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曾读宋词,翻至《定风波》,苏东坡在黄冈沙湖遇雨之作,初诵,驰马观花,再诵,便喜,尤喜最后一句,有疏朗淡定之气。
时隔多年,对那首词几乎忘却。
那日,结识了一位长者,因了他的浑厚佛儒学识,也因了他自成一格的书与画,便诚称为长师。未曾想几日后他托友捎来书法,赠我。打开,三米横幅,行草,飘然安逸,气定神闲,细观,竟是《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行行词句入眼入心,我如遭电击,呆若木人,往日尘埃,似水流景,挟着凉去的光阴与星月,迎面而来。我心头酸涩,吟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其实,风雨有过,晴也有过,只是一切俱往矣。想想庄周的“至人无已”,无风雨!也无晴!是啊,看看那色,听听那空,繁花落尽,花开无声。
也曾风华绝色,也曾浪遏飞舟,而今一把青丝,染就烟尘岁月,不过此时,早已经无风,无雨,无晴了。
竹杖芒鞋,烟雨里,只有我,只有寻梦人。就像料峭的春夜,痴痴找寻一把旧时油布伞,忽然找到了,却发现,徒有伞骨在,颓如冷眼。原来油伞也会老,犹记得它的新,如雨燕的翼,在头顶上凌然欲飞。还记得他撑了伞,揽了她的腰,在烟雨如丝的旷野里走呀走。其实那时,是盼望走到地老天荒的。
而走得最快的唯有时光,时光,永不停歇,永不懈怠,不惧老少。
欧阳修说,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又说,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确实是太快了。而从容的人,把酒临风,对月当歌,物我两忘,宠辱不惊,一蓑烟雨任平生,此方为尘外之人,笑对俗世,从容舍得。
因为,一切俱已看破,一切俱已放下。说破了无事。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途路遥,人生负累,担着太多的心,怀着各色的意,或虚荣,或名利,活得太过拘谨或势利。苏轼不被贬,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种句子恐怕难写出来,终于看破,方才从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记得长师送我的书法作品上有散淡的云气。
云是飘忽不定的东西。似有非有,似见非见。
长师在字里行间施了云气,我看着那些字,是飘逸的灵魂,有欢喜,有自在,是吹人酒醒的春风,是山头相迎的斜照。字虽苍然,却风骨凛凛,功夫在诗外,诗内的早已放下,无智也无得,只让清气任意于宇宙。
这天晨起,光线极好,我以极好的心情为这些字拍照。
我要把它们挂在我书房的墙上。
心淡然着,眼热辣着。我没想到能得到师的墨宝,更没想到行草竟能如此美妙,如此稳妥,不事张扬,不羡浮华,但是,却看得到欢欣,看得到里面的慈悲。
那字里飘荡的,是前世不绝的魂魄?还是今生隆重的亮相?
而今,长师已远去,已无风雨已无晴。其实,薄凉一世,究竟透了几许清寂,几许孤高,还有几分无为和无奈。长师对生之期许,就像祝英台许与梁山伯的小九妹,虽然是爱意缠绕,却究竟是一场虚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一切虚妄皆为空相。
就像立秋。
就像半夜纱厨凉初透。七月初九,我和女友来到这间美发馆,叫“零度空间”,黑底白字,是我喜欢的色调。我要剪去多年的长发,留一头短发,于零度空间里,体会无风无雨也无晴的诗意。而少年女友,说起她的孩子喋喋不休,我注意到时光在她身体里的驻留,无非一个肥字了得。
但时光在我这里永远是清瘦的。就像今天,就像立秋。七月流火,燃烧过后,便是微凉。
诗经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其实,每年都一样,白露这天,霜冻开始,草由盛而衰,将渐次由青转黄转枯,但也是草的又一个生命轮回,结束即意味着开始。新的开始孕育着新的盼望。虽然天,真的是越发得凉了。
走在街上,秋风里,人海熙攘。看着那些红男绿女,看着小妇人怀抱娇子回头召唤提了菜篮的丈夫,我淡然浅笑,那样幽静,那样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姿态。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是的,归去。过尽千帆皆不是。
不是我的,一定会去。
是我的,一定会来。
我知道。
山河岁月,人生长长。
江山无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