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山岭--那座蓝色的峰岭,叫桦岭。
父亲的河--那条长长的大河,叫桑干河。
母亲从岭上来,嫁给了桑干河岸边的父亲。我尚在襁褓中时,便被母亲带上恒山余脉那一座蓝色的峰岭上,感受天风浩荡,林涛声声。那时,我的响亮啼哭便溶于风口巅峰,便溶于了山的脉络和纹理之中。同时,我的每一次因啼哭而急促细小的呼吸,便把山的灵之气吸纳,便有了挺拔而刚直的气息穿透我小小的肺腑。我的儿时的啼哭便因此而更其响亮着,悠长着……儿时的眼睛也因处身峰岭而灵动着、开阔着,把一个“登高望远式”的全景悄然摄入--那是关于家乡、关于世界的概念在一个孩童眼眸里的摄入的折射。儿时的我因此而“手舞足蹈”着,用婴儿的“语言”急切表达着……
母亲笑了,那是一个母亲理解了女儿的美丽的笑。那美丽的笑和着我“咯咯”的笑声,就如花般绽放在高高的峰岭上……
此时此刻,一树树的桃李杏花,粉的,白的,那如雪如霞的粉白就甜甜美美地盛开在母亲的心头,也香醉了母亲的心--母亲又忆起了生我时,邻家院子里那一树繁茂的杏花,听到为我接生的阿姨说“这孩子脑门大,将来肯定聪明”的话时,母亲淡淡地笑了。便用纤细绵软的手轻柔地抚着我的大脑门,望着邻家的杏树,仿佛已经看到了满树黄灿灿、红彤彤的果实……便对父亲说:“就给咱大女儿叫‘果儿’吧!”于是,我便有了名字。
我这颗“果儿”,沐浴着母爱和父爱的光辉,还有外祖母、外婆的疼爱,负载着母亲蕴含在我这枚“果儿”里的意愿,静悄悄地长大--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这许多的关于我名字的事情,是后来我懂事时,母亲告诉我“妈妈希望你不只是一朵花,还要是一颗美丽的果实。”
是呀,这是一个关于“春华秋实”的童话或者叫做寓言。我默默体味着关于我生命最初过程的厚重,也想象着那时的快乐和愉悦。可毕竟还是孩子,我就只想象一朵花一样兴奋地绽在枝头,而且在那些艰窘的岁月里,我也只能是一朵羞涩的小花骨朵。
这样的幸福时光也毕竟太短暂,因为我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还有自己的任务--五、六岁时的我,已经是妈妈很好的帮手了--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我想替她“干活儿”--扫地、擦家、烧炕,喂鸡、叠被子、倒便盆……等等。那时我干得并不好,也并不能令妈妈满意。可是,我自己干得挺带劲儿,挺开心,因为在我的前面毕竟有外祖母和妈妈两个女人高大的身影,我事事处处以她们为模仿对象--衣着整洁、勤劳朴素,注意礼节,言行稳妥--我都在极力崇拜着,刻意追逐着,她们就象我眼前的一幅最好看最耐看的风景画。这风景秀丽着北方的春天,忙碌着北方的夏天,也丰厚着北方的秋天,更浪漫北方的冬天。我在风景里成长着参与着,同时也品尝着生活的芬芳和甘美。
忽一日,这风景突然间在我的面前消失了--那么匆匆,根本不跟我道别--我小小的生命里几乎同时失却了我最挚爱最亲近的两个女人--我的奶奶和我的妈妈。记得那是同一年里两个最萧索寒冷的季节--奶奶没吃上我给她摘的果子,就在秋叶飘零的时候随风而去,仿佛一枚金黄的叶子,在天空中飘悠而去,带走了我追逐的目光和凄楚的思念;秋叶飘零的时候,奶奶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一颗秋果,我知道她心里的期盼,可是,已经随风远去,再也无法兑现。而北方这个最寒冷的冬天,我亲爱的妈妈也变成了一片洁白的雪花,永远的逝去了,不知是升腾在蓝天上,还是消融在大地里,抑或是化作了那道蓝色峰岭上的一弯溪水?我贪婪的目光追不上她们的背影,我嘶哑的喉咙唤不回一声回应,我小小的躯体承载不了这双重的打击,我终于发烧说胡话。可是我不愿意醒来,我想沉浸在梦里,因为唯有在梦里,我才能与奶奶和妈妈见面呀!
我眼前的风景就这样陡然消失了,没有了光明,没有了春秋四季,没有了人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我陷入了无情无边的黑暗和忧郁之中--那时我十多岁。
十多岁的我还不懂得生命与人生的关系,根本不知道生命对于人生只有吝啬的一次,我只是呆呆地盼望着那“女人的风景”的再现,以为人出了远门还会回家一样--一日日,一年年,我的心思朦胧着,抑郁着,失望着,苦痛着,希望着也绝望着……
是母亲把山的血液、山的品质,注入我的性格当中,使我有了刚性的一面;
同样,在泥河湾、桑干河畔长大的父亲,也把水的柔质融入了我的性格当中,使我具备了温柔的一面。
我的童年便在亦刚亦柔的世界里悄然而又惊心动魄地渡过。说惊心动魄,是因为我无意中走入了一另番天地之中,寻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另一片风景--童年时,哥哥的书箱里装满了我的一颗童心,从此与书结缘,从此走进文学。直到我意识到是书籍是文学拯救了我孤独而傲立的灵魂。从此,一份以文字的名义热爱山水的责任,便沉甸甸压在了肩上。生命里对山水的依恋更深更浓。
一直到现在我与泥河湾的远古文化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切肤彻骨的灵魂对话。我知道我这一生已注定离不山和水,与山水大自然的交集融合便是我此生的使命。因为我是山与水孕育而成的生命,我是大自然之树上结出的一枚果儿,我注定要经历从开花到结果到果熟蒂落,又到化做春泥的全过程。
我庆幸我此生能与山水结缘,也相信山水将是我最美的归宿。
每当忆念那那道蓝色的峰岭,就会想到母亲立在峰岭上俊俏的身姿。她就那样含着笑带着一脸的桃红,扑入了那湾柔水的怀抱,就那样义无返顾,就那样坚贞贤淑,就那样把山的秉性塑入了我的骨胳。
每当面对那滔滔东流的桑干河水,我就会想到我的父亲在河水里曾劈波斩浪。他以水的柔情和宽容接纳了母亲的羞涩和爱情,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同时也把水的多情注入了我的血液和经脉。
时光之河流到今天,无论是母亲的山岭还是父亲的河流,都已经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母亲老家桦岭已经享受了国家脱贫攻坚政策,整体搬迁到了桑干河畔,融入了桑干新村。而桑干河两岸,光伏发电板星罗棋布,闪发着梦幻般的蓝光。桑干河流域的治理,桑干河湿地公园的在建,也必将使我的家乡变得水更绿,山更清,生态环境更加优美。作为永定河的上游,作为首都的水涵养功能区和生态环境支撑区,可以与首都北京绿水共享,山水相依了。这也是我最想要告诉父母的可以慰藉他们在天之灵的大好消息了。
我的生命是父母的恩赐,也是他们生命的延续。我会穷其我毕生沸腾咆哮的血液,尽情书写好山与水这帧博大无边的长卷,留给大地最美的诗篇。