钱鸿飞说，钱鸿飞，你可耻，无耻！我不愿再看见你！说完几步跑到院子边棵杨树下呜呜痛哭起来。
而前面这一幕恰恰被回来取材料的赵长胜撞见。
傍晚，赵长胜召春花与刘响等工作队员紧急开会，当即宣布，为严肃工作纪律，立即解除关春花现有职务，降职为炊事员，接受组织检查和考验。
春花刚要站起身为自己解释辩护几句，赵长胜却瞪了春花一眼，使劲一拍桌子说了声，散会！就连春花那句 “有情况报告”的话，他也好像没听见似得，转身就到后院抡起斧子劈起柈子。
刘响和俩工作队员疑惑不解地盯着关春花与政委，又都没敢详问。
沉闷的晚饭桌上，春花给大家盛上饭菜，自己坐到桌边，一口饭也没动，一口菜也不吃。稍许，抬头看了眼赌气大口喝酒，大口吃咸菜的赵长胜，春花啪一声撂下碗筷，把门一摔，一个人跑到河边，万般委屈的走了半宿，哭了半宿。阵阵晚风吹散了她的秀发，她却全然不知。
赵长胜站在大河木桥上，远远的看了半宿，犹豫了半宿，最后还是派刘响去河边，好说歹说地把春花给劝了回来。
夜色下，钱鸿飞骑马来到他深藏在寒葱岭的密营。几个亲信围上他，一口一个旅长的叫着。钱鸿飞脱掉军大衣，弯腰钻进囚禁陈大勇的石窟。一看见奄奄一息废人似的陈大勇，钱鸿飞倒吸了口凉气，搓手跟身边亲信说，兄弟们，务必把他看好，我们马上就要用着他了。
意识恍惚的陈大勇挣扎起身，颤抖着双手乞求说，满仓，你咋才回来呀？快，再给俺点药吃吧，俺死不了了，俺要回家，春花还等着俺呢……
钱鸿飞披上大衣说，薛医官，还有大烟土吧，让二驴子他爹多给他灌上点。你再去拿包“迷糊药”，我这就带走。
几个亲信疑惑不解的看着满脸杀气的钱鸿飞。
钱鸿飞走后，匪兵伙夫二驴子他爹忙捧把大烟土给大勇。大勇如获至宝，吃完还把剩下的藏进裤裆里。
16第二天，春花真就到区食堂当了炊事员，整天忙着刷锅洗碗烧菜做饭。
这天下午，春花煮好一大锅苞米馇子粥，正在和二驴子烧火切菜。钱鸿飞让俩卫兵站在门外，自己匆忙进屋说，春花，晚上什么伙食呀？咱们政委这些天又忙又累的，可得给他整点好吃的呀。
春花不冷不热地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不是大馇子粥，小葱拌豆腐疙瘩咸菜呀。
钱鸿飞擦了下额头说，春花，有米汤吧？在外面巡逻训练，太渴了。
春花瞥了眼钱鸿飞说，那有大碗，你自己盛喝呗。
钱鸿飞端起饭碗津津有味地喝了两口说，哎，春花，前天你给我那宣传单还有吗？再给我拿点，一会儿，我还领着大伙发去。
春花撩起围裙擦手说，你等会儿，我这给就你拿去。
看着春花进屋里，钱鸿飞顺手掏出个纸烟盒说，二驴子，给，抽颗烟吧。哎呀，忘拿火柴了。
二驴子憨厚一笑，大队长，来，俺给你扒个火炭。说着蹲到锅台下。
钱鸿飞四周看了下说，这米汤真解渴，我再盛碗喝。说着顺手掀开锅盖，把烟盒往锅里一倒了一半，用饭勺搅合着。刚要往里再倒，听春花推门声响，钱鸿飞手一抖，忙把烟盒一扔，盖上锅盖，端起那半碗米汤一口喝干。
二驴子抬头瞅了钱鸿飞一眼，伸手捡起烟盒塞进衣兜。
春花拿宣传单出来，钱鸿飞接过说，春花，老乡给我送了些煎饼，一会儿让二驴子取来，你俩晚上吃。
春花把脸一撂说，咱们不是有纪律，不行要老乡家东西吗？你怎么还？
钱鸿飞硬笑着说，是亲戚给的，没犯纪律。说完转身出门，差点让门槛子绊倒。
二驴子刚冲春花撇嘴一笑，钱鸿飞又返回伙房问，二驴子，看见我刚才掉地下的烟盒了吗？
二驴子耷了着眼皮说，让俺给扔灶坑里烧了，没啥事吧？钱长官。
钱鸿飞又斜着眼睛偷看了春花一眼说，哦，没啥事。端起肩膀快步而去。
当晚，柴河小镇早早安静下来，连老乡家的狗都很少吠叫。
晚饭刚刚吃完，赵长胜一看身边几人都里倒歪斜躺在炕里不愿动了，忙说，哎，累了，困了，刘响，布置好民兵岗哨，大伙都早点睡吧，明天还……
听西屋响起鼾声，伙房里刷洗锅碗的春花也扶着锅台站不住了，忙进自己屋里关紧屋门，拿出赵长胜的军衣，刚缝了几针，便倒在炕上，吐气如兰，进入梦乡。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轻轻地抚摸着春花睫毛轻合的脸颊。
时间在夜色下悄悄流淌。
17突然，几声枪响，把睡梦中的春花惊醒。春花一惊一愣，忙起身披上外衣。
一阵踹门声后，几个保安队员持枪对准炕里的春花。
春花手护前胸，怒喊，你们要干什么？想耍流氓啊？赶紧给我滚出去！
两个保安队员二话不说上前就把春花五花大绑起来。
春花奋力挣扎哭喊，政委，赵政委！快起来，不好了，来土匪了！
匪徒们推推搡搡把春花押到门口。春花抬头一看，西屋门框上还挂着殷红的血渍，屋子里已没有了赵长胜和刘响他们的身影。再一看院子里大门外横陈着两个警卫民兵的尸体，春花咬住嘴唇，闭上眼睛。
谁让你们把她给绑起来的？混蛋！腰配短枪的钱鸿飞故作镇静，叉手站在春花面前躬身说，春花，本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请宽恕。
春花挺胸把头一扭说，钱鸿飞，你这个披着人皮的豺狼！你说，你把赵政委他们关哪去了？
钱鸿飞说，啊，春花，你放心，因军情紧急，我已把他们保护起来了。卫兵，还不赶紧给我松绑！
二驴子匆忙上前解开春花身上的绳索，还颤抖着手揉了揉春花淤紫的双手。
春花甩开绳索，上前就给钱鸿飞一记耳光，怒喝道，钱鸿飞，你这是跟人民犯罪，看你要是伤害了赵政委他们，人民政府将怎么审判你？！
钱鸿飞退步躲闪道，春花，你会明白的，我这都是为了你好。现在我没时间跟你辩论。卫兵兄弟，赶紧护送她到我卧室，好好保护起来。
匪徒们推搡春花，春花回头怒喊，钱鸿飞，你不得好死！
第二天，匪徒们在区政府屋顶挂出青天白日旗，把中央先遣军牌号钉在大门柱上。钱鸿飞命部下将赵长胜一阵严刑拷打，威逼他率队投降，归顺先遣军。赵长胜的怒骂呼喊声惊飞屋檐下的麻雀。
被软禁关押在钱鸿飞寝室的关春花饭水不进，泪眼欲穿。
晚上，钱鸿飞让伙房做了好几个菜，拿出一坛陈酒。二驴子把酒菜摆在春花面前，又投条湿毛巾递给春花，小声说，姐，你就擦擦脸，吃、吃两口呗，都一天滴水未进了，能行吗。
春花接过毛巾，看着眼前的二驴子想了又想才说，二驴子，你陪姐姐坐一会儿，咱俩一块吃，行不？
二驴子惊讶说，姐，那可不行，钱长官看见又该骂我揍我了。这几天他还嫌俺没向他报告你和赵政委的活动情况，要把俺调回去给他喂马呢。
春花眼眉一横说，那更好了，怕啥地？还有姐在这呢。来，姐给你倒盅酒，暖和暖和。
二驴子战战兢兢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呛得连声咳嗽。
春花连忙夹了口菜放在二驴子碗里说，看你呀，快吃口菜压压。哎，兄弟，
你知道赵政委他们被关在哪吗？
二驴子边嚼菜边说，就给关在保安队后院看守所牢房里了，那大锁头像这饭碗这么大，今天俺去送饭往里一看，有两个保安队员看着呢。
春花嘘了声，小声问，那钥匙是谁管的？
二驴子喝了口酒说，那锁头是带密码的，钥匙在钱长官裤腰带上挂着。往常提犯人都是钱长官下令拿钥匙给密码，那密码还一回一换。姐，你可得小心点，千万别让他们把你给关进去，那可不是人呆的地方啊。
春花一听，不由得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二驴子又倒上酒，跟着抹了下眼泪说，姐，你就别伤心了呗，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咱就先忍着点呗。钱长官要是想啥事，你就先答应着他，完了再说呗。
春花拿过毛巾给二驴子擦了擦脸说，兄弟，你说，昨晚可真怪呀，俺咋就睡得那么死呀？咋一点都没听着外面动静啊？
二驴子起身听门外没啥动静，掏出那个烟盒，蹲在春花身边说，姐，这是昨天钱长官在锅台上抖落的烟盒，看你一出来，他连忙就扔地下了。俺心思里面还有个烟卷啥的，又给捡起来了。你看，这里面还有半盒药末呢。
春花从小听老人讲过土匪胡子下蒙汗药绑票的故事，后来在团部卫生队培训，也掌握了些防毒知识，就拿过烟盒一看，一闻，往手绢里倒了一点，咬住嘴唇想了想，把烟盒往二驴子怀里一塞说，兄弟，姐就求你这一回，这药先给姐留一点，剩下的明晚你给牢狱那看守送饭前，一定想法给掺进去，别的你就不用管了……不行，兄弟，等明晚这屋里灯一灭，你再来一趟，姐等着你。
推门声响，钱鸿飞戎装一身，满面春风的站在关春花面前。二驴子怏怏退下。
钱鸿飞一看饭桌上的残羹剩酒，哈哈一笑道，吃饭了，春花？真乃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呀。说着，解开衣扣一把把春花搂在怀里。
春花一看他腰带上挂的大串钥匙，欲怒又止，边奋力挣扎边绽开一丝笑容说，瞅你呀，满仓，干啥呀？俺可没答应你啥呀。
钱鸿飞兽性大发，脱下外衣，摘下腰间手枪匕首往炕上一扔，拽开春花衣襟，欲行非礼。
春花捡起手枪对准钱鸿飞脑门，咬着牙齿说，钱鸿飞，你这个畜生，我毙了你。
钱鸿飞放荡一笑道，春花，小娘子，那你试试呗。可对不起，俺忘给你装子弹了。
春花一听一愣又强做一笑说，俺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心。鸿飞，俺要是答应你，那早晚不都是你的人吗。可不管咋说俺也是个黄花闺女啊，现在虽战火纷飞，你不能八抬大轿，那也得张罗几桌酒席，有个洞房花烛夜吧？要想这么把俺糊弄到你手，那没门。春花摸起匕首对准自己胸脯说，你要是真逼俺，那我只能为玉碎而不为瓦全。咋的，就差这一宿就挺不过去了？
钱鸿飞夺下匕首，故作斯文说，春花，这些天我总在想，一个好女子就该像你这样，不仅有羞花闭月之容貌，楚楚动人之情怀，还得有临危不乱之胆识，以柔克刚之智慧，才更有魅力，更多风韵。那好，春花，我答应你，明晚月圆之时，你我美酒交杯，共度良宵。待党国大业告成之日，再行完婚大礼。好了，娘子，晚安。
看钱鸿飞推门而去，春花忙擦净眼泪，掏出手绢看了看，缠紧揣进衣怀。
深夜，昏暗的牢房里，刘响萎在铺着稻草的地上痛苦呻吟着，水，水呀……
遍体鳞伤的赵长胜拨拉下刘响说，刘响，再坚持点。来，起来，吃块窝头，留着点劲。
刘响张开干裂的嘴唇说，政委，你说，咱们能就这样牺牲了吗？
赵长胜捋了捋刘响的头发说，我看不能，那个大胡子老头马克思肯定不要咱俩，咱们这么年轻，还都没说媳妇呢。
刘响坐起来拉着赵长胜手说，政委，等咱们打完土匪，你就娶春花姐当媳妇呗，她对你多好哇？长得还这么漂亮。
赵长胜眼睛一亮说，你小孩牙子懂个屁呀。那叫爱、爱情，这那可不是谁想要就能得到的。哎，也不知道春花现在怎样了，咱们牺牲前还能不能再看她一眼。算了，不提窝囊事了，没意思，睡觉！做个好梦。
寒葱岭土匪密营石窟里，二驴子他爹又给满面枯槁的大勇送了几粒烟土，大勇鼻涕眼泪的一口吞下，傻笑叨咕着，俺不、不回家了，俺也不、不想她了……
二驴子他爹摇头叹了口气，拍打着自己脑门，回头拎起马镫慢慢走开。
早晨，钱鸿飞寝室里，春花洗完脸正要梳头，二驴子假装来送饭，匆匆趴在春花耳边说，姐，可不好了，钱长官要开刀问斩了。
春花一愣问，他要斩谁？
二驴子说，要斩赵政委，大铡刀都抬到区政府门口摆上了。钱长官跟部下说午时三刻开刀行刑，用赵政委人头祭奠天地。
春花顿时泪流满面，扑通下晕倒在地。
敦化县城，我警备团司令部。刘团长来回渡步问，参谋长，还没联系上吗？
参谋长撂下电话说，柴河方面线路不好，我们正在想办法。
刘团长一拍桌子说，这么长时间联系不上，肯定有情况。马上派部队紧急侦察支援。路上特别是过寒葱岭，要警惕土匪埋伏袭击。
参谋长立正道，是！我带队。有情况随时向团长报告。
突然，电话铃声急促响起，团长接起电话。
听筒那端，崔红梅区长说，报告团长，我是柴河区崔红梅，紧急情况向你报告，今天早晨有一股土匪窜到腰甸屯，现在枪声还响着哪，我们工作队已经带武装民兵前去支援。
刘团长大声对着话筒说，红梅同志，你们坚持住，注意不要和匪徒硬拼。增援部队马上出发。
柴河小镇钱鸿飞卧室，春花缓缓睁开眼睛，拉过二驴子手说，兄弟，你快去，去找钱鸿飞，就说我不行了，要寻死上吊，快去呀。
稍许，钱鸿飞大步流星来到寝室门口，持枪卫兵向他立正敬礼，推开屋门。
躺在炕里衣衫单薄的关春花起身照钱鸿飞就是一记耳光，大怒说，钱鸿飞，你给我滚出去，今个，俺死也不嫁给你。
钱鸿飞一把攥住春花手说，怎么了，春花，刚才还海棠春睡呢，咋这么一会儿就河东怒吼了？
春花掰开钱鸿飞手说，钱鸿飞，你个混蛋！你说，今天是啥日子？你想怎么地吧？
钱鸿飞往椅子一坐，掏出香烟点着说，不是说好了吗，日落月圆，洞房花烛，共度春宵啊。怎么？春花，等不急了？
春花冷冷一笑说，那好，钱鸿飞，我问你，你是真想要我，还是想欺骗耍戏我，用我战友的生命去邀功请赏啊？钱鸿飞，我再告诉你，不管今晚我是不是你的人，只要你动了赵政委，那三天两天你就给我收拾尸首好了，想活不容易，想死还难吗？我最忌讳的就是你这事了。要不，现在我就死在你面前，行不？
钱鸿飞一手掐灭烟头，一手把春花搂在怀里说，春花，请息怒。我这不是做样子给特派员和唐玉林看吗。鸿飞我此世今朝就是为你而生，为你而来，只要你能真心伴我渡过这无边苦海，我终生无憾。
春花轻轻一点钱鸿飞脑门说，满仓，与你我相比，功名之事，实乃身外之物，有无皆是人生，俺知道你会三思而后行。鸿飞，你再听我说，其实你要真想杀赵政委，那还不容易吗，一刀一枪就行了。可你想过没有，等你真把事情做绝时，那县警卫团不非得派重兵来剿灭你们哪？等你把这点兵马本钱都拼没了，成了光杆司令，那唐玉林能轻收拾你吗？到那时，你可就是老母猪钻樟子，两面不够人了。鸿飞，不信你就试试看。我这可是真心为你着想啊。
钱鸿飞一把抓住春花手亲吻着说，幸甚，知我者，春花也。好了，娘子，请息怒，行刑之事改日再说。一会儿王裁缝送来新衣服，你再收拾一下。良宵美酒，佳人伴我，人生几何？说完搂过春花又是一番狂吻，春花左右扭头，挣扎躲闪。
山间土路林荫树下，一台满载我军士兵的汽车停在路边。保险杠前几个战士轮番摇动着摇把子，汽车就是发动不起来。
参谋长从驾驶室下来，焦急问朝鲜族司机，行不行了？师傅，快打火呀。
司机掀开引擎盖说，这苏联红军扔下的、日本鬼子的老爷车，发动机的底盘的通通老掉牙了，没零件的修理，一堆废铁呀。
参谋长一声命令，全体下车，一排奔柴河方向，二排奔腰甸屯，跑步前进！
下午，满嘴燎泡的刘响趴在铁窗口张望着问，政委，外面咋没动静了？
赵长生胜躺在稻草上挠着胸脯说，这些跳蚤臭虫太他妈没人味了，专挑好地方叮咬。刘响，咱们别急，大部队会来的。来，再眯一会儿，攒足精神头。
傍晚，保安队伙房里饭菜已经做好，二驴子左右张望着，刚掏出怀里的烟盒，一个匪徒过来拍着他肩膀说，哥们，给个馒头吃呗，饿了。二驴子一惊一吓忙把烟盒塞进怀里，额头汗珠掉在馒头上。
钱鸿飞卧室门口两个匪兵怀抱长枪坐在门口吸烟。
屋里，一婆娘陪着春花换上一身新衣裳，躬身退去。春花面对镜子盘起秀发，又描了描眼眉，擦了把雪花膏，点了点口红，再端起镜子一照，不由得把两颗眼泪掉在镜子上。
伙房里饭菜出锅，二驴子看身边没人，再掏出烟盒刚要打开，俩匪兵在门外喊，二驴子，你他妈磨磨蹭蹭地干啥呢，不是让你给牢房看守送饭去吗？
二驴子手一嘚瑟，烟盒掉在地上，吓得他连忙一脚踩住，再抬头一看身边确实没有动静，忙捡起烟盒往菜汤一倒，用大铁勺搅和完，又随手抓过几个馒头放进饭筐。
钱鸿飞寝室里，一对红蜡烛火苗默默摇曳，焦急的春花来回渡步。
半醉的钱鸿飞推门而进，一把搂过春花。
春花轻微挣扎躲闪着说，都啥时候了，你咋才回来？
钱鸿飞说，啊，中央特派员和唐司令前来道喜，陪着喝了两杯。等着急了吧，春花？说着一把把春花紧搂怀里，欲解衣扣。
春花推开钱鸿飞说，看你呀，忙啥地，你那两个弟兄还在咱门口哪，你不怕，人家还怕他们笑话咱俩呢。
钱鸿飞起身吆喝俩卫兵退下，返身回来抱过春花，再把手伸进春花胸前，却一把碰到那块陀佛平安锁，当即一愣，问，春花，怎么，你，你还信这个？
春花用力掰开钱鸿飞手，一点他脑门说，这是俺爸妈给俺留下的念想，不许你碰。
钱鸿飞再把春花抱起，又是一番狂吻。
春花嗔怒说，还不去洗洗呀，人家都困了。也漱漱口，俺烦你嘴那酒味，再刮刮胡子，怪扎人的。
钱鸿飞淫笑着放开春花道，好了，鸿飞遵命，娘子，请稍等，小生就来。
趁钱鸿飞洗漱之时，春花忙从怀里掏出手绢把药末倒进自己酒盅，端坐下来。
二驴子把饭菜送给牢房看守，俩匪兵撂下长枪，松开绑在腰带上的日式手雷，狼吞虎咽的吃喝起来。
赵长生和刘响隔着铁窗看着，嗓葫芦嚅动起来。
二驴子抓起几个馒头塞进铁牢窗口，顺手拨拉牢门铁锁看了看。
乱哄哄的保安队营房里，饭桌上满是残羹剩菜，酒坛子里倒歪斜。一匪首端着酒碗晃荡着说，来呀，弟，弟兄们，钱司令说了，今个，不、不光是长官新婚大喜，也是咱们保安大、大队正式归建中央军的日子，兄弟们，大伙开，开怀畅饮，可劲造吧，好日子到了！
匪徒们齐吵乱嚷凑在一起，有人推牌九，掷色子，有人酗酒划拳，齐吵乱嚷地吆喝着，哥俩好哇，六六六了，七个巧哇，八匹马呀……
钱鸿飞洗漱完毕，躬身对春花说，请吧，娘子，值此洞房花烛，美酒良宵，佳人在床。
春花嫣然一笑道，瞅把你美的，鸿飞，还有个大事你都给忘了，来，端杯呀。
钱鸿飞双手举起酒杯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请。
春花眼帘一挑笑着说，哪有这么喝交杯酒的？说着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再与钱鸿飞酒杯一换，挽起他胳膊交臂一碰，俩人一吟而尽。
钱鸿飞撂下酒杯，抿了下嘴唇说，哎，春花，你这酒咋有点外味呀？
春花一瞥钱鸿飞说，瞅你呀，男子汉大丈夫，瞎心思啥呢，那是俺口红味。来吧，鸿飞，被子都给你铺好了。
钱鸿飞宽衣解带，脑袋刚一碰上枕头，便呼呼入睡。
春花忙摘下他腰带上那串钥匙，抓起手枪顶上子弹，回手捡起那把匕首，对着钱鸿飞刚要刺下，钱鸿飞却一翻身说，春、春花，干、干啥哪？拿那把钥匙干啥？快、快过来吧。
春花一惊，忙地撂下手枪扔下匕首，擦了擦额头冷汗，挨着钱鸿飞躺下，裹紧被子。
钱鸿飞一手搭在春花胸前，却鼾声再起。稍许，春花凭住呼吸，摇了摇钱鸿飞，看他酣然不醒，忙轻轻扳开他胳膊，起身熄灭煤气灯，吹灭蜡烛，
二驴子一闪身进来。
春花悄悄起身，抓过手枪，披上钱鸿飞的军衣，拉起二驴子蹑手蹑脚躲过酣睡的卫兵，走进夜色。
牢房门口，两个匪兵呼噜声响。春花听了听动静说，兄弟，给你钥匙，快去，我掩护你，快点的。
二驴子匆匆走进牢房，就着昏暗灯光把钥匙插进牢门铁锁。
声音惊醒赵长胜，忙拉起刘响闪到墙角压住呼吸满目警觉地听着，看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可大铁锁仍然紧锁不开。 慌乱中，二驴子用尽全力使劲一拧，钥匙卡在锁里，拔不出，拧不动，额头汗珠与眼泪顺着二驴子鼻梁流下。
牢房里刘响急得跺起脚，赵长胜上前隔着牢门铁窗问，二驴子，谁给你的钥匙？就你一个人吗？
二驴子忙说，是春花姐给的，赵政委，她在外面掩护咱们呢。
赵长胜说，兄弟，别着急，快，再试试。
夜色渐深，寒葱岭山路上，我支援部队的战士们跑步前进。参谋长喊，快，同志们，前面亮灯的地方就是柴河镇了，各班，加快速度！
柴河匪队一宽敞房间里，季少壮起身拨拉下炕上的唐玉林说，唐司令，钱鸿飞不是答应晚上带着他那小娘子和共匪俘虏与咱们一起转移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哇？
唐玉林一磕烟袋锅说，我也心思呢，这小子不会被那小娘们给策反了？不能啊，这回他反共起事干的不错呀，也没留啥后路哇。不行，兵不厌诈呀，这小子人屎不拉，别再给咱俩出卖了，还是警觉点好。说罢，俩人披上军衣，拎出手枪推开屋门。
牢房外，心急如火的春花大步跑进牢房，一看手忙脚乱的二驴子，再一看牢房里的赵长胜和刘响说，政委，俺来救你们出去。说着，举起手枪照着那铁锁扣响扳机，子弹穿过铁锁留下弹孔，牢门仍然紧锁不开。牢房外，春花、二驴子不知所措。牢房里，刘响满目惊愕地摇晃着铁栏杆。赵长生隔着窗口一把夺下春花的手枪。
枪声惊醒两看守土匪，慌忙端枪就射，二驴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赵连长手疾眼快，连着两枪，俩匪徒应声倒地。
枪声响过，新房里的钱鸿飞起身一个哈欠，晃了晃脑袋，点着煤气灯一看春花和自己的军衣手枪都已不在，反倒阴冷一笑，自言自语说，春花，你真傻，那把钥匙不好使。说着使劲一拍脑门捡起酒桌上的匕首喊，卫兵，你们是聋子还是瞎了，赶紧开枪警戒，紧急集合！
牢房里，赵连长喊，春花，快，快把土匪身上那手雷拿来，绑在锁头上。
春花急忙翻倒匪兵尸体，解下手雷缠挂在大铁锁上。
赵连长喊，快散开，卧倒！
就在赵长胜要拉响手雷引信那一刻，二驴子呼一下站起来高喊，不行，那太危险。我想起来了，锁头有密码，俺再试试。
二驴子颤抖双手拨弄着铁锁。牢房里静的能听见拨弄铁锁的咔吧声。突然，铁锁和那手雷咯噔下落地，牢房铁门被打开。
春花满目泪水上前就与赵长胜、刘响紧紧拥抱。
赵长胜推开春花，捡起手雷说，快，快出去，注意隐蔽，我掩护。
春花与刘响上前捡起土匪的步枪，搀起二驴子刚走出牢房，迎面却撞上匆匆而来的钱鸿飞，春花不由得一惊一愣。
钱鸿飞咬牙切齿说，好哇，关春花，闹了半天是你在耍戏我呀？说着举起匕首刺向春花，匕首扎在春花胸前平安锁上，咯噔一响，钱鸿飞反手再举匕首。
赵长胜手中枪响，钱鸿飞应声一闪，子弹打在他手腕上，匕首咔一声摔在地下。
慌乱中，随从匪徒端枪射击。
赵长胜一磕手雷引信，用力投出，爆炸硝烟中，赵长胜与春花等潜入幽深夜色。
正这时，村口枪声大作，我支援部队及时赶到。混战中，手臂带伤的钱鸿飞见势不妙，忙与唐玉林等纠集溃败人马潜逃进深山密林。
残匪回去就把二驴子父亲残害。两天后，派暗线给二驴子送来他爹的两个耳朵和两只手。
二驴子拄着拐棍到山路道口给他爹烧纸。春花陪着他在路边树下擦起眼泪。
18几天后，匪徒们先是分兵袭击靠山屯。乘我增援部队转战靠山屯之际，钱鸿飞重又纠集起各路残匪，号称长白救国军独立旅，倾巢而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包围了柴河镇。
匪徒们在村口封锁乡道，掐断电话线，挖战壕，修掩体，运送弹药，磨刀霍霍，大有一绝死战之势。
手臂缠扎绷带的钱鸿飞与唐玉林骑马并肩来到阵地前。钱鸿飞咬牙切齿说，唐司令，这回我大军兵临柴河，绝非为一箭之仇。柴河攻陷后，我部要以此为轴心，建立长白山反共救国大本营，迎接中央大军，攻占整个东满。
唐玉林捋着八字胡说，兄弟党国精英，雄才伟略，佩服。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唐某我这次重洗靠山屯，实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调虎离山，吸引共匪兵力，以支持你部柴河起事，联手夺得反共救国之辉煌胜利。
钱鸿飞双手抱拳说，司令拔刀相助，鸿飞钦佩之至。
乘唐玉林去吸食烟土之时，钱鸿飞悄悄来到马队饲养棚前。
面色憔悴，一身枯槁的陈大勇老远看着钱鸿飞，眼睛一亮喊，满仓，你，你可来了，啥时让俺回、家呀，俺想家了。
钱鸿飞阴险一笑道，大勇，这回我就成全你，等一会儿枪炮一响，你就该知道你是干啥来了。
陈大勇鼻涕眼泪，连声傻笑。
面对来势突然的敌情，赵长胜与春花组织民兵在村口修筑工事，紧急备战。
傍晚，战斗打响。敌众我寡，力量悬殊，我民兵队伍伤亡越来越大，几经战斗拉锯，匪兵攻进村口。赵长胜带民兵撤回区政府大院围墙后，敌人凶猛的火力压得民兵战士抬不起头。
硝烟弥漫的土墙后，春花端枪与赵长胜说，政委，我看咱们这么打不行，得赶紧派人去寻找大部队前来增援哪。
赵长胜说，上午我已经派两名战士骑马回县城报告去了，如果不出意外，现在也该到了。春花，等一会儿天黑，咱们就想办法突围，你再带几个战士去靠山屯方向寻找大部队。我带民兵队掩护你们，吸引住钱鸿飞，待大部队上来把他们一锅端，全部消灭。
春花摘下军帽擦了擦脸说，政委，此事重大，还是你率战友们突围，向县警备团寻求增援，围歼匪帮。这边再让刘响上腰甸屯找崔红梅区长去，红梅姐会带民兵队来支援我们。
墙外，枪声骤响。一伙匪徒猫腰持枪冲了上来。赵长胜、刘响等端枪点射，前面几个匪徒迎声倒地，随后的匪徒狼狈退下。
夜色降临，赵长胜命令俩战士把枪支弹药留给关春花他们。
春花说，政委，等你突围出去就先奔靠山屯去找俺爹，要是打不通电话，就要几匹快马去县城。这里，我们能坚持到天亮。
正在生死离别之际，一发迫击炮弹呼啸而来，春花呼一下扑倒赵长胜，一块弹片崩在春花胸前平安锁上，平安锁炸裂绽开。
赵长胜起身握着春花手说，春花，没事吧？给，这盒子枪，我带这把。你等我们回来。说完，挥手带俩战友迎着弹雨冲出重围，转进河边树林。
柴河战斗欲加惨烈。临近黎明，春花身边除了二驴子外，战友们都已负伤牺牲。眼看一队土匪蜂拥而上，团团围住了自己，春花捋了下刘海，端正军帽，举起盒子枪对着自己胸口用力扣下扳机。枪口咯噔下碰到那平安锁，却没响。春花拉开枪栓，一看空空的枪膛，无奈，闭上眼睛。
一土匪端枪瞄准春花，二驴子一看迎着枪口喊，春花姐，快趴下！说着一把扑倒春花。匪徒枪响，二驴子中弹倒地，痛苦呻吟翻滚着。
钱鸿飞大步窜到匪队后面高喊，不许开枪，快，捉活的，我要活人！
突然，一阵急促枪声在土匪身后爆响，几个匪徒应声毙命，钱鸿飞匆忙隐蔽在棵大树后面。顿时间，柴河村口枪声大作。
硝烟中，崔红梅、刘响带着几个民兵翻过土墙。崔红梅紧紧抱住春花说，春花，春花！你们真能坚持呀。区民兵队正在村外吸引敌兵，我们已和县警备团联系上了，二旅部队从蛟河派回的机械营已到二合店马五店与赵政委他们会合，只要咱们坚持天亮，大部队就该到了。
刘响与秀云扶起二驴子，给他包扎伤口。
春花拉住崔红梅手说，红梅姐，那现在咱们咋办哪？都没子弹了。
崔红梅扫了眼土墙外说，走，春花，刘响，跟着我，小心点。
崔红梅与春花匍匐弯腰到几个毙命的匪兵尸体前，捡起枪支弹药刚要转身，一个垂死的匪徒挣扎抬起血淋淋的双手，举枪对准春花。
崔红梅抬头一看高喊，春花，快卧倒！说着一大步上前扑倒春花。
刘响和那匪徒的枪声同时响起，崔红梅血涌胸前，匪徒挣扎毙命。
春花呼一下扑在崔红梅怀里，哭喊着，姐！红梅姐！！
春花端枪掩护着刘响背起崔红梅，撤回土墙后。
静悄悄的土墙下，崔红梅缓缓睁开眼睛，直看着春花微微一笑说，春花，你真漂亮……姐还等着喝你和赵连长的喜、喜酒哪……
春花给崔红梅擦了擦眼睛说，红梅姐，你……
崔红梅用力拉住春花手说，春花，姐要、要走了，等剿灭土匪，你帮姐把那、那件毛衣给织完，邮到太行山那、那老乡家，好吗……
眼看崔红梅紧紧闭上眼睛，春花把嘴唇咬出了血。
土墙树下，钱鸿飞放下颤抖的双手，转身命令部下，赶紧给我带上陈大勇。
正这时，大墙外轻重机枪子弹雨点般倾泻，我增援部队一路冲杀而来。措不及防的匪徒们潮水般倒下，退却。
土墙外，冲锋在前的赵连长呼喊着，春花，春花！
土墙后，春花起身呼喊着，政委，赵政委！
赵长胜翻过土墙，紧紧握住春花手说，春花，大部队上来了。
站在土墙边满目绝望的钱鸿飞，上前举枪瞄准春花，阴冷着脸说，春花，这回咱们这场大戏该结束了吧？来，你看，这是谁？
几个匪兵把骨瘦如柴，行尸走肉般的陈大勇推到春花面前。
钱鸿飞甚是亢奋地说，春花，春花，这就是你家大勇啊！别看他已是废人，可你能知道吗，我养活他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让你最后看他一眼呀，不就是为了让你明白我这颗心吗？可你……
春花一看如此这般的大勇哥，顿时涌出眼泪磕动着牙齿说，大勇，大勇哥！你咋这样了呀？是谁把你给祸害的呀？
陈大勇鼻涕眼泪地看着关春花，糊涂吞吐说，春、春花，这，这是你吗？小妹。俺，不是做梦吧？说着，伸手从裤裆里掏出一把烟土塞进嘴里，如醉如痴地咀嚼着。
春花痛哭道，大勇，大勇哥，俺这就给你报仇！
赵长生横眉厉目，端枪对准钱鸿飞。
钱鸿飞冷笑道，好吧，赵政委，我与她不求同生，但愿共同死，共赴天堂！今天你成全了我俩吧。来吧，姓赵的，请开枪吧！
说着，钱鸿飞猛把春花揽过他胸前，举枪对着赵长胜。
眼看着被钱鸿飞当做盾牌的春花，赵长胜一步一步退到陈大勇身边，扔下盒子枪。土墙两端顿时一片肃静。我军战士民兵与几个匪徒惊愕对峙。
突然，陈大勇弯腰捡起盒子枪，往大腿上一蹭，顶上子弹，对准钱鸿飞。
钱鸿飞猛地调准枪口，顶在春花耳边，丧心病狂说，大勇，快开枪啊，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土墙后，唐玉林鬼祟的身影一闪，手中枪响。
陈大勇一头跌倒在地，再颤抖着双手举枪对着钱鸿飞怒喊，春花，快闪开！说着，盒子枪连声爆响。
枪声响过，钱鸿飞口鼻喷血，晃晃悠悠举枪对准赵长胜。
关春花一把推开赵长胜，夺过大勇手中的盒子枪一阵怒射，血花在钱鸿飞胸前崩开。
钱鸿飞捂着胸口，挣扎直看着关春花，声嘶力竭喊，春花！你？说完再举枪对准自己胸口扣下扳机。空枪未响，钱鸿飞挣扎倒地，双手一甩，绝望的瞪圆眼睛。
看着卧血地上的大勇哥，关春花顿时泪流满面。
土墙后，唐玉林跨上马背，抖开缰绳，正要逃跑。
赵长胜接过春花手中盒子枪，抬手瞄准，再瞄，轻轻的扣下扳机。
唐玉林翻身落马，一头栽地。
赵长胜飞身上前，把枪口对准唐玉林脑袋。
刘响掏出绳索，春花上前一把夺过绳索，咬着嘴唇把唐玉林紧紧绑起。
大墙外，冲锋号声嘹亮响起。战士高喊，冲啊！冲啊！缴枪不杀！匪徒们纷纷跪地，举枪投降。
春花与赵长胜紧紧抱起陈大勇。
陈大勇直盯盯地看着春花，刚张了下嘴唇，却把头一歪，枯瘦的手指松开，一把烟土散落在地上。
春花呜的一声趴在大勇身上，痛哭道，大勇！大勇！你醒醒啊，快醒醒啊，俺来救你来的，你不是说让俺等着你吗……
柴河保卫战硝烟散去，唐玉林、钱鸿飞匪帮被我军全部歼灭。不久，匪首唐玉林在敦化县人民广场公审后，被押到西门外刑场执行枪决。
盛夏，寒葱岭林涛起伏，富尔河奔流如歌，靠山屯漫山遍野山花烂漫。
关春花和赵长胜、刘响、郑秀云手捧野百合花，并肩站在崔红梅、陈大勇烈士墓前，静默肃立。
敦化剿匪胜利结束，我警备二旅奉命改编为野战部队即将开赴长吉作战。
一天清晨，春花在河边为归队担任营长的赵长胜清洗军衣，整理包裹，无意间解开赵长胜的挎包，竟看见了那半块陀佛平安锁。春花从胸怀里摘下自己那块与赵长胜这块合对在一起，比量过去再比量回来，虽是一模一样的大肚弥勒佛，别无二样的憨笑荡漾在佛的脸上，但无论如何她也无法让其天衣无缝，珠联璧合的还原为一体。此时，关春花的心再次飞回硝烟弥漫的剿匪战场，她知道她这块平安锁早已在枪林弹雨中悄然绽裂。
依依惜别之际，微风习习的白桦林中。
春花解开自己衣襟里那块绽裂的平安锁，颤抖着双手给赵长胜挂在胸前，系上新钩好的红樱穗。
赵长胜解开挎包，掏出那半块平安锁放到春花手心，紧紧握住春花温热的双手说，春花，你留在地方，能等我回来吗……
春花依偎在赵长胜怀抱，含泪抬头，娇羞一笑说，连长，俺等着你……
俩人身旁，白桦树林边，几枝随风摇曳的山玫瑰，正尽情陶醉于各自妩媚的盛开与无畏的绽放。
山花如此烂漫鲜活，花香这般撩人心扉，但时间却没有在此静止停歇或定格。稍许，春花一把推开赵长胜，泪水盈盈说，不，连长，俺不配……说着，转身一甩小辫，一溜小跑，不再回头。
嘹亮的集合号声从江边响起，在无边的白桦林间久久回荡。新兵连长刘响与卫生队长秀云带着伤愈归队二驴子精神抖擞地站在碧草如茵的操场上。
赵长胜远远望着春花，揣好那平安锁，一整军装，大步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