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身于泥河湾,我不得不承认,我始终被一种浑厚的气息迷惑着。泥河湾的气息。难已言说的一种归属。
泥河湾的辉煌与沉寂是骨髓里的,二百万年的沉淀啊!
感谢父母把我生在了这方沃土,从生命的一落地便触到了骨髓里的泥河湾。那真正的辉煌与沉寂,是悬挂于夯实的土墙里和窑洞上,开在崖壁的杏花里,隐在布满苔藓的旧石器的光阴里。
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泥河湾,真没有比黄更合适的了。
一定是黄,绝对是黄。确切地说,是苍黄。
可以用来听的,可以用来闻的,可以用来看的。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颜色来形容泥河湾。或者说,找不到恰到的气息来表达泥河湾。
它让我迷惑。因为离得远,太远了,二百万年呢。或者说,因为离得近。我的出生地嘛。近或者远,都会稀释一些东西。
我游荡在泥河湾的村巷中。游荡于黄泥土坯间。野草与清泉的苍茫与纯真。老年人唤小孙子的慈祥与疼爱。踏在山上曲径偶然碰到了如儿时的我一样的村女——她穿着红花袄、布底鞋,她扎着翘翘的马尾辫,依稀就是当年的我与小伙伴,灵巧的步子,红红的脸蛋,亮晶晶的眸子。她个子细高,眼睛眯起来,张嘴说着泥河湾话,如唱秧歌一样脆生生,也象晋剧一样的委婉耐听啊。这就是泥河湾了,二百万岁了都风情万般,苍茫中依然童稚。
我更喜欢叫它老家。
因为突然有了人间烟火气。老家这个词,荡落到山水间,突然与泥河湾相遇,居然有一种让人亲昵让人挚爱让人无论天涯海角扯心扯肺的牵念。
还有一种旧。
我迷恋那种旧。古化石、古陶片粗粗的旧。摸上去,凉凉的,涩涩的。但是有暖暖的烟火气隐在其中。有时甚至有一种粗犷而掩饰不住的野性情致。十万年海藻化石那圆润而陈旧的灰。百万年的石斧、石球,两百万年的刮削器、石片,再比如那些树种、火种,比如那些洞穴土崖……深深的,沉沉的。凋落的树皮,孤傲的苍鹰,隆起的山丘、台地,密密的沟壑皱摺,这些与今天大都市的繁荣热闹、富丽堂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旧是远古,是二百万年前先祖凄迷倔强或炽烈的目光。是从悠悠地层地貌的巨幅长卷中传递的视觉审美和心灵震撼。不,是波澜跌宕。就这样平白无误地坦诚着,这就是泥河湾了。
粗和旧,可以让心灵很舒服。因为古旧,就带来稳妥。又因为粗砺,可以亲近。
但又隐约散发出一种气息。
是“质地”非常高的气息。
早春里,黄就更有那种味道。
黄昏里,有老人在土窑前聊天。小土窑一孔两孔,零星地散落着。土墙那边伸过一枝杏花。她们顶着一头银发说着泥河湾话。爽利绵软的话语有一种极美的意境,也婉转,也直白,也透着玄黄橙黄的厚重。不温不火,就那样一味地厚重着,稳稳当当,妥妥贴贴的。其实这厚重的黄里,有暖人的阳光,也有爽人的月光。总之,是脚踏实地的一种稳稳当当的颜色。
旧戏里,皇帝皆着明黄的戏装出场。其实是更尊贵,更有帝王之气的。黄有一种暖暖的霸气,第一眼看似平常,实则更耀人眼目。故不是所有的人或物都能配得上这种色质的。
泥河湾街上,有一家凉粉馆,冠之以“老字号”,老板叫六毛,年轻得很。而以豌豆面做成的凉粉,则是一派沉稳的黄色,是代代传承的那种老旧的黄色。无论这稳妥的色质,还是那浓郁的味道,再就是它解饥又解渴的品德,不知有多馋人,多么地让人津津乐道,食而忘归呢!
还有卖油皮,摊煎饼的。瘦瘦的竹杆上挂着一张一张的油皮——也是豆制品,软乎筋道,适合凉拌热煮,放上红红的辣椒油,那叫一个香,就在屋檐下,在春风里飘摇着。油旺旺地明黄着,吸吮着太阳的光焰。还有那位能干的农家大嫂,娴熟地摊着煎饼,一张圆圆的淡黄的煎饼,象一轮大大的月亮,在她手下旋转着,米香气扑鼻。我看着屋檐下飘在春风里的油皮,听着远远近近的几声山西梆子,那是谁家的音箱里放出的。这样的村落,是引人回归的,有一种返朴归真的美始终在心头荡漾着。再喝上一碗从井里打上的凉津津甜丝丝的水,听几声鸡、牛们的鸣叫,沐在早春的阳光里,不知有多美多享受呢。
我就这样寻寻觅觅,行走在最原始的泥河湾元素里,怀着一颗虔敬拜谒的心。
在泥河湾教堂里,以手抚心,遁着考古者的足迹,灵魂似找到了归依的觅祖之路,依稀闻到了泥土的芬芳。
泥河湾博物馆中,在毛皮文化博物馆中,静静谛听化石的心语,谛听动物毛皮的吟唱,谛听远古先祖寄予其中的遗嘱,百万年前先祖们征战生活的画卷在眼前一一展现。
我待在那里沉思默想。天色将晚,斜阳夕照,整个泥河湾的天空大地一片金黄。
这金黄,是恢宏壮美。是天光云影,是人间至情。是二百万年的风致格调,即使成了化石,仍然是泥河湾的。
这金黄,与数百年来正月十五闹元宵的“掇树花”相映成趣。一天一地的树火,在正月的夜里绽放出无穷无尽梦幻般的绚丽花朵,迸射出璀璨迷人的光芒。翻穿白茬皮袄的老农,用柳木勺舀起一勺一勺的沸腾的铁水,奋力扬起,甩在揣骨疃堡子里用黄土夯就的高大的堡墙上,把对土地对农业最朴素的情感奋力甩出,虔诚寄托,有对今年农业丰收的喜悦满足,更有对来年对风调雨顺的祈福。美丽壮观的树花波澜壮阔,层出不穷,是所有愿望和梦想的一次最美丽的绽放和起飞。金黄耀眼,金蛇狂舞,金星四溅,金花灿烂。是金木水火土的一次最完美的轮转,是匠人们的一次最精彩的演绎,掇树花,从明朝就开始在泥河湾兴起,并成为民间社火的大流行,而作为民俗传承至今。相信,那样的金花万点,那样的夺目明黄,早已深入骨髓,镶嵌进泥河湾人儿时的记忆,然后,弥漫在中国民间的民俗风情中。
那黄,还表现在泥河湾的细节里。
整个泥河湾是沉稳的。——几百万年就这么过来了,抑或是一种静静的等待,等待有一天把人类起源这一天大的谜底显现。
我喜欢游走在极富泥河湾原始特色的老村小街,去用手轻轻抚摸那柔软或坚硬的旧光阴,那份起伏,那份坎坷,那份青春年少和耄耋老人带给我的感觉同时走进我的心里,甜蜜着或疼痛着。
在泥河湾的老街上游走。常常觉得自己的脚步太快了。那些古老的房子,散发着经年的暗香。甚至卖大杏扁的俏女子,脸上的表情都是纯纯的。与其说卖,不如说送,路过的人,她都让尝尝,再让你抓上一把,似乎她不急着赚钱,只想让你尝尝泥河湾的味道。这样的女子,或许她能把好些的旧时光都能雕成油画或者散文。再看那些棕黄色的杏扁,一粒粒太象心型了。
而日常生活的动人不仅在于它的重复,更在于它的不饰粉黛。——就在山村起羊圈的女人背影里。在六毛的凉粉里。在化稍营的豆腐干里。在男人们摘的杨叶子里。在小姑娘采的地皮菜里。在李氏“和合兴”的圪渣饼里……
这样原生态的日子,就这样让人莫名地欢喜着——街上响着悠扬的卖豆腐、卖青菜、卖粽子、卖水果、卖山药和磨刀磨剪子的吆喝声。有个汉子牵着马,去大田了。妇人在家做些皮草活儿,皮草业在泥河湾可是一项大产业。有人在烧炕,火苗窜出老高,红红的。窑顶上的烟囱冒着烧柴禾的一缕青烟,街巷中有了烟火之气。晌午了,有当娘的在喊孩子回家吃新黍子面黄糕……
这样原生态的日子,就这样自然而然又悄然地释放着动人的原始气息,让人仿佛触摸到了老祖先的大手……
文学家李纯甫,史学家李泰芬、笛子演奏家冯子存、水利专家张子林……他们都是“泥河湾”人。他们都对自己的家乡乃至全中国做出过巨大贡献。无论他们做人的细节,还是作品的细节,都让我们这些泥河湾的后人感动并敬仰。
或许那时的他们都没想到,自己的家乡,现在的泥河湾已令全世界瞩目了。而他们的后人,泥河湾的后人们也正在做着建设家乡发展家乡、保护泥河湾、开发泥河湾、光大泥河湾的种种事业。
早春时节,来到泥河湾,住在亲戚家的窑洞里,感受着那润物细无声的清雨。或许是早前秋季与考古专家卫奇先生的一席雨天长谈,而让我对泥河湾老祖先——远古人类化石充满了期待想象。因此逢此春雨,心情便忧郁起来。而这连天下雨,忧郁之情更甚。当然,这时,我又记起诗人波德莱尔说过的一句话:很多最美的地方就是让人忧郁的。比如巴黎。这会儿,忧郁反倒成为了泥河湾给我的气质和气场。
龙的传人,黄皮肤,黑头发,中国玄黄……这是远古祖先遗传于我们的多么尊贵而骄傲的色质呀!
雨后的泥河湾,天那么蓝,草那么绿,地那么黄,山那么新。
雨后的泥河湾,朦胧的水气,炫丽的彩虹,拉近了我和先祖们的距离。我再一次近距离地领略了这铺天盖地的中国黄,昂扬大气,气势磅礴,绵延万年,蔚为大观!
泥河湾啊,你这铺天盖地的中国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