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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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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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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白

 “叔,婶儿,我站在大门口伸了个懒腰,抬头一看——就是抬头随便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守礼大伯的目光雷达一般,在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脸上来回扫射,看到我爷爷奶奶都停下了吃饭的筷子,目光在他脸上聚焦,他才深吸一口气,往前倾了瘦得像搓板一样的身子,压低声音说:“我看见一个人正在麦田中间的那棵大枣树上往下跳,跳下来爬上去,再跳下来,再爬上去。树高,我担心那人摔断了腿,就走过去喊了一声,别跳了,小心摔着!叔,婶儿,你们猜怎么着?”守礼大伯将前倾的身子收回来,往我家的大圈椅背上一靠,右手从中山装左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两个手指夹着放在鼻子下,不慌不忙地闻了起来。

我爷爷抬起常年耷拉的眼皮,不耐烦地用筷子敲敲碗沿儿,说:“有屁痛快放,你就不能竹筒倒豆子,一口气说完?”唉,我奶奶颇为同情地看了一眼守礼大伯说:“你婶儿的心都被你吊起来了,你快点说,谁往下跳了?”

“是小梅,”守礼大伯见“小梅”两个字成功地将我爷爷奶奶的目光拉直了,咧嘴一笑,又闻了闻那支烟,才慢悠悠地说,“不过我这一喊,她受了惊吓,直接从树上掉下来,把脚脖子摔断了。”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我奶奶用筷子指着他一连声地说:“人吓人,能吓死人的。后来呢?”

“我就把她送回家了。不是抱,也不是背,是用我家地排车送回去的。我,婶儿,”守礼大伯压低了声音,“我看到小梅的肚子很大,像怀孕七八个月的样子,她从树上往下跳,该不是想把肚子里的那块肉跳掉吧?”

“瞎咧咧什么,”奶奶明显吓了一跳,“小梅才19岁,还没说婆家,哪来的怀孕,这话可不敢随便说,要出人命的。”

“婶儿,我这快50岁的人了,是不是怀孕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肯定错不了。我把她送回家之后,你不知道他爹的脸有多黑,不但不问她的脚脖子,还上去给了她一个大嘴巴,说丢人现眼的东西,怎么不死了去!”守礼大伯将那支烟放入左胸前的口袋里,收回两个手指,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这可怪了,一个黄花大闺女怀孕了,会是谁造的孽?”爷爷和奶奶对视了一下,简单消化了一下这个爆炸消息,又一起饶有深意地看着守礼大伯,守礼大伯一惊,双手乱摆如狂风中的小树,慌乱地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你也得有这出息,”爷爷收回目光,低头喝一口玉米面儿稀粥,夹一根老咸菜,筷子停在半空顿住了,说:“这事可不敢乱说。姑娘家的名声。”

“不说不说。叔,别那样看着我,真不是我。”守礼大伯急得脖子都粗了。

照例让过守礼大伯吃饭,守礼大伯照例推辞之后,大家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些闲话。守礼大伯原来在公社的农机厂当干事,整天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山装。他长得瘦小,单眼皮儿,高颧骨,两颊下陷,门牙有些突出,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原来烟不离手,现在更多的是闻:从口袋里掏出来,放进去,反复得多了,等到那支烟皮肤松弛得要掉裤子时,守礼大伯才拿根火柴把它点着,先深深吸两大口,慢慢吐完烟圈,才放慢速度,细细品味,直品到嘴唇夹不住烟屁股,才意犹未尽的将火摁灭,把烟丝剥出来,等存多了就可以卷一支旱烟抽。

守礼大伯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到我奶奶家串门。

过了一会儿,奶奶看守礼大伯搓着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就问:“有事?”守礼大伯红了脸,吭哧了一阵子,才小声说:“有,喜事儿。前段时间有人给我说了个媳妇,叫淑贤,我们见了几次面觉得还满意,想定下来,三月初六订婚。我父母不在了,就麻烦叔和婶儿给我操心了。”

“早就该娶媳妇了。你二兄弟现在都当爷爷了。”爷爷“哼”一声,可听得出语气里都透着欢喜。

“三月初六......还有9天......没天儿了。守礼啊,有什么需要婶儿做的,你尽管说,你婶儿肯定把这事给你办利索了。”奶奶兴奋了,拉着守礼大伯一个劲儿地打听女方的情况,还盛了一大碗饭,看着守礼大伯吃下去。

女方淑贤是高家村人,年方36,比守礼大伯小一旬,因一只眼睛有残疾,一直未嫁,但是“人很好”,守礼大伯强调道。

守礼大伯笑眯眯地走的时候,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我爷爷和奶奶说:“叔,婶儿,小梅那件事真不是我。”

“不是你,不是你。天不早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奶奶挥手让守礼大伯走了。

看不到守礼大伯的影子了,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这个守礼,总算有相中的姑娘了。就没见过他这么死板的人,说什么因为他是老大哥,娶的媳妇要有大嫂的样子,要能做下面五个兄弟媳妇的表率。好嘛,现在五个兄弟媳妇都有了,大嫂还没影呢。”

“死板!”爷爷拧着眉头说。

“你说,小梅那个事儿,真不是他吧?”奶奶小心翼翼地看着爷爷的脸色,“小梅替他爹给队里喂牛,晚上常住在牛棚里,守礼住在咱村最后面,离牛棚最近。”

“别瞎说!”爷爷严厉制止了奶奶,然后说:“谁知道呢?”

第二天晚上守礼大伯一进门就对我爷爷奶奶说:“叔,婶儿,小梅那事儿,真不是我。”

“小梅说是你了吗?”爷爷掰一小块窝头放在嘴里慢慢咀嚼。

“她什么也不说才麻烦。她爹打她打得笤帚都散了架,还往她肚子上抽,她是一个字都不说。脚脖子摔断了,柳先生来给她正骨,疼得浑身大汗,她愣是不吭一声。柳先生说都这样了,那块肉还还好好的不掉下来,这孩子有来历。”

爷爷打断他说:“小梅又没说是你,你慌什么?”

“可是今天在村里,我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和我说话也都阴阳怪气的。”守礼大伯说,“真不是我。”

“管别人干什么,是不是你,小梅清楚,你自己也清楚。”爷爷说。

“可看大家那样子,分明觉得就是我。”守礼大伯去掏烟的手抖起来。

“真不是你?”

“真不是!”守礼大伯眼神狂乱,脖子上青筋饱绽。

“是也无妨,娶了她!小梅才19岁,花朵一样的姑娘。你要不好意思说,我豁出这张老脸,去找他爹提亲。”奶奶笑道。

“婶儿!”守礼大伯大吼一声,“真不是我!”

“好,不是不是,不是你慌什么!”奶奶说,“有人说你脸上了吗?没!小梅说是你了吗?没!这不结了?你瞎寻思什么?对了,订婚的事儿准备的怎么样了?还缺什么吗?”奶奶问。

很显然,守礼大伯没有了谈话的兴趣,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走到门口又站住,歪着头很认真地说:“叔,婶儿,真不是我。”

看着他走出我家大门,我奶奶才收回目光说:“不是,心虚什么!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蠢!”我爷爷说。

小梅的事儿在村子里迅速发酵,甚至有邻村好事儿的女人专门来我们村子里打听。女人们凑到一块叽叽咕咕,眼神热烈又躲闪。小梅的死鸭子嘴硬,更增添了人们八卦的兴趣,不但将本村老老少少的男人们捋了一个遍儿,更是连邻村的男人也躺着中枪,甚至有些小夫妻还半真半假地吵了几架。大家猜来猜去,觉得守礼大伯的嫌疑最大,原因无外乎有二:一是守礼大伯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儿,虽然看起来安分守己,对人也谦和,但人心隔肚皮,谁知道肚子里憋着什么坏水儿?二是守礼大伯的家离牛棚最近,风高月黑夜,孤男寡女干点什么事也方便。议论来议论去,守礼大伯的嫌疑上升到9.9分。这时候有大胆的,见了守礼大伯,再说话时就不藏着掖着了,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更有妇女见了他老远就躲,躲得守礼大伯的背,一点点的佝偻下去。

午饭时我爷爷在家里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咬牙切齿大骂守礼大伯“蠢蛋”,奶奶在旁边轻声慢语地劝,说:“消消气儿,消消气儿。你说这个守礼也是,做没做自己心里没个数啊,这种事只要小梅咬紧牙了不说。打死他也不能承认呀!他倒好,还拿着红糖和鸡蛋去看小梅。要真不是你做的,你充什么关心的?该!就该小梅他爹把他打出来。”

“其实,娶了小梅也不错。老牛吃嫩草,便宜这个大蠢蛋了。等小梅的月份再大一点儿,也等她爹消消气儿,我就厚着这张老脸,去给他求亲。”

“那淑贤呢?”奶奶问。

“淑贤?哼!”

晚上快吃完饭了,守礼大伯才来,他耷拉着脑袋坐那儿不说话,只一声接一声叹气。奶奶看到他头上鼓起的包和眼角的一大块淤青,责骂着小梅她爹下手重,说:“这老家伙整天喘得要死,劲还这么大,我看他那气管炎根本就是装的!”

爷爷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只顾往嘴里塞窝头,还把玉米面稀粥喝得呼噜呼噜地响,突然他把筷子猛地往桌子上使劲一拍,守礼大伯打了个哆嗦,一下子跳起来,往前伸了伸脖子说:“叔,真不是我。”

“不是你?不是你小梅她爹为啥打你?不是我说你,做下了就做下了,大不了把小梅娶了,你小子占大便宜了。”

“叔,真不是我!”守礼大伯快哭了,他激动地站起来,膝盖打弯,几乎都要给爷爷跪下了。他说:“叔,不知道谁放到小梅家门口一斤红糖十个鸡蛋,她爹早晨起来一开门就看见了,在院子里先跳着脚骂了一通,又打了她一顿。我就是去小梅家,向她爹说清楚红糖和鸡蛋不是我放的,结果他一见我就动手。”

“真不是你?”爷爷眯起了眼睛。

“真不是!叔,你得信我!”守礼大伯的膝盖又想打弯儿了。

奶奶叹口气说:“不是就不是,你管别人怎么说,自己走得直行得正,该干嘛干嘛去。再说了,人家小梅也没说是你。”

守礼大伯呆呆地看了奶奶一阵子,双眼通红地说:“婶儿,我听你的。婶儿,真不是我,你得信我。”

“信你,信你!看你胡子拉碴没精打采地,回去好好刮刮胡子,洗洗脸,明儿清清爽爽地出门。”说着奶奶又往守礼大伯手里塞了个煮鸡蛋,让他回去在头上的包上滚滚,说是消肿。

守礼大伯拿着鸡蛋,佝偻着腰走到我家门口,站住,艰难地回过头,含着泪花对我爷爷奶奶说:“叔,婶儿,真不是我。”

等守礼大伯的背影消失了,我爷爷才说:“这孩子,废了。”

都吃完晚饭了,守礼大伯还没来,奶奶说:“老头子,你去看看守礼吧,别出什么事儿。听说今天他去公社派出所了,也不知道啥情况。”

“孽障!”爷爷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披上件褂子就要出门,一开门发现守礼大伯正低着头站在门外。

“咋不进去?吃饭了吗?”奶奶赶紧把他拉到屋里。

守礼大伯愣了好大一会儿,眼珠才转了一下。他脸色蜡黄,神情颓败,头发乱糟糟的,长且脏,中山服上有一个明显的脚印。奶奶叹一口气,给他拿过来一个窝头,他却看都不看。

“守礼,你没事吧?”奶奶狐疑地看一眼爷爷,才忐忑不安地开口,“听说你去公社派出所?”

“嗯。”

“你去那里干嘛?公安是好打交道的吗?”

“有困难找政府,我就是想找公安做个主。我一晚上没睡,想到一个还我清白的方法,我记得在哪儿看过,两个人的血型相排斥就无法怀孕,不同的血型生出的孩子血型也不同。我想请公安做主,和小梅都去验血。”守礼大伯脸上的冰开始一点点的皴裂,语速也快起来,“可公安说我开玩笑,让我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去!还说血型不同的夫妻多了,也没见谁生不出孩子,再说,现在这个孩子还是肚子里的一块肉,要验血也得等生下来再说。我说真不是我,公安说不是你,你啰嗦个什么啊?我觉得小梅一定是被欺负了才怀的孩子,我请公安查出那个欺负她的人,可公安说,民不告官不究,人家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算哪棵葱!”说到这里,守礼大伯双眼冒火,他语气激烈地说,“我就求公安,就差一点跪下去求。可是他说我捣乱,踹了我两脚把我赶出来了。”这时候守礼大伯的膝盖就开始打弯儿,弯到离地面半尺的时候又直了,直了又弯,弯了又直,他就那样像个不倒翁似的,在我爷爷面前弯弯直直,直直弯弯,反复说:“真的不是我,叔,你得信我。婶儿,你也得信我。”

那天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守礼大伯还没走,还在我家的堂屋里,双腿弯弯直直直直弯弯。

天亮以后,守礼大伯又去了小梅家,他想告诉小梅爹,只要验血就知道不是他了,可是小梅爹举起擀面杖直接就打,边打边说:“验你娘的血!你祸害我闺女都祸害到公社去了,现在十里八乡都知道我闺女做下丢人的事儿了!”

守礼大伯抱着头,膝盖弯弯直直,说:“我要见小梅,小梅知道不是我。”

小梅爹说:“见你娘个腿儿!见小梅是吧?去公社卫生院吧,小梅去引产了。”

而守礼大伯终于没去卫生院,他想通过验血来还自己清白的想法彻底破灭了。

“守礼的魂儿没了。”奶奶说。

“怪不得别人。”爷爷说。

“看来真不是守礼。”奶奶叹气。

这次爷爷一个字都没说,连个眼神都没给奶奶。

第二天,媒人传来了淑贤的话,说,这场婚事到此为止了,自己虽然瞎了一只眼,但心不瞎。

原来给小梅做引产手术的医生是淑贤村上的,下班后回娘家,当新闻说起了小梅引产的事儿,并顺便传播了一下关于那个注定来不了这个世上的孩子的流言,末了,她说:“八个月了,孩子引下来哭了一声。好好的一个男孩,可惜了了。小梅真犟,无论多难受,愣是一个字儿都没说,就瞪着那双大眼。那脚脖子肿得!唉,那个男人是个怂蛋,混蛋!小梅单纯,不懂男女事,没娘教的孩子就是傻!她爹真狠。”

......

奶奶一个人去守礼大伯家看了看他,回来对爷爷说:“守礼真没魂儿了,两只眼里的光灭了,本来就瘦,现在更是脱了形,躺在床上像个鬼。”

“小梅爹下手真狠。”奶奶抹了下泪。

“可能真不是他,他是个要脸的人。”爷爷说,“我把他从小看到大,他是个要脸的人。”

没多久,小梅出嫁了,嫁到了离我们村很远的一个村子里。听村里人说,她的男人是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瘸子,家里兄弟多,穷得叮当响。

小梅出嫁的那一天,守礼大伯拄着拐杖站在大门前,望着迎亲的队伍,膝盖弯弯直直地,右手往左胸前的衣兜里去摸索烟,喃喃地反复说:“真的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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