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河湾：相约情不朽

走进泥河湾，即走到了心的彼岸。

整个过程就像雪花落于江面，种子长成大树，让人欢喜，妙不可言，又自然而然。就像一场爱情的不期而遇。野有蔓草，零露襄襄。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真如诗经里说的这样美好而惊喜呀。

过去的意念，就像风吹过。当时间停止，时间在哪里，当意念停止，心又在哪里？这确实是一场浩浩荡荡几番轮回的情感纠结呀。一个世纪一个世纪的相约相知相恋，想来该有多么地惊心动魄。

泥河湾，从绵长的史前岁月走来，亲历了世界人类古文明历史。

大约近万年前，已经５０亿岁的太阳，用老祖公一样仁爱的目光抚视着泥河湾，当然也抚视着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的河水，鳞光闪耀啊。泥河湾知道，当时将会有几乎大半个世界，要沐浴两河文明的洗礼与浸润。千年万年的古文明浸润啊，楔形文字，古巴比伦王国，汉谟拉比法典，胡夫金字塔……这些闪烁在河水中金子般的光点，一时间灿烂无比，古文明鼎盛的光辉，让一贯静默的泥河湾深深为之动情。

当然，最触动泥河湾情感温柔底线的，应该是伊什塔尔女神门，那高大的牌坊式建筑，望楼整个墙面熠熠的藏青色，还有众多野牛和龙兽浮雕，是最让人浮想联翩的。相信最早的一缕文明曙光，和绚丽春光，一定是从这个城门出入的。不知为什么，这迷离飘忽的青蓝光焰和夺目的金色忽然让人想到爱情，而且一定是发生在埃及的那段最伤筋动骨，搅翻了情海恨天的爱情，是的，就是克里奥佩拉和安东尼的一段生死绝恋，海水茫无际涯，隔不断浇不熄烧在心头的爱火，就那样忘却生死地爱，到最后连仇恨都没有了，连生命都托付给爱情了，我们知道，这爱情专属埃及艳后，也只有她和罗马将军之间才会发生的爱情，这惨烈快意的爱情，到最后只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呀。

真的没有想错，伊什塔尔，真的是专司爱情的女神。这样的名字只能让人想到爱情。

不过，要说古埃及给我们的可不仅仅是爱情，它还把一个沉睡的谜跌落在尼罗河岸边。这一睡便是五千年呀。胡夫金字塔，狮身人面像，230万块2.5吨重、磨制整齐的巨石……说它是石筑的《易经》，真的一点都不为过。

对于不可思议的埃及文明，泥河湾一脸平静，微微带笑。是不是因为他，才是红尘中最富禅意的那个人……他是不是在说：其实文明的起源与湮灭已几经轮回，这轮回中，唯有爱情不老。

原来，泥河湾是一直相信爱情的，不然他怎么会一站就是二百多万年呢？年少时，对青梅竹马的情人许下诺言，他当时是否会想到，这相约会长达二百多万年？

面对恒久站立的泥河湾，那坚守，那执拗，那对爱情家园的守望，都足以让人类的心脏由震撼而颤栗。不信么？来看那层峦叠嶂的第四纪地层，红砂砾石，白垩土，还有黄泥，其实书写的都是一行行的情诗：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这是仓央嘉措心里的爱情，可是，我知道，这也是我心里的爱情，更是镌嵌在泥河湾地层里的爱情。阅读这样的诗行，每一次都会泪湿，泪水散落在泥河湾的大街小巷，飘洒在泥河湾猎猎的风里，然后，化作我蓝色褶皱裙上一朵朵杏花瓣，粉白粉白，有淡淡的清香。爱情真的就是非诚勿扰，李漠的唱功足以让我倾倒，当然，最打动我的，关键是她如诉如吟的声音里传递出的一个真字，和一个诚字。

爱到深处情孤独。200多万年的孤独站立呀，他的脸，毕竟是上了几岁年纪，浅棕里略透青苍，颏下一捧花髯……良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每次面对他闪电的眼睛，总会感动得一塌糊涂。因为，我能读懂那长久寂寞后的真爱。

是呀，谁没有过一段令自己刻骨铭心的爱情呢。“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总想起当天的星光。”耳边，依然响着“爱你”的芬芳，我的天地开满了洁白的桅子花。“后来，才知道错过的已不再。后来，……”耳机里，是刘若英一遍一遍的歌声纠缠。

这时，想的最多的是泥河湾那条大大的土炕，烧得暖暖的，氤氲着玉米秸的甜气。睡在上面有太多的梦想，总是关于我和爱人的，总是从梦中笑醒。就连相思也是好的，哪怕这相思有二百万年的长度，不怕，真的不怕，因为相思里有烤土豆的味道，一天一地的香啊。还有粉紫的大丽花，妖娆而美丽，我的良人把这一切都给了我，把二百万年的笑容也给了我。我真的很知足。

忽然想起了拉美西斯，他生活在三千多年前的埃及，他有着绝美的身材，一张俊美的脸，高挺的鼻子，尤其是他的眼神，温柔而凌厉，纯美而飘逸，将爱意和斗志同时写满眼底，他真的是一位劲烈骁勇的斗牛士，当政六十年，战绩显赫。同时，他也是一位百倍呵护娇妻的大丈夫。九十岁寿终。他的爱情，也像泥河湾沟壑里开满的大丽花吗，粉紫粉紫的，那么诱人，那么圆满？

我知道，比起拉美西斯，我的泥河湾已做到极致了。就像旧约的雅歌，爱情如死之坚强，所发的光是火焰的电光。爱情！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这才是归属于泥河湾的爱情呀。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中。我听到泥河湾这样对我唱。良人属我，我也属他。我因爱成病了。“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我一直在你身旁从未走远。”我相信，这一定是我的爱情传奇。

就在王菲极具媚惑的声音里，无限瑰丽笼罩了我，揪扯起我千丝万缕的情思，在泥河湾的黄土里，在泥河湾的天空中，一网情深。对着他，我只有千遍万遍地唱，直到喉咙渗出血来……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他的头象至精的金子，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用奶洗净，部位合式。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象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他的两手好象金指环，镶嵌苍玉；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围镶嵌蓝宝石。他的腿好象白玉石柱，安在精金座上；他的形状如利巴嫩，佳美如香柏树。他的口极其甘甜，他全然可爱。”这美丽的雅歌是唱给我的良人泥河湾呀！？

在泥河湾200万年的爱情面前，爱你一万年的誓言，显得太短，多少有些苍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之偕老。……与泥河湾的一牵手，便是200多万年。其实，幸福的光阴就是一刹那，因为在这段光阴里，爱从未间断，生生不息；文化从未间断，从旧石器到新石器；生存意志和精神，从未被摧垮掉。这已经足够，足够我们幸福和骄傲了。200多万年，我们就真的走过青涩，走过艰窘，走过苍茫，一直从远古走到了现在。地老天荒间，爱情总是青青翠翠，像棵常青柏。

落花，流水，春去也。泥河湾也曾这样叹息过。是的，泥河湾看到过太多落花，太多流水，当然，也看到过太多的春天。因为当巴比伦与古埃及如鲜花般盛绽之后，他又看到了中国和印度这两朵蓓蕾更具生命力的文明爆发。这一时期，孔子、老子、释迦牟尼和埃斯库罗斯，斑斓夺目的光彩，确实让泥河湾春意盎然。

五千年的斗转星移，在泥河湾沧桑的岁月里，也不过只是短促的一季。士不可不弘毅，任重道远。这一直是泥河湾的信仰，而让远古与现代完美对接，这是泥河湾的福祉，也一定是世界的福祉。

泥河湾，就这样，以你200余万年的似水流年，经历着一切，观瞻着一切，在你的眼里，世界便是你的庭院，所有的一切都似花开花谢。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一副泰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朵花开的时间，灿烂而凄美。而凄美的滋味又恰似光阴绿苔中洇染的一朵湿湿的海棠花。

泥河湾啊，一经走进，我就在你的面前，一直低下去，一直低到尘埃里，然后，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知道，这是一朵纯美的爱情之花，我宁愿她是绽放在你胸口的一株薰衣草，开着蓝色小花的薰衣草。

这让我想到了红楼梦，想到了宝玉与黛玉的爱情，其实真的也就是一块灵石与一棵绛珠草之间凄婉的感情纠葛呀。而对于化石雕琢成的你，我真的卑微如一株长在你身体里的草，然而，历经千年、万年、百万年生死相依，逢春而绿，那星星点点的绿，就是你我不老的爱情呀！不离不弃，相知相恋，把多少次的圆满，多少次的轮回，交给了日月，交给了不老的岁月。

当我走到你面前，当我一次次从梦中轻轻呼出：啊，原来你在这里。就注定了你我的缘分。我知道你在这里一直等我，一直等了我二百多万年。你一直在守望着那份只属于你的爱，对爱的忠贞，写在你眼里，刻在你心里，也流在我的血液里。我知道，你一定是我少年时的青梅竹马呀……

二百万年前的相约呀。其实，不是幻想，也不是梦，泥河湾边的相约，披毛犀见证了，猛玛象也见证了，还有那树，那花，那草都听到了。大象背上的浪漫，马鬃下的温存，湖水里的嬉闹，还有你为他编织的花冠，他为你串起的珠链，灶炕边一块儿烤肉，青石山下一起磨石斧石剑，学鸟儿在林中歌唱，学鱼儿在水中吐泡……这样的光景啊。无边光景一时新，只是一时新吗，在百万年的旧梦里，时时都是新的呀。

这些我都信。龙澎山峡谷的泉水，你能说，那不是你温柔的目光吗？还有那剑峰，那翠岭，那分明就是你的臂膀，你的肢躯，这些我能感觉不到吗？我真的感觉到了你的热度，你的力量，还有你炽热的情怀。你是那腾飞的龙吗，你是那展翅的鹰吗，鹫峰寺的风告诉我，你是！鹫峰寺的塔告诉我，你是！

汉代开阳堡的黄土也告诉我，这原本就是你的肌肤，是太阳的颜色，是春风的味道。我真的听到了你的呼吸，你一直活着，你的爱情一直活着呀，就在开阳堡的尘埃中开出花来！

澡洗塘的古温泉，那是你生生不息的血液吗，喷涌了千年万年，无数生命物种的滋养和繁荣，不都浸润了你的热血吗？还有那唐僧、李三娘，无数的民间神话传说，都渗透着泥河湾古文明的浸润，不是吗？

登上竹林寺青源山，连绵的山脉，定是你发达的胸肌，起伏间，都是你的一次次心跳，我能感到你脉搏的速度和力度，匍匐在青山之上，缱绻在你的怀中，心潮象云一样自由舒卷，蓝的天，蓝的山，媚惑我，象一曲浓郁的蓝调，更象一杯烈艳的鸡尾酒。此时的我，就像裹了一袭天蓝色的阔袖衣裙，旖旎在戏台上的青衣，一开口便是梅派的“海岛冰轮初转腾……”婉转迤逦而又气韵连绵，仪态万方，就那样高贵，就那样典雅，就那样心心念念地吟唱给自己的爱人。果如五月莲台上一朵摇曳的蓝荷呀，就连爱情也是那样的玉洁冰清，在轮转间充满禅意。

是呀，禅就是一支花。拈花一笑，大彻大悟，这是禅，也是哲学。这让我想到爱琴海水纯洁的蓝，还有屹立海边的白色石柱，波塞冬海神殿这蓝与白神圣的映衬，这是古希腊文明一个多么纯美的开头呀。质朴和简约，反而形成一种博大的气象，清爽的海风拂过残缺的石柱，传送出公元前五世纪的信息：东方的孔子在求索，老子在求索，释迦牟尼在求索；这边则是索福克拉斯，苏格拉底、希罗多德、柏拉图这些哲学巨匠在这片蓝色的海域求索徜徉。就是在五千年前世界整体荒昧中，这些巨星们几乎同时绽放出让后人永远望尘莫及的思想光辉。

泥河湾知道，其实这些哲学思考人类一直在进行。而发生在泥河湾身上的科学思考，则是近一百年来的事情，还有这百年来，活动在他身边的这些人，从英国的巴尔博、法国的桑志华、德日进、步日耶……美国的克拉克到中国的裴文中、杨钟健、贾兰坡，卫奇、尤玉柱、袁宝印、夏正楷、吕遵谔、王幼平，谢飞、李珺、梅惠杰、成胜泉……，他们一直在解读泥河湾所有神秘的符号，包括捂在泥河湾怀里的那些旧石器，甚至湮灭在泥河湾梦中的那些古动物化石。他们一直想接近泥河湾的本真——真正的泥河湾人，泥河湾期待，他们也期待，所有的中国人都在期待，亚洲、非洲包括欧洲也在期待，期待人类共同祖先走出泥河湾盆地，现出他高大健美的身躯来。

尽管200万年来，泥河湾始终默然缄口，这便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其实，泥河湾的心里早已种下了万古不朽的情种，这一点，他十分清楚。

沐浴在泥河湾的长河，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让心遨游到远岸，这真的是无比的幸福。那些流传于民间的爱情，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穆桂英与杨六郎，如张生与莺莺，柳梦梅与杜丽娘……这些全都是泥河湾的化身，都是属于泥河湾的爱，不是吗？

泥河湾教堂那哥特式的屋顶，罩住了阳光下我的影子。小长梁龙脉汹涌的长风，吹生了肋下一对退化许久的翅羽。马圈沟里，虎头梁上，侯家窑中，只让泪湿的眸子，轻轻抚过泥河湾每一寸的肌肤，深深感应它的温度，它的爱意，还有它隐忍的心事。只愿与泥河湾一起飞，一起飞，飞出200万年的樊篱，来好好享受这二十一世纪的阳光。

世界上，唯有爱与精神是不朽的。

我们与泥河湾，相约情不朽！

（注：本文首发于2016年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的《河北散文家作品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