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柏老师的灵前,仔细看着他安详的面容,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睿智的眼睛里是岁月沉淀出的风轻云淡。老师,你终于没有耐心等我了吗?知道我又回到一中老校区工作了,你和唐老师在校园里遇到我,笑呵呵地说,现在离得近了,以后有空了到家里来玩儿。我答应着,却终于没去。9月4日下午从你楼前经过,心里还想着,有段时间没看到柏老师骑着电动三轮拉着唐老师出来了,不知道他们俩最近怎么样了,得到家去看看,结果第二天上午就得到了你已于昨日17:40永远告别这个世界的消息。痛哉!当我想要去看你的时候,大约正是你要永远离开的时间。
谁说时间很长,未来可期,我们总有机会去做我们想要做的事儿?世界上最痛悔的事儿,莫过于你明明可以去做,却由于一拖再拖,最终却再也无法去做。
想去看看唐老师。她是你用一辈子的时光宠成的小公主。记得我们当年读高中时,每天早操前,你都打开煤球炉子煮上早饭,再去操场,等上完操,我们都在教室坐定开始晨读之后,你再回到家,将煮好的早饭盛好,才叫唐老师起床;退休之后,你和唐老师一起背着长剑,穿着飘飘白衣去锻炼;上街购物遛弯,也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唐老师;唐老师去老年大学跳舞,你开开心心来回接送;在年轻人还没有开始去外地过春节的时候,你带着唐老师已经徜徉在不同的城市,观看不同的风景,享受不同的美食了,去你家,你拿出照片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风景,而在某些城市里,你的学生得知你来,又是如何欢迎他们的老师的......形影不离、风雨同舟半个多世纪,你骤然离开,让唐老师情何以堪?和张霞一起去你家,看到唐老师,给她一个拥抱,却不知如何安慰她,一句“节哀”,实在是太轻飘飘了。唐老师含泪微笑着让我们坐下,和我们聊起你最后的日子。我们知道,面对疾病,你依然是我们那个心胸豁达、看透生死、坦然面对所有结局的老师。而你,仿佛和平常一样,依然坐在沙发上,前倾着身子,微侧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说话。
得知你过世的消息,同学群里“老师一路走好”的信息开始刷屏。“老师”,总是让我们回到那个特定的时代,回到特定时代里我们十七八岁的黄金岁月。我不是学习最好的学生,但是却一直自诩,我是你最得意的学生。
1986年是从高一一入学就文理分科的最后一年。我对你说,我就喜欢语文,我就要学文科。你微笑着看我,说,好呀,那就努力。那时候的学习环境,远比现在宽松,在那个远不知考上大学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代,学习之余,我们可以读大量的课外书。朦胧诗,琼瑶,三毛,金庸古龙梁羽生,都是当时风靡一时的读物。除此之外,我还读了大量的世界名著。读完之后,就跃跃欲试,想要写点什么,甚至在读完《普希金诗集》之后,也大言不惭地开始写诗。你从来没有嫌弃过我的幼稚,总是饶有兴趣地批阅,热情地鼓励我,然后给我提出中肯的意见。后来,你把我的习作《三毛.亦舒.琼瑶》悄悄地寄出去,等到发表之后才告诉我。我激动得满脸通红,也骄傲得不行——原来,我的文章也可以变成铅字!我用我平生收到的第一笔5块钱的稿费,和我的几个好朋友看了一场电影。从那以后,我更喜欢写作了。而这写作,也最终改变了我的命运。
大学时,和人合作创作了一个儿童话剧《我们不是木偶》,获得了山东省一等奖;创作的广播剧剧本《大山的呼唤》获得了山东省三等奖。一天在大街上,偶遇柏老师,我非常兴奋地向老师汇报,说我的作品获奖了,而且,在我们中文系的“听说读写五项全能”测评中,我是全系唯一一个在一年中全部过关的人。柏老师也很高兴,然后问我,你想不想到一中工作?听说咱一中今年要招新语文老师,也正缺一个能写东西的人。
我太愿意了!作为师范专科生,按照当时的分配情况来看,家在农村的我,没有任何背景、任何门路,分到乡镇中学的可能性基本是百分之百。当时班里很多来自农村的同学,包括我在内,都已经自动把自己划归到乡村教师行列了,就连互相写留言的时候,我们也彼此戏称自己未来的工作单位在某庄稼地里。可是,命运因与柏老师的这一次偶遇而转了弯。后来,柏老师带着我去找德高望重的陈校长,笑眯眯地说,这就是我向你说起过的作品在省里获奖而且“听说读写”基本功也很扎实的学生。陈校长坐在椅子上,一脸慈祥,问我,你为什么想到一中工作?
我不记得当时具体怎么回答的了。后来,一中来聊城师范学院考察要人,我赫然在试讲的五人之列。当时试讲的课文是《与妻书》,我写好教案让柏老师指导,他笑眯眯地看完,告诉我作为这样的一篇课文怎么讲更好,然后说:“发挥你演讲的优势,把最后这一段话慷慨激昂地讲出来。”最后,我是胜出的那一个,也是试讲五人中唯一的专科生。从此,我和柏老师又成了同事。
柏老师几乎就是一部语文教学的百科全书,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疑难问题,只要向柏老师请教,他都会不厌其烦地给我们答疑解难,不但说出所以然,还会追根溯源,说出之所以然。教了42年语文,他的案头依然放着一本随时需要翻看的字典,在当初还不能借助电脑的年代,这些丰厚的学识都是他日积月累的结果。认真,严谨,缜密,准确,大约是他这一代教师最重要的特质之一。总是夹着书本,微侧着头,心平气和行走的他,是校园里的一道风景。
虽然年岁渐长,我也由一个青涩的女孩子变成了年过半百的中年人,但是在我的心里,他依然是我读高中时的样子。他的皱纹和白发,在我的世界里,似乎被自动过滤了。大约是经常可以见到他的缘故吧,所以,时光的影子总是被忽略。这让我记起我们毕业十周年的那次聚会,教英语的贾老师拿出我们当初的毕业照,忍不住热泪盈眶。当初的他,还是满头浓密黑发的青年,十年后,却华发稀疏,他感慨时光的流逝,也欣慰原来的青葱少年转眼就成了眼前这些在各行各业正大展身手的青年。只是在看到现在香港工作的金莉师妹发给我的一张她高中时代和柏老师的合影,才让我惊觉,我的老师也曾经那样年轻过——虽然那时他也已经六十岁了!
当金莉惊闻老师去世的消息时,也唏嘘不已。她说,老师的身体不是还好吗?怎么突然就......我还没来得及和你一起去看望他。去年去香港买保险,接待我的就是金莉。当听说我在聊城一中工作时,她问,你认识柏老师吗?我说,认识呀,就是我的班主任老师呢。她一听就激动了,说,也是我的老师呀!然后就拉着我急切地问老师目前的状况。虽然我们素未平生,但是因为我们师出同门,所以,两个人的心立刻就被拉近了。我们的学校,我们的老师,我们的高中时代,都一下子回到了眼前。她要我代她问老师好,说一定要回来,到时候让我带着她去看望老师。去年中秋节,她还给老师寄月饼来。她说,师姐,我回不去,你代我向柏老师鞠个躬,也带我向唐老师表示慰问。在柏老师的送别仪式上,我看到了金莉和她班同学一起敬献的花圈。
我们一起回忆老师的点点滴滴,我说老师的心态很好,走得也平静,并且把老师最后住院前打太极拳的照片发给她,发给远在美国的谢刚,发给在北京工作的王峻,发到我们的高中同学群。我就想对大家说,看,我们的老师多坚强啊!他是一个看透生死、热爱生活、从容不迫的睿智老人。她的孙女曦曦说,爷爷很坚强,心态也很好,并把她和柏老师聊天的截图发给我。她说,你需要啥说一句,我们给您买来。柏老师说:“都要你们伺候,还叫什么生活。”他不想麻烦任何人,更不想拖累任何人,他和唐老师携手,努力地活着,真诚地度过生命的每一天时光。他说:“病已上身,紧张也无济于事。何况,我已86岁,早超平均年龄,多赚好几年,没可遗憾的。”
可是我们有遗憾呀,总觉得来日方长,总有时间让我们在某一天,可以和老师一起把酒话生活。可是,总有些事情是不能拖延等待的。就像去年老师在《聊城晚报》发表文章的稿费,我到现在还没有为他领来。当时,他用工整的小楷写了几篇文章拿给我,说,你发表的文章多,你看看,我这样的文章有人喜欢读吗?那是他写童年生活的文章,读来令人动容。我投给《聊城晚报》,很快就发表了。因为报社离学校很远,所以我说,等我去领稿费的时候,把你的一块领出来吧。他乐呵呵地说,那就麻烦你了。平时上班,周末报社也休息,所以我一般都是攒几次一块领。只是后来,我也很少再投稿,再加上疫情,所以从去年到现在,我还没去领过。三十多年前,柏老师把我的稿费亲自放到我的手上,而如今,我却没能将他的稿费放到他的手上。
他一直在记录着自己的生活,虽然年事已高,但是可以熟练地使用电脑,不过他也说,眼睛不太好使,打字有些慢。我就笑,说,八十多岁了,能使用电脑,会打字写文章,就是一个很厉害的老头了。后来,他还申请了微信,让孙女帮他设置好,并关注了我的公众号,看到我的文章,会笑眯眯地对我说,你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平时他看到感兴趣的文章,也会转发给我,看到他兴致勃勃地转发文章,我就忍不住的笑,笑他世事洞明之后,依然怀有的那颗赤子之心。
其实,他一直在记录着我们的生活。高中时候的作文,只要是他认为好的,就会在作文本上写一个大大的“选”字,然后发给我们几张作文纸,让我们工工整整地抄一遍。退休之后,他将历届学生的这些优秀作文重新拿出来进行认真地点评,不但有总评语,还有精彩的旁批,然后在校刊杂志《扬帆》上发表。我最初发表的那篇文章,在时隔近二十年后,也出现在了《扬帆》上。通过他的点评,我们知道怎么指导学生写作文,学生知道如何写出好作文。尤其是对议论文的写作,如何立论,如何论证,如何围绕论点使用论据,他最是精通,而我却不怎么擅长。用我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我“不会讲理”,具体到教学中,就有些捉襟见肘。这时候,我就搬出了我的老师,请他给我的学生上一堂“如何写好议论文”的课。讲完,看到学生们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对着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扎根的他的学生,如果有一天忽然看到自己都已经弄丢了的高中时代的作文,被老师再一次经过精批细评之后出现在某一本刊物上,会有着怎样激动的心情!是不是会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上,像这样爱教育爱学生的老师不多,大约也正因为此,1999年,在他从教四十年的时候,他历届的学生自发为他开了一次庆祝会。那一次,很多学生从全国各地赶来,有的学生和柏老师站在一起,年龄并没有明显的差别。大家相见,激动异常。我们班,是当初最年轻的一届。那一次,也是我们毕业十年后的第一次聚会。老师,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就是一个班级的核心,是最大的凝聚力。也正是有了老师,才有我们这些年龄相差几十岁的人欢聚一堂。我知道,柏老师这一生得到了很多荣誉,不管是山东省特级教师、优秀教师、教学能手,还是先进工作者、优秀班主任,都不如桃李满天下,学生们在工作中取得的成就、在生活中获得的幸福更令他骄傲。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得知柏老师去世的消息,大家不但在网上自发地进行悼念,更有不少人从北京、上海、南京、青岛、济南等地赶来送他最后一程,远在海外的学生也用不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哀悼和对唐老师的慰问。就像唐老师说的,你柏老师一辈子没什么朋友,有的,只有这些学生。 他平时和学生说话就没着过急,对俺家俩孩子就没这样过。
他把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都献给了学生,献给了教育事业,不,还有唐老师。
柏老师和唐老师活成了我们心中最美的样子。他们是我们一中校园里最恩爱的夫妻。一直认为,柏老师是丈夫,也像一个父亲一样呵护着唐老师。得知柏老师离世,王峻还说,柏老师一走,就替他心疼唐老师。你发现没有,他们两个看向对方的眼神,总是那么温柔,那么明亮。这么多年,柏老师看唐老师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一脸宠溺,好像唐老师还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这辈子,能够如此相爱,真是前世修来的。只羡鸳鸯不羡仙,他们俩就是我们最羡慕的样子。还说,柏老师这个人真好呀,无论向他请教什么事儿,他总是那么耐心周到,查资料,做分析,做判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然唐老师一直陪伴到柏老师最后,但是,她依然执意要去送柏老师最后一程,说如果不去,她会后悔。我们却担心她的身体,担心她平静的外表下那颗伤痛的心,担心高血压的她在情绪激动下血压会飙升。在这个时候,有谁能比柏老师更心疼唐老师、更希望她健康快乐呢?在家人的劝说下,唐老师妥协了,她答应不去参加告别仪式,但是一定要提前去看她的爱人一眼。
一眼千年,再次相见,就在另一个世界了。
只是,爱是可以跨越生死的。只要你的心里还怀念着那个人,他就一直活着。所以,柏老师也只是暂时离开了,只要唐老师还在,他遍布天下的学生还在,他就一直活着。
也希望唐老师未来的日子里,看更多的风景,吃更多的美食,经历更美好的人生,健康快乐地生活,因为,你的快乐,就是柏老师的快乐。
不说永别,只说再见。再见,在未来的日子里,在另一个维度,我们再次相见。现在,我只珍藏好你最后打太极拳的照片,记忆里,你就是健康快乐的样子。只是,在此世,当我走在路上,身后再也不会有一辆电动三轮驶来,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先生笑眯眯地对我说,“快上来,我拉你一段”了。
呜呼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