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教室,在学生们震耳欲聋的读书背诵声中转了两圈,抚摸醒了三个读着读着就垂头打瞌睡的学生,端木老师还是觉得有点儿什么事儿被他忽略了。他继续在教室里转,转得越来越快,转得读书声越来越小,甚至慢慢地停下来,他才发现学生都瞪着惊疑的双眼研究着他。他蓦然一惊,抬手对学生说,看什么看?我脸上有数理化还是ABC?同学们,高三了,要专注于学习!
噢~~学生拉长声音齐呼一声,颇为受教地点点头,于是,读书声又牵三扯四地此起彼伏。
端木老师把郁闷的目光投向教室外,终于明白心底的那点儿缺失是什么了!——教导主任老郑!今天,他来到学校,没看到老郑站在教学楼前的木瓜树下,将脖子仰成90度角,一丝不苟地清点木瓜数目!因为叶子密密层层,还因为数着数着有人经过被分了神,更因为经过的人还要大声打个招呼断了他的思路,所以,有时候他要线断了再连上,连上之后疙疙瘩瘩不顺畅,那就重头再开始,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数一遍,确认所有的木瓜都安然无恙地待在树上,他才展开眉毛,笑眯眯地走开。
今天的木瓜不用数了吗?端木老师把目光移到树上,惊了一身冷汗,一颗心像是被一下子揪着拽到半空悬着——木瓜没了!他伸长脖子仔细看,还是没有!真是邪了,昨天下午放学时木瓜还一个个被网兜兜着好好地待在树上呢,怎么说没就没了?端木老师疾步下楼,像是旋起了一阵风。他旋到树下,站在老郑常站的位置,以老郑的姿势,脖子仰起90度角,双眼探照灯一般反复探射,结果是,木瓜,真没了。
端木老师却发现自己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忽悠悠地回到胸腔里,欢快地跳得节奏铿锵。没得好!不过一个木瓜,得到的呵护比人都要多得多,让人情何以堪?任何一个物种都要有自己是这个物种的自觉,就算万物平等,但被另一个物种无微不至地关注,不平等就自然产生了。
那一刻,端木都要微笑了。嘴角刚刚咧开,教导员小娄在楼上喊,端木老师,抓紧上来开会,就等你了!
开什么会?端木迅速调转了视角。
没看群吗?一大早就把通知发到咱年级班主任工作群了。小娄招了招手,看着端木老师的头消失在楼下,又从三楼的走廊里迅速冒出来,说,快点儿!
到底什么事儿呀,一大早就开会。端木心里嘀咕着,一进年级组门,鼻子立刻就被满屋弥漫的清香给拽得皱着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东西,这么香!眼睛被鼻子拽着,他看见了桌子上小山一样的木瓜。
年级主任老廖看了一眼旁边眯着眼睛笑的周副校长和教导主任老郑,一脸喜悦,说:班主任都到齐了,咱今天开个紧急会,也是丰收果实分配会。在周副校长的关亲切怀下,在郑主任的认真保护下,我们的木瓜获得了大丰收!从坐果开始到昨天晚上的收获,果子一个都没少,这也说明我们学校的校风正,师生素质高。现在,请周副校长讲话,大家鼓掌欢迎!
周副校长站起来,张开双手压了压大家的掌声,说,很高兴开这个会。木瓜丰收了,这东西对咱们北方来说是个稀罕物,所以我看到结果后就让郑主任进行有针对性地保护,每天清查,争取一个都不能少。后来看木瓜结果多,果子大,担心枝条细撑不住,还专门给它们挨个套上了网兜。老师们,这是观赏木瓜,虽然不好吃,但是味道很香,放在哪里香哪里。经过校务办公会讨论决定,这些木瓜全部分到高三各班,让木瓜的香气舒缓学生备战高考的紧张情绪,也让同学们享受丰收的喜悦,争取咱们明年的高考也如这木瓜,硕果累累!
老廖接下来说:一共收获34个木瓜,咱们的分配原则是,三十个班每班一个,剩下的4个,一个放在年级组办公室,其余仨,作为奖品,奖给教学工作最突出的三个备课组。木瓜不论大小随机分配,两个月后,哪个班的木瓜还保存完好,就给哪个班加班级量化分20分。现在分配开始!
班级量化20分好像一剂兴奋剂,注入到了每个班主任的心田,并迅速向全身的每条神经蔓延。有了20分,那个月的班级量化就可以稳稳地得一等奖了,班主任津贴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
可以带妞儿去吃顿肯德基,她闹了好几次要吃奥尔良烤翅了。一想到女儿,端木心里开始荡起笑纹了,这笑纹迅速向脸上扩散。一抬眼,看到坐在对面号称“青春无敌少男杀手”的年轻班主任杨希希扬起眼角充满探究地看了他一眼,他马上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说,疯了!鸡蛋还没摸到呢,怎么就想到养鸡场了?他端正表情,对杨希希点了点头。
从老廖站立的地方开始按顺时针方向分。小娄随手拿起一个,就放到一个老师面前。可是第二个还悬在手里,第一个老师就举起木瓜说:这木瓜长虫了,有虫眼。说着,还以肩为轴,平移了180度让伸过来的每一双眼睛看清那个明显的虫孔。
可不,有虫。老师们纷纷点头。
老廖一愣,马上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递给周副校长。周副校长一脸严肃地研究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是有个虫孔,这说明我们的木瓜是绿色纯天然的,没有打任何农药的。
老郑绷着脸,盯着那个虫孔没说话。
小娄仔细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木瓜,说:这个木瓜有一点儿黑斑,看起来像是有点儿腐烂。
腐烂!这个词儿像是一枚可以定点清除目标的轻型炸弹,在每个人的双眸里腾起了一片火光。老郑的眼神像一把刀,一下子就把小娄的话戳了个千疮百孔。小娄的脸腾一下红了,手里的木瓜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分发下去。
老郑和周副校长用目光迅速交流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老廖。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把手伸向木瓜堆,一个个检查下来,发现瓜容端正、色泽金黄、没有瑕疵的只有两个,其他的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
带虫孔的木瓜被重新放了回去。那个老师说,既然木瓜有好的有坏的,随机发就有失公平了。发到有瑕疵的,肯定就是输到起跑线上了。
这句话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鸣。
周副校长和老廖、老郑迅速碰了下头,商量的结果是给木瓜编号,然后抓阄。抓到哪一个,就看个人手气了。
大家一致同意。小娄开始给木瓜编号,杨希希自告奋勇写1234567,制作了34个阄,然后往桌子上一撒,每个人都伸手摸了一个。
端木一看自己抓到的,11号。
鉴于小娄还没有编完号,大家都把阄玩弄于掌心,谁也不说话。等小娄将编好号的木瓜按顺序摆好之后,老廖宣布大家开始按阄的顺序领走属于自己的木瓜。端木抱起了11号木瓜,发现,这就是那两个最完美的之一。
上帝果然眷顾他。
杨希希是最后一号。她拿起木瓜就想哭了。她觉得肯定是今天早晨抹的化妆品太厚了,以至于盖住了自己的所有好运气。这是一个坏了五分之一的木瓜,应该是所有木瓜中最短命的那一个。
端木双手捧着木瓜回到教室,小心翼翼地放在讲台上,好像放下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学生们读书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木瓜上。
端木说,这是咱们班的木瓜,负责为咱们班释放清新空气。如果两个月后这个木瓜还是完好无损的,咱们班就可以加20分的班级量化分,文明班级的锦旗就可以再次挂在我们班墙上了。所以,我们要保护好这个木瓜。
这的确是个好玩的事儿。高三学生的目光被这个木瓜刷一下子就点亮了。大家兴奋地交头接耳,商谈着把着木瓜放在哪儿,然后保管。
端木说,木瓜就交给大家了,这是大家的木瓜,也是我们班的一员。大家一定要善待它。统筹管理木瓜的任务就由班长负责。
一出教室,迎面遇到杨希希。杨希希大眼睛一忽闪,给人一种眼泪泫然的味道,可嘴角却是笑着的。她说,恭喜啊,端木老师,20分班级量化你是老太太擤鼻涕满把攥了。
说什么呢,杨老师。谁知道两个月后木瓜会变成什么呢。端木笑笑。笑得很谦虚。
端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木瓜放到讲桌上,总觉得视线老是不由自主地就被它拽过去,有时候甚至断了讲课的思路,于是,他就把木瓜小心地移到了电脑屏幕下面的底座上。教室的电脑屏幕很大,底座上放个木瓜绰绰有余,还很稳当,可是他很快发现,学生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木瓜。
下课后,他眼珠子抚摸过了教室里的每一寸空间,寻找一个最适合木瓜栖身的地方,最后发现教室门上面的窗框上,是木瓜理想的宫殿,于是双手捧着木瓜,小心翼翼地托举上去,再后退两步,确认真正地放牢稳了,才退回到讲台上。可是还没把心放在稳妥的位置,就见两个男生呼啸而来,其中一个的肩膀猛地撞了一下门框,门框就开始经历一场地震,上面的木瓜晃了几晃,一头就扎了下来。
端木来不及惊叫,一个鱼跃,犹如世界杯上的守门员面对来势汹汹的点球,飞扑上去,一把抱住了木瓜。端木惊魂未定,学生的掌声就哗啦哗啦地响起来了,就连闯祸的两个男生,惊魂甫定,也立刻把巴掌拍得通红。
老夫聊发少年狂。端木像是舞台上刚刚表演完的舞者,将木瓜捂在胸口,优雅地微微弯了下腰,向大家的掌声致谢。
老师,我这里有个纸盒子,把木瓜放进盒子里,再放到门框上,它就不会滚下来了。班长大声说,然后恭敬地献出了自己的纸盒。木瓜入盒,仿佛美女出浴,似露非露出少半截身子,在门框上散发着幽幽清香。
好像了却了一件大心事,端木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一直回味自己飞扑的动作。不错,虽然已近天命,但伸手还算矫健。若是将木瓜紧紧抱在怀里,再在地上顺势一滚,借着惯性飞快地站起来,动作一气呵成,那是不是就帅呆了酷毙了?
木瓜是一条幽暗的河流,将端木泅渡到青春的彼岸,他都考虑着是不是要拖着这条将肌肉挤占为零满是脂肪的躯体去踢一场大汗淋漓的足球,就像驾驶着一条四面漏风的破船乘风破浪直到气喘吁吁地到达春暖花开的岛屿。
一进办公室,他又闻到了木瓜香。怎么回事儿,木瓜是有腿的,从教室跟到办公室了吗?他刚想开口调侃一句,却发现好几个人围在一起笑,过去一看,才发现,杨希希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木瓜。
杨希希看到端木疑惑的眼神,高声说,我们生物组被评为优秀备课组了,这是奖品。
好呀!我们物理组也能闻到木瓜香,跟着沾光了。端木笑。
是的呀。物理组是不是该请个客?有个生物组的老师半开玩笑地说。
那是必须地呀。物理组的几个老师也笑。
杨希希举起木瓜,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睫毛就像扑啦啦飞舞的蝴蝶。
她说,你们看,这个木瓜像什么?
像什么呢?大家仔细看,并且发挥自己的想象。
像......人脸。端木摸着下巴说。
对对对,还真像。大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那么,这一面呢?杨希希把木瓜转了一下。
这个像......像.....大家的目光又开始在木瓜上打转。
别说,还真看不出来。一个老师摆摆手。
真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
......
像不像一张没皮的脸?杨希希话未说完,已经笑喷了,弯腰捂着肚子。
像!
真像!
哈哈哈!
办公室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课间操刚下,几个学生就涌进了办公室,直奔杨希希。有个学生率先开口,说,老师你是教生物的,请你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论证一下,木瓜怎样才能保存长久?
杨希希还没说话,端木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不受控制地支楞起来。
杨希希说,你们是学过生物的,学过的东西都还给我了?我可没收到。自己想办法去。
老师,比如说,把木瓜切开......
可是两个月后要的是保存完好的木瓜呀。
可是我们班的木瓜很明显撑不到两个月,两天还行,两周都能烂成一堆木瓜泥。
......
学生走了,也没听到杨希希提供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端木叹一口气,琢磨:木瓜怎样才能保存长久呢?从物理学的角度来看,低温冷藏?教室里没有冰箱;打蜡?色泽好看了,保存期会不会变长?或者是心理暗示,每天对着木瓜说,我爱你,你很健康很美丽?
端木突然笑了。这是走火入魔了不成?不过就是一个破木瓜。
杨希希也教端木班的生物。一进教室,她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木瓜香。循着味道找了一会儿,发现木瓜雄踞在门框上,就笑了。
学生说,老师,我们班的木瓜是不是特别香?
香!特别香。杨希希说。
这一节课,杨希希的鼻子里一直飘荡着木瓜香,似乎说出的每一句话,也染上了木瓜的味道,变得香甜柔软。或者,健康的、没有虫孔、没有霉斑、没有腐烂的木瓜的味道,就是特别的好闻吧。
下课以后,杨希希拉直大长腿,伸出大长臂,把木瓜从门框上拿下来,想零距离地欣赏一下这个完美的11号木瓜。只是她的手还没触摸到木瓜,就听班长说:老师,不要摸。
为什么?
摸多了容易坏。我们还想用它挣20分班级量化呢。班长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唉,可怜的木瓜,失去了一次我对它说“我爱你”的机会。杨希希抬手把木瓜又放到门框上,拍拍手说,瓜生短暂,唯爱永恒。
说完,杨希希回眸一笑,夹起教案就走了。
喜羊羊刚才说的什么?什么意思?杨希希的身影刚消失在门口,一个小男生就急不可待地问起来。大家私下里都亲切地喊杨希希“喜羊羊”。
她想摸摸木瓜,说声我爱你。小女生斜了男生一眼。
我愿意是那只木瓜!小男生望着木瓜,一脸羡慕嫉妒恨。
我也愿意!
也愿意!
愿意!
意......!
端木发现,杨希希一回到办公室,就把那只有脸没皮的木瓜扔进了垃圾篓。随后进来的一个中年老师随手捡了起来,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自己办公桌上,说,怎么给扔了?这可是主任奖给我们备课组的奖品。
一个破木瓜!杨希希一脸讥讽,说,要不要买把香,早晚烧上三根?
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老师笑道,说,我看各班都把木瓜给供起来了。
等办公室里没人了,端木把这只有脸没皮的木瓜又扔到垃圾篓里,想了想,又捡回来,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小铲子,对着木瓜一顿猛戳,边戳边说,这下就没人惦记你,也没人把你再捡回来了。
等把木瓜戳得连脸都没有的时候,端木用张报纸把这木瓜一兜,包严实了,直接扔到了院子里的垃圾箱里。
木瓜的香气渐渐地淡了,曾经备受瞩目的木瓜也被越来越多的学生忽视了,只有班长,每天把木瓜从门框上拿下来,戴着手套仔细地检查一下,确认完好,再放回去。
直到有一天,他捧着木瓜半天没动,同学们围上去,发现了木瓜上的一个黄豆粒大的黑斑。
最担心的事儿终于还是发生了。眼看两个月就要到了,20分的班级量化,就等临门一脚了,结果......
端木直接用手把木瓜拿起来,说,顺其自然,坏了就扔掉吧。
瑕不掩瑜,老师。班长说,只是一点点。
明天就会扩大一倍。端木说。
大家一边冲着木瓜默哀,一边期望,等到评审的时候,他们班的木瓜还是坏得最轻的那一只。
所以,不能扔。
谁都没料到,最后拔得头筹的是杨希希班。
当杨希希把一只金光灿灿完好无损的木瓜放在年级组桌子上时,大家都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这也太神了吧?
当初,这也并不是一只完美无瑕的木瓜呀,最好的那只,不是被端木老师抽到了吗?
希希厉害!
年级主任老廖笑眯眯地宣布:因为两个月后,木瓜保存完好,20分的班级量化就加给杨老师班。
大家都想摸摸看看这只木瓜,杨希希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说,这可是宝贝,得供起来。
只有杨希希知道,这是一只木乃伊木瓜。聪明的学生发挥了聪明的才智,将木瓜切开,掏出瓤,晾晒干瓜皮,用泡沫填充好后,再用小针细线缝起来,外面刷上了一层漆,又打上了一层腊。当初坏掉的五分之一,也让学生做了仿真处理。
走在路上,杨希希的脚步弹性十足,她想,我国的考古专业又可以多一个人才了。
回到教室,端木将木瓜从门框上拿下来,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连盒子一起扔在了垃圾篓里。
大家一起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