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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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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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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琐忆之郁光街的大舅奶奶

1979年初秋,我转学到实验小学读二年级,父亲把我交给大舅奶奶,说以后你就住在大舅奶奶这里,要听话,要好好学习。然后对大舅奶奶说,大妗子,孩子就交给你了,不听话,该打打,该骂骂。大舅奶奶说,行了,你快走吧,不过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当时,大舅爷爷已经去世好几年,大舅奶奶也不过五十多岁,有一儿四女,其中两个女儿已经结婚,家里还有刚刚参加工作的三女儿和上高中的儿子,读初中的小女儿。跟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外孙女,叫燕子,是她大女儿的孩子。这样,再加上我,就有六口人了。

大舅爷爷在世时,他们就以做鞋为生,并以此养活了五个子女。

  1. 大舅奶奶的鞋店

古楼东大街路南,距离古楼100多米的地方,有一间狭窄的临街房,是大舅奶奶的鞋店。房子没有窗户,即便是白天,屋内也是昏暗的,大大小小的楦头和鞋帮鞋底就堆放在屋内的小木桌上,架子上,在光影里动浮。做好的鞋子,实木的楦头还在里面支撑着,等订做人来取鞋子时,大舅奶奶才把楦头取出,把模样饱满周正的鞋捧到客户面前,让人家坐在小马扎上试穿。试穿时,地上铺块破布。客户穿好鞋,站在破布上跺跺脚,原地走两步,然后爽快地付钱。等客户心满意足地走了,大舅奶奶才收起破布,蘸着唾沫数一数那两张毛票,数好了,小心放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

春夏秋的下午放学时,太阳往往还挺高,大舅奶奶肯定还在鞋店忙碌着,我就牵着刚从幼儿园放学的燕子,出来校门向东走,然后折向北到了东口,再向西走一段路,就能看到她坐在鞋店门口,一边和左邻右舍热热闹闹说着话,一边哧啦哧啦地上鞋。大舅奶奶做的鞋,不是千层底,而是赭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压制成的——这样的鞋底应该是能防水的吧。鞋帮一律是布的,且大人的大多是黑色的。

大舅奶奶一般面朝东北斜坐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光从她有些佝偻的背上、花白的头发上倾泻下来。她腿上铺着一块深颜色的布,上面放着一只里面撑着楦头的鞋。沿鞋底边缘用锥子钻透,左右同时插入穿上粗线绳的大针,然后同时拽出针,双手用力将线拽紧,再开始用锥子扎下一个孔。扎孔,穿针,引线,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循环往复,很快,一只鞋就上好了。大舅奶奶眯着眼,前后左右仔细打量一下这只新鞋,若是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拿出楦头,把鞋套在放在两腿之间倒立的铁制脚丫上,用小锤子敲敲打打进行整形,整好了,拿起来举到眼睛齐平照量照量,再放在齐胸的地方俯视俯视,确认没有问题了,才满意地叹口气,开始上另一只。

这种做鞋的方式和我以前所见的完全不同。我奶奶和我母亲做鞋,都是先纳鞋底,做鞋帮,最后上鞋时,也只是用一根针把鞋底鞋帮牢牢缝在一起,根本就没有铁脚丫,更没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木楦头,所以,她们做出来的鞋,是干瘪的,需要用肉肉的脚把它撑起来。这干瘪的鞋子与大舅奶奶用楦头撑着上出来的鞋,无异于丑小鸭与白天鹅。

路灯亮了,收完摊,大舅奶奶锁上门,一手抱着一个包袱,里面是没上完的鞋,一手牵着燕子。我跟在后面,默默把她的包袱拿过来,在怀里抱好。一路走,一路和街坊们大声打着招呼。正是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小煤炉子在风箱的鼓荡下,正伸出耀眼的火舌,舔舐着乌黑的锅底,饭香随着热气飘散出来。从门口直接往马路上泼泔水的妇人大声对大舅奶奶说,下班了?饭做好了,吃了再回家吧!

不了,回家也是现成的!

哎,别玩了,吃饭了!妇人冲着在门口跳皮筋的女孩子大喝一声。女孩翻个白眼,一扭身进去了。

……

路面坑洼,我们选平整的地方走。偶尔有汽车经过,扬起一阵尘土,行人或扭头,或掩鼻。下雨天路面污水横流,最怕踩在水洼里,或者被溅一身泥水。

晚饭过后,大舅奶奶就走到她堆了很多楦头的卧室里,腿上搭上布,把楦头撑在鞋里,开始赶包袱里带回来的活儿。昏黄的灯光打在她的头顶,她头上就晕起一圈圈暖暖的光。

2.拣炭核

大舅奶奶家做饭,和我家不同。我家烧柴禾,她家是城里的,城里人都烧炭。

一个开放式的小炭炉,有个风道和风箱相连。炭是用大煤块砸碎的,一小块一小块。做饭的时候,用簸箕盛一些端到炉子前,引燃之后铲一些小煤块放进去,赶紧拉风箱。一阵黑烟冒出,烧火的人一边咳嗽着,一边尽力往后仰着身子,一边加快速度拉风箱。黑烟过后,小煤块变红了,有火苗冒出来了,可以把锅坐上去,该煮饭煮饭,该炒菜炒菜。

西屋的大舅奶奶在门外的院子里做饭,东屋的二舅奶奶在门外的院子里做饭,南屋的老姥爷和老姥娘也分别在门外的左右两侧做饭(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姥爷和老姥娘分家单过,三间房子一分为二,各吃各的饭,各睡各的床,吃饱睡足在堂屋里各坐各的椅子,想说话了就一起聊几句天),一时间,院子里升起一阵黑烟,又升起一阵黑烟,整个院子里到处弥漫着煤烟味儿。我和燕子,还有不久后来的小姨奶奶三岁的儿子小煜,就在这烟雾里追逐游戏。安静的时候,肯定是我带着小煜在开着红色花朵的夹竹桃下数蚂蚁。这个三岁的小表叔,坚持叫我姐姐,若抓到一只蝴蝶,就会叫我好姐姐。他也坚持叫我母亲为“娘”。

吃完饭,炉子里的火早就完全熄了。大舅奶奶用火钳子扒拉扒拉炉子里烧过的煤,将煤渣倒在铁簸萁里,然后喊我和燕子,你俩,去拣炭hu(核)。

所谓的炭核,就是没有烧透的煤。烧透的煤变成的渣,颜色有些发土红色,而那些看起来还有些发黑的渣,就是炭核了。

我们俩用小手扒拉着煤渣,认真地将炭核拣出来。其实,这些煤渣里,除了有炭核,还有几乎没怎么烧过的蒙了一层灰的炭。遇到这种炭,更是要一个不落地拣出来。拣出的炭核,留到下次做饭时再和好煤掺在一起继续燃烧。

在家里拣完还不算。大舅奶奶还让我们去垃圾堆那里拣。各家都会把拣过炭核的煤渣倒出去,但不是每家都拣得仔细,总有炭核成为漏网之鱼,而我,就是去拣漏网之鱼的。若是一次能拣回来两把,大舅奶奶脸上的笑容就多一些。

每次到垃圾堆上去拣炭核,都让我有麦收之后,到空旷的麦地里去捡麦穗的错觉。

3.美味的豆腐渣

每过一段时间,大舅奶奶就给我一毛钱,说,去买豆腐渣。

我内心狂喜地接过那珍贵的一毛钱,拿起一个铝盆子就要跑。大舅奶奶一把抓住我的小胳膊,说,拿那个最大的盆子。于是,我拎起最大的铝盆就跑,她在后面喊,慢点儿,别摔了盆子!这孩子,毛毛躁躁的,跟个哧棱飞似的。

之所以跑那么快,我知道大舅奶奶又要给我们改善生活了。豆腐渣里放点盐,放点葱花,在锅里一炒,那个香呀!更令人激动的是,吃豆腐渣是不限量的,先给每个人盛一大碗,吃不够可以再盛。

我像一只小鸟,飞出二门,大门,从郁光街的胡同里飞出,一路向东,一口气飞到新市场(新华广场),直接飞到广场最南边的豆腐房里,穿过弥漫着浓郁豆香的热气——豆浆刚刚煮开,热气里影影绰绰的师傅们开始做豆腐了——气喘吁吁降落站在磨豆浆的大婶面前,把一毛钱一伸,说,一毛钱的。

大婶不慌不忙地接过钱,笑着说,你这小丫头,这么大个盆你能端得动?

端得动。大婶你就放心盛。我说。看着大婶一大勺子一大勺子的往大铝盆里盛豆腐渣,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一勺是大舅奶奶的,这是表叔的,这是表姑的,这是燕子的,这是我的……继续,继续,别停!

大婶盛了一平盆,说,好了!我用大舅奶奶教我的话,说,再添点吧,家里人多。大婶说,再添,把你小丫头的小细胳膊累折了。

没关系没关系,累不折累不折。我赶紧声明。

于是大婶又给我加上两大勺。次数多了,不用我说,她也会把盆装得冒尖,后来还会用大勺子往下压一压,再放上一大勺。

我端着一大盆豆腐渣颤悠悠地往回走,走一会胳膊就酸了。酸了,忍着快走几步。实在忍不了了,就把盆子放下,蹲在地上看着白花花的豆腐渣,想象着吃到口中的美妙,口水就要流下来了。歇几气,总算到家了。大舅奶奶看着满满一大盆,声调高昂地指挥我,说,剥棵葱,咱今天就炒豆腐渣吃。

很快,火升起来了,锅里的油热了,大舅奶奶把葱花往锅里一放,哧啦一声,香味飘满了院子。二舅奶奶伸头问一句,做的什么好饭呀,这么香!

我嘴快,大声说,炒豆腐渣!

二舅奶奶一听,马上缩回去了。

我从未见二舅奶奶家吃过豆腐渣。大舅奶奶家常年吃窝头和咸菜,二舅奶奶家常年吃馒头,而且几乎每顿都有炒菜。

我奶奶和大舅爷爷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弟俩,其他的舅爷爷姨奶奶都是现在的老姥娘生的。父亲在实验小学读书时,就住在大舅奶奶家。

大舅奶奶可不管二舅奶奶如何,等着锅开了,她掀开锅盖翻动起来,铲起一点尝尝,说,咸淡正好!妮儿,拿碗去!

我赶紧把一摞碗端出来,挨个递给大舅奶奶,等她盛满,我再挨个摆在四方的小木饭桌上。香气飘散,直往鼻子里钻,胃里好像有只小手在不停地招。我咽一口口水。看人都到齐了,大舅奶奶一声令下:都吃吧!我们一人捧着一只碗,谁也不说话,很快碗就见了底。这时候,表叔才恍然大悟似的说,忘了吃瓣蒜!

放点辣椒更好吃。表姑说。

有东西吃也堵不住你们的嘴。大舅奶奶半恼半笑,说,有吃的就阿弥陀佛了,还挑三拣四。

我就不挑。这是我在大舅奶奶家吃的最好吃的饭。不,在当时,我家也没这么好吃的饭。

那时候,我吃过豆子,吃过豆腐,吃过掺了豆面蒸的又香又软的窝头,但从未喝过豆浆,更没见过磨过豆浆后剩下的豆渣。

多年以后,我奶奶用黄豆面和野菜在家里做菜豆腐,样子颇有些大舅奶奶做的葱花炒豆腐渣,只是菜比葱花更多一些,放的油也更多一些。舀一口放在口中,我一下子就想起大舅奶奶了。

4.看戏

大舅奶奶爱看戏。

从大舅奶奶家出来,沿着郁光街往东不过300米,就是新华广场东南侧的新华剧院。剧院就在我买豆腐渣的东边。我印象里看的第一场戏,就是大舅奶奶带我去的。

那是1979年的冬天。下午放学回到大舅奶奶家,她说,吃快点,一会儿去看戏。

看戏?除了在村里看过露天电影,我不知道什么是戏。所以,在大舅奶奶边吃饭边忍不住哼唱两句的兴奋里,我懵懵懂懂地吃完饭,就和燕子一起,被她带着去看戏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天气阴冷,我和燕子都穿得像个棉猴子,一前一后跟着大舅奶奶去新华剧院。虽然很多次来往在这条路上买豆腐渣,但是那一天,这条狭窄并有些破损的路,似乎一下子变长了。我脚下甚至有些磕磕绊绊。到了新华剧院,大舅奶奶买票进门,寻找座位。这是我第一次进剧院。原来虽然经常看到它,但是它高高台阶上的大门总让我觉得很神秘,大门两侧墙上的影视海报,又带给我一种难以言传的兴奋。进去,才知道剧院那么大,座位那么多,而且舞台也那么大。我心跳如鼓,跟在大舅奶奶身后,直到她指着一个座位说,就这儿,坐下安生看吧。

其实,所谓的戏,是戏曲。那天,演的是豫剧《窦娥冤》。我很快进入剧情,但演到窦娥被杀时,我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而大舅奶奶早已泪流满面,这时候竟然哭出声来。她喃喃地说,窦娥真的冤死了,杀人的不是她呀!等到窦娥死后托梦给做了官的父亲,而她父亲最终为她昭雪时,大舅奶奶仿佛了却了一桩心事,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底上,说,这才对嘛。

后来,大舅奶奶还带我去看了《李慧娘》。看到李慧娘被贾似道杀死,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并且对贾似道恨得咬牙切齿;李慧娘到了阴间之后痛诉自己死的冤枉,声声泣血,大舅奶奶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李慧娘的鬼魂拿着阴阳宝扇,夜闯红梅阁,回来搭救被贾似道囚禁的裴公子,大舅奶奶盯着银幕,眼珠儿都不错。看完走出剧院,大舅奶奶情不自禁又哼唱了两句李慧娘的唱腔,说,唱得好!演得好!说着又忍不住唱两句。而我,则是觉得李慧娘这个鬼长得真好看,一点儿都不吓人。

《盘丝洞》那场戏,才是真正的戏,是在舞台上演的。去过两次剧院,我俨然不是小白了,所以也敢像其他孩子一样说话了。那一次,演员在舞台上演戏,下面看戏的小孩也跑来跑去。孙悟空猪八戒在舞台上一和妖怪打起来,脚步就把舞台震得咚咚响,锣鼓喧天也盖不住,小孩子也跟着满场跑。看到美女,八戒兴奋了,结果却被蜘蛛精吐丝困住。八戒一上场,小孩子们就更坐不住了,纷纷跑到舞台前,两手扒着舞台沿,伸着头看蜘蛛精怎么从肚挤眼里吐丝捆住八戒。一时间,台上热闹,台下也热闹。有些坐着的大人也站了起来——谁能够拒绝妖精雪白的肚子呢?总之,戏热热闹闹地演完了,大家也热热闹闹地看完了,那神情,就像共同参加了一个盛会。这时候的大舅奶奶,就算唐僧被妖精捉住了,也不会泪水涟涟,而是笑着着急地催促,孙悟空,快点去救你师傅呀!看到猪八戒呆头呆脑又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她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个呆子。

新华剧院的戏,让我在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每每想起,还忍不住莞尔。那是童年岁月里的一道光。现在,大舅奶奶已经离世二十多年,我不知道,那些戏,是否也是她艰苦岁月里的一道光。

1980年,当我升入三年级的时候,就离开郁光街的大舅奶奶家,到嫁到城里并在古楼西50米路南租了房子的大姑家寄宿了,也开启了和大姑一起到红星影院看电影的美好时光。

虽然在大舅奶奶家寄宿的时候,我父亲会给她一些磨好的面,还有一些家里种的地瓜萝卜等,但是照顾一个九岁的孩子,决不是简单的添双筷子这么简单,尤其是在粮食凭证供应的年代,而她又是一个寡居靠着给人订做鞋子来养家糊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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