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淅淅沥沥,已经从昨天下到了今天,还将要从今天下到明天和后天。
看着满地水花,我给他打电话,让他下班后开车来接我回家。坐到车上,我边系安全带边说,雨一直下,下雨天适合喝点小酒,咱们是出去吃呢还是出去吃呢还是回家?
他说,随你,你决定就好。
看着雨中缓慢移动的车和骑着电动车飞驰而过溅起一溜水花的人,我说家里有肉有菜,有米有面,还是回家吧。
明亮的灯光,灯光下冒着热气的饭菜,饮酒,吃菜,看电视,是我此刻能想到的最舒适的画面。
这场雨对庄稼真好。他看着雨刷不停的刮去车玻璃上的雨水,眉梢眼角带着笑,说春雨贵如油。
当年这样的连续下雨天,我娘最犯愁的就是烧火做饭的柴禾。我说。
这样的小雨,渗透力最强,房顶最容易漏雨。他说。
是啊!潮湿得点不着火的柴禾和一下雨就漏水的屋顶,都曾是我母亲的噩梦,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先说柴禾。平时烧火做饭用来引火的是麦秸和枯叶。打完麦子,麦秸就一垛一垛的垛在场院里,是孩子们平时捉迷藏的乐园。谁家的孩子躲在麦秸窝里,松软舒服的没睡着过呢?麦秸是农村平时填充枕头最常用的材料。不但人活着时睡麦秸枕头,死了之后还要将这枕了一辈子的麦秸枕头烧掉,这让我一度怀疑阴间是从不种麦子的,不种麦子的阴间比当时的农村更穷,难怪人死后亲人们会哭得肝肠寸断,因为不忍死去的亲人去阴间受苦。麦秸还可以做成草褥子——将干爽的麦秸填充到一个破布做成的大布袋里,铺在床上,不但柔软舒服,还可以完美抵抗冬日的严寒——它可以称得上是我童年时代的席梦思、乳胶床垫。毫不夸张地说,麦秸温暖了我的童年。
麦秸还能填饱我的肚子。每到做饭时,若没有其他引火的东西,母亲就会说,去,拽一把麦秸来。于是我就挎着篮子去拽麦秸。若总在一个地方拽,时间一长就会掏出一个洞来,这些洞也是孩子们玩耍时的好去处,躺在里面,再拽几把麦秸,把自己埋起来,就可以躲过别人的寻找。把麦秸拽回来,倒在灶前,抓一把放在灶膛口,划一根火柴点着,金色的火焰呼一下子就窜出来。将燃烧的麦秸推向灶堂深处,再添上一把,让它烧得更旺一些,再放上其他柴禾——干燥的棒子皮,玉米桔杆,或者是棉花柴(棵子)。棉花柴是母亲口中的好柴禾,因为材质硬,燃烧温度高,且燃烧的时间也更长。除此之外,糟朽的木头也是难得的好柴禾。若是蒸干粮或者炖个肉,如有木头可烧,那可就完美了。你会发现炖出来的肉格外香。
柴禾是做饭必不可缺的,也是炊烟袅袅的由来。下雨天是烧柴做饭人的大敌。那时一看阴天了,母亲会指挥我们赶紧往厨房里抱柴禾,并且强调多多益善。最怕的是夏天的急雨,还没等跑回家,大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了。若跑得快,趁雨还没将柴禾湿透,还是可以抱在灶间烧火的,只是烟大了些。更怕连绵不断的雨,连续下上几天,储存的柴禾烧完了,母亲就会望着院子里湿透的柴禾兴叹,最后只好说,去拽点麦秸吧,先凑和凑和。
麦秸总有干的。麦秸垛中间的麦秸,就算在湿透的空气里变得有些软,但总算不影响它的燃烧。只是麦秸太软,最适合引火,点燃后,很快就烧透了。若是用来做饭,一顿饭要烧掉一大堆。本着节省柴禾的原则,下雨天我们家本就简单的饭食愈加简单。
那时候我们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做饭可以不烧柴,可以用电,用液化气,用天然气,我们可以想用多久就用多久,甚至正因为下雨天不用出去劳作,反而可以在家里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情来做一顿美食犒劳自己。
我们也从来没想过房子可以不漏雨。那时候,忽然而至的一场急雨还好,雨水打在屋顶上,迅速流下来,还没有将麦秸和泥建的屋顶渗透。若是连绵不断的雨,雨水冲刷着屋顶,一层一层渗透下去,不多久,屋内也开始下起雨来。地上,锅台上,桌子上,摆满了用来接漏雨的盆盆碗碗。雨水从房顶跌下来,砸在盆里,碗里,随着一声声细碎的响,砸开一朵朵水花。床上,漏雨在被褥上晕开一个个湿的圆圈,于是一家人又手忙脚乱地把床移到不漏雨的地方,最后终于移无可移,于是床上也摆上了碗。
母亲叹息着说,天晴了,还得再用麦秸和泥把屋顶抹一遍。父亲答应着,说,开春刚抹过,看来房顶上又有蚂蚁窝了。
春天修房顶,几乎是一个惯例。麦秸用闸刀铡碎,混入泥中。和泥时,父亲用铁掀把麦秸和土拌匀,加水和。和好了,再用铁掀铲起来反复摔泥,最后索性脱掉鞋袜,穿上胶皮靴子,进去用脚踩。和好泥,父亲上房,母亲将泥装在桶里,父亲用绳子把泥桶拔上去,倒在屋顶上,用瓦刀仔细抹均匀。之所以选择春天修房顶,是因为春天雨水少,蒸发快,房顶可以很快干透。
我家的老房子是当年村上最好的,它和我同龄。用我弟弟的话来说,我家的老房子叫“金镶玉”,就是房基、门口、窗口用砖、其他地方用土坯盖起来的。这与完全的土坯房相比,的确是高级了很多,但在没有水泥以及更先进的防水材料的年代里,泥抹的房顶会有蚁窝,会长野草,也就会漏雨。
上大学时,宿舍是楼房,终于不漏雨了;工作之后的宿舍是二层简易小楼的一楼,也没有了漏雨之虞。但就算后来父母也建了新房,一到连绵不断的雨天,特别是听着外面的风声,我心里的第一个念头还是担心我父母住的房子。和我有过同样童年经历的他,会拍拍我的背,说现在的房子不会轻易漏雨了。
但我知道在那样的夜晚,我母亲更会睡不着觉,她在担心她父母的房子,那才是真正的危房。
姥姥的村子在一片盐碱地中。小时候因为弟弟妹妹小,母亲照顾不过来,所以我常年住姥姥家。姥姥住的北屋,墙基是两三尺高的石头,上面是土坯。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姥姥家的房子和我家的不一样。靠近墙基的地方,墙内外一起往里凹,凹进去一溜坑。墙根总有细细的土落下来。因为好奇,我会用小手去扒拉屋墙上一摸就掉的土。姥姥见了就急忙制止我,说再摸下去,房子就倒了。
为什么?
因为墙被碱掉了。
被碱掉的墙,若不是长长的一溜,就像一个鸡腿,膝关节处除了骨就是皮,细得可以。我完全可以理解母亲的担心:狂风暴雨鞭打着这盐碱的墙,它能在风雨中站立多久?不过它却摇摇欲坠地顽强撑到了姥姥和姥爷故去,是舅舅翻盖房子时把它拆掉的。新盖的房子用了水泥、石灰和砖,完全脱离了盐碱的魔爪。
那时候在姥姥家,姥姥还坚决不让我贴着院墙走。各家的院墙也是盐碱的土垒起来的。那些院墙头重脚轻,墙根处薄得好像用小指头轻轻一戳,就能把它穿透。若院墙是圆的,就是一个蘑菇,长长的院墙,就是排列成一排的蘑菇。姥姥总是担心风一刮,院墙就倒了。但是每到冬天,总有一些庄稼汉坐在墙根晒暖阳。我也总是担心,他们中有谁往墙上轻轻一靠,墙就呼啦啦倒了一片。
然而,在我离开姥姥家,回我家去上小学时,那些墙还都颤巍巍地站在那里。
现在再去姥姥家,那一片盐碱地已经瓜果繁茂,咸涩的井水变成了甘冽的自来水。蘑菇墙鸡腿墙没有了。村内水泥路四通八达,红砖灰顶的民居屋舍俨然,房前屋后是花树果树,是整齐的花圃与菜园,原来堆在村路两旁的柴禾全然看不到了。
庄稼桔杆直接粉碎还田了呀,现在哪还有烧柴禾的?村里跳着广场舞的时髦小媳妇说。
是呀,时代变了。住在坚固的房子里,终于放下心来,也终于理解了什么叫“风雨不动安如山”。
雨一直下。
下吧。
举杯,敬这个时代,敬越来越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